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达
刘亮程先生是我最敬仰的本土著名作家,我对他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喜好,因为他写出的作品直接触及读者的灵魂,给人以全新的感觉。作者的新作《本巴》取材于蒙古族著名的英雄史诗《江格尔》,因此该小说更加吸引了我。习惯于传统文学的我,阅读一部小说时通常按照“通过某某事件的生动描写,反映了某某主题思想” 的理解、思考模式去掌握作品的思想内容。该作品没有重大事件的描述、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加上叙述视角的不断变换,对我的理解带来不少阻碍。看来《本巴》这部作品不能从我们习惯了的某种主义、类型的角度来阅读、欣赏、分析、评价,更不能从英雄史诗的艺术视角观赏它。那么赏析这部作品从何而入手呢?我将该小说里的一些重要因素,如梦、游戏、酒宴等作为重点进行理性地分析和思考。结果,梦和游戏所包含的内容以及背后的意蕴渐渐浮现于脑海里。
《本巴》的故事情节主要由梦和游戏构成,梦在该作品的情节结构里起重要作用。在《本巴》里,江格尔、洪古尔、赫兰、哈日王等主要人物的行为都与梦有关,主人公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连环的梦境。英雄史诗《江格尔》里的圣主江格尔,也是《本巴》里的本巴部落的江格尔汗,在梦里完成了他的伟业;江格尔及其勇士们通过梦战胜敌人;敌人也可以在梦里控制江格尔及其本巴国的勇士们;哈日王用做梦游戏掌控一切。该作品中,梦的形式和功能多种多样,做梦者可以用梦使唤、左右着他人,他人也可以进入其梦,影响做梦者。这样梦引梦、梦套梦、梦显梦、梦解梦、梦推梦,营造了一个梦的魔幻世界。但是看似含混复杂的梦幻世界,实则表现着深刻的意义。作者通过梦探寻人类精神世界,用梦来解释文学本质的同时,也表现了自己的愿望和内心世界。作者利用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语言来说明《江格尔》就是一个梦,反映了人们的梦。“他知道了本巴不仅仅是齐说唱出来的梦,更是人们寄存在高远处的另一种生活。它是现实世界无限伸长的影子。这个世界也是它的影子。”[1]这段话让人想起柏拉图关于艺术本质的论点—“影子的影子”之说。阿拉坦策吉是《江格尔》里的预言家,《本巴》里的策吉也是这个角色,“策吉说梦是我们在齐创造的世界里,多余出来的生活。在梦中我们每个人都成为说梦者。”[2]这是对文学作品情节虚构的解释。《本巴》描写梦境并非模仿《江格尔》,而是要用这种特殊的叙述方法解释文艺的本质和文学创作活动的实质,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与感悟、对人的灵魂的深层认识和剖析。
关于梦和艺术的关系,理论家们早有精辟的论述。尼采曾说:“在梦境的创造方面,每个人都是完全的艺术家。” “叔本华就径直把这种天赋,即人们偶尔把人类和万物都看作单纯的幻影或者梦境,称为哲学才能的标志。就如同哲学家之于此在之现实性,艺术上敏感的人也是这样对待梦之现实性的……”“此类事实清楚地给出了证据,表明我们最内在的本质,我们所有人的共同根底,本身就带着深沉欢愉和快乐必然性去体验梦境。”[3]体验梦境、探索梦境,实际上就是人们探究自己灵魂的活动。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对梦有独特嗜好是不足为奇的。理论家用心理学解释的梦的本质;普通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弄清梦的来龙去脉,包括心理学的,宗教迷信的和前人经验的;作家则是从把握人类灵魂的高度理解和剖析梦,利用梦境创造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要剖析梦的深层含义,人自然离不开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潜意识这个环节。梦,不仅是认识自己灵魂的最好方式,也是表达愿望的最佳途径。