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里的爷爷

2023-08-15 00:54刘哲
参花(下) 2023年12期
关键词:铁桶牛棚牛犊

◎刘哲

久居樊笼里,难得返自然。当那片生养我的沃土,不是在梦境出现,而是重新映入眼帘,我一阵恍惚。这比梦境还恍惚的现实,令我一遍遍确定着所见的真实性,只有确定自己脚下的土地热情似火,确定山间的溪流潺潺而动,确定绿柳红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的心,才仿佛是块石头,从嗓子眼落了地。

老房的后园子,是爷爷垒起来的牛圈,绝大多数我回来时,他都在牛圈忙活,或是弯腰低头清理粪便,或是铲上满满一堆的草料,小心翼翼地添进食槽,总之,除了吃饭睡觉,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从我记事开始,牛就是我们家的一员,那时我还很小,小到用尽全身力气,只能将盛满水的铁桶提起,墩在食槽里,爷爷的话叫“饮牛”。小小的身躯只比食槽高一点点,需要将自己的身子探进食槽,扶着铁桶,防止牛喝高兴了,摇摆头颅撒欢,牛头横冲直撞,会直接将小桶掀翻。铁桶的底很小,牛头太大,够不到桶底的水,如果不用手扶着,它只能喝到三分之二的水,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一,要用手将铁桶倾斜,将水倾斜出深度,这样牛才能喝饱。牛是不护食的,每次喝完三分之二,都自动将头从小桶里抽离出来,等我将铁桶伸到它的嘴边,它又继续汲取生命之源。

在我们家,并不是谁都有机会碰到爷爷的宝贝牛,他从不向他人表现出不信任、不放心,只一味地说,“到家便是客,这活计太脏,不能脏了客人的手。”实际上,家里人心里明镜儿似的,明摆着就是担心别人侍弄不好他的宝贝牛。不过,爷爷对我是极放心的,我曾不止一次地跟着爷爷去放牛,放牛的地方都是经过爷爷几次考察,斟酌比对,最终确定的,不但要“有山有水有树林”,还必须水草丰美。到地方后,爷爷卸去了牛的笼头,牛也像爷爷一样,低头弯腰,走几步吃一阵儿。爷爷也不闲着,拿起镰刀,去给牛将山珍佳肴打包,老家有一种稗草,深得牛马的喜爱,稗草喜水,一场透雨,就能让它原地蹿起到齐人那么高。爷爷割草时,总是只取稗草的上半部分,留下大概一指高的根,最初我以为叶子的部分最鲜嫩,味道也最好,他却说这只是原因之一,只要我不斩草除根,下一场雨,就会出一茬新绿,这就和打鱼一样,下网捕鱼,不能下绝户网,不能断了它的根,草会保佑牛吃饱,鱼会保佑人吃饱,更何况养牛的可不止咱一家,其他的牛也需要这里的草改善伙食。我记下了这个道理,每次割草,都要留根,也许每个背井离乡的我们,之所以魂牵梦萦着老家,就是为了寻那一小段深扎故土的根。

夏天的时候,即使是东北,温度也要在零上30℃左右,牛不再贴着栏杆站着,翘首以待,而是将整个身子都隐藏在牛棚的角落,隐藏在阳光照不见的地方。夏天的牛是比较遭罪的,蚊蝇成群,一鞭牛尾来回抽打着,驱赶着酷暑的炎热。有时牛也会因为炎热食欲不振,出现不爱喝水的现象,爷爷自有办法,去家里的腌缸取两块咸菜疙瘩,切成小块儿,拌在草料里。不出十分钟,牛就渴得哞哞叫,及时雨总是被渴望的,当我提着熟悉的小铁桶的身影,出现在那双蓝汪汪的大眼睛里时,它会激动得再叫几声,同时也会不时地跺脚,大概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一桶水就可以了,毕竟每次爷爷捞出咸菜疙瘩时,都要用清水冲洗一阵,害怕齁到他的宝贝牛。很多时候,爷爷对牛的照顾,是一种感同身受,每次将食槽填满草料,都顺手拿起牛棚柱子上的铁梳子,给牛理顺皮毛,我也拿起梳子,照葫芦画瓢,不过是梳了几下,爷爷就让我停下,要么说太用力了,要么说没有顺着牛皮毛的走势梳,还说梳毛的时候,尽量不要让牛吃东西,梳下来的毛四散,不知去向,可能就被牛吃到了肚子里。

