杨铁军 张二棍
编者:“自从我开始写诗以来,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写作进行的,我想象不出不写作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您说过的一句话,我觉得,您是个有紧迫感与饥饿感的诗人,所以您的勤奋有目共睹。那么,您会刻意去训练自己的写作吗?又是如何强化自己的?无论是回望还是期冀,无论是困惑还是喜悦,谈谈您的写作脉络与追求吧。
杨铁军:从大学开始写诗不久,我就有反对趣味的志向,对一切文人趣味和习气保持警惕,和朋友互相勉励,不要玩物丧志,不要沉溺于自身或者任何外部的对象。这种自我要求从一开始的自觉意识,逐渐演变成一种“峻刻”的内在需求,最后也许成了一种自我束缚了吧。
到了最近一些年,我对此有所反思,甚至半开玩笑地和朋友们说,要是从年轻的时候就练练字,甚至搞搞收藏就好了,培养一些“无聊”的趣味,以遣“有聊”之人生。但我的追求已经是“骰子一掷”,虽然还不知道结果,对自己来说,尚有可为之处,但在“上帝”的眼里,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有一种强烈的焦虑感。大学时候住六人宿舍,几乎每天晚上熄灯之后,我都点上蜡烛,手里握着笔,眼前是一张白纸,似乎诗句随时就会降临,必须记录下来。但往往好几天,甚至几个月,都一无所获。我聆听到的声音太不可靠,完全不在我的把握之中。所以,我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中,生怕自己错过。一旦把握到了,写下来,如果成立的话,往往都是在一种出神状态下的偶然,完全超出了我当时的认识能力。现在看来,那些诗并没有什么不能把握的东西,但也确有一种现在的我写不出的味道。
这种焦虑一直伴随着我,最严重的时候,可能好几年都没写什么东西,觉得自己完了。但是最后也都走了出来。大约2008 年的时候吧,这种焦虑有所缓解,我觉得自己肯定还可以写下去,慢慢地,这种焦虑成了隐痛,躲在角落里,继续给我压迫,但是我在写作中已经获得了某种免于焦虑的“自由”。
编者:我注意到,生命的意识或者历史的主题,在您的诗歌中频繁出现。也看到您擅长从错综而无垠的时空中,不断打捞那个微小的“个人”。那么,您如何看待时空之于您个人写作的影响?在不停地迁徙中,写作因而也发生了什么?
杨铁军:我的诗是从一颗种子、一朵花开始的,我最早的诗之一,就是关于一朵蔷薇,开头两句是:
“你这朵独自开放的蔷薇,
难道不知你只嗅到自己的芳香?”
结尾是:
“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撑起一朵蔷薇,
给自己的生命留下一块孤独的内核。”
我以为我这些年来已经开阔太多了,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的话,还是时时都落脚于这个原初的开端。
我不信任“趣味”,更不信任“宏大叙事”,大多数浮于表面的那些东西,在我看来都很可疑。一个诉诸方便法门,向着既有思维的套路上去靠拢,而得来的诗学,对我来说,不啻偷懒取巧,是我做不来的。但是时下这种诗,说实话,特别多。
我始终觉得个人的感悟和经验是一个诗人最坚实的基础。不要绕圈子,应该当下得来,不要“直把杭州作汴州”。当然,我也并不是没有另一个角度上的自觉,所以我的那个“我”好像总是处于一个历史中,是一个快要崩塌的、需要赎救的形象,这个也许就是我的问题意识吧。
编者:在异国他乡那么多年,想必有太多点点滴滴,仍会如烟霞萦绕,仍会如孤鹰盘旋。对您而言,那段往事是什么?它对您如今、以后、一生的写作,会有怎样的触动、消弭、改变?
