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红小镇戏剧艺术节

2023-08-15 00:45
江南 2023年6期
关键词:艳红艺术节小镇

□ 戴 冰

那天下午我是两点半准时到达艳红小镇的。下了出租车,我抬眼就看到杨亚伟站在小镇的大门口抽烟,笼了一件长得盖住屁股的黑T恤,两条腿显得特别短。T恤胸口的部分印着后裔乐队主音吉他凯文的白色大头像,一个褐色帆布包宽大的背带斜挎过胸口,遮住了凯文的右眼。

我走到他面前,说知道你的夸你是老朋克,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个流浪汉。他的墨镜垮在鼻梁上,所以我毫无遮拦地看到他白了我一眼。烟雾在他花白浓密的络腮胡须间缭绕,就像里面藏着另一个抽烟的男人,于是我又说了一句,你的胡子要失火了。他又白了我一眼。

陈恺把我和杨亚伟约到艳红小镇,是因为他的文化公司刚竞得“首届艳红小镇戏剧艺术节”的承办权。戏剧艺术节将在两个月后举办,他要我和杨亚伟过来帮他出出主意。

我的意思,他头天晚上在电话里给我说,既然是首届,不是第二届,更不是第三届,那就要办出文化来,办出学术来。我们公司策划部的人之前给我说,这单生意好做啊,邀约十来个省内省外有点名气的剧社剧团,把条件谈好,场地划给他们,吃住行安排好,演几天,也就可以交差了。气得我,吼他,说这样有意思吗?我们就是为了骗人家区政府那点钱?

陈恺最早是学油画的,中途改学设计,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时做平面,私底下接家装,积累起一些资金后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平时很瞧不起普通生意人,觉得没腔调、没品位,所以做什么事都喜欢别出心裁,比如他的公司,名字就很古怪,叫“耳东”,就是把他的姓拆成两个字来用。

照陈恺的想法,戏剧节组委会下面还要再设个艺术顾问委员会之类,专门用来审查那些申报的剧目,凡参与的,必须是原创,在别处已经演过的,“免谈”。

既然是首届,他说,那就得是首演。

另外,他还准备以公司名义,投资打造两出本地精品戏剧参与戏剧艺术节。

我们承办,他说,却没有上得了台面的本土作品,等于为他人作嫁衣,要得个啥?那丢的可就不只是我和我们公司的脸了,还有区政府的脸,甚至全省的脸。我的意思,一出话剧,一出舞剧;话剧要先锋前卫,要作怪,舞剧要原始,要神秘。

这倒是,我说,那就得把老杨叫上,这事没他不行。

还用得着你提醒我?他说,我就是先想到老杨,才想到要弄一台舞剧的。他不是研究过我们本地的什么巫文化和傩文化吗,还写过一本什么许愿的书……

还愿,我说,《冲傩还愿》。

对,还愿。他说,我就想,如果能用巫文化、傩文化做一台阴风惨惨神神叨叨的舞剧,是不是很牛叉?

好主意,我说,接着就想到了我一个叫《虚构的灰》的短篇,刚发表在《青年文学》上。我觉得那篇小说似乎很可以改编成一个有意思的话剧,与此同时,一些让我兴奋的想法已经零零碎碎冒了出来。

那么,我试探着问,话剧剧本的人选,你准备找谁?

你啊,陈恺在电话那头叫起来,要不我这会和你闲扯什么?

我压制住了把脑子里那些虽然零碎但闪闪发光的想法立即告诉他的冲动,低调地说那好,今天晚上我认真构思一下。

艳红小镇距省城将近二十公里,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布依村寨,但因为占据着当地罕见的一块平坝子(约八万平方米),几年前被区政府选中,迁出大部分村民,打造了一个以休闲旅游为主题的商业街区。按小镇管理处官网的介绍,艳红小镇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不仅对本土的军屯文化、商屯文化、官屯文化和民屯文化作了“逐一的诠释”,同时还“集中呈现”了民国时期两粤会馆、江南会馆、江西会馆、山东会馆、福建会馆、两湖会馆等会馆文化。但小镇刚开张那阵子,我曾陪几个外地朋友来过一次,说实话,相当失望,除了大门广场边一组玻璃钢的马帮雕塑和一堵嵌满当地出土的鱼龙化石和海百合化石的“古生物墙”还有些特点之外,其余的各种建筑设施既无章法又粗制滥造,让我在外地朋友的面前很没面子。所以那天等陈恺接上我们,建议一起先在整个镇子转悠一圈时,我拒绝了,还说了上次陪外地朋友参观后的印象,并且断言,艳红小镇作为一个主题街区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失败案例。

说到这儿,我突然若有所悟,我说这次搞什么戏剧艺术节,肯定就是因为平时没人来,急了,想聚点人气吧。

你这叫想当然,陈恺说,人家小镇平时人挺多的。

杨亚伟说他之前也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完全同意我对艳红小镇所下的结论。

作为现实中一个商业性质的主题街区,他说,的确做得很拙劣,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一个戏剧艺术节,所以不能再从普通的商业街区来审视,而是要从表演场所的角度来观照。从这个角度看,我倒觉得很合适,简直太合适了。我这样说你们可能不明白,我们设想一下,当那些戏剧在镇子里表演时,性质是不是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在那个过程中,小镇里所有的设施,房子、雕塑、水池、路面,甚至一草一木,实际上都变成了舞台布景,也就是说,成了表演的一部分——这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意味了,一种戏谑性的模仿;而这个性质的转换,又会倒过来改变那些戏剧的性质,这样一来,所有的表演最终将形成一系列无休无止相互解构又相互建构的关系。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站在艳红小镇大门广场正中央的喷水池边,左手抚住他肥硕的肚子,右手不断画着巨大的圈,每次都囊括了整个小镇。

我向来最怕听他说这些云遮雾罩的理论,所以他一开讲,我就赶紧退开半步,避开他的眼睛,好让他把那张毛茸茸的嘴对准陈恺。我掏出香烟,故意没发给他,而是自己点了一根。

但在说到“相互解构又相互建构”这句话时,他停顿下来,眨巴着眼睛看陈恺,就像一个人好不容易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沼泽。

本来我昨天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他一面想,一面慢吞吞地说。但刚才说着说着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这个想法可就宏大了。

说到这儿时,他抬起脸,先是左转,然后朝右,像是要把整个艳红小镇看完一遍,之后,他回转脸来看着陈恺,自顾自地摇摇头,说实在太宏大了。

陈恺手足无措地搓着手,眼巴巴地看一眼杨亚伟,又看一眼我。

我就知道把杨老请来没错,他说,我怎么有种大事将至的感觉呢,我现在一身鸡皮疙瘩,可惜你们看不到。

你的感觉没错,杨亚伟说,如果你真照我这个策划去做,那可以向你保证,这个戏剧艺术节会名声大噪,艳红小镇会名声大噪,当然你们文化公司也会名声大噪。

那到我办公室慢慢说。陈恺原地跺一下脚,向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公司办公室主任说,去,找个漂亮点的小姑娘来给我们泡点好茶喝。

不急,杨亚伟指了指我。他不是也有个想法吗,他先说。我现在脑子还有点乱,我一面听一面梳理,他说完了我再说。

为了不让陈恺误以为我投机取巧,直接把现成的而且已经发表过的作品拿来改编,我没提《青年文学》,也没提那篇小说,而是先把小说故事扼要地描述了一下:一个普通中学女老师,某天在所住小区附近的超市买东西,东西多,她有点为难,如果提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回去,似乎远了点,而如果打个出租,又似乎犯不着。她于是给在家的丈夫打电话,想让他下来接她。但丈夫人机分离,没听见电话。她有点生气。这个时候,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主动上前,要帮她提东西回家。路上,男孩告诉她,他和她住同一个小区,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患脑溢血的父亲。她很震惊,也很同情。来到她住的单元门前时,她邀请男孩到她家去,打算送男孩一盒俄罗斯巧克力,但男孩告诉她,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是他编造的。她再次感到震惊。回家之后,她和丈夫因为没接电话的事吵起来。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隐秘心理,她不动声色地把那个男孩置换成了一个时尚的年轻男人,说那个男人如何殷勤备至甚至死乞百赖地非要帮她提菜回家,并在过程中一再渲染和强调那个男人高品位的衣着打扮。那之后,每次去超市买东西回家,她都会继续向丈夫编造那个年轻男人对她无休无止的纠缠。有一天,那个丈夫终于忍耐不住,大发脾气,她这才坦白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编造。而在此之前,她丈夫多次跟踪她,但并未发现她叙述中的那个男人,于是相信了她之前的话的确只是编造。某天,她从小区一个中年女人的口中得知,女人的对门住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男孩有一个因患脑溢血多年瘫痪在床的父亲,且刚刚离世,也就是说,那个男孩实际上说的全是真话。她第三次感到震惊。回家之后,同样出于一种她说不清楚的隐秘心理,她再次向丈夫坦白,说那个年轻男人只是她编造的话实际上是她编造的,那个年轻男人事实上真的存在,而她丈夫在跟踪她的过程中之所以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是因为那个男人突发脑溢血,之前的某一天已经猝死在去往超市的半道上。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陈恺上身倾向我,一直听得很专心,杨亚伟却始终慵懒地斜躺在藤沙发上,占据了那张三人沙发的几乎大半部分,眼睛半睁半闭,不时伸手端起茶桌上的茶杯像喝酒那样响亮地咂一口,神情既像不屑,又像神思飘浮。

为我们泡茶的年轻姑娘长得的确很漂亮,她敬畏地盯着杨亚伟的杯子,只要发现里面空了,就立即起身给他续上。

原本我想先把剧本的内容部分说出来,看看他们的反应,然后再说关于表演和呈现的部分,但杨亚伟的态度让我隐隐不快,也有点心虚,于是临时改变主意,把剩下的也一起说了出来。

剧本的亮点不在情节设置上,我说,而是在呈现方式上。这是个单线条的故事结构,按常规,整出戏可以分成五幕依次表演。第一幕,从女人在超市买东西遇到男孩,一直到男孩说他说的其实都是谎言。第二幕,女人和丈夫坐在家中的餐桌旁,为接电话的事争执、吵闹,直到女人开始虚构那个不存在的男人。第三幕,女人提着菜篮子不断地离场又重新进场,反复向丈夫描述她每次去超市时,那个虚构的男人如何对她大献殷勤,纠缠不休;丈夫先是怅然、失落、伤心,继而大发脾气,最后她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不过只是她的虚构。第四幕,女人先是在小区里看到一辆殡仪馆的车匆匆离开,接着和旁边一个中年女人闲聊,无意间得知男孩说的那些话并非谎言。第五幕,女人回到家中,在卧室里用被子蒙着头,丈夫揭开被子询问,她于是再次反转她的说法,承认她之前承认是虚构的男人其实并非虚构……

我停下来,看了一眼杨亚伟,他仍旧是那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但我设想的是,我说,具体演出的时候,这部五幕剧不是按时间顺序表演,而是分成五个不同舞台,同时表演……

说到这里,我再次停下来,请那个姑娘给我续茶,好给陈恺和杨亚伟留一点消化和琢磨的时间。

陈恺显然感到困惑,他看看我,又看看杨亚伟,甚至还看了看那个正在给我续茶的姑娘。

你的意思是,杨亚伟慢腾腾地说,把原本线性的时间平面化、共时化,对吧?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陈恺已经做出抚掌赞叹的样子,但接着他又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五个舞台同时演,他说,那演员怎么办?他们分身乏术啊,不可能这个舞台演完,又跑到另一个舞台,那不等于还是一个按时间顺序的表演?

