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2023-08-15 00:43:32张雅丽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电话家长孩子

□文/张雅丽

早晨的睡梦突然被一阵门铃声打断,我猜想又是谁不小心按错了,门铃经常会有按错的情况。我把头闷在被子里,铃声响了一阵儿,终于停了,但是停了没有一两分钟,又开始响起来。看来觉是睡不成了,我烦躁地将被子一把掀开,带着怒气拿起墙上的语音电话,“谁啊?”

“哎,是我,快开门。”电话里的声音虽然有些变调,但我还是第一时间就听出来是我妈。我一下子彻底醒了,她怎么来了?距离我妈上次来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我想着她近期不会来,因为过了元旦就快过年了,年前她一般很忙,打扫房子、买年货、蒸年糕、蒸馒头等等,为过年时家人的团聚做准备。

“怎么今天来了?”看着她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提包,我疑惑地问。

“一会儿说。”我妈把提包放在门口的穿鞋凳上,换上拖鞋后,顺手帮我整理着鞋柜里乱糟糟的鞋。

“我爸呢?”

“在家呢。”

“歇会儿吧,哪有一进门就干活的啊?”

“我也不想干啊,实在看不过眼啊。你这鞋柜没有一次整整齐齐过。你一个人住,哪里来的这么多鞋?鞋柜门都关不上了。”

“行行,我一会儿就整理,歇会儿吧,喝口水啊。”我从厨房找出来一个备用水杯,倒上了白水,端到她面前。

“你这是刚起床?”她顾不上抬头看我一眼。

“嗯……其实,是被你的门铃叫醒的。”我端着水的手也有点儿无措。

“你可真行。”她终于停下了收拾的手,“这都九点了。水放桌子上吧,我得先洗个手。”

我妈以前不会主动来我这里,一般是我放长假的时候回家看她和我爸。她来一次需要倒换三次公交车,而且我这是个出租屋,只有一室一厅,住得也不宽敞。但今年,加上这次,已经是我妈第三次来了,前两次都是因为她要来省级医院看病,并且是和我爸一起来的。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全国疫情防控期间,虽然这座北方省会城市当时并没有受到疫情的严重波及,但医院里也是严格管控的,就诊程序很烦琐。第二次的时候是初夏时节,那次就诊流程明显简易很多。当然,这两次检查她的身体都没查出什么大问题。这次我倒是猜不出来她这么着急地来是为什么。

“这是给你带的干粮,昨晚上蒸的,这个是我腌的酸菜,知道你懒得做饭,这些都是比较省事的。”她左手挎着提包,右手不停地往冰箱里放东西。“这冰箱一点菜叶子也没有?你没事儿也做点饭,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嗯嗯,知道了。”我知道我妈只要一见到我,她的手脚和嘴巴就不会停下来,我除了连连答应,说什么都是徒劳。

“妈,你这时候来是有啥事吗?”我心里惦记着这事,还是及早问清楚好。

“没啥,没啥大事,就是吧……就是这一阵胳膊有点不舒服,说不上来的一股劲,突然一阵刺痛,就抬不起来了,然后贴上膏药吧,也能缓解,但还是会时不时疼。我就想着还是来大医院检查检查放心。”

我的心一下子放下来大半,和前两次相比,这次毛病小多了,前两次一次是头疼、一次是心脏疼,吓得我不轻,生怕她出了什么大毛病,在医院经过一系列抽血、B超、CT、核磁共振等等检查,结果都是虚惊一场。这次胳膊疼和之前的那些毛病相比简直不算什么。

“行,那就去看看吧,这两天我抽空带你去趟医院。”

“别耽误你工作啊,我这也不是啥着急的毛病。”

“我知道,具体你就别管了。”

“那中午吃啥?”

“我一点之前得上班,十二点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你这啥都没有,我去超市买点?”

“行,你先喝点水,我洗漱完,咱们一块去。”

超市就是楼下的一个社区超市,虽然不大,但是货品挺全。我妈拿了一个能拖拽的大的购物筐,不停地往购物筐里放蔬菜、水果、排骨、大米、调味料。“中午吃米饭,行吧?”

“我都行,用不了这些的,你一走反正我也不怎么做饭。”我把妈手上越来越沉的购物筐接过来。

“之前来你这尽凑合吃了,这回不行,我在一天就给你做一天饭,也好好教教你做饭。一个人出门在外吃饭最重要。”

“行行,就这些吧。我晚上也不在家吃。”

“你新换的这个工作晚上到几点?”

“一般是九点,有时候会稍晚点儿,看工作量了。”

“也是八小时呢,这工作就是上班点有点奇怪,下午才去上班。”

“这样挺好的,反正我起得晚。”

“别是啥不正经的公司,再被他们骗了。”

“怎么会?我们公司是全国有名的教育公司,面试很严格的,我考了好几轮才考进去。上个月刚参加完培训,很正规的。”

“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反正就是自己多长点心眼。

还有就是别管干啥,都给人家好好干。”

“嗯,知道。”