杨铁军:我是1995 年去美国上学的,在美国学习、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相对于同时期中国的飞速发展,连带人们意识的巨大变化,又好像处于一种“冰冻”状态。这对我的写作来说,不是坏事,其实任何经验,对一个诗人来说,可能都不是坏事。我的写作可能也因此被永久地改变了,但是具体的改变却也很难辨识,因为不知道当年如果不出国,会写成什么样子。
如果必须概括的话,我想说最大的影响应该是我既有的疏离感,被大大强化了。我有时会和朋友开玩笑说,我相当于在美国坐了二十年监狱。有好几年,我陷入了绝对的孤独,好像脑子之外的世界完全不存在了,虽然每天还在上下班。后来,我“活”过来了,因为我发现了周围的大自然。我住在森林的边缘,每天都去林子里走两三个小时,风雨不阻。那是我回国前几年。我据此写了一些诗,感觉自己的写作上了一个台阶。
还有一个必须提及的是我在美国的学术训练。我一开始是去读比较文学博士的,读了四年,课程基本已经修完,就差毕业论文了,然后我退学,去读了计算机。原因之一是,我对当时的学术训练充满了幻灭感。当时读的全是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文化研究等等学术话语潮流中的显学,其共同的理论前提是否定本质,连带否定文学性。我觉得这种前提(或者结论,两者成了一回事)和我的诗歌写作志向是一种矛盾。现在看来,我还是坚持这个看法,不过那四年的学术训练并没有白费,大大提高了自己的认识天花板,让我确信自己在潮流湍急的地方也能立得住,对自己后来的写作有一种反向的促进和提升。
编者:您翻译了大量沃尔科特、弗罗斯特、谢默斯·希尼、佩索阿、特德·休斯等人的诗歌。如此年代,诗歌乃至文学,成为您送给读者最缓慢的信物。谈一谈自己满意的翻译作品吧,抑或有什么遗憾?您翻译出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又增添了什么?您会不会对读者,有一种告诫的冲动,或隐约的期待?又会如何告诫,怎样期待?
杨铁军:读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译者无法把握的。因为译者看不到作为具体个人的读者。所以最可靠的,还是译者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我听到了,我转达了,一个译者的任务就完成了。我期待的当然是一个同情的耳朵,但我也预期敌意的耳朵。我觉得我已经做到我能做的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读者不光是对译者做出判断和取舍,也是对自己做出判断和取舍。从这个角度看,译者和读者是平等的。
我最满意的应该是希尼的《电灯光》,我觉得我做到了语言的经济性,翻译过程很艰苦,但也因此很愉悦。我最喜欢的应该是佩索阿,具体来说,是佩索阿的异名冈波斯,因为我觉得我体会到了不一样的自由,我也基本传达了那个语气。沃尔科特的《奥麦罗斯》是我用功最多的,前后修改太多遍,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比原作者还要讲究,但是,毕竟这本书篇幅太大,我觉得如果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打磨,我还可以做到更好,因为打磨到最后我认为已经听到了那个声音,找到了那个语气,我有自信还可以做得更精致一些,可惜因为版权期的原因,没法再继续拖延了。
弗罗斯特说,诗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但弗罗斯特的诗恰恰是翻译之后损失最小的。不过,我们都明白弗罗斯特的意思,事实上,诗的确有不可翻译的东西。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必过于高估每个诗学传统内部的自傲,要相信异国的耳朵,也许很多时候,它们才是更敏感的。
编者:头顶的星空,心中的道德,脚下的大地,身后不可名状的万物,眼前的喧嚣与嘈杂,日益凋敝的乡土,渐渐虚弱的生活……兄,这一切都是我们写作的源泉。而您,该如何平衡致敬与审视,摆脱与追逐,悼念和憧憬这些的关系?
杨铁军:我反思过自己的写作,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更像是一种有综合倾向的诗人,我也不能确定。还是从我翻译过的那几个诗人谈起吧。比如弗罗斯特、沃尔科特、休斯、佩索阿,他们都是找到了一个切入点,切进去之后更深入地探索,形成了风格的广阔。而希尼似乎不太一样,他一开始就没有去切入。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所有这些他的诗人前辈和同道的综合体,风格意义上的“集大成者”,他从来不需要借助某种性格上、意志上、诗学上甚至是命运的“偏激”,去拓展自己。
我一开始的写作,在我自己的感觉中,是不断寻求来寻求去的,但是找来找去,还是我自己。我根本做不到“偏激”,做不到风格化诗人的尖锐。现在看来,这个也不一定是坏事。我把这一切都归于命运。感觉一个诗人的诗,最终必须有命运在场,否则很可能失于肤浅。不要觉得事事都在把控之中。要有勇气迷失。不要总给自己制造一个“远方”的出路。
但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觉,认识自己总是最困难的。
编者:生活是伟大的,而我们如此平凡甚至平庸。所以,有限的我们常常会把这无限的世界,困囿于个人的牢笼里……那么,作为写作者,我们该怎样去不断打破局限、拓展自我,将万事万物纳入我们的写作范畴?