问得好,我说,除了杨老刚才总结的“线性时间的平面化和共时化”之外,另一个出彩的地方恰好就在这里。这出戏我们不按常规方式那样,由同一组演员从头到尾表演同一出戏,相反,是由几组不同演员在不同空间表演同一出戏;而且这些演员在不同的舞台上,他们的职业背景、衣着打扮、文化层次,甚至年纪、性格,都各不相同。比如在第一幕里,女主角有可能是一个朴素的中学老师,在第三幕里,她有可能是一个时髦的公司白领,而在第四幕里,她又可能是一个憔悴的卖馄饨的女小贩。总之,除了都是妻子这个角色身份外,她们相互之间的差别越大越好。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你说的那个分身乏术的问题,更主要的是把整个故事都变成了一个隐喻,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个案,不是只发生在故事里的两个男女主角身上,还同时发生在很多人身上,甚至所有人身上……

这样说的时候我挑衅地看了一眼杨亚伟,我的意思是说我也不是不能说点术语的。

听上去是有点玄。陈恺在自己的额头上猛拍了几下。但我怎么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那个从头到尾一直没吭气的姑娘,这时一面给陈恺续茶,一面小声嘀咕了一句,说不同的演员分头演,那观众呢,也是几处跑吗?

对啊,陈恺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表演可以是不同的演员,观众不行啊,他看了这场,可就看不了那场了。这可是个要命的问题。

其实对这个问题,我并不是没有考虑,只是头天晚上我被那个由不同演员在不同空间分别上演同一出戏的想法弄得有点小激动,没想得很周到。

我是这样想的。我吞了口唾沫,含含糊糊地说,五个舞台,相互之间可以挨得近一些,观众们站在中间,眼睛看一个,耳朵听一个,大致也就明白了不是?

那怎么行,陈恺说,听起来好像也先锋,也前卫,但没实操性啊。眼睛看一个,耳朵听一个,还有其他三个呢?就算你两只眼睛各看一个,两只耳朵各听一个,也还剩一个是不是?那不成了一锅浆糊一头雾水?再说戏剧艺术节那几天,乌怏怏,闹哄哄,人山人海,谁有闲心慢慢咂摸你是怎么想的,你总不能拉着人家一个一个解释吧?

那个姑娘这时又嘀咕了一句,典型的盲人摸象嘛。

陈恺惊讶地看了一眼那个姑娘,说你是哪个部门的?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公司还有你这样的人才。你姓啥?

我姓方,陈总。那个姑娘说,我不是贵公司的,我是艳红小镇管理处的。不好意思啊,我乱说。

没乱说,陈恺说,说得挺好。

我知道他们说的的确是个问题,一时之间有种前功尽弃的感觉,但我决定还是要再辩解一下。

戏剧节不是整整三天吗?我说,每天演一次,三天演三次,那些真有兴趣的观众,可以今天来看一二幕,明天来看三四幕,后天再来看第五幕,不就看全了?

我在管理处看到过方案。小方姑娘不知是不是被陈恺夸奖几句之后有点得意忘形,不等别人说话,又插了一句。设计的就是每个团队只能演一场,不可能你一家独演三场。哪个团队不想多演几场呢?不能因为你是本土团队就搞特殊化啊,别的团队要是听说了,不服气,当场闹起来,最后传到网上,酿成舆情,活动办不成不说,区政府追究起来,怕我们公司还要吃不完兜着走呢。

一个接待人员给老板的朋友用这种口气说话,是不是太不懂规矩了?但她毕竟是陈恺的人,我不可能替陈恺来教训她,所以没接嘴,而是看向陈恺。

不想陈恺始终保持着那种惊讶和欣赏的神情看小方姑娘。

居然说得出“酿成舆情”这样的话,他说,一个小姑娘,不简单啊,站位高,想得开阔,要不你干脆跳槽到我们公司来吧,你太合适当我们办公室主任了,比现在那个强。你在这里是临时工还是正式工?

哪有什么正式工啊,小方姑娘说,整个管理处,除了我们主任和副主任,其他都是临聘的。

那就说定了,陈恺拍一下茶桌,先过来当我的办公室副主任,等哪天逮个什么事,把现在那个主任调开,你就当主任。

两个人怎么看都像在演双簧,否则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不过才说了几句话,何至于就可以直接当主任了呢。有那么十多秒钟的时间,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该立刻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呢,还是留下来继续为我的想法辩护。

出乎我的意料,杨亚伟这时突然说话了。

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他说,如果要演,就只能演一场,多了反而不对。这本来就是一出带点观念意味的戏剧,我们就要突出它的这个观念性。五个舞台,恰好要故意设置得好像互不相干,相互之间离得越远越好;比如一个设在镇子大门广场中间的喷水池旁边,演第五幕,其他四个,分别设在镇子的四个角——就是说,故意要让观众们没法看得全;然后印一千本场刊,上面印故事梗概和每一幕的剧本节录,同时标明每一幕演出的地点,一个舞台放几十本,谁想看就自己拿。这样,每个观众都只知道一个笼统的轮廓和一个具体的局部。以这种方式体验一出戏剧,据我所知,是从来没有过的。陈恺你不是要先锋前卫吗,这就是了。这种方式可以被解释或者理解成一种表演主体的残缺或者观看对象的残缺,是有意设计的,是这出戏剧的一种独特的呈现方式和表演的组成部分……如果你们觉得别人可能理解不了,那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写篇文章阐释一下,就印在场刊第一页,代序。

我和杨亚伟认识有二十多年了,虽然严格说起来,他应该是长辈,却跟我和陈恺处得平辈兄弟一般,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也帮过我不少忙,比如给我的小说写评论,在我的新书发布会上以著名艺术批评家的身份作总结性发言之类——以我和他的关系,本来写篇文章就写篇文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那天我对他充满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我都想好了,文章写出来,我得找个什么理由给他一笔润笔费。我飞快地估了一下,觉得没有三千块钱怕是拿不出手。

不愧是杨老,我说,有点点石成金的味道了。

我平时恭维他,说实话,大都有点言不由衷,但说这话时,我发誓,我是真诚的。

对了,他问我,你这出戏准备叫什么名字?

虚构的灰。我说。

虚构的灰,他抬头看着屋顶,想了一下,摇摇头,说还是逃不脱那种小机巧、小噱头、小格局。我不是说这个名字啊,这个名字挺好的。我是说整出戏。

我看着他,不知道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掏出烟来,先发他一支,然后再往自己嘴里塞一支。

你刚才不是说什么主体残缺观看对象残缺的吗?我问他。

我是说如果要演的话啊,他说,如果要演的话,按我的想法就没问题啊。很先锋,很前卫。

是啊,陈恺说,杨老是说了如果两个字的。

我慢慢从那张我一直坐着的单人藤沙发里站起来,心里告诫自己,这事的确不关杨亚伟的事。我掏出烟盒,打开,抽出一支,递给杨亚伟,给他点上。

那你说一句,我问陈恺,这戏到底演还是不演?

我没说不演啊,陈恺有点委屈。只是一出戏,我却要请五组不同的演员,这性价比是不是也太低了?那还不如我多请五个不同的剧社或者剧团,多演五出戏呢。

叶公好龙,我说,你不是要先锋要前卫吗,人家杨老都说这个想法很先锋很前卫……

某种程度,杨亚伟说,我说的只是某种程度的先锋。

要不这样好不好,小方姑娘这时又插嘴了,那什么灰的戏我建议到时候再说,如果经费充足,或者说哪个本来要来的剧社或者剧团临时有事,突然又不来了,我们就演呗。

对,陈恺说,如果……那就演呗。

这样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很深地看了小方姑娘一眼,就像要从她脸上剐下一块肉来。

那之后,房间里出现一阵令人窒息的静寂。我看到又有一些烟雾从杨亚伟的络腮胡子间飘散出来,同时闻到一股轻微的焦糊味,就像打开剃胡刀的护网时常常能闻到的那种气味。

杨老,陈恺咳了一声,你的思路现在应该理清楚了吧,要不我们听听你的想法?

陈恺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杨亚伟艰难地在藤沙发上左右挪动着身体,终于坐正之后,他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帆布包扯到前面,打开,伸手在里面掏了一阵,取出一个差不多有我半个拳头大的木制烟斗和一包装在布袋里的烟丝,自顾自地分三次仔细把烟丝装进烟斗:他先把蓬松的烟丝装满,用大拇指压实,剩下三分之二空隙;接着第二次把烟丝装满,再压到剩一半空隙;最后,他第三次把烟丝装满,压实到剩四分之一空隙,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右边裤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燃,去点那斗烟丝。

我和陈恺屏气凝息地注视着杨亚伟,谁也没出声。

事实上,无论是我还是陈恺,之前都从未真正见过杨亚伟抽烟斗,但有关他抽烟斗的传闻却是耳熟能详。这么多年来,据说杨亚伟只抽过寥寥几次烟斗,一次是他父亲因脑溢血瘫痪在床八年零九个月,终于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晚上睡过去后就没再醒过来。第一个闻讯赶去安慰他的是与他同住一个小区的朋友和这个朋友的老婆。这个朋友平时没事,就喜欢在露台上调养花花草草和在厨房里研究鱼泡的各种吃法,每次研究所得,都会给他和他父亲端一碗过去。这个朋友后来对别人说,他进屋的第一眼,就看到杨亚伟坐在他父亲遗体前的一张木椅上,笑眯眯地抽着一个硕大的烟斗,满屋弥漫着一股屎尿的臭味和烟丝的香味。两种气味混在一起,严重扰乱了他的思路,所以他后来说,有那么一会儿,他站在原地,感觉完全懵了。

