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芸
出帐篷,向前直走十来米
可以避开酷热,进入正午的树林
进入美好的秩序。光影斑驳,由西向东
作缓慢的位移。白蝶是一枚
更美的光斑,翩翩,如游鸿。
它的美在于它的自由。
红蜻蜓无端起落,每一次
稳若飞机停靠停机坪——那种泰然
那种定力,我没有。
继续,将小世界看大,看穿
看蚂蚁翻越树皮蹙就的悬崖。我尾随它
从正面攀爬到背面。多么幸福的几分钟
它到达目的地,我亦忘记了我。忘记了
这使我消沉的,现世。
这片低缓的坡地
仿佛女人
优美的胯部
敲碎土上的薄冰
向下挖掘
小土洼均匀散布
如同大地扩张的毛孔
立春前后
农妇们将土豆切开
裹一层土灰,置入泥窝
之后浇水,施肥
掩土深埋
“必须深埋,它们才能生长。”
这生命的秘密
多像爱的秘密
赶早市的人提回拔了毛的公鸡
被掏空肺腑的公鸡
被倒挂
僵硬的脚爪一前一后
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这是清晨,她埋头洗葱,
准备一个人的晚宴
寒风过境,田埂上
雏鸡围着草垛打转,悲鸣
稻草人抖动着,越来越像个稻草人
她越来越像个受伤的母亲
揉着干涩的眼窝,为自然的转换
唉声叹气
初春蓓蕾嘣地弹开。这之前
焰火沉凝在爆竹筒
两个人,投向对方的眼神何等沉静
此刻,窗外烟花倏然上升,旋转
灿烂绽放又转瞬即逝
就像这日子,前仆后继
这日子,这必然的
死灰的结局
但是,“亲爱的,”
且看空中幻灭的胜景
是情感,将这死灰
编排出生动的花絮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陈子昂
薄薄雾气应景,也映境,丘陵凸凹寒韵,
通幽之径秘密。山畦卷心菜,含霜而绿,
卷得紧紧,似拳,攥紧尚有余温的言辞。
守墓人踉跄疾走,像一页临近崩溃的信。
独坐山下,观墓颜漫漶,似乎读你的人
已老。碑前,落红冷焰,风声窸窣游吟
《登幽州台歌》,此声确切。正如确切
的葬地已成谜,你驱马徘徊,在你周围。
海市蜃楼里辗转。
雨裹微粒的漂浮带,蒙眼
嘶吼的男神。
短信发向晦暗不明的未来。
乱流之黑压压人群,如油布翻卷;我想到
油布的可燃性。
低空沉滞雾霾,近似于道德的灰。
“当黎明骄傲地登场”,
笼中画眉看林中鸟
争吵不休,仿佛来自西方的政客。
太极舞者揽雀尾,胸谷荡出
刀剑快意和隔夜幻浪之微酸。
出土的灰蝉们开始聒噪的晚年,
是的,灰蝉们歌唱,
赞美那件透明的秃毛装。
鳟鱼少年买醉,拐进鲨嘴酒吧。
梦剧场上演《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
缤纷光幕如涎,膈应
口号嘹亮的帝国审美。反之亦然。
光怪陆离之一日,晚风款款
如强力黏合剂,漫过黄花与粪堆。
直至日落如西西弗滚石,
划出一道艾宾浩斯遗忘曲线。
○杜鹏
初春的月光很白,藏不住一丝鸟鸣
夜色全部打开,也抵御不了
月光的侵袭
我的母亲柔软下来
就如田埂上稀疏的蛙鸣,力不从心
她把整个宇宙缩在小屋里
面对疼痛,如一根藤蔓乏力地攀缘着
她知道,无法再与庄稼碰面了
稻香花开,那些和她绑在一起的根须
留不下她的土壤和天空
和尘世相遇
为家种下了春天,也耗尽了她的春天
她的风湿,在这个春天钻进身体
她无法收获,属于自己的麦穗
如一滴雨水,耗着生命的源头
这个春天,母亲
再也不能在屋檐下纳千层鞋底
再也不能为我烤上喷香的红薯
我呼唤她一生的词语,此刻,越来越沉
在炊烟的上空,熟悉的味道被雨打湿
我突感失去了重心和方向
我隔着空气能听到她的心跳
越来越弱。母亲费力地告诉我
她的一生,是以一面铜镜的方式走来
让我记住,向北的路上,永不迷路
我打开窗户
把阳光引进来,努力让她的眼神
在春天苏醒,长出一茎嫩绿