吃完饭,已经十二点半了,碗没顾上刷,我就赶紧骑着电车去上班了。

我没骗我妈,我刚入职的这个公司现在是全国很有前景的幼儿英语教育公司,公司的一切就职程序和待遇都非常正规。我从学校毕业之后,找过两家公司,待遇都不太满意。有一次在网上正好看到这家教育公司正在招聘线上英语老师,就想报名试试,没想到竟然顺利通过了。我在学校时的成绩不突出,也不是专门的英语专业,大学英语也只是勉强过了六级,不过我的口语不错,所以在这次应聘中沾了不少的光。我对这次的工作机会非常珍惜,也希望借助大公司的平台发展自己,关键是,我不讨厌小孩子,对,说不上对小孩子有多么喜欢,但是并不讨厌。给孩子们当英语老师,亲和力是很重要的,虽然我教的是线上班,不需要和孩子们面对面,但是也会发视频和音频,声音温柔轻缓会很受孩子们喜欢。我上个月刚接受完入职培训,所以这个月准确来说算是工作的第一个月。

我今天的工作就是把我管理的两个班级一百多个孩子的作业进行一一回复。这个不算复杂,就是有些麻烦,因为几乎就是在不停重复同样的话。还有一个重要的更麻烦的任务就是催促还在试听课阶段没有正式报名的家长,让他们尽快给孩子报名,报名率是和我的绩效直接挂钩。这个让我的压力很大,我从小不是一个外向的人,非常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目的性很强的交道。

“刚来都会这样的,练练就好了,别管家长说什么,你就把公司教的那一套话语传达完毕就行。”隔壁工位的同事比我早来一年,她给我加油鼓励。

“我那天报完自己身份,家长就把电话挂了,我一点开口机会都没有。”

“这就不错了,我遇见过好几次开口就骂的。”

“带课再多我都不怕,就是怕打电话。”

“练练会好的。遇见那样的家长就当没听见,嘴上不能说什么,心里骂回去。”

“我不会……”

“你还真是个孩子。”明明她比我还小一岁。

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电话交流恐惧症,当然很可能没有这种病,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可是我能感知到这种病在我身上存在,我有很明显的生理症状,我给别人发信息、语音都没问题,就是很难和陌生人直接电话交流。我极其恐惧电话中别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和毫无准备的发问。我从打电话开始之前会感觉嗓子发干发紧,浑身燥热,手也会微微颤抖。我和同事交流过这种情况,但她们告诉我这很正常,电话打多了就会让人麻木,而且一旦成为老员工,接了长期班,很长时间才会和家长们交流一次。

我今天的十几通电话还是打得疙疙瘩瘩,话说得不怎么流畅,语速还很快,幸好今天这些家长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并且有的表示会考虑考虑。

“过了九点了,完工了吗?”同事的工作结束了,关心地问我。

“还有最后几个作业,批改一下就结束了。”

“明天我给你带点菊花茶,要不然嗓子扛不住。慢慢你就练成铁嗓了。”

我喜欢这位同事的说话方式,总是那么幽默和亲切。这个公司因为大部分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以公司氛围轻松,休息时大家会开开玩笑,传授经验。

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四十分了。我妈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的不是电视剧,是广告,还是那种主持人在那里歇斯底里嘶吼式推荐产品的电视购物。

“今天结束有点晚。”

“锅里有给你留的晚饭,再吃点吧。我给你热热。”

“不用不用,单位吃得挺好的,我晚上不吃夜宵。”

“单位的饭没营养的。”

“真不要了,妈。该到你睡觉时间了。”我今天感觉有点累,不太想说话,想催着我妈也早点休息。

“你看这个电视上的这个按摩器,感觉不错,能按摩头部、肩颈和腰,挺实用的。”

“别信这些,你想要买按摩器的话我从网上给你买大品牌的。”

“我就看看,才不买呢。”妈用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她看起来还是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

“你们那个单位啊,就是教小孩子念英语是吗?”

“是。”

“那么小的孩子能学多少英语,让你这大学生教是不是有点浪费?”

“现在孩子学得挺深的,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我心里想的是大学生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公司还有很多研究生。

“再深能有多深,孩子们就那么个小脑袋,能装多少东西?那你教多少个孩子?”

“一百多个吧。”

“这么多吗?你教得过来吗?”我妈还在不停地发问。

“有现成的电子课件,孩子在手机上和电脑上学就行,我只是负责给学生们点评作业。”我知道我说了她也听不懂,就用最简练的话回答。

“哦,那也不少呢。那孩子们天天就在手机上学习?那不坏眼吗?”

“时间也不长,也就十几分钟。”我觉得她关心的事情也太多了,现在哪个孩子每天不上网?

“我真是跟不上时代了,人家那么小的孩子都会使用电脑啊、手机啊。”

“嗯。很简单的。”我很怕她还会没完没了地不停地打问下去,赶紧催促道,“快睡吧妈,你就睡我的卧室,我睡客厅。”

“前两次我和你爸来,你没办法才睡客厅,这次咱俩一起在床上睡吧?”

“你先睡吧妈,我还有点事,睡得晚,会影响你。”

“别老晚睡,你没见手机上说,总是晚睡对身体特别不好,你们总是年轻的时候不当回事,老了就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会儿就睡,你先睡吧。”