因为我不知道我该闻哪一种气味,他说。

杨亚伟另一次抽烟斗与他老婆有关。据说有天他老婆正在上班,突然一个穿皮裤的女人带着七八个男男女女冲进走廊,四处乱搜,大声嚷嚷着他老婆的名字,要她出来。好在他老婆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躲进楼上另外一个单位的男卫生间,反锁门,脱下裤子蹲在马桶上,这才避开了那群人的搜寻。事后,没人向杨亚伟透露过半点风声,但他老婆自己可能觉得早晚瞒不过,于是带了个平时和杨亚伟也很熟悉的闺蜜,主动描述了那天的情形,咬牙切齿地发誓,那个穿皮裤的女人的丈夫只是她众多的男同学之一,虽然在一次同学会之后就不断发信息骚扰她,但她从没对他假以辞色;再说,那男的长得一副娘娘腔,所以他们的关系甚至谈不上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只是人和人的关系。和她一起去见杨亚伟的闺蜜也在一旁作证,说他老婆曾经给她看过一则那个男同学发过来的短信,要她帮忙想一段特别恶毒的话回过去,好一劳永逸地摆脱那个男人。据说杨亚伟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等他老婆和老婆的闺蜜说完之后,他还是一言不发,接着他穿上一件有很多口袋的摄影背心,出门去找一个在某杂志当编辑的朋友,并在那个朋友的书房里坐下来,分三次填满烟斗,点上,然后大谈了一个通宵的哥特建筑;第二天早上,他赶在他老婆上班之前把她堵在衣帽间,逼着她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那个编辑朋友在他离开之后下楼上班,发现单元电子门外的垃圾桶旁有一堆污秽的呕吐物,正被两只流浪猫和三个邻居围观和议论。两只流浪猫几次想上前舔食那堆呕吐物,都被其中一个邻居用脚赶开了。他当时没把这事和杨亚伟联系在一起,直到后来听说了杨亚伟离婚的事,又算算时间,这才怀疑那就是杨亚伟去他家之前或下楼之后吐出来的。

和前两次相比,杨亚伟第三次抽烟斗的传闻就显得平淡无奇:五六年前,他在挪威学长笛的女儿与在澳大利亚学金融的男朋友一起回国举办婚礼,婚礼头天晚上,在听女儿和准女婿异口同声地认为爱琴海的蓝色和沿岸建筑的白色是世界上所有颜色中最完美的搭配,所以准备最终定居希腊后,他再次掏出烟斗抽起来。据说他女婿对他抽烟斗的形象印象深刻,几次给他女儿说,你父亲配着一部大胡子抽烟斗,看上去真的太风度了。

但从杨亚伟那天在艳红小镇装烟丝时表现出来的从容和熟练程度看,我很难相信他之前真的只抽过三次;另外,我从不同渠道听来的关于他三次抽烟斗的传闻,不同版本之间也存在差异,比如第一个赶去安慰他的那个朋友的老婆,就坚持说她和丈夫进到屋里时,杨亚伟并没有“笑眯眯”地在抽烟斗。

人家爹死了,她对丈夫说,怎么还可能笑眯眯的,你可别到处乱说。

另外就是杨亚伟老婆在辩解她和那个皮裤女人的丈夫的关系时,那句“只是人和人的关系”的话,也有人说并不是杨亚伟老婆说的,而是杨亚伟本人说的,只是语带讥讽,并非字面上的意思。

还有流浪猫和那堆呕吐物的场景,就算是那个编辑朋友本人,两次说的也各不相同,一次他说流浪猫对那堆呕吐物垂涎欲滴,但被围观的邻居用脚赶开了,始终没有得吃;另一次却说他下楼时其实只看到两只因饱胀而显得慵懒和迟钝的流浪猫卧躺在地上,并没有看到什么呕吐物。

我和陈恺曾就这些传闻私底下问过杨亚伟(当然,我们略过了他和他老婆那一次),但都被他断然否认了。

都是别人瞎掰的,他说,哪有这样的事。

那平时咋不见你抽烟斗呢?我问。

好烟丝贵啊,他说,天天抽太奢侈了。你们知道我抽的这种烟丝多少钱一两吗?

哦,陈恺恍然大悟,说这样啊。

可我没这么容易被糊弄,我说对啊,那不是平时不抽,只有发生什么大事时才抽吗?

那倒不一定,他说,有时候没发生什么大事我也抽,只是我抽的时候你们没看见而已。

我和陈恺刚开始都以为杨亚伟不过是准备把原先的那出舞剧变成另外一出舞剧,但等他说出来,我们才知道,他的想法跟一出具体的舞剧毫不相干,的确宏大,针对的是整个戏剧节。

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他对陈恺说,要么全部照我的策划执行,要么我就完全不参与,你们想怎么搞你们自己去搞。之前说的编一台舞剧之类的事,我现在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们也不要来烦我。

陈恺不敢接嘴,只是看我一眼,双手抱拳,冲着杨亚伟拱了拱。

戏剧节组委会首先要在各媒体上向外界发布戏剧节的举办启事,杨亚伟说,但这个启事的目的不是为了征集参演剧目或者公示参演规则之类,而主要是阐释这次戏剧节与众不同的宗旨和呈现方式,特别是呈现方式,那就是在戏剧节举办的三天时间里,整个戏剧节本身被设计成一出戏,一出大戏,而整个艳红小镇都是这出戏的舞台;所有参演的团队或者个体,都不过是这出大戏的一个局部。我们不用向任何剧社和剧团,无论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发出专门邀请,而是欢迎任何人加入进来,包括普通民众——其实我更希望大量普通民众参与进来——也不对参演的内容和方式设定任何限制,更无需向组委会提交任何相关信息。启事里,要特别强调的是我们的设计逻辑:既然整个戏剧节被预先设定成是一出戏,由无数小场面和小情景组成的戏,而整个小镇又被预先设定为舞台,那么,我们将认定,三天时间里,无论你的实际身份是演员,还是只是去看热闹的普通观众,或者前去采访的媒体记者、小商小贩、现场管理人员、载客的出租车司机、负责协调的当地文化官员,甚至一个跟着父母去游玩的孩子,等等,只要你身处艳红小镇,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都将被视为一个演员;同理,你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一句话,甚至你无意间吐一口痰,放一个屁,也都将无一例外地被视为是一种表演……

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他问陈恺,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你接着说,陈恺说。

在这种特定的语境下,杨亚伟继续说,没人知道什么是有意的表演,什么只是无意的现实行为或者日常流露;没人分辨得出谁是演员,谁是观众;每个人都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每个人都既被表演,又被观赏。有人可能会假戏真做,有人可能会真戏假做;还有人可能会想,你们想看我表演,我就偏不表演,比如他既不说话,也不动作,不向外界透露任何可供识别的蛛丝马迹,但那也没用,因为那同样还是一种表演,他在表演掩饰——当所有身份都成为乔装,所有言辞与行为都成为虚构,那么,一切都将处于两可之间,一切都值得深表怀疑;那么,在那三天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借着这个逻辑发生,又同时被这个逻辑消解……一个由虚构、现实和想象共同构建的表演场域,就是我刚才在广场说过的,一系列无休无止的相互解构又相互建构,完全自由生发,无人可以料知其过程与结果的戏剧展示。

陈恺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问,然后呢?

不是然后,杨亚伟说,是之前。之前有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必须做,那就是你们要在艳红小镇安装大量针孔摄像头,尽可能把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都覆盖到。我说的每一个角落,不仅包括广场、街道、宾馆和民宿的走廊上、房间里——这些地方不消说,当然都得有——还包括整个小镇最不起眼的那些旮旮旯旯,比如一根电线杆,一盏路灯的灯罩,一堵破墙的墙根,一辆表面看来像是随意停放在路边的摩托车的后视镜……对了,后山不是还有十来户你们故意保留下来的村民吗?他们的院子里,他们的门楣上,他们的石缸边,房子前面的草丛里……可能的话,都装上,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专挑这些偏僻隐蔽的地方去呢……而且要通过启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安装得有摄像头,用来强化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将被视为表演,都将被别人观看这样一个前提概念。

陈恺和小方姑娘对视了一眼。

那得装多少摄像头啊,陈恺忧心忡忡地说,怕得上千个。

景区里面本来已经装了五十多个,小方姑娘说,但如果要覆盖杨老师说的这些地方,至少还得装八九百个。这可是一大笔费用呢。

再多,杨亚伟说,该投入的也得投入。你不是要一炮打响吗?没有这些摄像头,一切就无从谈起,因为这一切都需要被影像记录下来。

记录下来做什么?小方姑娘问。

做什么?杨亚伟说,这些都是原始素材啊,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后续作品,我们一项一顶慢慢地做,可以一直做到下一届戏剧艺术节开幕。

比如?陈恺问。

比如,杨亚伟说,我只是临时乱想一个,作不得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了这批素材,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比如做一部专题片,比如举办一系列线下和线上活动,轮流邀请在那三天时间里进出小镇的人,让他们看影像,同时对他们进行访谈,要他们自己说说,他们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现实,还是看到了戏剧;是看到了真实,还是看到了虚构;而他们自己,彼时彼地,他们的行为与言辞,又是有意呢还是无意,如果是有意,他们要表达什么,如果是无意,那又意味着什么……这一系列活动完成之后,我会综合所有素材,包括影像、访谈,还有收集来的各种图片、道具,比如那辆假装停靠在路边的摩托,等等,做一个大型的多媒体展示,同时出一本图文并茂的大书,里面还夹一张光碟,详细地对这届戏剧节从人类学、社会学、后现代、心理学等等方面,作一次全方位的学术性阐释和解析。对了,心理学。你们意识到没有?这也是一次大型的心理学实验,只不过是以戏剧之名呈现而已。在那三天里,演员会觉得他不是演员,观众会觉得他不是观众——那可能是他们平生唯一一次真正体验自我与非我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我,眼睛里渐渐出现某种在我看来相当狂热的东西。

我又有个新的想法,他说,不过还不成熟。我在想,能不能让第二届戏剧节和这届戏剧节产生某种关联,让它们互相之间也产生某种解构同时建构的关系,也就是说,两届戏剧艺术合在一起,又是一出大戏……对了,这个戏剧艺术节你们打算多长时间办一次,我说的是周期,每年一届,还是每两年或者三年一届?

目前暂定的是两年一届。陈恺说,也可能是三年一届。他们准备把这个戏剧艺术节打造成一个文化品牌。

对,杨亚伟说,就应该不停地办下去,每一届都和上一届有着某种互构关系,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到最后整个城市,整个城市的人,都参与其中……狂欢,面具与反面具的狂欢……现在各种戏剧艺术节太多了,如果不另辟蹊径,根本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所以你们好好考虑下我这个想法……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的声音慢慢小下去,接着就住了口,没再往下说,而是怔怔地看着他捏在右手上的烟斗。房间里又一次出现了那种让耳朵嗡嗡作响的静寂。我迷迷瞪瞪的,听到远处似乎有人朝池塘里扔了一颗石子,涟漪在水面扩散,一圈又一圈。

小方姑娘最先回过神来,说哟,不好意思,忘记给你们换茶了。

她手忙脚乱地换茶叶,洗杯子,直到她不小心把一个紫砂壶的盖子打碎在地板上,陈恺这才犹犹豫豫地拍起了巴掌。

精彩,他说,杨老,精彩。

但我知道他其实跟我一样晕头转向,果不其然,不再拍巴掌后他就挠起了头。

只是区政府,他说,你们觉得他们看了这个方案,会不会觉得太那个了?