弗洛伊德在解释梦的本质时说:“梦,不是毫无根由就产生的,同样也不是人们意识里混沌、荒诞的产物,它是人类思想里的一种完全可靠的精神现象,换句话说也就是愿望的实现。”[4]关于民间文学的思想内容,我们平常听得最多的是“表现了劳动人民的美好理想”,“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望”等。文学作品里所表现的梦想、理想、愿望,人们习惯于从社会学的角度去理解和评价。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理解和解释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概念跟梦的关系很接近。文学作品中的梦,对于个人来说,是个体无意识地表露,是个人愿望的实现。但对于群体来说,是种族记忆和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弗洛伊德说过,“但是像神话这样的东西,很可能是所有民族寄托愿望的幻想和人类年轻时代的长期梦想被歪曲之后所遗留的迹象。”[5]如果神话反映的是人类初期梦想的话,那么英雄史诗反映的是人类英雄时期的梦想。与人的不同年龄有着不同理想一样,人类的不同发展阶段有不同的梦想,而且还有最适合表达这些梦想的文学体裁。
张越先生曾很好地归纳了《江格尔》里的梦的意义,他说:“通过许多梦境的描述,我们发现,梦境全都变成了现实,做梦人完全相信梦是真实的,做梦人实际上就是神秘的预言家。因此,从艺术表现的角度分析,梦就是现实的象征。”[6]作者将《江格尔》视为梦,用梦来解释《江格尔》的艺术实质的同时,在《本巴》里自己也构筑了梦的世界,从而把个人的愿望、思想意识、童年的回忆含蓄地表现出来了。因此,这部作品有了比较丰富的思想内容和深刻的审美价值。
《本巴》里游戏的叙述篇幅也较多,描写细致入微,堪称作者叙述技巧的一个亮点。作者将游牧生活、战争这样的严肃事情用游戏的方式表现出来,使小说的故事情节风趣幽默、魔幻奇特。赫兰用搬家家游戏把拉玛的臣民变成了孩子;洪古尔启动捉迷藏游戏忽悠敌人的同时,把弟弟赫兰也陷入其中。这种叙述技法特别适合营造小说的虚幻世界,从而吸引读者,给读者带来审美乐趣。文学作品如果没有令人感兴趣的故事情节,没有令人振奋的场景描写,没有丰富的娱乐性,可能失去应有的社会价值。以前人们过于强调文学作品的社会功能,忽略了它的娱乐、消遣作用。实际上文学作品的社会效应都是通过它的审美作用来实现的。《本巴》里描写的各种各样游戏,不仅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娱乐性,提高其审美价值之外,更重要的是游戏还表现了作者对英雄史诗以及文艺创作的本质特点的一些深层的感悟。作品中写道:“赫兰说,我和好多没有出世的孩子一起玩。人过的生活,在我们那里全是梦和游戏。”[7]“游戏让人的童心回来,年龄越变越小。”[8]那么,人们为什么沉迷于游戏呢?作者用忽闪大臣的话解释说:“这游戏的神奇在于,一旦进入游戏,人身上的负担会减轻,年龄会变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进入游戏时,身上沉重的岁数一天天减少,负担越来越轻。”[9]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说:“创作家所做的,就像游戏中的孩子一样。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也就是说,怀着很大的热情——来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同时又明显地把它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10]并且他把“游戏”“幻想”“白日梦”等术语视为相同或接近的意思来运用,因此也引起过许多作家的反感。弗洛伊德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他一言道破了文学艺术的本质。在减轻人的各种原因造成的负担,轻松地消磨时间,给人带来愉悦等方面文学和游戏的作用是一样的。