把我妈打发去睡觉,我才觉得疲惫的一天才算正式停止下来,终于可以休息了。虽然我的身体很疲累,可是脑袋特别清醒,没有一点睡觉的欲望。我的客厅和卧室只有一个门相隔,灯光会通过门缝漏进卧室里。我关了客厅的顶灯,打开手机,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小,但觉得还是有声音会传出来,我妈的耳朵非常灵敏,我索性戴上耳机。可是关了灯之后,手机屏幕特别刺眼,我就把桌子上的台灯拿过来,台灯虽然没有顶灯那么亮,也会有光在黑暗中散播出去,于是我就把台灯藏在被子里,用被子挡住台灯的光,整个人也藏在被子里。现在这屋子里这个小小的一角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很好笑,看手机看得偷偷摸摸的,但是又实在没别的办法,如果被我妈发现,她肯定又会唠叨我半天。我发现比起小时候我妈的打骂,我更怕她现在的唠叨。我当然也知道晚睡不好,也有好几次告诉自己要戒了睡觉前看手机的习惯,可是尝试了几次就是戒不掉,这似乎和抽烟喝酒一样也是有瘾的。这种瘾是在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和独立生活后逐渐形成的,最近明显感觉依赖性越来越大。就是明明我的身体已经觉得很累了,可是大脑就是很亢奋,即便早早躺下也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只有看手机看到大脑极度困倦了,才会睡得着,而一旦睡着了就根本睡不醒,必须设置闹钟把自己叫醒。所以我觉得现在这份下午开始的工作挺好的,这样上午我就可以睡到十点多,然后收拾一下,吃点午饭,就去上班。这样的工作节奏算是很适合我了。

可是,今天我都刷了好几集电视剧,大脑也丝毫不感到困倦。眼睛实在受不了了,有点疼,我只好拔了耳机,关闭手机,让自己尝试睡觉。我清晰地听到窗外马路上一阵飞驰的摩托车声音,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增强到顶峰,近乎发泄似的怒吼,然后又慢慢减弱,直至彻底消失,时间差不多持续了一分多钟。虽然我住在十五楼,离着马路也有一段距离,但是声音似乎就在我的窗外,震击着我的窗户和耳膜,夜晚将直线距离无尽缩短,又将声音无限放大。看了一下手机屏幕,已经快两点了,我能听见屋里面传来的呼噜声,每一声都是那么响亮均匀。我妈的睡眠一直很好,这让我现在很是羡慕。我能从窗帘的宽缝里看见对面楼房上几户亮着灯的窗口,灯光有暖黄色也有冷白色,看来晚上睡不着觉的不只我一个,我的心里得到了一些慰藉。可是这种零星的慰藉很快就被驱散,一种孤独感忽然从心里升腾起来弥漫开来,压迫在我的身上,越来越重。我的呼吸变得有点困难。我一把把被子掀开,凉气猛地包裹住了我,我逐渐平静下来。

早晨,听到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是我妈在做饭,伸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才七点十分。我恍惚觉得自己刚刚睡着,现在头疼得厉害,眼睛也实在睁不开。把头闷在被子里,可是厨房里的声音还是像一根根针扎着我的脑袋。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安静下来,我又沉沉睡了过去。猛然间,我的被子被掀开,凉气一下子灌进来,我一个激灵惊醒了。怒气从心里腾地一下燃起,我大吼一声:“你干吗?”

“该吃饭了,起床吧。”我妈坐在沙发拐角处,正好俯视着我,她脸上的肉更显得松弛。

“我不着急呢,再睡会儿。”我压制住自己的怒气,一把把被子又盖在头上。

“那也得先吃了饭再睡。”这次我妈没有再掀开被子,而是隔着被子拍了拍我,“一会儿饭该凉了,啊!”

我在迷迷糊糊中对于这样的场景感觉似曾相识,在以前,每天早晨都是我妈叫我起床,她的一个习惯就是猛地掀开被子,我一下子就会被吓醒,我要是继续盖上被子,她就会继续掀,把我直接拖下床。从小我就从心底里怕我妈,她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绝对不容反抗。但是这次,她拍了拍我就走了,没声音了。

我妈最后一次叫我起床是什么时候呢?我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在上大学之前吧,后来,上了大学,每次回家都是假期,我妈就不再叫我了,任由我睡懒觉。

我耳朵周围已经安静下来,被子里刚才被灌进来的凉气也逐渐温暖起来,温度非常适宜睡回笼觉,可我却睡不着了,决定起床了。

我妈自己坐在餐桌前,一直没有吃饭,等着我。她双手撑着椅子的两边,躬着身,显得她身体特别小。她的样子让我感觉有点于心不忍。“你早晨起来,做好你的饭就行,不用管我。我一般十点才起床,赶上吃午饭就行。”

“就算现在这个工作可以下午上班,也得生活有规律啊。早餐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一餐,一定不能省的。”

“……”

“人家医生都说了,不吃早餐容易得胆结石,你别不信,你们现在的年轻人……”

“行行行,我明天就早点起床,和你一起吃早餐。”我知道我妈现在跟着朋友圈学了很多的所谓养生知识,我肯定说不过她的,主要不想和她争辩。我如果和她讲道理,她就用她的漫长人生的经验和我理论,而经验恰好是我欠缺的。我忽然想起来了,“不对,我明天早晨给你预约了看病,不能吃早餐。”

“明天你休息吗?”

“对,明天是三十一号,元旦假期休息三天。明天我看了,有专家门诊,我约的是早晨八点,医生一上班就能看病。”

“丫,其实吧,也没那么着急,胳膊上的病也不是啥大病,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

“你不着急回去吗?”

“没那么着急。”

“不准备过年东西吗?”