太什么了?杨亚伟问。

杨老你可别误会,陈恺说,我个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听得我浑身冒汗,而且我敢肯定,全世界都没人做过这样的戏剧艺术节。不过我们公司只是负责提供一个方案,要他们批准之后,我们才具体执行……

你们不要为难,杨亚伟笑起来,我自己也知道我这些想法过于离经叛道、异想天开,只是我脑子一热就刹不住车,说出来,过过嘴瘾而已。

不是不是,陈恺连忙摇手,我只是希望杨老不要误会我。我们这是第一次承办这样的活动,方案递上去,领导们批不批其实都无所谓,怕的是留下个什么印象,堵了以后的路……毕竟还有五十多个员工正嗷嗷待哺是不是……五险一金……

你不用解释。杨亚伟说,是你硬要请我来的,那既然来了,我当然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说,至于行不行得通,那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事。

这口气听上去就有点不太对了。陈恺很尴尬,看看我,又看看小方姑娘。

原本人就不多,加上那张金丝楠的茶桌也不大,所以小方姑娘每次续茶都是从她坐的地方原地起身,稍微倾下腰,就能够着每个人的杯子,但这次她却绕过茶桌,走到杨亚伟背后,给他续了大半杯茶。

我倒有个想法,她说,不一定对,不过说出来,供陈总和两位老师参考。刚才我听杨老师的方案,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觉得确实新鲜,不做真的有点可惜;当然,陈总的顾虑也是合情合理的,公司要生存、要发展,有些事情陈总也是身不由己,在商言商嘛,这一点还希望杨老师体谅。我是这样想的,戏剧节能不能总体上还是按一般人比较熟悉的常规方式做,请各地剧社剧团来,该怎么演还怎么演;杨老师的戏当然也要演……您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就是各演各的,互不干涉。陈总一方面向各个剧社剧团发出邀请,征集剧目,一方面单独为杨老师的戏按杨老师刚才的要求发出启事,但在方案上,杨老师的戏只能作为所有剧目中的一个,而且启事也不能发在戏剧艺术节的官方媒体上……不知道杨老师有没有哪个朋友的自媒体影响比较大,可以在他的微信号或者视频号上发,如果后台设计需要人,公司设计部也可以免费帮帮忙……

那么摄像头呢?杨亚伟问。

陈恺见杨亚伟脸色有点松动,不等小方姑娘答话,连忙说这个杨老放心,一千个摄像头不敢说,我各处加起来再多装七八十个没问题。

如果杨老师觉得我这个想法可行,小方姑娘说,那就请杨老师回去想个这出戏的题目,公司写方案的时候好放进去。

杨亚伟想一下,指指我,说他那出戏的名字其实倒挺合适,虚构的灰,蛮好。

这就是说,他之前不仅当众否定了我的构想,现在还要公然打劫我的名字。我再次陷入不知是该拂袖而去还是继续隐忍的两难处境。但我最后选择了继续隐忍,因为小说既然发表在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们到时候真要用小说的名字,我就把杂志拿出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我还想再问问陈恺,既然戏剧艺术节决定继续按常规方式办,那我的戏到底是演呢还是不演,但陈恺的态度和杨亚伟的表现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决定不再参与。

不过再说吧。杨亚伟兴味索然地站起来。我要回去再好好想想,想得好,我就给你们打电话商量具体细节;想不好,我也就不给你们打电话了。

那天我们没有接受陈恺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的提议,而是胡乱找了个理由就一起离开了艳红小镇。

回城路上,杨亚伟坐在出租车后座一言不发,我也懒得理他。快到喷水池时,他突然从后面伸手拍了拍我的背。

你刚才那个构思其实蛮有意思,他说,不如写成一篇小说。

就我的个人情绪而言,我当然从此不会再去关心那个什么戏剧艺术节。事实上,从艳红小镇回来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我没再和陈恺联系,也没和杨亚伟联系,我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将那篇《虚构的灰》的小说改编成一部小剧场话剧的工作中;我想尽量争取,不,应该说我发誓要在艳红小镇戏剧艺术节开幕的前一天把它公演出来,为此,我一面四处寻找可能的赞助商,一面把小说拿给三家本地的剧社看。反馈结果是,三家剧社一致认为这篇小说戏剧性强,人物不多,需要的道具也比较简单,的确很适合改编成一部小剧场话剧。区别是其中两家对我那种共时性的呈现方式不以为然,一家说“反而破坏了叙事结构”,另一家说“形式大于内容”;只有一家表示很感兴趣,并且说他们剧社长期接受一家矿泉水企业的赞助,他们可以从中沟通,不仅争取经济上的支持,甚至还可能说服对方连同演出场地也一并提供,因为那家矿泉水企业在总部设有一个展示企业水产品的展厅,极其空旷而巨大,只需把那些展品搬开,别说建五个舞台,就是十个,也没问题。

据这家剧社的负责人透露,矿泉水企业的老板多年来一直收藏着一块全省规模最大且最完整的鱼龙化石,有两层楼那么高,长达近三十米,就摆放在那间展厅里,他说如果企业老板同意腾出那间展厅做演出场地,他会建议把那块鱼龙化石作为背景。

太壮观了。他说。

我想了一下,觉得在一具巨大的鱼龙的尸骸前面演一出现实剧,似乎有点过于滑稽,但我突然想起了艳红小镇广场上那堵标志性的古生物化石墙,不知道以一块气势恢宏的鱼龙化石作为演出背景,会不会大大增强我与陈恺针尖对麦芒的意味并呈现一种碾压的气势呢?这样一想,我就惊喜地拍拍那个剧社负责人的肩膀,说你这主意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要承认,我是想象自己背靠着那块鱼龙化石开始我的改编工作的。工作一直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写到第四幕,也就是女主角正和那个中年女人在说男孩家里发生的事情时,我又想起杨亚伟那个异想天开的构想,突然对整个故事都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怀疑:如果那个中年女人关于男孩的话,也像那个男孩对女主角说的一样,是在说谎,是在虚构呢?另外,故事里的丈夫,因妻子对别的男人表现出某种兴趣甚至炫耀那个男人对她的纠缠时所感到的愤怒、惶惑和伤感,同样是一种佯装的表演呢?

当然,我很清楚,既然我已经预先把一切设定为事实,那一切在故事中就是逻辑自洽的,是成立的。但不知为什么,自从想起杨亚伟那个相互解构又相互建构的说法后,改编工作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剧本不得不停留在对两个女人聊天时所处环境的描述上。我觉得我像是掉进了杨亚伟为我预设的一个圈套。刚开始,我以为这个圈套只表现在剧本的人物与人物之间,但渐渐我觉得不仅如此,似乎还表现在我与小说、我与剧本、小说与剧本,甚至我与我正在把小说改编成剧本的这个行为之间。我说不清那种混乱而纷繁的感觉,我隐隐觉得,也许只有我放弃改编,才能跳出他的圈套——但同时我也不敢肯定,我停止改编,是不是才真的掉进了他的圈套?

在家里无所事事又焦躁不安地待了两天之后,我忍不住还是给陈恺打了个电话。我打电话的原因不是原谅了他曾经对我的轻慢,而是想知道杨亚伟最后是否接受了小方姑娘的那个折衷方案,如果接受了,他们是否仍旧决定盗用我的小说标题。当然,我的口气是迂回和若无其事的,我不想陈恺听出我有什么情绪,那不值得。

杨老后来联系你们没有?我问他,他那个戏最后怎么说?

一直没有联系呢。陈恺说。

那你不主动打电话问一声?我问。

就不主动了吧,他说,他那些想法太过稀奇古怪了。再说,我也满足不了他的条件。一千多个摄像头,之后还要线上线下的,我是做生意,又不是做公益,何必主动去惹他不高兴。

我听了这话,心里是欣慰的。

那就随他吧。我说。

我也觉得那就随他吧。陈恺说。

他从头到尾没有提我的戏的事,我当然也不会犯贱去提。

有关艳红小镇戏剧艺术节的消息,我是零零碎碎从微信朋友圈或者别人口中知道的。那之前我并没有打算去关注,甚至还有点有意的排斥,但它们几乎总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袭击我。这种情形从戏剧艺术节之前半个月开始,一直延续到结束。据说有来自世界各地和全国各地的近四十个剧社或剧团在那三天时间里进行了表演,观看人次达到惊人的二十三万。开幕式的头一天,我收到陈恺从微信上发来的一张电子请柬,邀请我作为嘉宾“莅临”开幕式。请柬上印有一个阿拉伯数字:201。我猜测那应该是座位编号。我给陈恺留言,说因为要给老父亲做饭,无法参加,深表歉意,并预祝戏剧艺术节圆满成功。他没回我。我估计他也应该会给杨亚伟发一张类似的东西,但不知道杨亚伟会不会去。

闭幕式的消息我同样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那是个叫“腔调”的微信公号,里面有文字、有图片,还有一个三分钟左右的短视频。短视频上那个显示播放的白色箭头后面,是陈恺那张胖乎乎的大圆脸。我点开短视频,陈恺立刻挤眉弄眼,开始用一种嘶哑的嗓音和亢奋的语气大赞那些演出如何精彩纷呈,演出期间艳红小镇如何盛况空前,人满为患。在描述那些演出时,我可以肯定他在模仿杨亚伟说话,因为他用了许多生僻同时生硬的术语,目的是为了听上去更学术一些。视频拍摄的时间显然是夜晚,地点是艳红小镇大门前的那个广场。广场上燃着五六堆巨大的篝火,不时有蓬松的火星溅上天空,数不清的人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看到戏剧艺术节终于闭幕,我感到一阵轻松,以为它同样终结了杨亚伟对我的改编工作所下的魔咒。我给陈恺在私信里写了一句话:喜闻首届艳红小镇戏剧艺术节大获成功,特此祝贺。这句话的后面,我还一连发了整整两排玫瑰花的表情。没几分钟,我就接到陈恺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闹哄哄的,让我产生一种他仍置身闭幕式现场的错觉,但我很快意识到他其实是在酒桌上,我听见旁边几个粗大的喉管正在斗酒的声音。

兄弟,他用和短视频里同样嘶哑和亢奋的声音说,成不成功无所谓。老子这次赚得满盆满罐,这才是关键。

这样说话才对嘛,我笑起来,别一天到晚跟着杨亚伟装学术。

本来我还想问问杨亚伟开幕式和那三天时间去艳红小镇没有,但听他的声音,估计酒虫已经入脑,也就没问。

杨亚伟失踪的消息,是我和陈恺通完电话之后第三天下午收到的。

那天是个周末,我有意睡到上午十一点才起床。我之所以起得这么晚,是想中饭之后不再午睡,而是一鼓作气写到天黑。起床之后,我先是喝了一杯白开水用以清肠,再用一把红木梳子梳头三百次用以健脑,之后又把小说和写到一半的剧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同时吃了两个鸡蛋、一杯牛奶和半个苹果。为了不因肚腹饱胀而导致头脑昏沉,我写作时总是只吃这三样东西。一切妥当之后,我坐到桌子前,点亮电脑,进入页面,但刚看到“她们靠在A区入口的水泥护栏上”,手机就响起来。

从音色判断,那应该是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女性。在核实过我的姓名之后,她自称是杨亚伟的妹妹。