杨铁军:个人不伟大,生活也不伟大,写作可以伟大。我不大能接受这个把自己融入伟大生活的方向的说法,那是文学史的说法。因为我觉得,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写作是一个相反的过程。当浪漫主义者发现那个大“我”的时候,相对于其反对的古典主义,是一个逼近“我”的过程,我们可以称之为向“直接性”狂飙突进的过程,但你要说这是后退,也没关系。现代主义把那个大我取消了,也是一种对“直接性”的革命性的逼近,或者后退,两者在此是一回事。
我是在翻译洛威尔的时候对此有了更明确的认识的。洛威尔的所谓“自白”,说白了,也是一种更直接的“直接性”,如果后来人没有他更“自白”,没有他更“直接”,那么就没有写作的必要了。
当然,洛威尔的诗并不是唯一的道路,现在,每个诗人都不光是在写诗,更重要的是要提供自己对诗的定义,如何在自己的诗学问题上,做到更进一步的“直接性”,让诗学的显微镜更清晰一些,分辨率更大一些。但这个过程和开阔性并不矛盾,因为在更锐利的镜头下,诗人看到的更多了,纵深感并没有失去,而是成为虚化成像(bokeh)。
编者:饥而读之以为食,寒而读之以为衾,孤寂读之以为友。古人的这句话,是说上品文学应该带给我们的。您出身文化底蕴深厚的河东大地,又远走异国多年,谈谈您对我们当下汉语诗歌的理解吧。
杨铁军:确实,文学始终还是带来意义的东西。当代汉语诗歌对意义的有意识的破坏,我认为最终目的还应该在于寻找。破坏也许会给人病理学上的乐趣,但并不给人安慰。
编者:一个写作者众多,题材多元的年代,我们的作品该如何摆脱与自己乃至他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该如何确立一种具备强烈个体意识,并能向读者无限蔓延的文本风格?
杨铁军:我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必须要说,那么,和所有诗人一样,我自己的诗就是答案,这是外交辞令。但是在终极的意义上,我也能接受失败,事实上,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什么自信。骰子已经掷了,你把自己也押给命运了,赌注在上帝面前已经明牌,但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抱有希望。
这个问题并不完全是一个技术问题,好像可以通过锻炼,可以通过更好的文本,达到一个抽象的高度似的。但除了技术问题,似乎又没有什么好谈的。我确实不知道。
编者:我们这一代人适逢网络蓬勃,阅读更为博杂,视野更为广阔,当然,所承受的噪音与质疑也免不了更多一点。假如你的写作在某一天陷入别人的犹疑与自我的泥淖,你希望如何安慰或鼓舞自己?
杨铁军:其实写到一定程度,你自己会有一个明悟的。你知道自己是不是上了一个台阶,不是和别人比,而是相对于你自己。如果一直上不了下一个台阶,再接着写就没意义了,不要自己骗自己。幸运的是,我感觉自己还有再上一个台阶的希望,从这一点上说,我还是有信心的。
编者:作为前行者,我们仍有漫路与寂夜去一次次经过、经历。假如您已是耄耋,您会对此刻的自己,乃至自己的同龄人说些什么?寄语也好,祈愿也罢,忠告也行……
杨铁军:对现在的自己,也许我会说,你期望的安宁早已破灭,你不能永远等待,等到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才开始努力。生活就是这样吧,永远是变化的,没有暂住。当然,这样说话的不是那个耄耋之人,是现在的我。那个耄耋之人可能不一样,但更可能还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