“今年过年晚,这还没进腊月呢,况且现在过年也不用准备那么多东西,你现在上班了,不像上学的时候,现在春节假期也休息不了几天。”

“还是明天看了吧,早看早放心。”我确实没想着让我妈在我这里待完三天假期,计划的是和前两次一样,明天看完病,第二天,也就是一号就可以把她送回去了。听着她说不着急回去,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我没想到这天会有这么多人看病。七点五十分我们就到医院了,自助机、收费处、住院窗口、诊室门口都已经排起了长队。陪我妈看这几次病之前,我很少来大医院,对大医院人流量没有过具体体验,而这几次的经历让我逐渐见识也适应了大医院的就诊环境,摸索出一些能节省时间的办法。但今天情况有些超出我的预期。我预约号是第一个,八点开诊,直等到八点二十分医生才露面,做好一系列准备工作,过了八点半才开始看诊。等待的时间里,我好不容易给我妈找了个座位,自己在医生诊室门口等着,我看见我妈只坐在座位的前半部分,眼睛不停地朝我这里看,像一个怕被大人抛弃的孩子。我听到后面排队的很多病人和家属嘟嘟囔囔的,明明说好的八点,竟然推迟了这么久。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在平日里二十分钟觉得过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一旦到了医院里二十分钟竟然会过得如此漫长,可能和拥挤嘈杂的环境和不好的心情有关系?医生一开始叫号,我赶紧招呼我妈过来,其他病人和家属也立刻紧张起来,很多坐着的人开始站起来。我和我妈被叫进诊室的时候,后面有一些病患也想挤进来咨询,都被实习医生推到了诊室门外。关上门以后,诊室里一下子是另一重安静的天地。主任是一个五十岁的女医生,脸上有着所有女医生特有的长相和表情,皮肤白皙,戴着眼镜,干练短发,脸上不带有任何表情,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与医生对比,我妈明显有些紧张,她两只手紧紧搂着她的布兜子,用明显带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费力地描述病情,说了她胳膊疼痛的位置和感受,医生对于我妈的普通话有些地方听不太懂,我妈就会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我,我就赶紧做出简短的“翻译”。医生站立起来,用手摸着我妈胳膊,不停地询问“这里疼不疼”,我一直注意着医生那一双干燥、洁白但看起来不带任何温度的手。问完之后,医生坐下在电脑上开始写病历、开药方,还是面无表情。我妈问,要不要紧?医生打着字,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看着问题不大,先吃点药,过半个月来复诊。我能看见我妈的肩膀明显松了一下。

出了诊室,我深深吐了一口气,我发现任何人只要是在诊室里就不敢大声喘气,那里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气压,压得人不敢随便喘气和说话。我每次一出诊室都会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觉,当然也包括这次。

“没事就行,那就吃点药,到时候来复查。”我从窗口取好了药递给我妈。

“好了就不来了。”我妈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她把药放进她的布兜子里,只要出门,她身上总会随身带这个印着“百姓大药房”字样的蓝布兜子。

“听医生的嘛。”

“没事了还来干啥?来一回花一回钱。”

“那你还不是一不舒服就跑来大医院,就不怕花钱?”

“那不一样。来大医院就是买个放心。”

我看了一下门诊大厅的巨型钟表,时间还早,还不到九点。

“咱们去吃点早饭吧?”

“别在外面吃了,我回家给你做吧。”我妈拽着我的袖子。

“你就歇歇吧。看一回病还不歇会儿。”我假装生气。

我妈被我抢白后低头笑了笑。她很少在外面吃饭,也许是怕花钱,也许是觉得不卫生,一年到头在外面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医院旁边的小饭店点了豆浆加小笼包,我想给她要点免费的咸菜,她忙摆手说不要,说岁数大了吃太咸了不好。让她坐好等着,我去出餐口排队等着取餐。医院门口这个点吃早餐的人仍然不少,排了好一会儿,才把早餐、餐具一起端了过来。我妈还是我刚才走的时候那个姿势在那坐着,一点儿没动。我把豆浆端给她,然后递给了她一把勺子,她说“不用”,说完向周围看了看,就接过勺子,极其认真而且小心翼翼地喝着,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像个刚学吃饭的孩子。我突然觉得我俩的角色发生了转化,这种转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习以为常了。

小时候我很怕我妈,她脾气不好,容易着急,一急还会动手揍我。我没有想到,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脾气、性情其实也是会发生变化的,这在我妈的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我看着她缩在那里安静吃饭的样子,心里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了一下。

“要不吃完饭咱们去逛逛,反正今天我也没什么事情。”想着她虽然来过我这几次,我还从来没有带她在这附近逛过。

“啊?可以吗?”她有些意外惊喜。

“去商场吧。商场十点开门,咱们走过去正好。顺便给你买件新年衣服。”

“不买不买,买那么多衣服穿不了,你去年给我买的还没穿呢。”她连忙摇头,“商场里太憋得慌了,空气也不好。”

“那……”我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准确地说从我来到这座城市工作后,也没有怎么逛过,对这座城市并不是很熟。小时候过节时偶尔和父母一起来这座城市,也只是去逛动物园,而且间隔时间太长了,城市变化也太大了。

“附近是不是有个公园?”

我惊讶于我妈这个平时很“路痴”的人,居然能知道这附近有个公园。“好像是有一个,我查查。”我只好在手机地图上进行搜索。

附近果然是有一个公园,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平时除了上班、回家,偶尔去商场,还真没有想着去逛逛公园。这个公园还真不小,有一片不小的人工湖,湖边上静静停靠了二十多只鸭子船。湖面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冰,但只是在湖岸附近,湖中心还是水,风一吹还有层层皱褶。天空中没有太阳,弥漫着一层黄云,淡薄的白日在云里忽隐忽现,看起来那样疲惫无力。一阵风吹过,还是挺冷的,但我妈似乎没觉得冷,兴致还挺高,沿着湖边慢慢走着。虽然天气灰蒙蒙的,有点雾霾,但是不影响人们的兴致,游玩的人还挺多,不时会有孩子跑跳着突然出现在我们跟前,我急着避让,我妈每次都轻轻扶住孩子的肩头,笑着说一句“孩子,慢点跑”,这时她的脸上洋溢着慈祥而陌生的笑容。

“看看这些孩子,真好。”

“也闹啊。”

“闹了才好,要不冷冷清清有啥意思?”