打扰了,她说,没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最近您和我哥有过联系没有。

我不知道多长时间算最近,所以只能说我和杨亚伟两个多月前倒是见过一次。

哦,两个月之前,那女人说,那就没事了。谢谢。

挂断电话,我隐隐有点不安,觉得在我正准备重新开始剧本改编工作之时,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女人再次提到杨亚伟,也许不是个好兆头。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内,至少有五到六个朋友给我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杨亚伟最近的行踪。虽然在电话与电话之间,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剧本里那两个女人身上,但随着平均每半小时一个电话打进来,我越来越预感到我的预感也许并非仅仅是一种预感。下午四点半,我发现我已经完全丧失了继续写作的热情,决定暂时放弃,寄希望于接下来有一个安静的、无人打扰的夜晚。

在我离开书房,准备去煮碗面条吃时,又接到陈恺打来的电话。

最近你和老杨有联系没有?他问。

今天已经有好几个人打电话问我。我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陈恺说,老杨消失了,不见了,人间蒸发了。

据陈恺说,戏剧艺术节开幕式的头天下午,五点左右,杨亚伟一个在中华北路开书店的朋友给他打电话,说他订购的一本书已经到了,问他有没有时间过去取,将就喝茶聊聊天,然后一起晚饭。那个朋友说,电话里风声呼啸,感觉杨亚伟就像坐在一架敞篷的飞机上。透过风声,杨亚伟大声对他说,等几天,他正在去艳红小镇的路上。他又问杨亚伟去艳红小镇干什么。杨亚伟说去艳红小镇参加首届戏剧艺术节——这就是目前已知最后一个和杨亚伟有联系的人——由此倒溯上去,当天还有另外三个人与杨亚伟有过交集,一个是杨亚伟隔壁单元一楼小超市的售货员,跟杨亚伟很熟,因为杨亚伟每周都会到她那里买一条“云烟”,已经延续多年;但她记得当天上午十点,杨亚伟来到小超市,却一口气买了三条,加上不知为什么,那天店里的网络信号微弱,杨亚伟几次试图用微信扫码付款都不成功,最后不得不又回家拿现金付清了烟款,所以她印象深刻。第二个就是杨亚伟的妹妹本人,她中午十二点左右给杨亚伟打了一个电话,说头天晚上她梦见他们死去多年的母亲不断地向她抱怨他们同样死去多年的父亲又脏又臭,脾气还不好。她说她之所以给杨亚伟打电话,不过是因为梦见母亲抱怨父亲,心里不安,和杨亚伟随便聊聊而已,但杨亚伟似乎误解了她,以为她这样说是在暗示他当年没有照顾好父亲,以至于让父亲死得那样又脏又臭,所以很不高兴,一反常态地在电话里说了好几句相当难听的话。

第三个在当天联系杨亚伟的是那个喜欢研究鱼泡的朋友。他下午近两点时给杨亚伟打电话,说他又发明了一种鱼泡的新吃法,实验数次,目前已经成熟,下午五点半左右会做好一碗专门给杨亚伟端过去,还特别叮嘱杨亚伟当天下午再煮个豆腐白菜汤搭配。杨亚伟显然对这个朋友的执着感到惊讶,在电话里连笑带骂,说世界上居然有你这样的人。但等那个朋友五点一刻端着鱼泡兴冲冲来到杨亚伟居住的单元楼下时,却怎么按门铃也没人响应。他开始以为杨亚伟在卫生间没听见门铃声,所以又打杨亚伟手机,还是没人接。他端着那碗鱼泡在楼下待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按门铃、打电话,还是把鱼泡端回去。

因为鱼泡一冷就腥得没法吃。他后来对杨亚伟的妹妹说。

所以等他确定杨亚伟真的不在家后,他就站在楼下,把那碗鱼泡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这才端着空碗回了家。

但当时谁也没觉得这些事有什么特别的蹊跷。杨亚伟的妹妹回家后,越想越委屈,几天没联系杨亚伟。等气消了,她先是在微信上给杨亚伟写了一段长长的留言,试图解释一下,见杨亚伟几小时没回,又直接给他打电话,但一连几次,电话都关机,于是她拿着杨亚伟放在她那里的备用钥匙去了杨亚伟家。打开门,她发现整套房子收拾得出奇的整洁,不仅地板拖得光可鉴人,就连桌椅、灶台,包括抽油烟机也被擦拭得纤尘不染;另外,所有的插头都被抽离电板,音箱和电子功放笼上了特制的布罩,冰箱里除了半罐猪油之外空无一物。阳光从半遮着的窗玻璃外射进来,与周围的幽暗一起,在实木地板上形成一块亮得刺眼的区域,让她觉得她甚至能看清上面细密的纹理。

我去阳台的时候,他妹妹事后抚着胸口对别人说,我生怕看到我哥已经把自己吊在晾衣杆上了。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得了抑郁症,也是先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把自己吊在阳台的晾衣杆上。

她轻手轻脚锁好门,回到家,把事情给丈夫说了,两人开始分头给他们认识的杨亚伟的朋友打电话,又从那些朋友那里得到了另外一些他们不认识的杨亚伟朋友的电话,一直追查到那个开书店的朋友,听说杨亚伟去参加了戏剧艺术节,这才辗转找到陈恺。

按理说不应该这样啊,陈恺说,那几天我二十四小时泡在艳红小镇,半步不敢离开,吃睡都在办公室,但一眼也没看到过老杨。何况他真要去了,怎么可能不跟我照个面呢。莫非是因为我们没采纳他的方案,生气了,不愿睬我?

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说,他要真不高兴,可能压根就不会去艳红小镇。

那就是他根本没去,陈恺说,比如他有什么事不好给那个书店老板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突然想起第二天戏剧艺术节开幕,所以顺便借来用一下。

也有可能,我说,他做事向来天马行空,没人拿捏得准他。你还记得几年前不,他学打坐,也是谁都没说,只带一壶水和几个生面馒头,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待了好几天,回来还给我们说,他有天在山顶坐到半夜,状态出来,居然听到了周围草叶拔节的声音。

这倒是,陈恺说,你想他一个退了休的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加上又和他妹不高兴,所以关了手机,准备躲哪里去清静清静,也是正常的。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说我其实挺羡慕老杨这种状态,招呼都不用打,说消失就消失,谁能奈他何?

我想起戏剧节举办期间,我那种暗自怀恨又无可奈何的心理,猜测杨亚伟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只不过他采取了具体行动,眼不见,心不烦,而我没有。

挂断陈恺的电话后,我试着给杨亚伟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我又试着在微信里给他留言,显示对方微信异常,无法发送。

当天晚上,另一个朋友又来电话,同样是打听杨亚伟的事。我们交换了一下各自知道的信息,都差不多,区别是他和杨亚伟的妹妹很熟,后者准备报案,而他劝她再等几天。

老杨大小是个名人,他说,别惊乍乍的弄得满城风雨,哪天人又突然自己回来了,多尴尬。

就是,我说,何况这么大个人,会出什么事。

有个周日,中饭之后没多久,妹妹和妹夫就带着他们九岁的儿子小松来我家,说有个朋友从广西过来,他们准备开车陪着到城市周边转转,要我帮忙带小松几个小时,晚饭前再回来接。因为妹妹特别叮嘱,不要让小松看电视和玩电子游戏,所以那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我只得买了一堆零食,带小松到小区物管附近一处简陋的运动场荡秋千。但他很快就玩腻了,先缠着我给他说恐龙的故事,接着又缠着我听他说他自己编的故事。那是一个冗长而又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叙述一只企鹅不相信北极没有企鹅,于是长途跋涉想要去北极,在经历了种种灾难之后,它终于抵达目的地,却死于一只凶残的北极熊之口。在叙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他时而扮演企鹅,时而扮演北极熊;时而惊慌失措,时而蛮横凶恶,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描述的情景里。我看着他,觉得有件什么事很重要,却离我远远的,总想不起来。

那天下午六点过,我把小松移交给了妹妹和妹夫,替他们关上车门之前,我随口问了一句,当天他们都陪朋友去了哪些地方。

青岩、花溪和艳红小镇。妹夫掰着手指数。我们先去青岩吃了卤猪脚,然后又去花溪吃飞碗牛肉粉,最后在艳红小镇看了古生物化石墙。

听到艳红小镇,我这才意识到,让我心神不宁的是已经这么多天时间,我居然没有接到任何一点有关杨亚伟的消息——这与那几天的情形相比,实在有点反常,以至于我猜测,是不是杨亚伟像那个朋友说的那样,已经突然自己回来,于是一切尘埃落定。

我立即给杨亚伟打电话,但连打几个,都和之前一样,关机。

我发现我的手脚微微发颤。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整个下午待在外面,错过了四点半吃一点甜食的习惯,导致出现了低血糖症状。我再次进到超市,买了一袋草莓味的威化饼干,一面撕开连吃两块,一面坐在超市门前的塑料椅上,给陈恺打了个电话。

你有老杨的新消息没有?我问他,怎么一下变得鸦雀无声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吞吞吐吐,忧心忡忡。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他说,你今天没什么事吧?要不你来艳红小镇一趟,我拿点东西给你看。

那么远,我说,我晚饭都还没吃呢。

他没吭气。

和老杨有关?我又问。

嗯,他说。当然。

他的口气里有种自从我认识他后从来没有感觉到的茫然。

也行,我还是有点犹豫,那等我先回家把东西吃了,换件衣服再过去。

来我这里吃,他说,我让食堂给你煮面,你是喜欢辣鸡还是脆哨?

还是之前我和杨亚伟去过的那间办公室,不过这次却乱糟糟的:几张破旧的课桌拼在一起,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四面只留出一点供人侧身而过的空隙;五六台笔记本电脑背靠背摆在桌上,旁边散放着无数类似移动硬盘的东西和许多装着残羹剩饭的快餐盒;每台笔记本电脑前都坐着一个年轻人,无一不手握鼠标,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整个房间看上去就像大片里一个临时搭建的前沿指挥部,气氛也像,以致我进去之后大气都不敢喘。

陈恺坐在沙发上,比我上次见到时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睛周围有点浮肿。

你发现什么线索了?我悄声问他。

他竖起一根手指,瞟了一眼那几个电脑前的年轻人。

等会我们换个地方说,他说,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

他转头问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小李,下载完没有?