康德认为,艺术是“自由的游戏”,艺术作为自由的游戏,就是合目的性和无目的性、有意图性和无意图性、艺术和自然的统一。[11]席勒也认为,人的艺术活动是一种以审美外观为对象的游戏冲动。游戏冲动作为调和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的中介,创造了一个活的形象,或者说,创造了最广义的美。[12]从游戏对艺术创造的本质的作用来看,《江格尔》里游戏般的传奇故事和《本巴》所描写的游戏,是不同的。《江格尔》里把游戏般的事情当作真实的事表现出来,而《本巴》有意地设计了这些游戏以及游戏的象征意蕴。《本巴》里通过梦、游戏、害怕长大、回到母胎的欲望等环节的描写,表现了人类的本能与原始欲望。人类的本能与原始欲望,同人类孩提时代的心理十分相似,都以幻想代替了对现实世界的理性认识。作家们用游戏、梦想等的描写创造一个神奇的、魔幻的艺术世界,实际上一方面是对人类意识活动的探索,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内心世界与灵魂的一种审视和挖掘。这里作者孩提时代的记忆起了重要作用。在人的生命体验中,儿时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令人想望和回忆。一般人只是回忆和思念自己的童年,时而在梦境里重温这一美好的时光。但是作家那里,童年的记忆和回忆则变成创作的动力,激发作家的想象力和创作欲望,并且呈现在他的作品当中,成为艺术世界的组成部分。
《本巴》里描写酒宴的情节也十分细致,并且有深刻的寓意。在作者的描述里,酒宴是以江格尔为首的勇士、大臣们必须做的重要事情之一。江格尔汗与勇士们在班布来宫殿里议政时通常也设酒宴。有时,醉酒会引导一些消极事情的发生,如江格尔作为本巴国之君,在娶妻这样的严肃事情也是喝完酒后决定的,作品中用阿盖夫人的话说道:“他在二十五岁里喝闷酒,看见小小的我,就动了爱念”。[13]酒宴的描述,同梦的描写一样,在《本巴》里营造梦幻世界起到了重要作用。作者的用意在于:通过狂欢、喜悦的饮酒场面的描写,以表现人的欢乐欲,从而营造一个融洽的、和谐的社会氛围。欢乐欲也是人的本性之一,酒宴的结局是醉酒,醉酒往往暂时使人忘却现实的痛苦,让人得到精神愉悦。而且醉酒同梦一样,也是一种艺术力量。尼采认为,艺术的连续发展与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分不开,这两种元素在艺术中平行发展,造就梦与醉的两个分开的艺术世界。酒神精神赋予艺术统一、和谐、欢快、喜悦的气氛,“在狄奥尼索斯的魔力之下,不仅人与人之间得以重新缔结联盟:连那疏远的、敌意的或者被征服的自然,也重新庆祝它与自己失散之子——人类——的和解节日。”[15]在《本巴》里,江格尔及其勇士、大臣们一起饮酒作乐之时,忘记了一切担忧和烦恼,就连来自敌人的威胁忘在脑后,尽情享受生活的美好。醉酒后他们不仅相互赞美、相互奉承,还自夸自诩,大谈阔论当年的丰功伟绩。喝醉后的他们眼里世间万物都是可亲近的,就连对草原上的一草一木都表示敬畏之意。我们这里举个例子:
接着每位勇士按座次排位轮番敬酒。我提议,给草原上最肥美的酥油草敬一碗酒,……
我提议,给骆驼刺和芨芨草敬一碗酒,……
我提议给草原上的虫子敬一碗酒,……
我提议,给铃铛刺和碱蒿敬一碗酒。
每个提议都是喝酒的理由。每个理由都可以连喝三碗。
这一天,本巴草原的所有草木,都被醉醺醺地赞颂了一遍。得了赞颂的草木都陶醉了,在微风中摇摇晃晃,你推我搡,瞬间把赞美的消息传到远方。[16]
这里,人类的情感摄入到自然万物,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和谐、安详的生活图景。如此精细的描写、幽默的文笔给读者带来悦耳悦目的审美效果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当今社会里有些没有意义的酒局和无聊的喝酒理由的讽刺和批判,因而增加了作品的现实意义。