生牛犊是家里的重大事件,我只赶上过一次生牛犊,爷爷请人算准了日子,提前好几天,便拿着他那只木质的小马扎,坐在牛棚前守着,一坐就是半宿。晚上的蚊子凶得很,嗡嗡声不断,好像要吃人,爷爷就裹上厚衣服,戴上口罩帽子,只露出眼睛一条缝,这不禁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留学时对抗蚊子的方法,简单粗暴得异曲同工。爷爷就这么守着,深夜再回去,早晨五点钟,准时端坐,继续守着。平静的日子总是暴风雨的前兆,“正日子”那两天,爷爷两天两夜没合眼,小牛犊千呼万唤始出来,出生后,爷爷等待着牛妈妈为孩子舔舐掉表面的一层黏液,看准时机,就将牛犊抱进屋,盖上事先准备好的被子,没一会儿,牛犊自己就能站起来了。爷爷往往会将牛犊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噔噔声吵醒,不用想就知道,是牛犊的小蹄子,在与家里的木质地板碰撞。当我注意到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打量着我们,看到它认真且严肃的样子,我和爷爷不禁一齐笑出了声,此时的它是自由的,也是值得羡慕的,出了这扇门,它就可以重回母亲的怀抱了。

小牛犊初来乍到,不惧天高地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爷爷没将小牛犊拴在牛棚里,整个院子散布着它的蹄印,回响着哞哞的叫声,小牛的叫声,音色比较薄,还是比较稚嫩的感觉,不像牛妈妈,音色低沉醇厚,当院子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散布着它的蹄印,当它完整地将院子逛了几圈儿,也就到了冬天。黑龙江的冬天,大雪封门,大雪封路,山野所见皆白,这时才是牛大展身手的时候,东北不比南方,南方需要牛来犁地,东北地广人稀,耕地成片,农业机械化程度很高,所以种地是用不上牛的,冬天才是东北的“牛忙季节”,家家户户都套上牛车,去山里捡些枯枝枯叶。老家山甸子里的雪特别厚,六七十厘米的雪,甚至能没过成年牛的大腿,雪像是给大山盖了一层被子,蓬松而松散,一脚踩下去,往往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牛一声不吭,顺着爷爷鞭子所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有的地方没踩踏实,一脚下去,直接要滑倒,没走几步,就看到牛身上冒起了白烟,那是汗水与低温相互作用的结果,长长的睫毛上已经形成了冰挂,爷爷虽然嘴上不说,却还是能看出来心疼的,他让我们都下车,整个车上空无一物,他去前面亲手拽着牛的缰绳,一步一步往山林深处领……到了山林深处,我们开始四处捡些枯枝,牛已经很累了,趴在雪地上,紧紧蜷缩着,头伸进自己的怀里,舔舐着自己皮毛上的冰。爷爷将捡来的枯枝打捆,摞得整整齐齐。快到中午时,就给牛准备午饭,每次出来捡柴,爷爷都要犒劳自己的战友,鸡蛋、牛奶等等,它也来者不拒,大快朵颐,不住地咂嘴回味。太阳西斜,一捆捆柴被码得整整齐齐,成了见方的小堆,牛已经重新站起来,鼻子贴着地皮,四下搜寻着些干叶,终于,我们也要开始返程了。

回程的路上,我被安排在柴堆上押车,原路返回是比来时要省力一些的。说来也怪,来路中途,苍山负雪,有段石子路,牛一脚踩上去,腿被利石划破,流了血,一时间上来了牛脾气,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大口地喘着粗气,四个蹄子躁动不安,爷爷见状,不由分说,箭步上前,两只手握住了两只牛角,嘴里喊道,“吁,吁,吁”。一人一牛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活生生武侠剧中比拼内力的绝世高手,周旋一阵子,当牛确定了爷爷的身影,喘息也就不再急促,心安了下来,爷爷也松了口气,拽着缰绳走完了全程。乡下的时间是不禁过的,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们行至村口,家里的小白狗边跑边叫,兴奋地摇着尾巴,迎接满载而归的我们。当晚,无人醉心于冬夜孱弱的月光,无论是人,还是牛,一家人都沉沉地睡下了,一阵阴云被风吹移,将月亮隐了去,北极星穿云长明,守护着凛冽的北方大地。