马上,陈总。年轻人说,我只能先把昨天到今天已经搜出来的拷给你,别的还在搜。

几分钟后,小伙子把一个插着连接线的移动硬盘递给陈恺,陈恺接过来,站起身,对我一挥手,带头走出了办公室。

我们从广场右边的一条石板路朝着小镇的后山走,越走路越陡,到后来连石板都没有了,只剩下让人脚底生痛的碎石路;加上那个时候天色已经黑尽,路灯昏黄,巷道幽深,我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我问陈恺,你可别把我拖去卖了。

我睡觉的地方。他说。

又走了五分钟,他才在一幢两层的红砖房子前停下来,掏出钥匙,打开栅栏门,上到二楼,停在走廊尽头一扇油漆脱落的木门前。

你平时就住这种地方?他找钥匙的时候我说,陈总,你也太艰苦朴素了吧。

但进门后我才发现我错得厉害。那是一间装饰得相当奢华的一体化房间,目测差不多有五六十个平方,厨台、吧柜、衣柜、卫生间、茶几沙发、电脑电视,一应俱全;当然,最显眼的还是摆放在屋子正中央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

陈恺把手上的移动硬盘扔在电脑桌上,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简洁地说,我们已经到房间了,给你说一声。

谁啊?我问。

小方,他说,她现在是我的私人助理。

听了这话,我的脑子像收到某个神秘但同时明确无误的信号,略去房间里所有其他东西,直接就看向了放在大床左边床头柜上一管金色外壳的唇膏。

你他妈太会装了,我恍然大悟,这房子表面看起来像猪圈,实际上是后宫啊。

他没接我的话,甚至都没看我一眼,而是摁亮了电脑桌上那块巨大的显示器,把移动硬盘插上去,点开,但刚出现一个人头攒动的画面,他又立即点了暂停键。

为了节省时间,他说,我先把整个过程给你大致说一下,然后你再看视频。

陈恺说,杨亚伟的妹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态度还比较客气,就问问他杨亚伟是不是来参加了戏剧艺术节,同时也给他说了一些她从各方面收集到的情况。

就是我那天给你说的那些,他说。

陈恺告诉杨亚伟的妹妹,他不敢肯定杨亚伟来参加戏剧艺术节没有,但至少那三天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杨亚伟。之后过了不到两小时,杨亚伟的妹妹第二次给他打电话,态度就变得很焦躁了,说她又一次向那个开书店的朋友核实,那个朋友发誓杨亚伟的原话就是说要来小镇参加戏剧艺术节。

陈恺安慰她,说杨亚伟这把年纪的人了,不可能出什么事,要她不用过分担心。但杨亚伟的妹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蛮横地威胁陈恺,说那三天时间里,凡在艳红小镇里的人,出任何事陈恺都要负责。

我一听这话,当时就火了,陈恺说,那几天每天几万人在镇子里转悠,哪个血压升到一百八,哪个吃坏了肚子,哪个又憋不住,把屎屙在裤子里,莫非都要我负责?

她这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我说,当然,态度是另外一回事。毕竟你们是具体承办方嘛。关键是老杨那几天到底在不在镇子里呢。

对啊,陈恺说,小方和你想的一样。他要真来了,就算我不知道,但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具体承办方,真有什么事,说我们一点责任没有,也说不过去;但如果他压根就没进过镇子呢,我负个毛的责任啊。后来还是小方聪明,提醒我先不要争论负不负责的事,先搞清楚老杨到底来过没有,其他再说。这简单啊,我马上扯了个理由,说是要截点开幕式前后的大门图像作为资料存档,和管理处协调,把装在镇大门的监控录像借出来,一点一点地筛。我和小方两个人哪看得过来,所以又找了几个公司的年轻人一起筛。开始之前,我只是把手机里老杨的照片找出来给他们看了一眼,之后我不放心,干脆在微信里每个人发了一张,结果大家筛半天,既不见他进来,也不见他出去。你知道老杨那形象的,一头卷毛狗似的长头发,满脸倒白不黑的大胡子,扎眼得很,真要进来出去,一眼就能认出来。

确定杨亚伟没进出过艳红小镇之后,陈恺给杨亚伟的妹妹打了个电话,把他们核查的结果告诉她。为了让杨亚伟的妹妹相信他们核查的过程是极其严谨和细致的,他还为到底用“一格一格地看”还是“一帧一帧地看”犹豫了那么几秒钟,最后他选择了“帧”这个量词。

这样听起来专业些。他给我解释道。

陈恺原本以为杨亚伟的妹妹听了之后也就找不到什么话说了,没想到她还是不满意。

你们艳红小镇莫非自古华山一条道?陈恺学着杨亚伟妹妹咄咄逼人的口气。其他地方铁桶一般,就没别的地方进去出来?

我拍着胸脯给她保证,陈恺说,除了大门,哪都进不来出不去,还问她想不想看这些录像,想看的话,我可以拷一份,专门派人给她送过去。

她想不想看?我问。

她哼了一声,陈恺说,也没说想也没说不想。

那就说明她也相信确实没别的路可以进出了,我说,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而已。

问题是,陈恺说,后来我才听说,真的还有一条路可以进出,就在这房子的后面不远。

陈恺说的另外那条路,是小方姑娘无意间听艳红小镇管理处一个小伙子说了,才又转告给陈恺的。小镇管理处有好几个员工就是当初外迁村民的儿孙辈,很熟悉周围地况,据他们说,小镇后山原本有条羊肠小道,先弯弯拐拐一直通到山顶,再又弯弯拐拐一直下到谷脚,之后就消失在一条布满卵石的干涸的河床前;河床对面是另一座山,翻过那座山,差不多就是另外一个县的地界了。之前偶尔还有村民从那条路进山去挖草药和鸡枞菌,后来开发艳红小镇,村民们分迁到四乡八寨,路慢慢也就荒了。

听说这事后,陈恺立刻和小方带了两个本地小伙子到后山查看,发现确实有,但宽不及一米,而且蜿蜒而上不到一百步,渐渐就隐没在大片半人高的蒿草里,踪迹全无。

我不相信老杨还能在这种地方爬上爬下。陈恺说。

问题是就算能,我说,他也没必要这样做啊。

那倒不一定。陈恺看我一眼,口气里有种意味深长的东西。

因为的确有条另外的路可以进出艳红小镇,所以陈恺有点担心杨亚伟的妹妹哪天要是知道了,会抓住不放,拿来做文章;于是和小方姑娘商量,干脆把戏剧艺术节那三天时间里艳红小镇的所有录像汇集起来,逐一筛查,如果仍旧没有发现杨亚伟的影像,他也就彻底踏实了。

但全镇有四十七个监控头,陈恺说,每个又是三天时间的量,还要一帧一帧仔细看——我大致算了一下,没有一周时间无论如何弄不完,而且这一周时间里还得两班倒,不能停。你说,我得找个多大的理由,才能说服人家管理处同意我派几个人没日没夜地坐在监控室里看人家的录像。我能说有个朋友在镇子里失踪了吗?我正愁,小方又给我支了个招,借口还要截点图存档,私下送了两条好烟给管监控的,一点不费力,直接把全部监控拷了一份回来慢慢看。

聪明,我说。

关键是拷回来的第二天,陈恺说,一大早,区公安分局的人就来镇子,找我问了话,之后就把那几天的监控全部拿走了。

啊,我说,老杨的妹妹最后还是报案了?

那还用说?陈恺说。

筛查组共有两组十二人,由陈恺公司的职工和一些临聘人员组成,每六人一组,一组设在陈恺的办公室,由陈恺本人亲自主持,一组设在小方姑娘的办公室,由小方姑娘主持。

筛查工作开始之前,陈恺还像上次那样,把杨亚伟的照片发给了每个人。

这一查,他说,果然就查出问题来了。

从陈恺的个人角度说,他当然希望录像里没有杨亚伟,但他这一组的筛查工作进入到第二个小时,他觉得腰酸背痛,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来,打算到门外活动一下,侧身路过一台正在播放录像的电脑时,他一眼就看到画面里一个肥胖的背影。

停下来。他指着那个背影命令操作电脑的小伙子。把这个人拉近。

画面静止,然后变大。他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半天。

那人挤在人群里,他说,只看得见半个背,而且戴了一顶大檐边的爵士礼帽,整个脑袋遮得严严实实。这副打扮的人,其实那几天不少,但鬼使神差,我谁都没注意,一眼就直接盯住了他。

我也是,我说,冲着那张床头柜抬抬下巴。一进房间,我啥都没注意,一眼就直接盯住了那管唇膏。

陈恺生气了,说你这人真他妈无聊,尽扯些不相干的事。

开玩笑,我说,开玩笑呢,你接着说。

不说了,他说,你自己看吧,大部分都搜出来汇总在里面了。

他一面说,一面点开屏幕上的播放键。

整个视频长五小时四十八分二十一秒,由数百个长长短短的场景组成,涉及到艳红小镇的大部分区域。那些场景或是白天、或是傍晚,或是大路、或是小巷;白天的时候人头攒动,傍晚的时候冷冷清清,但不管是白天还是傍晚,每个场景里,都有一个红衬衣、白裤子,戴陈恺说的那种黑色爵士礼帽的肥胖男人的身影。那个男人时而挤在观看表演的人群中,时而坐在某个小摊点的矮桌前,时而又孤零零地走在黄昏时某条石板铺就的小巷里。

我注意到有个场景反复出现:那个男人走到一个摊点边,举起一张类似图片的东西指指点点,向摊主询问着什么,然后就坐在摊点的木凳或者塑料椅上,和那些卖冰粉、饮料、凉面、卤菜、盒饭或是豆腐脑的摊主们长时间地聊天——虽然那些视频因为种种原因,比如距离较远,比如摄像质量拙劣,比如日头西斜光影昏暗,等等,画质很差,模模糊糊,但仍然可以看出来,那个男人比手划脚,说得十分起劲。

我当然不可能(也没必要)从头到尾按正常播放速度看完整个视频,而是快进和暂停交替进行,花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大致把视频过了一遍。

你有啥想法?陈恺问我。

看身形,我说,十有八九是老杨,但他把帽檐压得这么低,加上所有的角度都是俯拍,只看得见下巴,而下巴上又没有那一脸的络腮胡子。你知道的,老杨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大胡子,看得比半条命还重,早上喝豆浆都要先拿餐巾纸裹得严严实实,据说家里还备得有一套专门用来打理胡子的小梳子、小剪子,如果是他,怎么舍得剃得精光;再说,就算帽檐压得低,他的头发那么长,怎么也会露几缕出来,但我一根也没看到。

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那顶压得看不见眼睛的帽子和那个棒兜鱼一样的圆下巴,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接着我就想起来了。我掏出手机,在微信里找到那个叫“腔调”的公号,翻出采访陈恺的视频,指着陈恺后面几个远远围观采访的人中的一个。

你看,我递给陈恺,你那天接受采访的时候,这人就在你背后看你。

陈恺接过我的手机,凑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眼,瞠目结舌。

天呐,他叫起来,老杨咋这么鬼鬼祟祟。我觉得我现在背脊骨都有点发凉了。

因为拍摄时间是晚上,加上后面燃着几大堆篝火,所以那个男人处于逆光位置,比我刚才看过的那些视频实际上更模糊。

先别骂,我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他。

陈恺眯起眼睛看我,张了几次嘴都没把话说出来,就像他欠我一大笔钱,时间到了却还不上似的。

这人就是老杨,他说,我们已经确定。

从在录像里发现了那个疑似杨亚伟的男人后,陈恺又重新调看了设置在镇大门的全部监控,特别注意那顶爵士礼帽。因为有了具体目标,很快发现那个男人是在戏剧艺术节开幕头天下午五点四十分随着不多的一些游客进入艳红小镇的,但在整个戏剧艺术节举办期间直到闭幕之后,那个男人再没离开过艳红小镇,或者说就算离开,也没有经过镇大门。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我说,要么他一直待在镇子里,要么就是从后山那条小路离开的。

小方和我也这么想,陈恺说,我们当时就发动三十多个人把整个镇子搜了个底朝天,包括每间房子,每间房子里每张床的床脚、每个衣柜,反正凡能藏住人的地方,我们都搜了;甚至原来村子里的两口老井,我都找人拿耙钩薅了大半天。什么都没有。

那你看了后山的监控没有呢?我问他,后山也应该装有的吧?