关于酒宴,英雄史诗《江格尔》里本身就有丰富的描述。《江格尔》的每个章节的开头和结尾都是酒宴,“举行七七四十九天的盛大酒宴,人人喝得面红耳赤” 是《江格尔》里反复出现的描述。丹碧教授在《从〈江格尔〉谈起蒙古人的“酒文化”》一文中写道:“认为〈江格尔〉是蒙古人‘生活辞典’的说法是正确的。‘酒文化’方面说,史诗〈江格尔〉里蒙古人的古代 ‘酒文化’概况表现得很清晰。”[17]并且他在文中详细论述了酒宴的种类、形式、相关的习俗以及积极和消极作用。《江格尔》里打完胜仗后,或者遇到比较重要的事情,都要设酒宴庆祝,这是一种狂欢仪式。《江格尔》里的酒宴及相关行为的描写对《本巴》的创作肯定会产生影响。对于《本巴》的作者来说,《江格尔》里的比较重要的事件环节及艺术氛围,都是创作题材的重要来源,必然对作品的整体结构的设计、思想情感的酝酿、艺术手法的运用等诸方面起作用。史诗里的酒宴特意表示君主江格尔的英明,勇士们的英勇善战和本巴国的强大。酒宴是为了营造宏伟壮观的宫廷氛围和炫耀帝王权势的需要而设计的,参加者主要是君主、大臣和勇士们。《江格尔》里很少描述普通百姓的生活,更没有普通牧民饮酒狂欢的事情,几乎所有的饮酒狂欢事宜都在班布来宫殿里面进行。《江格尔》里社会各层的地位有明显的区别,并不是每个人能享受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待遇。而《本巴》将酒描述为君王、臣民、牲畜、草木普遍享受的物品,以此表达了狂欢节式的同欢同乐的景象。实际上醉酒后的快乐感和文学欣赏过程中的愉悦感有些相似,因此在《本巴》里这两种因素相互交融,形成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使读者悦心悦意。
英雄史诗与民族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不能说英雄史诗是民族历史的反映,但是历史给民间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活动提供了想象的空间与情感的激励。《江格尔》也不例外,其故事情节与思想内容模糊地反映了民族历史的最刻骨铭心的部分。《江格尔》里描述的形形色色的战事,虽然不是民族历史的具体反映,但是跟蒙古族历史轨迹不无关系。《本巴》作者在故事中有意安排了一些历史事件,强化了作品的现实性。《本巴》在叙述当中涉及到土尔扈特部东归历史事件,虽然没有陈述完整的故事,但是通过人物的情思、梦和对话等手法,比较清晰地交代了这个内容。江格尔在梦里发现另一个江格尔,“他目光坚定,正带领全体汗民,在寒风暴雪中,回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一直藏在他心里,像被层层黑夜掩盖,现在清楚敞亮了,那是他们的故乡。”[18]“梦里的江格尔汗,怀着巨大的热情和决心,带领全族向东跋涉。”[19]那么《本巴》里为什么写东归历史事件呢?作者用意是用历史事件说明《江格尔》的流传过程和对蒙古族人们心中的神圣地位。《本巴》里简要叙述了《江格尔》流传的过程:江格尔齐们原先住在本巴草原,由于其他部落的挤压,被迫离开世居的本巴草原,西迁到莽古思居住的拉玛草原。江格尔齐们驻牧百年的草原,在一个黄昏被纳入他国的版图。“他们不堪受其统治,在一个寒冬,集合起全体部落东归,回那个已经完全陌生、只在史诗中留下名字的本巴家园。二百多年前,他们带着史诗西迁,如今又带着她东归。”[20]历史和文化是不能分离的,作者紧紧把握这个关键,用简单地叙述阐明了土尔扈特西迁和东归的历史原因和《江格尔》传播的途径。作者也生动描写了在东归途中,英雄史诗《江格尔》起到的振奋民心、激励士气的作用:“他们夜里听齐讲史诗中的英雄故事,白天冲向敌人时,浑身充满史诗英雄的勇猛和气力,人人不惧死亡。史诗英雄在每个人心中显灵。”[21]这一段虽然篇幅不长,但内容十分丰富,把错综复杂的历史问题用简单明了地表白了。这就是文学艺术的独到之处。
《本巴》虽然讲的是英雄史诗的故事,但是作者的叙述中我们也看出现实生活的许多因素。例如,在《转场》这段里,游牧民的转场行为写得特别具体生动;“王宫大帐的顶圈永不落地,它不在行走的骆驼背上,便在撑杆支起的高大穹顶上。”[22]这个描述反映了游牧民崇敬蒙古包顶圈的习俗;在《江格尔》里只提到本巴国位于阿尔泰山西侧,但《本巴》里详细描述了本巴草原的地理位置,而且这些地方都是具体的,我们所熟悉的名称。整个作品的字里行间,包含了许多现实生活的写照和描述,极大提升了小说的现实意义。文学作品无论描写过去的事情,还是民间文学里的虚幻世界,总是带着时代的特征,不能离开现实生活,如果完全脱离现实,那么文学作品也会失去存在的价值。
