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怀疑都在那里（组诗）

杨铁军

咏韩愈——从永乐地界远眺对岸

韩愈“过潼关

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

感时伤怀，略无寄托，

渐暗的河面，吹来呼呼的冷风，

一时的慰藉

必将带来更多的苍凉，

从对岸看他，

也注定会渺小一点，

比静止更慢。

冥冥中，

两只白鸥出没浩荡，

它们也曾叽喳过韩愈的蹭蹬，

即将西去秦的

命运，以及后来，驱使他折而往南，

任运腐朽

而涕下，

揣测命运

朝着天命的嬗变，

用奇崛瑰丽的文字喂养鳄鱼，

并接受失败的

不坦然。

从孔子到庄子……

不知道除了“不可能”

这广大的、无时无刻地不可能

还容许别的什么“可能”

可能。就这样，你轻易地

混迹于不可能之中。

肥喜鹊

一只肥喜鹊

飞向另一个枝头，

她颤巍巍的姿态，

俨然一个跳舞的安禄山

在宫廷里胡旋。

一种野蛮的天真

什么都藏不住，却

唯独藏住了诡计。

喜鹊挥剪而过，

嘶嘶的空气是那匹布。

它过于无辜的扑腾

激起乐天的一声怒嗔。

人群中的花瓣，或蝴蝶

乐遵只成就了花瓣，

但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成了蝴蝶。

与乐遵擦肩而过，

有没有品到翅膀上激荡的花粉？

鸣沙山呼啸，月牙湖闭嘴。

一千年的变数，才蓬勃出大气象。

现在，花瓣抑或蝴蝶，

请接受渺小对你的，伟大的约束！

丁酉年春回乡即景

1

杨树叶子乍见

淡淡的鹅黄，一整排

迎道杨的戮力齐心

才勉为一丝春天的

勤恳。坟地上野草正荒。

2

远山的黛影

入不了回忆的法眼，

塔寺庙的浮屠

盘绕一群经文的燕子，

叽叽喳喳奢度黄昏。

苹果园或樱桃园，

追问被时代厌弃的

小麦田。

3

枯水期的河水啊，

我站在土崖高处看到你，

斑鸠的呱呱一遍遍

催促刀尺，再被土塬

空阔的回音器放大三次，

酸枣的枯枝扑哧一下

扎破了我的手指。

4

看到了你我才理解

深深的孤独，虽然历代有人

埋在周围，满面黄土

盖不住他们受苦的皱纹。

依然是你九曲十八弯

不减分毫。昨日宛然今朝。

5

历史掩埋了皇亲国戚，

在这片贫瘠的风水宝地，

有人挖出了瓷碗、兽骨

也有人挖出了印章的风流，

而它让我捡起的却是

一枚童年的黑漆皂角，

不知这些重见天日的丧器，

有否怀念地下的风光？

6

生活在这里，

有黄河裹挟，

这很难说有什么好处，

但你没得选择，

四川人来过，

为你抵御日寇，

河南人来过，

为你捕捉鲤鱼，

三门峡的泥曾为你

无谓地倒灌渭水，

传说中的大禹

站在这棵柏树下眺望，

为你疏通了命脉，

到如今，哪怕你

空空的体内

已无天下的富足，

在你的无底之心

大海依旧徒然无边，

在你生命的中途，

我亦觉得你的流淌

加深了个人的

枯寂

7

一艘渡船奋力挣扎，

哒哒哒，斜斜冲向上游，

然后在航道的中央熄火，

借着水势漂到对岸，

写成一个草草的人字，

水流激烈，起灭一眼眼的

漩涡，二十分钟左右，

缆绳缠住一棵摇摇欲坠的

柳树，在松软的河岸

临时刨开一个渡口，

手忙脚乱地放下吊板，

一脚踏上灵宝县的柳林。

中条山之围

野鸡微颤的螺旋桨

从路边的构树猛然窜出，

长长的尾翼，横切

风挡玻璃分不清的涡流。

麻雀最狡猾，趁着空虚

掩落地面，几乎能听到它们

被消音器弱化的喋喋不休。

一只超然的鹰在山谷里

扇翅，顺切变风猛地兜两下，

便找准了气流滑翔一阵，

仿佛值得它警惕的东西并不存在。

冬日的阳光何等暖煦，晒着

一群专注的羊，呈扇形展开，

却顺势放过我们这辆爬坡的车。

让我们轻易地陷入自然，

轻易地陷入暮霭茫茫的谷底。

一只麻野雀子躲在阴影里，

长尾巴悄悄竖立，抵住树干，

它的天真在于，以为这样

可以逃脱了我们无处不在的注意。

阳坡布置了一道道荒草，

阴坡星星点点地埋伏了积雪。

屏住呼吸的汽车，磨蹭着砂石，

一直等上到那山口之缺，

阳光才从广阔里透露出来，

轰然一声，把物我淹没——

肿瘤医院

1

虚室生白，

记忆的豪猪绷紧尖刺，

割伤空气，

土星环的密纹唱片

播放电流

嘶哑的噪音，

你倾听静脉的痛觉，

捕捉不可把握的

鸣叫……

2

每天太阳升起

我便从迷宫里出来，

被迎面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逆行，

每每感觉自己是黑夜