听了这话,他有点扭捏,但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原本也是装有的,他说,虽然不多。但你想想,我已经和小方住在这里了,肯定不能再留着啊,我就派人悄悄把它们弄坏了。要不被那些守监控的员工看到我们进进出出的,成什么体统。

监控坏了,我问他,管理处没人管?

本来要管的,他说,但我们公司不是进驻小镇办戏剧艺术节吗,我就说由我们来处理,然后就一直拖着。

他不等我笑出来,立即接着说,所以我也派了两个当地小伙子,备上镰刀和安全绳,顺小路一直搜到河对岸的山顶上,中间的岩脚、谷底、水洼,都搜遍了,也没发现什么情况。

老杨向来烟不离手,我说,没发现一两根抽过的烟屁股之类的?

那条路你是没见过,陈恺说,窄都不说,好几处旁边还是岩崖,就算你年纪轻轻,空手空脚,走在上面都得提心吊胆,何况老杨,还敢一面走一面抽烟?

你不是说那条路荒了好几年,我说,草把路都遮了,那如果有人走过,肯定就有草被踩扁的痕迹,也没有?

你怕是西部片看多了,他白我一眼,我们又不是阿帕奇人。再说隔了好几天,就算有草踩扁了,不会自己再弹回来?

发现疑似杨亚伟的男人只进不出之后,陈恺有点紧张,几次和小方姑娘商量,是不是应该把他们从监控里查到的情况向当地派出所报告。对此,小方姑娘坚决不同意,说要报,也得等他们自己先把事情尽可能弄清楚再报。

我们现在知道那人是怎么进来的,她说,但不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对吧?另外,三天时间里,那人拿着一张什么东西到处问,而且坐在人家摊点上,一说就是小半天,他在问什么?又在说什么?我们为什么不接着把这些查清楚呢。清楚了,心中有数了,要报,问起来,你胸有成竹,叭叽叭叽,说不定人家警察还夸我们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呢。

陈恺知道,小方姑娘的真实用意,还是怕那人如果真是杨亚伟,又真的不见了,最后被杨亚伟的妹妹赖在他们身上。

活动早结束了,陈恺说,人去楼空,我去哪里找那些游客和摊主?要找也可以,你去找。

他说这话,原本是想堵死小方姑娘的路,不想小方姑娘听了却笑起来,说艳红小镇每个周末,客流量都比较大,尤其是夏天,所以小镇管理处长年为一些小商小贩们提供低价摊位,按次数记费;而那些小商小贩大都是附近村民,姓名、电话、住址,甚至身份证号,样样登记注册在案,具体存在小镇管理处办公室的哪台电脑里,她都一清二楚;只要陈恺出面,费不了太多口舌,最多再买两条烟,就能把那几天在镇子里摊摆设点的人的名单完完整整调出来。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恺也找不到理由阻止,只得放手让小方姑娘去查。

调查工作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那些小商小贩们对那个疑似杨亚伟的男人印象深刻,说他总是先在摊点边转悠一会儿,然后拿出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给摊主看,询问对方是否见过上面这个人,摊主当然说没见过,他于是就坐下来,点上烟,无话找话地和人家聊半天;有些生意不好的摊主闲着也是闲着,有人聊天还挺高兴的,但有些生意好的摊主,忙还忙不过来,就嫌他老占着一个位子不走。

说到这里,陈恺问我,你猜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谁?

我想了下,说就是杨亚伟吧?

陈恺显得有点吃惊,也有点失望。

你怎么猜出来的?他说,之前我还准备和你打个赌,如果你猜出来,我就送你一条好烟。

我也不知道,我说,你不问,我可能还真猜不出,你一问,我就觉得肯定是他。

但你怎么确定画报上的人就是老杨呢?我问陈恺,有人拍了照?

没人拍。他说,但人家一形容,我就知道绝对是他。络腮胡,长头发,嘴里还叼了个大烟斗,不是他是谁?

我捋了捋思路,问他,你的意思是说,老杨把胡子和头发剃光了,然后拿着自己有胡子有头发的照片到处找他自己?

对啊,陈恺说,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你再猜猜他都跟那些摊主说了些啥。他说,这次猜到了,我还把那条烟给你。

我闭上眼睛,把头仰起来,让更多的血液停留在头部。

他把头发胡子都剃光了,我说,然后拿着自己的照片到处给别人看,说这人失踪了。

废话,陈恺很鄙夷,这和我刚才说的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我说,你只说了他拿着自己的照片问别人见过照片上的人没有,这和他说这个人失踪了是两个概念。失踪,是对整件事的判断,一种定性,你明白不?

你倒真是个写小说的,他说,尽和我钻字眼。好吧,就算你猜对了三分之一,不,四分之一,我可以拿三包烟给你。

还有三分之二和四分之三是什么?我问他。

那人问完之后,陈恺直勾勾地看着我,他都跟那些小商小贩说了些啥?

我笑起来,说这个怎么可能猜得出。

我没让你猜这个。他挠挠头。这个比较复杂,其实应该让小方来说的,我没她表达得清楚。

我也一直想问你,我说,怎么今天不把小方姑娘一起叫上呢?

我是有意不叫她的,陈恺说,她在,我就心潮澎湃,没法好好说话。

按小方姑娘事后的统计,那三天时间里,疑似杨亚伟的男人一共与十七个摊点的主人聊过天,包括一家冰粉摊,一家凉茶摊,四家盒饭摊,三家卤猪脚摊,一家工艺品摊,三家粉面摊和四家土特产摊。与这些摊主交谈时,疑似杨亚伟的男人自称的身份各不相同,且绝不重复:有时候是杨亚伟的弟弟;有时候是杨亚伟的前小舅子;有时候是杨亚伟同住一个小区的好朋友,喜欢钓鱼和研究鱼泡的各种吃法;有时候是杨亚伟前妻单位的某个副职领导;有时候是杨亚伟的一个债主,涉及金额高达数百万;有时候是那个穿皮裤的女人的丈夫,刚才听说了他老婆到杨亚伟老婆的单位大闹的情形;有时候是杨亚伟的亲家;有时候是杨亚伟的中学同学;有时候是杨亚伟的妹夫……

据一个卖蜡染土布的摊主回忆,那个男人来到她的摊位时,自称杨亚伟,而他正在寻找的那张图片上的男人,同样叫杨亚伟;他之所以要找那个男人,就是听说那个男人不仅和他同名同姓,而且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问那个卖土布的摊主,他和图片上的男人是不是长得很像。那个摊主接过图片,仔细比对了一下,坦率地说,你秃头秃脑的,没人家长得洋气。

因为种种缘故,比如摊主年老耳背,压根没听清杨亚伟在说什么,或者心不在焉,听清了却记不住,再或者本人木讷少言,不善表达,等等,最后陈恺和小方姑娘发现,脉络较清晰、情节较完整的内容,全部加起来还不及总数的一半。

在自称是杨亚伟那个喜欢钓鱼和研究鱼泡的朋友时,他描述了杨亚伟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最后一年的种种生活细节:他醒一周,睡一周,睡着之后会发出轻微的鼾声,听上去就像水面上一连串不断破灭又不断生成的气泡;醒着时就自言自语,有时用英语,有时用法语,有时又用南京土话。叙述的内容也荒诞不经,比如用卦辞和爻辞解说他盖在身上的那床大花被子的图案;再比如有一次他醒来之后拒绝进食,因为每天半夜三点,他的肠子都会从肛门里伸出来,穿透七层楼房的钢筋和水泥,深深扎进地基之下的泥土,像植物的根须那样吸取养分。临终之前两小时,他突然变得神清气爽,杨亚伟知道他大限已到,于是坐在床边,试图用量子力学的最新成果给他阐释生命与意识的真相,但他听着听着突然笑起来,开始在床上缓慢但持续不断地排便,直至断气。

在自称是那个穿皮裤的女人的丈夫,也就是杨亚伟老婆的中学同学时,他坦承他与杨亚伟的老婆在一家偏僻的宾馆里秘密约会长达三年,每周两次,每次三小时;与此同时,他还向那个卖卤猪脚的摊主描述了他老婆到杨亚伟老婆单位闹事的过程,只是把真实的时间置换到了他给那个摊主说这个事的头天下午。据那个骨骼粗大的摊主说,戴礼帽的男人神情惶恐,一面说话一面四处张望,仿佛置身于危险之中;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当着摊主的面叠成硬币大小,用一个别人吃完还来不及收走的土碗翻过来罩住,推到摊主面前,然后悄声打听,附近有没有一处别人不知道的山洞之类的地方可以藏身,因为据可靠消息,杨亚伟在知悉此事后,怀揣一把不知从哪里找到的锋利的手术刀,发誓要亲手阉割了他。

陈恺说,那个卖卤猪脚的摊主开始时对那个男人的话将信将疑,但时间久了,他不相信那个男人脸上的惊骇是装出来的,于是非常遗憾地告诉那个男人,他生于斯,长于斯,从未听说过这附近有合适躲藏的山洞。

再说,他对那个男人说,老是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啊,难不成你还躲得了一辈子?

但他说那个男人把帽檐往下拉得更低一些,嘀咕了一句,说躲不了一辈子,至少也得躲个两年三年的。

在自称是杨亚伟的前小舅子时,他抚摩着土布摊上那些浆得很硬的布匹,长时间地低声赞美,说这些布让他想起他的母亲,也让他想起他的前姐夫杨亚伟。他说他姐姐刚生下女儿时,姐夫杨亚伟坚决不同意使用当时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尿不湿,而是亲自跑到这里买了大量土布以制作尿片。

说不定就是在你家买的。他对摊主说。我记得他说过他买布的地方叫艳红乡彭家村。这里原来就叫这个名字吧?

他说他外甥女自打出生那天起,前姐夫杨亚伟就心惊肉跳地等待着他女儿结婚离家的那一天,以至于他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要去希腊的头天晚上,他姐姐突然也觉得心惊肉跳,专门打电话给他,要他以舅舅的身份去陪一下杨亚伟。出乎他的意料,杨亚伟抽着一只很大的烟斗,表现得极其平静,只是给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最欣慰的是,幸好我是她爹,大概率会死在她前面,而不是看到她死。

看你戴个眼镜,他对那个摊主说,应该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吧?