《本巴》既然取材于《江格尔》,那就不得不谈这部小说与《江格尔》的关系。现代作家们从《江格尔》里获得灵感创作的作品不少,但是长篇小说很少。《本巴》这部作品是文学经典与现代创作的完美结合,它把史诗的传奇色彩、现代小说的精炼艺术融合为一体,用传奇的故事和神奇的叙述创造了特色鲜明的梦幻般的艺术世界。作者借鉴英雄史诗奇特的艺术形象,运用个性化的叙述视角创造出了这部情节错综复杂而逻辑严密,故事古老奇特而叙述手法精细,语言通俗易懂而富有表现力的作品。包括《江格尔》在内的民间文学的叙事特点是概括性的、程式化的。而现代小说的叙事模式多种多样、丰富多彩,小说家们都追求高度个性化的艺术手法。《本巴》里出现的主要人物来自《江格尔》,如圣主江格尔,传奇英雄洪古尔及他的弟弟赫兰,江格尔的主要英雄人物明艳、策吉等。有些故事、梦和游戏中也可以看出《江格尔》的因素,例如,“但这人地动山摇的脚步声,赫兰在母腹里也听见了。”[23]这样夸张的比喻是英雄史诗典型的语言风格。作者也巧妙地用上了“洪格尔沿着多少年前虫子走过的路,避开多年前蜘蛛结的网,一路奔跑”[24]这样英雄史诗里的语句,增添了小说语言的传奇色彩。《本巴》里最具英雄史诗风格的部分,是第四章里的《赞诗》,故事发生在东归途中,为了不让《江格尔》失传,部落首领召集从小听史诗长大的十二位青年,让他们扮演《江格尔》中的十二位英雄参战,请一个叫哈日齐的江格尔齐演唱十二英雄的赞诗。虽然赞诗是从《江格尔》中引用的,叙述的篇幅也不长,但是十二英雄的事迹被描写得具体生动,他们的来历、性格特征、战场上的表现等表述得淋漓尽致,而且情节的连贯性强,语言形象、流畅,使人心旷神怡,赞不绝口。
作为一部独立的原创作品,《本巴》有着与《江格尔》不同的艺术风格。对文学经典的借鉴与创新是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取材于《江格尔》创作新的作品,是对《江格尔》的一种传承,是古为今用的典型例子。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本巴》同《江格尔》必须有一定的相通性。取材于《江格尔》的新作,如果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江格尔》的特点,那是对原作品的创新性模仿;如果对《江格尔》没有多少依赖,那是说明作家的独创性因素占了上风。作家的创造不能局限于民间文学的表现手法,他们可以自由想象,尽可能施展自己的艺术独创性。《本巴》就是这种独创性极强的作品。从总体上看,《本巴》对战争的描写、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方面都表现了个性化的艺术魅力。文学作品中读者享受的是美,而各类文学作品带给读者的美的风格不尽相同,英雄史诗献给读者的美是崇高感。《江格尔》具备了英雄史诗应用的艺术特征,所有《江格尔》的审美特征就是崇高。如果说伟大、英勇、豪迈、英雄主义是社会崇高的本质的话,《江格尔》主要表现了这种思想。“艺术中的崇高所反映的大都是社会生活中的崇高,主要是圣贤和英雄人物的伟大人格和丰功伟绩。”[25]《江格尔》里描写得最多的是战争,圣主江格尔及其六千零十二名勇士组成的强大的军事集团所向无敌,百战百胜。在艺术手法上,英雄史诗通常用夸张、变异、陌生化等手法,创造出一个梦幻般的奇妙世界。现代人欣赏英雄史诗的原因也在于此。在《本巴》里也有战争的描写,但是跟英雄史诗的风格不同,《本巴》里的战争主要通过游戏和梦来决定胜负,而且游戏和梦的过程描述得特别细腻,表现了作者超强的想象力和独特的叙述技能。
《本巴》里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具备了自己的个性特征。《江格尔》里,“以洪古尔为代表的六千零十二名勇士,都是一些嫉恶如仇,公而忘私,胸襟开阔,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26]这些勇士只有一个念想:“我们把生命交给刀枪,把赤诚献给宝木巴(本巴)天堂。”[27]洪格尔更是具有顽强的战斗意志、惊心动魄的毅力,奇伟雄健的铁血汉子。他在六千零十二名勇士中威望最高,江格尔夸他是“温暖我的太阳”,“我上阵的弹丸和刀枪”;伙伴们亲昵地称呼他为“淳朴厚实的洪古尔”。