和白日擦肩而过，

拉上世界的窗帘后，

营造一个接一个的

白夜之梦。

3

太原的冬天

给一个晋南人的印象

不啻一把刀子，

有时候我很喜欢这个

毫不妥协的冷冽，

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很少的几棵枯树，

世界简化为赛博空间，

线条干净洗练，

而我看不见的敌人

不断地满血复活。

我不由自主动了动

僵硬的食指。

4

吃了一条代县熬鱼，

喝了一碗小米粥，

在厚厚的棉衣下冒汗，

透过玻璃，看外面匆匆的行人，

每个人都装着

说给寒风的无奈何，

交给晚间大街听得空旷的心境。

扫健康码，验行程码，我被放入大门，

走上停运的自动扶梯，

夹在电梯间里，手术推车、吊瓶和护士之间

上楼。

5

“第三住院大楼”的霓虹灯

闪耀，像一辆飞奔而来的救护车

被拥挤的交通卡在夜空下，

一根嵌在喉咙里的变异鱼刺，

在呜哇呜哇声中颤抖，

给我一种需要命运，而不是医生

去拔的印象。

但我还是绕过了它，

空荡荡的大厅通向空荡荡的过街天桥，

消毒水持续冒犯鼻孔，

得先进入主楼才行。

6

手术室广播喊我的名字，

我来到一个窗口，主任医生摆弄着那不容置疑地切除，

“你是长子？”“是”，

“以前是你妹妹？” “是”，

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说我可以拍照，

我的手忽然平静下来，似乎被

手机的压舱石

镇住了……

伍德斯托克冬日

记忆如积雪

被洒盐车消融，

化不了的块垒

吸收了灰尘而略显肮脏，

闲卧于路边。

鲁莽的“此刻”

却将油门一踩到底，

轰然抬升马达的线性之美，

轮胎的尖叫

捂住蒙克的耳朵。

路口的齿间音

嗖嗖吐出加油站，

快餐店和汽车旅馆

被后机械的语速

含混地吞吃。草坪如

失去爆破的停顿，从丘陵的上颚

依次后掠，宣示

它们略显可疑的身份。

翻新的独栋，汇入

迢递的电线杆以焦油

做旧的抑扬格。一只黑鸟

凑着夕阳的半元音

押无声的险韵。

而小河的混浊

在斜雨的发散逻辑中

放大，通过木桥的拾音器

传递给耳朵。

灌满冷风的过去式，

堪堪兜住茫然，一股脑

注入现在时。

趣味

失于冷峻，

“简洁”反而酿出淡淡的缺憾，

薄雾溢出沥青毛孔，

向远郊延伸。

不愿在松林里庇荫的古老蕨类，

从稀拉拉几棵河桦的

脚下，透出绿色，

让积雪之白湮没更多的枯萎感，

不再显得

多余。

壁虎扑击

我想到小时候，

夏夜，光了上身

在院子里铺下躺着扎背的凉席，

银河多么近，

投下的凉意真切，

不时一股微风从何而来。

北厦的白灰墙

点了一只昏黄的灯泡，

定住一只趴在墙上的壁虎，

我想看它怎么扑击蚊子，

但每次都没坚持到

电光石火的一刹

便被注意力卷走了……

今夜，闷热异常，所有的思绪都在泛滥，

几十年的记忆黑洞也按不住

那只壁虎，擘然而至……

嗖的一扑……

朱由检

当诗的朱红大门

吱扭扭地阖上，一座宏大的宫殿里

浮现出阴郁的帝王，

急赤白脸的文武大臣，

扭曲的阉党，

蝴蝶穿梭般的妃子、宫女，

这些剪影化的真人穿梭在大殿的

平行空间，打通了

被断代的时间，

那里，一片衣袂的飘动

能用象征手法杀死一省的人民，

一道眉毛的抖动

可以造成地平线一排战马出现之后

大漠低沉的微颤。

有一次，我在里面游玩，

忽遭“惊风飘白日”的末日之象，

感受到天命

在皇帝的目光之海里

投下的巨石

溅起“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水花，

沉甸甸的光晕

横亘心里，

一支飞箭嵌入天的匾额，轰然断裂，

象征即在终结的刹那

重新开始。

旅途落日

当火车和眼睛合谋，

把暗红的落日，端放在远方的山巅，

我抓狂的心捕获了

那无形的一跃，

陷入一个顿悟的黑洞：

一朵气泡，从问号的困惑中

捺出一道黄色的叹号，

不断弱化、回响的笛音

冒出一串紫黑色的省略号，

把一个残酷的童话

标点出来，意义的浮沫

从脑海里上浮，

每一次，怀疑都在那里

悬置了足够的悲哀，

必须凭空

编织一张颤巍巍的蛛网

托住它们的无孔之风，

随着依稀的斑鸠在耳边回响的

鸣叫，返回下坠的身体，

依着想象的控制

再回首，落日已脱离山巅，

宛如一头火鸦，

自霞光染红的虚空

蓦然现身，冷对

眼睛与峡谷中爬行的火车之间

短暂的媾和，

仅只剩下心，独自收拾

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