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打工史

2023-08-15 00:43贾梦雨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丈人夫妇俩姐夫

□文/贾梦雨

老丈人八十大寿,妻子领着我和儿子回了一趟她的老家。几杯酒下肚,老丈人又开始唠叨起来,“有一口饭吃,就行了。这下可好,饭也快吃不上了!”老丈人这里说的是他的二女儿,也就是妻子的二姐。这些年来,我和老丈人没喝过几次酒,但每次饭桌上,他重复来重复去,就是离不开二姐的“吃饭问题”。我看看坐在一旁的二姐,不急不恼的样子,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不过,虽然也才一年多不见,我发现她明显苍老了,增添了不少白发,眼神中透着一丝隐藏不住的焦虑。

原来,上半年,二姐在镇上超市上班的时候,因为站高取货一脚踩空,摔了一个大跟斗,严重骨折,在家里一躺就是几个月。超市老板一开始给了一两千元钱,然后就不管不顾了。二姐想跟老板要说法,也就是要算成工伤,补贴一点误工费和医药费。老板也是乡里乡亲,一开始还安慰承诺,让二姐放宽心,可到最后不要说补偿,连工作岗位也没给她留下。说起这些,二姐似乎也理解了:“人家开个超市也不容易,农村没那么多讲究,不像城里还有什么工伤。人家要开店,不能缺人手,我一耽误就是半年,岗位留不下来也正常!”二姐就这个样了,偏偏二姐夫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也是有一出没一出,工头说是发两三万工资,可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见着,这几个月更是彻底放假。也就是说,今年以来,二姐一家基本是零收入。夫妻俩,上大学的儿子和上小学1年级的女儿,一家四口,真的快饭也吃不上了!

二姐今年五十岁,十五岁初中毕业就开始了打工生涯。如今回忆起来,她可能算是最早闯深圳的“外来妹”。当年,二姐在深圳,做过餐厅服务员、商店营业员、工厂挡车工等多个工种。一个小村出来的小姑娘,在深圳无依无靠、孤单寂寞,正好她表哥在深圳另一个工地上打工,经常来看她。没想到,一来二去,表兄妹竟然搞起了对象。等后来家里人知道时,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极力反对也无济于事了。表兄妹在深圳打工,虽然工作不稳定,但总能找到活儿干,本来也可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没承想,他们遭遇了当地“活闹鬼”的骚扰,偏偏还祸不单行,二姐一次在街头还被车子撞了一下,留下了后遗症。实在做不下去了,他们就离开了深圳。直到现在,家里人说起那段经历,还替她后悔。当初如果抓住了机会,说不定就能赚下一点钱,日子也就过下去了。我当然不知道二姐在深圳具体经历了什么,我脑海里浮现的是1991年热播的电视剧《外来妹》的故事。我知道的是,那一批打工人,赶上了中国第一波的改革开放,不管怎样,在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站在潮头上了,其中也有一些人抓住了机会,再经过多年打拼,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很显然,二姐没能抓住这样的机会,或者说,她根本抓不住这样的机会。

两人回到了老家,然后自然是结婚、生子。安安心心做农民,也能过上正常的日子。不过,闯过大城市的人,心里怎么能安分呢。再说,在村里,就几亩地,能不能吃饱饭也难说。于是,夫妇俩和一帮老乡、亲戚在亲戚、老乡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张家港。说起来,二姐们可以说是赶上了苏南乡镇经济腾飞的“风口”。我能想象那样一幅情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蛇皮袋、硬纸箱,红红绿绿、挤挤挨挨上了手扶拖拉机,沿着丘陵山区弯弯曲曲的小路奔向县城,然后换乘破旧的长途汽车,一路风尘滚滚、千里迢迢直奔他们的生计。来到张家港后,二姐夫妇顺利地在一家小小的自行车厂找到了工作,二姐夫负责焊接,二姐负责烧饭。几年时间,二姐夫积累下一点人脉,竟然混上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只是他是个“闷罐子”,各种关系的维护、各种矛盾的处理,还得靠能说会道的二姐周旋。按说,照这样下去,日子也能过下去,而且收入也还行,说不定就能把一个家庭好好地撑下去了。可人算不如天算,由于同乡跟当地人闹起了纠纷,二姐夫妇俩被连累,连夜逃回了老家,生计就这样又断了。