我真的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开始喜欢孩子,我小的时候一直没觉得我妈喜欢我,我印象里她总是每天很忙,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但很少会转到我的身边。

“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喜欢孩子。”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这句话,我当然知道她肯定听见了,只不过是听出了我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才不吭声。一阵冷风吹来,她拢了拢耳边吹乱的头发,我看见她鬓边的头发里面夹杂了不少灰白色头发。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为了避免被风吹着流泪,赶快侧了头,盯着那片反射着寒光的湖面。

她却突然开口了,“年轻的时候啊,都觉得时间多得用不完,所以忙工作啊、忙父母啊,总觉得孩子小呢,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补偿。谁能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呢!”

这回是轮到我假装没听见了,我知道我妈说的是一句她极难说出口的话,而且言语里也包含着对我的歉意。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接话。突如其来的歉意就像突然袭来的拳头一样,也会将人打蒙,不知如何招架。

等我回过神来,我妈已经走到前面大约离我五步远的地方。从我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她是又瘦又小,丝毫没有一点年轻时风风火火、独当一面的样子。

周围的吵闹声衬得这个天气更加清冷了,我身体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快走到公园门口,我看了一下工作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同一个学生家长的,我之前给她打过电话,她答应了会考虑要不要报课。我告诉我妈,我需要打个工作电话,让她坐在湖边的凳子上等我。我就走到远处的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回头看了一眼,我妈眼睛没有跟过来,而是正在看着那片灰蒙蒙的湖水。我鼓了鼓勇气回拨了那个电话。

“您好,乐乐家长,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见您的电话。”我能听出来自己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我打了几个了?你都没听见吗?”

“实在对不起,刚才有点私事,是我的原因,对不起了。”我的语速抑制不住地加快。

“乐乐的课呢,我想问问还有没有什么优惠?”

“不好意思,确实没有了,这已经是一年中最大的优惠力度了,因为迎元旦嘛。”这是公司固定的话语,要求每个老师都是统一的口径,优惠也是公司统一定好的,我们个人没有任何优惠权限。

“没有的话,那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毕竟学英语的也不是你们一家。”

“优惠确实已经最低了,而且通过乐乐最近一段时间的试学,他还是很喜欢咱们的课的,他的英语也很有进步,坚持得也很不错的。”乐乐是我非常有印象的一个孩子,他的作业每次做得都很认真,说话的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发现只要我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紧张情绪就会得到很大缓解。

“孩子知道什么?还不都是家长决定。没正式报课之前老师都是特别认真,一正式报课就没准了。”

“这个您可以放心的,真的,我们的课很有口碑的,正式上课的老师只会比试听课更好,更负责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因为只有我们刚入职的才会带试听课班,有资历的老师都是只带正式系统课的,但是这个是不能和家长说的。

“可你们的服务不行啊,打电话都不接。”

“不是不是,今天真的特殊情况,我去医院了,周围比较乱,没听见。平时不会的,您放心。”

“我不是不理解你,那以后你们老师要是生病,要是还去医院,是不是还得停课啊。”

“这个您放心吧,我如果临时有事会有其他老师帮忙带一下课。没有区别的。”

“比如孩子适应你了,再换别人,那能一样吗?”

“您放心,这种情况真的特别特别少。我身体很好的,今天也不是我生病,我是陪别人的。”我一着急脑子反应就有些慢,什么话都会往外说,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就有些后悔,觉得实在没必要和家长说这么详细。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再考虑考虑吧。”

电话被挂断了,贴着手机的耳朵有些微微发烫,我的头也一阵阵牵扯得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电话打多了,还是因为刚才应付得有些紧张。我很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发问,不知道家长会问些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这部手机是入职的时候公司给配的,此外还有一部电脑,方便随时办公。公司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可是这也就意味着,我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得随时随地接来自家长的电话和网络咨询。其他同事鼓励我说,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刚入职带试听课的班是最难的,熬过这一阵,带系统课了就省心多了。是啊,每个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熬着吧,总能熬出来的。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再经历一次离职,离职并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么简单,不但会让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更重要的是,会从内心对自己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否定。

我转身回头,看见我妈还在湖边的凳子上坐着,她的眼睛还在直直地看着湖面,我实在不知道这有一层薄冰的清冷湖面有什么可看的。我小的时候很少有机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在家长的陪伴下逛公园,周末和假期里我经常是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我不知道我妈竟然这么喜欢公园,其实,仔细想想,我对我妈了解得实在是不多,我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喜欢玩什么,似乎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就是那个样子。具体什么样子呢?我说不好,也许就是妈妈的样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她现在对着这片湖水在想什么呢?我渐渐发现,其实人和人之间都有一堵厚厚的墙壁,别人看不透自己,自己也看不透别人,包括和自己最亲的人。