对于东北老家的乡亲们而言,春节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爷爷奶奶算好日子,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忙活,“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这就是乡亲们心中的法律,谁家要是颠倒了顺序,或者没认真贯彻执行,往往会成为整个村子的谈资,进而成为老辈人口中的“异类”,被村民们边缘化,因此,哪怕是作为新时代新新人类的我们,对于过年,也怀着一颗绝对的敬畏之心。过年是村庄普天同庆的日子,爷爷的宝贝牛也不例外,我和爸爸早早地将印着“金牛满棚”四个烫金大字的红纸贴在牛棚柱子上,爷爷则是扯来一根灯线,吊在牛棚棚顶,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每个角落,温暖着整个牛棚。除夕和初一,家人求的是个团圆,过了初一,就要挨家挨户去拜年了,我们家拜年的日子是初六,爸爸妈妈回姥爷家探望,爷爷奶奶出门拜访其他老人。有一年的初六,窗外下着鹅毛大雪,山路多弯,被大雪抬高,被大雪阻塞,汽车打滑,无法通行,这可难坏了满村的乡亲,可人情是风雨无阻的,雪下得再大也要出门出村。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做着什么决定,又像是在做着什么斗争,一跺脚说:“我去后院套上牛,咱们赶着牛车去!”奶奶在一旁扑哧乐了,“这么远的路,你能舍得你的宝贝牛?”爷爷佯装发怒,“还磨叽呢,趁我没后悔,赶紧走!”话音未落,就去穿衣服,出门套车,临出去还喊了一句,“多装点硬菜!”

套好牛车,装好拜访老人的年礼,我们三人一牛就出发了。雪越下越大,能见度甚至不足十米,这条山路爷爷走了一辈子,恨不得闭着眼都能走出去,爷爷在前面坐着,用鞭子和缰绳控制方向,我和奶奶在后面,奶奶怕我冷,给我拿了床被子,裹在了我的身上。其实根本不冷,“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是每个在雪原上撒过欢儿的孩子从小就懂得的道理,当天雪花如席,纷纷扬扬,没有一点风浪,像是一朵朵蒲公英,安安静静地被天空释放,姗姗而来,信步于此,极尽温柔。远山被涂上了洁白的底色,成林的树木枝干灰褐,缀连成片,与漫山遍野的洁白鲜明对比,又被漫天落白朦胧,那是一种只有雪乡才有的奇幻浪漫。虽然我们没有一车柴重,但奈何路远,一去便要二十里路,蓬松的雪被一辆牛车划开一道道白浪,舟遥遥以轻飏,爷爷的皮鞭就是船桨,掌控着方向,行至中道,爷爷回过头来,顺手从塑料袋里拿了两个苹果,喂给了牛,得了苹果的牛走得更快了,快到没等雪反应过来,牛车已过,雪还没有被压实,也没有被划开,徒留两道浅浅的车辙……

爷爷一生劳累,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头牛,一头躬耕黑土的老黄牛,幸运的是,当我回到家,远远地还能听到后院的牛叫声,还能在牛棚里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去到牛棚,我所有的对牛弹琴,都不是在自说自话,这里的一切都没变,乡村是我认为最接近净土的存在,她因纯粹而高贵,又因和这方寸间一切生灵的相同血脉而和蔼。也许我们在城市生活几十年,高楼林立的城市,每一道门都是一道坎,每一个台阶都是一座山,我们每时每刻都需要适应城市的日新月异。或许,一颗乡心永远无法融入紧密的人流、永远无法在高楼大厦安定,这也使我时时不安,时时陌生。

如果可以,我希望每年都能回趟老家,一次次地感受牛棚昏黄而温暖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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