张家港打工几年,虽然最终不了了之,但现在算起来,那还算夫妇俩最高光的时刻,生活过下去了,还存下了几万块。干什么呢?自然是盖房子。一栋小楼很快就竖起来了,这在村里算是赶上了趟,甚至还超过了不少人。可夫妇俩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厄运开始了。原本很正常的儿子,长着长着就不对头了,走路掐着头,走着走着就摔倒了。从此,夫妇俩就往大大小小的城市跑,一家一家医院看下来,结论都是由于近亲结婚,孩子先天性疾病,无法医治。终于,十多岁的时候,孩子“走”了,二姐一夜白了头。直到现在,二姐一个人的时候还自言自语,原来是跟儿子在“聊天”,家里人则从来不敢再提那个孩子的事。孩子的事,可以说在经济上和精神上给二姐沉重打击,乃至于好几年没有出去打工。可是,生活总得继续,况且天天待在家里,看着家里的一切,就会想起走了的儿子。终于有一天,夫妇俩一商议,跟着老乡去了天津。用二姐自己的话来说,这次外出打工,其实就是一次逃跑。说这话的时候,二姐显得很平静。是啊,人生,不就是逃跑吗,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逃到另一个地方。

然而,这次天津打工,夫妇俩真切地体验到了一丝寒意,具体说,他们从事的自行车行业,真的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样,他们就像走马灯一样,从一个小厂子,“逃”到另一个小厂子。每“逃”一次,收入下降一次,而且上家拖欠的工资,经常就不了了之。直到现在,二姐谈起天津的打工经历,还是心有余悸。我能想象,在北方杂乱无章的城乡接合部,二姐夫妇窝在透风漏雨的工棚里,忍受着严寒酷暑,在油污、火星、烟尘的包围中打工的情景。正是在天津,二姐怀上了二儿子。听别人说,近亲结婚,第一个孩子不正常,那第二个孩子肯定会正常。她从天津返回家乡生孩子,各项指标都很好,这让二姐一下子又燃起了人生的希望。孩子出生两三年,二姐一直在老家带孩子,二姐夫一个人留在天津打工。等孩子一上幼儿园,二姐就坐不住了,她把孩子托付给父母,又回到了天津。长期在城里打工,在乡村已经完全不适应了,再者,二姐夫收入越来越低,没有她帮衬,打工更是有一着没一着,这样下去,又要吃不上饭了。

没想到,儿子上学到高中的时候,又出问题了。医生诊断,多动症,学习压力一大就头疼。二姐原本心里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心思,指望着这孩子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在城里安家立业,不要像自己这样一辈子总是漂着,逃来逃去。这下可好,孩子不能下功夫学习,这成绩怎么上得去?她一定要治好孩子的病。于是,她又回到了老家。孩子一有问题,就带她来南京看病。好在问题不大,对症治疗之后,孩子的病就能好转,关键是学习上不能太用力。慢慢地,二姐也想通了,只要孩子身体不出问题,其他方面也就算了,“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她来南京一般住在妹妹的宿舍里,为了补贴家用,她与小区门口的饭店热络上了,做起了老本行服务员,也就是说,二姐又开始了打工生活。不仅如此,有一段时间,二姐还跑到了苏州打工,因为收入比南京高。前几年,她又与二姐夫会合,在老家附近一个城市打工,为的是方便回家看儿子。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四十多岁的二姐又怀孕了,这次是个女孩,二姐听别人说,近亲结婚,如果前面是男孩,那么,女孩不但健康,而且聪明!

因此,前几年,二姐在打工地和老家两头跑,女儿还小,儿子也要高考,都离不开她。与此同时,二姐夫也在附近各个城市到处跑,还时不时地回家,倒不是为了看孩子,而是因为行情越来越差,打工机会越来越少。这样下来,一家四口,四张嘴,吃饭又成了一个问题。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问题了。大前年,二姐夫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头破血流、不省人事,被紧急送到了医院抢救。二姐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放下儿子、女儿,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照顾丈夫。一家人的生计一下子全没了,还要整天忙着照顾病人,千方百计地东挪西借医疗费。不知道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二姐住在医院的过道里,是如何度过那难熬的每一天的。二姐夫住院一年多,虽然保住了命,但留下了后遗症,不能干重活,最好是长期休养。然而,对一个农民来说,这太奢侈了。休息了一段时间后,二姐夫左托右托,但村里的几个包工头都不愿意带他,毕竟工地上任务繁重,一人一个坑,他干不了重活,谁帮他顶上去呢?好不容易有一个表兄碍于情面带他出去,总算在建筑工地上又打上了工。