我环视一下湖面,还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景象,而湖边的柳树也是光秃秃的、瑟瑟缩缩的,没有一点生命迹象,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才能开始发芽。小时候背《数九歌》,里面说“五九六九,河边看柳。”现在呢,现在几九了?我翻查了一下手机,现在才刚刚“二九”,也就是说,至少还得一个月,柳树才能发芽。在我的印象里,柳叶都是突然间就长出来的,身体感受到暖和了,一抬头,就看见马路两边的柳树已经是满头的黄绿了,具体它们是哪一天开始发芽,哪一天开始抽条,哪一天又由黄转绿,确实一点都不知道。每个春天就是这么稀里糊涂过来了,然后就突然轰地一下,热气腾腾的夏天就闯进来了。

我吐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慢慢走过去,她还坐在那里出神,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明天就是元旦了,今天到处洋溢着热闹的氛围,商家的促销宣传也是不遗余力,各处的电子屏幕上都写着红彤彤的“新年快乐”。我越来越感觉到元旦似乎更像是一年的起点了,年度总结、年初计划还包括日历都在强调一个新崭崭的年份到来,而春节仅仅变成了一个回家的借口和理由。这当然是从自己的感受来说的,从我妈的角度,我知道元旦只是年份的变化,真正的辞旧迎新的日子还是春节,只有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一起吃饭才算过年。我妈一直就特别重视过年氛围的打造,进入腊月,就开始抽空打扫屋子,过了农历二十五,她就把自己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的,蒸馒头、蒸年糕、煮肉、赶集、买菜、买水果,为年夜饭开始做着各种准备,然后邀请一大家子亲戚吃一顿圆圆满满的年夜饭。她把这些打造成一种固定仪式,绝不容许更改。之前上学时还有寒假的时候,我就是眼看着我妈在春节之前的倒计时里一天紧似一天地忙碌着,也快乐着,我也会跟着她一天天紧张和快乐起来。只是现在,我已经很难在春节找到那样简单纯粹的快乐了。

我妈不愿意在外面吃午饭,她想回家吃。到家时还不到十一点,我妈提议包饺子。

“包饺子太费时间了,来不及了。下次吧。”

“不行,怎么也得让你吃一次饺子啊。你自己在外面吃不到饺子。”

“有的,我也经常点饺子吃。”

“那能一样吗?外面做的多难吃,也不卫生。就咱们两人,包不了几个,很快的。”

我实在没办法拒绝。

“昨天买了韭菜,就吃韭菜鸡蛋吧。你最爱吃的。”

“好。”

“你要是累了,就回屋里休息一会儿。”

“你都不累,我累啥啊?”

“不一样,我每天锻炼身体,能一口气走五公里。你们年轻人工作都太忙,哪有时间锻炼身体啊。一个个走两步就累了。”

“别小看我。”我故意表现得不服气。

“就你那身体素质,我还能不知道?”我妈用胳膊推我一下。

我扑哧一声笑了,我妈也跟着乐。

“我和你学包饺子吧。”

“早就该学。这手艺学会了是自己的,学会了自己享福。”

我妈和面、切菜、包饺子动作麻利,我想我这辈子怎么学也是赶不上的。

“这些就是熟练工,总包总做就熟了。”

“我自己一个人还包饺子吃啊?太费事了。”

“也是,别说你一个人了,就是我和你爸两人我都懒得包。”

“我爸那么爱吃饺子……”

“谁让他不会呢,要不他怎么总盼着你回去呢。”

“合着我爸盼我回去就是为了蹭顿饺子吃?”

“你以为呢!”

我妈压了我爸一辈子,就是老了嘴上也不会轻饶我爸。我完全能想象我爸在家求着我妈给他包顿饺子的可怜样子。

“妈,你也别老欺负我爸。”

“这哪是欺负啊,老了,打打闹闹才是个伴。”

“别总老了老了的,你这不还挺年轻的,老不老就是个心态问题。”

“老不老不是外边,是里子。这里子老不老只有自己知道。”

“啥外面、里子的,又不是做衣服。”

“人有时候还不如衣服呢,衣服能修能补的,不行里外全换,人行吗?”

“你这一套一套的都从哪冒出来的呢,都能当哲学家了。”

吃了饭,我妈照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搬到这之后虽然开通了电视,但是很少看。追剧一般就是手机,比较方便,不限时间地点,还没有广告。我妈在客厅,我就去卧室里面躺着看手机,电视我俩是看不到一起的。我出去喝水的时候,看见我妈靠在沙发上打盹。她在家也是经常看电视的时候打盹,要是叫醒她,让她去床上接着睡,她反而睡不着。电视还开着,正在播放广告。我去卧室拿了一床薄被子轻轻地给她盖上,她居然没醒,平时她打盹时特别灵醒,看来今天是真累了。刚才还吹嘘自己一口气走五公里呢。

看她睡沉了,我摁了一下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她一下子就醒了。

我一直没好意思问我妈打算在这里住几天,之前从她并不着急看病的样子推算,她应该是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的,这次又来得这么急,我怕她有别的隐情,不放心,就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你和我妈不会吵架了吧?”

“没有啊。他就说胳膊不舒服,要去大医院看看,说还是大医院看病看得好。而且说你那都去两回了,不用我陪着了。”

“没事就好。”

“你妈跟你说啥了?”

“没有,你别瞎想。”

“看病了吗?结果咋样?”