但我看见,她的眼里
噙满泪水
窗外。清晨。提前醒来的麻雀
打开翅膀,鸟鸣紧挨鸟鸣
越过花海,桑田,和远山
一缕缕水雾,朝云朵的方向
呼唤春风
清扫庭院腐烂的落叶
许多旧事沉入潮湿的土壤
一朵茶花,从墙的拐角处看过来
与我一起,看黎明的光亮
越来越宽
对面的村小学。读书声
掠过鸟鸣,和云一样轻
我顺着红旗的高度
直视阳光。天空
一片红。所有的空气
热闹起来
父亲来到城市,已经五年
蜗居的色彩,单调得
剩下失眠,耳背,眼花
甚至少言寡语。稍不留意
就被城市的空气呛得直打喷嚏
提到故乡的风,父亲
担心自己成了城市的落叶
游离在空气中,无法退回土壤
父亲习惯把目光搁在月光的另一端
然后执一杯高浓度的老白干
泛起故乡的尘埃
谈起村头老槐树上的喜鹊
叫声抬高了天空
谈起那口古井在冬天冒着热气
将甘甜推向堤岸
谈起唢呐下披着红纱的新娘
招来一片片移动的云朵
谈起犁田的机器,把黑夜翻出了黎明
父亲最高兴的
是我替他在故乡拍的照片
时不时,他就在那些照片里
走走停停
办公室内。只剩下我和空气
我们用腹语交谈,不忍心惊扰
窗台上那只远道而来的麻雀
头很小,思想在千里之外
一双眼靠近我,似乎要表达什么
它的目光,捎来了
一缕熟悉的炊烟,饱满的谷粒
还有母亲那垄菜畦长出的千言万语
它不是过客,是专程而来的
并驮着消瘦的云朵。一阵风吹来
羽毛抖落的尘埃,渗进我的眼睛
如一封漫长的书信
从头至尾,字字锥心
门外一声呼喊
惊飞了麻雀。一片羽毛掉下来
我突然感到,这片羽毛
从我身上连根拔起
并在土地上有秩序地生长
○林兰英
水在流。葫芦坝静静坐观
我们一群人进入他的腹地
鸟在做巢先生在读书
而东风
正在孕育一次浩荡的春事
葫芦坝早已在飓风中变形
贫穷飞离故土
先生书中的悲愁
可以慢慢收起
从山中升起的曙光
深染松林
先生
车窗起雾满面含霜
如果今昔你在
会写这些农事吗
会写那洞穴里
被抽走的草与花吗
先生 你写橘子 写枇杷
你写山写水你还写人……
唉 今日雾气很浓
我被包裹其中
悲与喜同时吸住我
在弯曲的山路上
我热爱的人飞奔而来
泥土下沉先生
我仅仅为你鞠上一躬
便觉不枉此生
1982年
周克芹走出了葫芦坝
那时候
他在山上
我在山下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像蒲公英
被风吹遍祖国
大江南北
那些飘在纸上的人
那些行走在纸上的鸟
是先生的英灵
它曾经填满我少女的心房
忘不了的老街
忘不了朴实美丽的女孩儿
忘不了沧桑的许茂
忘不了有爱有恨有梦的简阳人
葫芦坝的风扬起的那个名字
葫芦坝的水吟唱着那个名字
葫芦坝的山驻守的那个名字
葫芦坝的儿子一晃八十圣诞
今天我有幸站在脚下这方水土
今天我有幸能在他墓前鞠躬
今天我有幸能为他写山写水
能有今天,我三生有幸
战神阁是我新起的后院
这里不提爱情
春风吹拂时
我有马匹
长剑、古琴、美人
大年初三
我在后街许愿
让日月抬头
照我河山
春风去了山上
山上有仙
用纸香蜡
与他们说话
他们叫我兰
用缥缈的眼神看我
赐我清水
糖果
我的五十六个年华
挂在春秋战国
马蹄声随风而逝
月光下的五姊妹
望断天涯
○张杰
桂花香已成阵
我戴着口罩
在无人的大街上
徘徊多次
捕捉它抽象的美
从阳台到树林只有200米
从傍晚到深夜,我够不着你。
恰好轮到十五不能出门
八月十六,我得以出门寻找
十五就出发,照耀人间的月亮。
○柆柆
智齿是无用的 像一颗毒瘤
我携带这样的隐患走了二十多年
它时而平静 时而暴躁
时而牵扯混乱不堪的神经
我时常向人问起:
既然让你深觉痛苦,为何不拔掉它
直到成年我才有了疼的意识
但他们却说:拔不掉
这是长在血液里的铁钉
“如果看见那张脸
也许我会恐惧 会逃避?”
他站在路口 在树下
而在同一时刻 在同一天
她在沙滩上唱着歌。呻吟着
也许他爱这黑夜?