而在《本巴》里,洪古尔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带着稚气,还不能离开母乳。可是他聪明过人,有坚韧不拔的精神和意志,他是人类童年美好理想的化身。他是有魔力的英雄,能够使用魔法忽悠敌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洪古尔虽然是铁血汉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但是也有温柔的一面,他对阿盖夫人有一种特殊的依恋 ,“洪古尔仰脸看着阿盖夫人,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阿盖夫人的胸脯上,脸上又一阵羞红。”[28]《本巴》里的洪古尔是有情有义的,有血有肉的,性格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江格尔》里的其他英雄人物,如阿盖夫人、绝世美男子明彦、预言家策吉等,在《本巴》里保持了他们原有的基本性格特征以外,显得更具象、更有人情味了。
英雄史诗很大程度上表现了古代人的各种心理特征及幻想,这种幻想以及表现这种幻想的奇特艺术手法对现代人来说感觉很奇特、新鲜,因而引起读者的兴趣。对于现代作家而言,史诗能够引发他们的创作灵感,提供创作素材。刘亮程先生作为一名著名作家, 对文学艺术有深刻的研究,有自己的审美理想、艺术追求和创作的原则。在《本巴》里,他通过神奇的故事和鲜活的艺术形象给读者阐释了人类原始意识活动的特点、人的灵魂深处的生命体验、人类如何理解文学艺术的本质、人类的童年记忆与孩提时期的心理对文学创作所带来的灵感与激励等深刻的问题。同时给读者留下了宽阔的想象空间:民间艺术家们为什么创造《江格尔》这样梦幻的艺术世界?土尔扈特人为什么东归?游牧民为什么赶着牲畜在草原上到处流动?草原游牧民为什么那么喜欢狂饮狂欢?游牧民族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里的这些现象,能引发读者的思索,并且读者细心品味《本巴》的每个叙述细节、每个语句之后才能领悟其深刻的内涵,达到悦神悦志的效果。
注释:
[1][2][7][8][9][13][14][16][18][19][20][21][22][23][24][28]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 年版,第231、192、54、58、61、14、69、16、155、167、188、190-191、28、62、93、15 页。
[3]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商务印书馆,2012 年,第20、21、22 页。
[4]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金城出版社2019年版,第19 页。
[5][10]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年,第9、2 页。
[6]张越:《探秘〈江格尔〉》,辽宁民族出版社2016 年版,第219 页。
[11]参见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
[12]参见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
[15]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商务印书馆,2012 年,第25 页。
[17]丹碧著《乌拉与祖拉-蒙古文学研究论文集》(蒙古文),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第40 页。
[25]刘叔成等著《美学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156 页。
[26][27]《蒙古族文学简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64、6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