“没事,医生开了点药,让再观察。”

“我就说吧,能有啥事,本来就没事,她非要折腾。这一两年和疯魔似的,不是怀疑这儿有毛病,就是怀疑那有毛病。没毛病都快给她折腾出毛病了。”

“看看病也放心啊。”

“是,这不天天花钱买放心,光怕自己得啥大病。你说,真要是大病,看也没用啊。再说,你妈以前不这样。我看啥病也不是,就是精神有毛病。你不知道,在家里也是天天不消停,不是要求健康饮食,就是逼迫我和她出去锻炼,要不就是怀疑自己身上哪哪有问题。”

“上次看心脏那个医生不是说,她心脏不舒服是更年期引发的。可能这次也和更年期有关。”

“哪有那么矫情?叫我说,就是退休了闲的,上班的时候忙成那样啥事没有。你看我,天天忙这忙那,哪有工夫瞎想……”

从我爸嘴里除了琐碎的牢骚,我知道根本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只要知道我妈不是和我爸吵架离家出走就行。看来是我多想了。

有十几个学生家长联系了我,同意续课,终于感觉之前自己的努力有了结果。也有几个家长表示不考虑续课,剩下的大部分态度不明确,这就意味着我还要再继续联系这些家长,进一步争取。其实我一直不太理解公司的做法,感觉公司设计的课程其实是非常系统合理的,完全可以吸引到学生,可是这种“穷追猛打”的销售方式反而会引发家长的反感。我自己在生活中也是非常害怕被销售人员“穷追猛打”的,你一旦话没有说死,就会被对方“死缠烂打”,但要是说死的话,确实又有些伤人。我给自己限定的是,公司要求的销售话术要说,但是对待学生一定要认真真诚,不管他们最终会不会续课。

只是我没想过,我居然被家长投诉了。

下午四点多,我突然接到了我们组长的电话,不是要给我什么临时任务,而是严肃地批评我没有好好和家长沟通。投诉我的是乐乐家长,说我态度不好,说如果要续课的话,一定要求给乐乐更换老师。

这不是什么大事情,总有一些学生会不适应某个老师的讲课方式,换老师换班级都是正常的。可是乐乐家长投诉我态度不好,说我是因为家长不续课,对待家长的态度都发生了很大转变,还要把这些都上传到微博。关键她是一个博主,拥有不小的粉丝群。公司认为这会造成一定的不良影响,让我主动联系乐乐家长,消除影响,说可以给乐乐家长一些优惠。

我需要给乐乐家长打个电话,但是怕被在客厅的我妈听到,只好躲进卫生间里。我手里拿着手机,却迟迟没有勇气把电话拨打出去,我觉得自己需要先静下来捋一捋思路。我应该首先道歉,不管听到一些多么难听的话,态度必须一直诚恳,继续不停地道歉,争取让她能接受公司提出的优惠条件。可是如果她就是不接受该怎么办呢?不接受的话,我是不是就给公司领导留下不好好工作的印象了,是不是就会让我离开,用来平息家长怒气?可是我真的没有一句话说得过分或者不合适啊。等等,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我把上午我和乐乐家长通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又在脑子里像篦子梳头一样密密过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问题。难道就是因为我一开始没接到她的电话吗?可是我是陪我妈去看病的。都怪我妈这次看病来得不是时候,不管大病小情就往大医院跑。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妈呢?谁家没有特殊情况呢?

翻来覆去想得越多反而越不敢打这个电话了,不知不觉中眼泪也在眼眶渐渐满溢,我用手背使劲揉着眼眶,把眼泪摁了进去。仔细想来,不顺利又不仅仅是这一次,无论是中考还是高考,我都没有考上自己理想的学校,毕业了找工作也是困难重重,关键让我觉得委屈的是,每个过程我都特别努力,可以说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可是现实就是让我不得不承认不是仅仅靠努力就可以的。

这关横竖是要过的,我努力抑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清了清嗓子,终于给乐乐家长拨通了电话。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乐乐家长态度很好,并且顺利接受了优惠条件,答应不会发到自己的微博。过程有些过于顺利,反而让我特别不适应。很久很久,我都没从卫生间出来。

晚上,睡觉前,我妈让我和她一起在卧室床上睡,不让我再睡沙发了。我想像之前一样推脱,但遭到我妈的严肃拒绝,我能觉出她神情里有点不一样。这点不一样让我觉得我妈今晚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也许她会说出自己这次突然跑来的真正原因?或者她听到了下午我在卫生间和学生家长的对话?我还从来没有像个大人一样和我妈交过心,也许今天晚上是个开始?有一些心里的话只有关上了灯才能说出口吧。

十点钟我俩就躺在床上,关了灯。我想起来小的时候我胆小,一直不敢自己睡,她就在睡觉前陪我讲故事、聊天,后来我就发现,我妈其实总在我睡着之后就偷偷跑走了。是什么时候我就不需要我妈陪了呢?我记不太清了,只是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睡,现在和我妈睡在一张床上总有说不出来的别扭。

我妈一直没有说话,我在床上静静地僵硬地躺着,也在想着主动找个我俩能开始聊的话题,可是发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什么话都很难说出口,能说出口的也不是自己真正想说的。我和我妈之间一直都横亘着一条鸿沟,却并没有一条船能够横渡过去。