她是智能的神女
夜空中的月亮
窗台上 他点燃一支烟
拼凑着半数的理性与半数的爱情
也许他只是纯粹爱着夜晚本身?
漂走的船只 发丝垂下
蓝黑相间的翅膀及那只松鸦
裸露的脖子 耳窝 锁骨
他凑上前去呼吸
夜燃烧着 陷入潮水的漩涡里
沙滩的泥浆里。灯芯草丛里
他说 人们就这样爱着
她说 人们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深夜里列车向一个
终点驶去,有雷鸣闪现
空气中仿佛存在一种信号
暗示着恐慌 我紧靠
椅背坐着 翻看一本书
使我谨慎阅读的
我想我看见马孔多小镇的月光
打在了列车的回廊上
孤独的布恩迪亚和滩地
寂静中梦的启示朝我微笑
大提琴在我体内奏响
像狂躁的鼓点在烈火之间
强力地喷涌 灼烧
而我被迫啜饮这来自黑暗的
孤独力量 一种不属于我的渴望
疯狂中谁知道我的灵魂
月光颤抖着 黎明类似
一头猛兽躲在安静的回廊里
继续未完成的生活
他深陷人群中
凝视一条涌动的河
从异端闪退至半地面
以直接有力的招式
打破无声的浪潮
岛式车站:上层与下层建筑
那虚构的场景里
无数审判的眼睛游离
于极端的黑暗与光明
安德门地铁站
他站着冥想 他在这
浪潮涌动的半地下
任凭一列驶过的地铁
将意识切割
像空茫中的雪花飘落
那般无助 听命于
开往小行的广播
此时此刻 他已上车
他站着冥想 一粒
灵动之体将消失殆尽
沉默在涌动的人潮
黄昏被一本诗集嚼碎
在妩媚的湛蓝的天空下
鸟儿见证了这个奇观
我徒步向前 她紧握书中的字词
她的目光仿如六月的野刺
与多数诗人不同
她的出现揭开了黑暗与现实
黄昏从诗集的封面下沉
她手捧这字词间的光芒
似在安抚婴儿的泣声
襁褓中从未与世俗有过交情
我已然这样默默地旁观
文明的暴行根植于湖畔一端
她穿过假山,从石缝中走来
枕在黄昏的伤口上
惊人的未名湖畔
诗歌在慢慢咬碎沉重的落日
用僵硬的时代的牙齿
骤然刮起猛禽般迅速的风
巨大的平原为风而坠
惊骇中,诗人留在原地
他咳出的血是僵死的风中一块烧红的铁
我听见燃烧的麦田在颤抖
惊人的收割,无数火焰在升起
○鱼小玄
他说,我笑起来像蜜橘
秋天多么好,山下盆地稻谷黄熟
寒雨带来烟云,时间如瓦盆淘滤稻米
山路迢迢走八里十里
橘叶柑叶柚叶常绿,蜜橘熟得早
两三处小村子深藏坳中
我坐在他的背篓中
像一枝刚折树的蜜橘,浓浓橘绯色
枝叶挠他,揽住他,挨倚他
山民采蕈子、烘瓜晒豆
收了棉花缝袄子,酿几坛橘酒
等霜等雪落下来……
“冬天要来了吗?”
“听说山坳人家酿了橘酒?”
那年秋深时,双手呵气成冰
深山橘园寒雾霜霭,他摇晃着我
摇晃那坛橘酒,酒香清甜,瓦屋落下粒粒雪子
农谚说:莲蓬结籽心连心
众荷纷纷要结籽,可忙坏了村人
做藕糕的阿婆迈着小步,蹒跚走过田畈
她将荷叶托了藕糕,喊她家中几个囡囡
“荷哎……囡哎……夏雨过山来了”
白荷幼娇,躲入雾纱深处
粉荷怯怯,往莲瓣扑着薄薄胭脂
红荷红衣,那红衣是新嫁衣
提亲的媒人,折来最厚实的绿莲蓬
莲子晃动,众荷纷纷拎起裙摆
她们在池中塘中缸中
“荷花囡囡,亭亭玉立大姑娘”
阿婆归家来,这时节夏历翻到了最深处
青玉色远山,湿漉漉似拧得出水的
布绉帕子,月亮却似,新竹所编的竹匾子
水鸭子的羽色染过夏雾
夏雾几重,轻涌来
夏雨几番,重落来
夏月几旬,慢着来
水边人家不爱思量
冬月所晒咸菜炖河蚌,春葱佐鱼虾
船舱几坛醋几坛酒,鸭蛋腌得油
那天,河声悠缓
银河水声悠缓
他眼中有我故乡河湾
河湾涨着水,往来船只寥寥