摊主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可能是觉得看摊有点丢脸,听了那个男人的话,以为是在嘲弄他,连忙解释,说他已经被区二中聘为辅导员,他那天只是帮他上厕所的母亲临时看顾一下摊位,等他母亲回来,他就要家访去了,根本没接那个男人的话。

在自称是杨亚伟的妹夫时,他交谈的对象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卖凉粉凉面的女人,内容是他的大舅子杨亚伟离婚二十多年来邋遢的生活状态,比如长期不洗脸和脚就上床睡觉,要睡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才起;皮鞋从上脚那天直到穿破,从不上油和擦拭;厨房的水池里有时同时泡着单数的碗和双数的棉袜,等等。但开始时这些琐屑的细节并没有引起那个女摊主的兴趣。

这有什么,她对那个男人说,我老公也这样,只不过他穿的不是皮鞋。

直到那个男人开始描述杨亚伟和无数女人的纠缠时,女摊主才欣慰地承认,她老公和那个叫杨亚伟的男人的确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那个男人说,除了收集得有大量不雅图片和影像之外(就藏在他父亲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子里),每隔两三天,杨亚伟就会带一个陌生的女人回家,直待到第二天中午才面容憔悴地离开。那些女人们大都涂脂抹粉,穿着也十分艳俗,与杨亚伟平时的品位落差巨大;楼上楼下的邻居们还时常会在深夜听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的争吵之声,那种争吵的激烈程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甚至曾引起整幢楼的宠物狗们跟着吠叫;有好几次,邻居们不得不打电话报警,因为他们肯定,如果没有外界及时和强有力的干预,那么他们很快就会看到有人从窗户里落下来,或者发生一起惨绝人寰的室内命案。

那个男人说他本人就亲自遇到过一件事:某天他正在办公室上班,有个打扮素朴的女人进来,向屋里的人打探杨亚伟。他很奇怪,说杨亚伟并不在这里上班,但他就是杨亚伟的妹夫,有什么事他可以帮她联系。女人听他这样说,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很厚的牛皮信封,请他转交杨亚伟,并代转一句话,“三万块钱换不回我的青春”。

这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那个自称杨亚伟妹夫的男人说他当然不敢原话说给杨亚伟听,所以在拿钱给杨亚伟时,他只是含糊地描述了一下那个女人的外貌,别的没多说。

听完那个男人的叙述后,女摊主却若有所思,说你这个大舅子,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觉得,凡是在这事上脸不要命不要的,不是身体有病,就是心里惨道。

惨道,陈恺说,是当地土话,大概就是可怜或者苦痛的意思。

女摊主说,听了她这句话,那个男人闷了半天,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伸进帽檐投在他脸上的阴影里,擦了几下,就像他被什么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之后,突然摸出十块钱,丢在木桌上就转身走了。

我记得比较完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陈恺说,其他的也差不多,反正就是装神弄鬼,神神叨叨,说的那些事,有的像真的,有的像编的。比如他父亲的事和他老婆的事,我们都知道一点;但说老杨隔三岔五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之类,还吵架,我就有点不太相信。不过,你说,老杨一个人这么多年,会不会……

这些都不重要,我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要弄清楚的是,老杨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你还不明白?陈恺做出鄙夷的样子。他是在演戏啊。上次他的方案我们没有同意,他就干脆自己来演,一目了然的事啊。

这还用你说?我说,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要演他周围的人,然后到处找自己,更重要的是,就算他要演他自己,现在戏演完了,他干吗不回家?

我找你来就是因为这个啊,陈恺说,我和小方原本一直把这事和老杨上次的那个方案联在一起想。他那个方案你应该还有点印象吧,意思好像是说,在戏剧艺术节的那三天里,进来的人,不管你是不是演员,都是演员,不管你是不是在演戏,都是在演戏;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你假装是真的也真的是真的,你假装是假的也真的是假的;那他现在假装他不是他自己,那就等于是他自己,是这个意思吧?那他现在表面上失踪了,是不是等于没失踪?

等于没失踪,我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哪知道。陈恺说,刚开始,我和小方都觉得如果是在表演失踪,那只有躲在举办戏剧艺术节的这个镇子里,才合乎他那个方案的逻辑,对吧?但我们已经把小镇翻了个底朝天,没人啊。

不对,我说,如果他是在表演失踪,那他躲在镇子里就不是真的失踪,而是在表演失踪;他只有离开镇子,又失踪了,才是真的失踪。

他要是离开了镇子之后失踪的,陈恺说,当然就不关我们的事了,问题是现在有录像证明他进来,却没录像证明他离开,这不就麻烦了吗?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我灵机一动,问陈恺。我的意思是说,老杨开始只是想表演自己找自己的戏,并没有想玩失踪,但突然出了意外……那三天时间里,镇子里没出什么事吧?比如两伙人为什么事打起架来,老杨正好遇见,殃及池鱼之类……

没有没有,陈恺连忙摇手。你别乱说,整个活动风平浪静,圆满成功。

还有,他像是突然又想起来。你注意到没有,所有录像中,我们一次也没看到老杨抽他的烟斗,对吧?

我也注意到的,我说,所以我才觉得会不会是半中拦腰出了意外。我们都知道老杨只有遇到大事才抽烟斗,他也知道我们知道这一点;如果玩失踪是他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那他一定会故意抽烟斗,好提示我们,就像他故意给我们留下这么多线索一样,但现在我们没发现他抽烟斗,就只能说明他的初衷的确只是想演一出戏而已。

我也是这样给小方说的,陈恺说,但小方说如果老杨觉得这次的事比哪次都大,大到连烟斗都不抽了呢?

所以,他说,小方觉得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

什么?我问。

陈恺看着我,眼光有点躲闪。

你还记得不,他说,我们上次在办公室讨论老杨的方案,小方曾经问老杨想给他这个方案取个什么名字,老杨明确表示,他觉得你那个戏的名字最合适。

我假装想了一下,点点头。

虚构的灰,陈恺说,他假装各种各样的人,不就是在虚构吗?

是啊,我说,怎么了?

虚构的当然就是假的,陈恺说,对吧,但灰呢?既然是虚构的,就不应该有灰,而应该只有烟,虚构完了,烟也散了,什么都没有;但有灰,就说明不是虚构的。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小方姑娘的意思是?我问他。

小方的意思,陈恺说得有点迟疑。我事先声明啊,这是小方的意思,不是我的——老杨会不会因为受你这个名字的启发和影响,在镇子里表演完之后,也就是虚构完之后,就从后山那条小路一直走,穿过河床,爬上对面的山,躲进一个别人一时半会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弄死了,就等着尸骨腐朽成灰呢。虚构的灰,虚构和灰嘛。

你们的意思是,我说得也有点迟疑,同时感到口干舌燥。老杨现在这种情况,不见了,失踪了,甚至死了,是我的原因?

不是你的原因,陈恺急忙摇手,你想到哪去了。是你那出戏的名字,你想想,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啊……还有,老杨的父亲是脑溢血死的,你那出戏里不是也有个人是脑溢血死的吗?

老杨听我说了一出戏的故事和名字,我说,就把自己真的弄死了,这是人话吗?

谁知道呢,陈恺说,小方说保不定他早就不想活了,终于逮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问。

演戏的机会啊。陈恺说。

他这样回答之后,我才发现我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问题。

我是想问他为什么不想活了。我说。

每个人可能都有他不想活的理由,陈恺说,小方说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就像本来半空中有根电线,你那出戏是个开关,一摁,啪的一声,电流进来,灯亮了……

我看你们两口子已经疯了。我说。

陈恺显得有点惊喜。你也觉得我们像两口子啊?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眼前一阵发黑,这才意识到,从中午到现在,我已经十多个小时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你不是要厨房给我煮面吗,我问陈恺。还问我要辣鸡还是脆哨。面呢?

什么面?陈恺表情愕然,现在半夜三更的,我到哪里找人给你煮面?

好吧,我说,那我求求你派辆车把我送回去,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回程路上,我因低血糖导致严重晕车,躺在后座上奄奄一息,但还是坚持着给陈恺打了个电话。

你可别给警察乱说什么虚构的灰之类的,我说,我先警告你,你要是胡言乱语,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我也玩个失踪,而且事先在朋友圈里发布消息,指名道姓说是你们逼的,还要把你和小方姑娘的事抖出去,看你怎么给你老婆交待。

你就别给我添乱了,陈恺说,我真这样想就不会说给你本人听了。我们不是在推测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吗。

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那句已经憋了有一会儿的话说出来。

还有,我说,你那个小方姑娘,太搅了,你这小身板,怕是挨不住她几篾片;你自己小心点,到时候鸡飞蛋打的,勿谓我言之不预。

我知道他不会爱听这话,所以不等他搭腔,就挂断了手机。

事实证明,我威胁陈恺的那通电话产生了强有力的效果,当然,这其中肯定也有小方姑娘的作用,反正在接下来两年多的时间里,无论是杨亚伟的妹妹,还是派出所的警察,没人来问过我有关虚构和灰的事;而我陆续听到的一些有关杨亚伟的讯息也都无关紧要,对事件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比如他妹妹和警察后来在他书房的抽屈里发现了他的烟斗和烟袋,还在另一个抽屈里发现了他之前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十多万现金,等等。但我始终摆脱不了那个夜晚,只要想起那个梦魇般的夜晚,我就会在生理层面感受到与那个夜晚完全一样的饥饿、晕眩、绞尽脑汁却一无所得的沮丧以及被人无端嫁祸的委屈、愤怒和不安。为此,我不再和任何同样认识杨亚伟的人谈论他,也学会了在他们谈论他时巧妙地转换话题。在他们口中,杨亚伟已经是一个久远的模糊的影子,而且这个影子还一日甚过一日地变得更为淡漠,就像那天我坐着陈恺公司的车进入市区,看到晨光正让夜变得淡漠一样。而我始终保持着的对杨亚伟事件的缄默,在他们看来,也许只是出于对他的一种尊重。

在此期间,我曾多次启动那个将小说改编成话剧的计划,甚至考虑过把杨亚伟的失踪和那篇小说真的勾连起来,变成故事中与那对夫妇并列的另一条线索——我总觉得这样一来,我就能摆脱杨亚伟施于我身上的诅咒般的圈套,完成我的改编工作。我是这样想的:按照杨亚伟的逻辑,如果我把他本人写进我的小说,那他就将从我的小说里被驱逐出去。

但我尝试了无数次,每次都以颓然放弃而告终,我不得不确信,在杨亚伟事件的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我没法完成这个工作,虽然我不知道失踪本身是不是也算一种结果。

于是我就想到了第二届艳红小镇戏剧艺术节。

事隔这么久,我不敢肯定陈恺的手机还是不是原先那个号码,所以我事先做好了给一个陌生人道歉的准备。但我打过去,还是他。

我们假装那个夜晚之后的时间都不存在,或者说我们仍旧停留在那个夜晚,正继续讨论着杨亚伟。

我还是觉得老杨在演一出大戏,我说,你还记得不,他曾说过要把他那个戏从第一届延续到第二届,要让两届之间发生点什么关系。他还问过你,戏剧艺术节是两年一届还是三年一届,对吧?另外,他假装是他老婆的情人时,也问过一个摊主,艳红小镇附近哪里有山洞,他准备进去躲个两年三年。

嗯,陈恺说,是有这么回事。

所以我觉得,我说,而且越来越觉得,等第二届戏剧艺术节开始,他说不定就自己出来了,再演一出什么戏,和这次的失踪连在一起……对了,第二届应该已经在筹备了吧?

你还嫌当年的麻烦不够多?陈恺说,我们确实已经开始筹备,不过从今年开始,改成服装艺术节了。艳红小镇首届服装艺术节。

我闷了一会儿,问他,这肯定又是小方姑娘的主意吧?

他没吭声,只是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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