正在胡思乱想中,只听见我妈的呼噜声突然响了起来。

看来是我多心了,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了很久还是睡不着,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睡过觉了。在呼噜声的间隙,我能听见墙上的闹钟在一点点挪动的声音,每一步都走得不急不缓、稳稳当当,一直向前走着,永远也没有尽头,但实际上呢,钟表自己永远走不出自己的那个圈。我躺了不知道多久,还是睡不着,就决定还是去客厅睡。出去后拿出手机一看,才十一点多,仅仅过了一个小时,我竟然感觉那么漫长。又像之前一样,我蒙着被子开着台灯看电视剧,快到一点了,我的眼皮终于开始发沉,放下手机后,终于顺利进入了梦乡。

我在黑夜中的河边谨慎地走着,转身发现,身边的人突然一个都不见了。周围一点光亮也没有,远处还有怪异的叫声,我看见前面是一大片坟地,我吓得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了,往回走我也不认识路。我特别害怕,用尽全力呼喊着刚才还在自己身边每个人的名字,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嗓子里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当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发出一个声音的时候,我被惊醒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发出的唯一声音是“妈”。

不知道刚才我的喊叫声有没有把我妈惊醒,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九点半了,我妈应该早就起床了。我起来去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厕所和厨房也没有。我的房间恢复了平常的寂静。看来是我妈出去了,只是我睡得太沉,一点都没有听到。我去厨房的灶上一看,果然有我妈给我留的饭,摸了一下,已经凉了。看来她出去有一会儿了。是不是又去昨天那个公园了?昨天离开公园的时候她说这个公园真的挺好,热热闹闹,还让我以后要多来公园转转。我看出来她特别喜欢这个公园,准确地说喜欢这种热闹。我怕她能不能记清去公园的路,决定穿上衣服去接她,穿好衣服正准备给她打电话,突然收到了一个微信,是我妈的,“我回家了,已经坐上车了,请放心。你工作忙,就不多打扰了。你要新年快乐!”我妈在微信里总是有一种和她平时说话不相符的文绉绉和客气。当然,不是光对我这样,对其他人都是这样,每次收到她的微信我都想笑,我能想象在手机那头的她伸出一个指头,在缓慢认真地输入着每一个字,写完了还要反复修改,才会最终发出。我教会了她发语音,但她还是觉得信息一定要发文字才不会有问题。这次的微信还是让我禁不住扑哧笑了,除了不合适的“请”字,还有最后那句,“你要新年快乐!”人们都会说“祝你新年快乐”“愿你新年快乐”,有谁会说“你要新年快乐”呢?感觉是别人一直不快乐似的,还要命令别人必须去快乐。看来她一辈子强势的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她还是原来的她。

笑完之后,我觉得有些不对,为什么我妈突然决定要走了?是怪我昨天睡到半夜离开卧室了吗?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疑虑,又给我爸打个电话,顺便告诉他我妈已经回家了。结果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爸说他昨天就知道了。

“你昨天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妈要回去?我下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没说啊。”

“昨天下午我是不知道,你妈晚上告诉我的,说是你那工作很忙,不能打搅你了。她没和你说吗?”

“没有。刚才收到她微信才知道。”

“你妈就这样,走的时候也是突然告诉我一声就去你那了。最近一段时间总是神神道道的。没事啊,丫,估计是你妈想让你多睡会儿,怕你送她才没跟你说的。”

“前两次来还知道知会一声,这次可好,这来和走都不和我说一声,不让接也不让送。”

“她回来我好好和她说说。不过你也别替你妈担心,你妈现在每天出去转悠,也从来不和我说她去哪,反正到点准回来。而且啊,你妈对你住的那片挺熟的,她老研究地图,你那住的周围有啥吃的、玩的她都知道。”

挂断电话后,我心里突然感觉空落落的,心底里一直隐藏着的不安和亏欠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我想肯定是她这两天对我有什么不满意才会突然决定要走的。我对心里一直想着让我妈早点回去感到非常自责。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妈究竟是对我什么地方不满意,而显然我也不可能这时候打电话去追问,就算我问,她也肯定不会说。

这样的念头翻来覆去地折磨着我,我的头最里面的一根神经又开始隐隐跳动,然后越跳越厉害,然后带动着它周边很多根神经都在跟着猛烈跳动,直跳得我的头感觉要炸裂开。

突然衣服兜里的另一部工作电话响了起来,一看,又是乐乐的家长。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去接乐乐家长的电话。我已经道过歉了,事情也看似完美地解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给我打电话?这一切难道就这样一直没完没了了吗?我压抑了很久的火气开始猛地升腾起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为了明明不是自己错误的事情道歉呢?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和她解释才能让她真正理解呢,我对待每一份工作,对待每一位家长,对待每一个孩子从来都是真心实意,为什么就是没有人相信呢?

铃声还在执拗地响着,我用力地滑了一下手机屏幕,电话接通的时候,我惊讶了,我的声音居然还是像之前一样,温和而又礼貌,而且更加自如了,丝毫没有了之前的紧张。我难以理解自己的这种不假思索应答,似乎我的嘴巴已经不受我大脑的控制。

“您好,乐乐家长。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老师,祝你新年快乐。”竟然是乐乐,奶声奶气的声音我印象深刻。

我的眼睛这时正好看向窗外,一瞬间的惊讶让我突然看见了窗外飘起的零星雪花,它们薄薄的、小小的,被风吹着缓慢恣意地从我的窗口飘过。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新年的第一场雪。这些雪花是赶了多久的路,才能恰好在这一瞬间出现在我的窗口。

“乐乐,也祝愿你新年快乐、健康成长!”

挂掉了工作电话,我拿起另一部手机,给我妈发了一条微信:“妈,下雪了,路上千万小心。我爸接到你了给我打个电话。也祝你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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