爱,仿佛入夜后,群山河水彼此吟默
天降大水,打落了一地梅子
二楼的女人,湿漉长发,净白脚丫
踩过积水,在院中捡拾梅子
她曾经,是我被他剪下并粘在相簿的
一张影子。那影子染了难褪的梅汁
又薄又瘦,晾干收进一只抽屉里
他深深吻过那张影子
他深深吻过他手心的梅子
我知道这件事情,每一轮梅雨季节
回返时,我总会变成一锅梅酱
又酸楚又甜稠,令他搅不动
酸的梅子,是他的梅子
甜的梅子,是他的梅子
他叫我,叫我梅子梅子梅子
“我爱你,梅子梅子梅子梅子呀”
香椿有了最浅的香气,还没到
最深的春天。守庙的老和尚
忘记木鱼放在了哪里
他问我,怎么又来烧香。
我没说话,我在佛前摇起了签子
“噼啪……噼噼啪………”
春色忽然全部坍下来。
寺钟被所积的春色推动,发出低沉的
钝缓的鸣响。我步入浓翠之香里
那年小镇,我买过一面花肚兜
辫子不齐腰。一边想他一边折椿芽
香椿树下,是香味四溢的小饭馆
他那时,是个吃素的出家人
既怕春色再深,还怕少女再吻
桃花羞羞答答,春江边来了姑娘
她赤足,脚丫踩入江沙,沙中熟睡着
只只河蚌,渔舟正穿过春山
她浑水踩河蚌,河蚌的软
春水的暖,她被挠着,还被桃花
溅溅染染了一身薄衣裳
“哎……卖河蚌卖河蚌……”
“哎……桃花水涌上城墙了……”
她上岸,蒲草串拎河蚌,穿街走巷
桃花也穿街走巷,小孩子们在她身后喊:
“桃花姑娘,踩河蚌,踩到谁家入谁家”
老巷深深,文火炖汤的人
用春水煮河蚌,粗盐几粒,姜丝少许
他慢慢悠悠,蚌裙上春江在荡漾
桃花探上墙来,炊烟细细,她细声细语
对他说:“我的河蚌,我的情郎……”
早稻的绿,绿涛起伏着
往远山拖曳而去。她昨夜挂了帐子
那帐子柔纱,染缸中艾草拧过绿汁水
白鹳从邻江来,在稻田中搅动雾色
雾色染了稻、艾、草、苇、竹
小寨子有人在雾中轻轻唤她:
“稻娘……新米酒熟了吗……”
“稻娘,你开开门,再开开门……”
宿醉的人,胸膛沾满月影,以及三五枝
迟迟难谢的桃花。他坊中供着酒神,那酒神
被张贴,绘得粗拙面赤,摇摇晃晃推动着稻浪
“醉汉子,雾将薄了,你回吧……”
“醉汉子,你喝了晚酒又喝早酒……”
她醒着醉着,米酒沉睡在缸中
早雾也挂上帐子,帐子云山雾罩,小小稻寨
没于雾中。稻穗青绿,春江水忽然猛涨
雨水繁密,夏竹是厚厚碧云
剥笋衣的女人,她在云雨中,那身子
仿佛一只丰腴的母斑鸠
“咕……咕咕……”竹海茫茫
竹寨子是巢穴,她竹背篓,肩背笋子
斑鸠声声唤雨,雨帘子挡住了寨门
她,剥净了笋衣的女人
她,湿透了身子的女人
她将笋子煮至半熟,用竹炭焙它们
烘得笋干,竹匾子一层层架起来
赶鸭男人才从竹溪上岸
眉如溪湾的赶鸭男人,踩竹筏子
他有大力气,用碗口粗的新竹,划开溪水
竹山的鸠声雷声,声声催他促他
他头戴竹笠,头顶数爿湿漉乌云而归
她用笋干煲老鸭,鸭汤煨得暮落,暮落了
春夜织成夏夜,两个人拥浴在汤中
“你听,母斑鸠在唤呢”
“你听,公斑鸠也唤,是情歌吗?”
下了数日梨雨,天地又清又明
春雾浮晃在春江,涂过新漆的渔船
窄窄船身,摇过半峡才出湾
“梨花哎……在哪儿哎……”
“梨花哎……开慢些哎……”
艾叶簇簇,村中阿婆端出旧瓦钵
熟米粉过筛,青青艾团子甜豆沙馅
老梨树扶着腰,颤巍巍抖落梨瓣
村巷积雨,她弄湿了布鞋
梨酒清清洌洌,她想起那年见他
他斗笠挡雨,撑篙唱着歌子
那歌声,多么遥遥绵绵
峡中只听得雨落、溪淌、禽鸣
怯怯梨花,花枝勾抱着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