二姐夫出院后,二姐跟开发商谈补偿事宜,最后只能“私了”,给了一点钱,加上还有一点积蓄,一共凑了个“整数”。二姐一分钱也舍不得用,也不敢留在手上,怕自己“手一松,心一软,花掉了”。于是,这笔钱放在我这儿帮她理财。其实,她也没指望能够获得多少利息,只是托我帮她保管着,以后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子用。我精打细算,帮她买买理财项目,好歹还能有点利息,不管怎样,这也能够贴补贴补家用了。她尽管没说什么,有的时候还显得若无其事。然而,我知道,这点利息对她一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想到,今年以来形势急转直下,理财项目维护不下去了,那个私募基金还算好,提前结束了项目,还结算了本息,算是很讲良心了,没有“爆雷”了之。

二姐30多年的打工史,可以说是中国农民工的一个缩影。当年,二姐长得蛮漂亮,爱打扮,洋气,早早从这个小村里走出去,算是第一批见过世面的人。即使现在,二姐的穿着、谈吐、气质,在村里也显得与众不同。不过,在城市打工30多年,城市却从来没有接纳过她。当年,一个从偏僻闭塞的小村走出来的姑娘,面对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自然充满了好奇、羡慕、憧憬,然而,现实却一次次残酷以对。我能想象,当年,年轻的二姐,也曾打扮得很时尚,打工之余徜徉在城市的街头,看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扎下根来,成为一个“城里人”,然后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像城里孩子一样上学、读书,找个不错的工作。那一次,她带小孩来看病,我们请她吃饭,她再三叮嘱随便一点,吃饱就行,不要破费了。然而,当她在我们订下的饭店坐下来时,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还是城里好啊!”话一说出口,马上感觉有一点“失态”,赶快换了话题。我知道,她这是掩饰,当然就装着没有听见。

直到现在,二姐年迈的父母还有一句口头禅:“谁叫你当初的!”这里面包含了多重意思,包括近亲结婚,包括把握不住机会,包括不会经营好家庭,等等。其实,二老有所不知,二姐的人生,岂是她自己能够掌握的!况且,历史不能假设,人生更不能假设,二姐心里肯定也有后悔,当然不好明说,只能默默地自己吞下苦果。当年,同辈一起打工的人,不少人已经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有的甚至还在城里站稳了脚跟。然而,她和丈夫这么多年,可以说没看到什么起色,似乎还站在原点,甚至日子越过越艰难。兄弟姐妹4人,各家都有孩子,结婚、生子、生日,等等,各种人情往来,一年下来是不小的开支。大家考虑到二姐的困难,每次都让她不必要跟大家一样“随份子”,意思一下就行了。然而,二姐每次都不愿意自己“搞特殊”。那一年,我作为新女婿上门,大家都出了一个大红包,二姐竟然也东拼西凑,硬塞了一个过来。我实在过意不去,想推又推不掉,最后还是收下了。也许,只有这样,二姐心里才好过一些。

当年,二姐初中毕业,没法继续读下去了,家里人要帮她找个“出路”,一开始想起的是在新乡工作的叔爷。原来,早年被抓壮丁失散的叔爷,多年后寻亲找到了亲侄子,也就是二姐的父亲,曾经说过,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来找他。投奔叔爷的二姐,在新乡找到了一份还算不错的活儿。可是,她总是感觉堂叔对她不好,冷冷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本就敏感,没多久就“逃”回了家。直到现在,老丈人有时还跟二姐说,当初要是留在新乡,有一个不错的工作,说不定早就过上好日子了。“其实,你觉得寄人篱下,那你跟父母一起,不也就这样吗?人哪有不受委屈的!”

如今,80岁的老丈人看二姐一家“坐吃山空”,忍不住就要抱怨几句。二姐夫只是笑笑,无论说什么也不置可否。在家里闲得发慌,他就跟村里一样闲着的人打牌。慢慢地,似乎上了瘾。家里人都抱怨他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找点活儿挣点钱贴补家用。然而,这村里、这镇上,闲人一大堆,都是在各地打工失业返乡的,要想找个活儿干,还真的不容易。因此,一家四口,现在就靠二姐刚在另一家超市找到的工作,起早贪黑也就1000多元月工资。如果说还有一点安慰的话,是儿子学习虽然不算好,但去年也考上了一家南京的大专学校,二姐想想,也算满足了。

这次回妻子老家给老丈人祝寿,想着给二姐7岁的女儿一个红包,但想到没有来由,二姐肯定不会收,那就给孩子买个PAD吧,可以上上网课,还可以上上兴趣课。我们再三强调不是专门买的,家里添置家具时商家赠送的礼品,反正我们也用不上。二姐收下了,小女孩玩起PAD,一会儿听英语,一会儿看视频,很激动,很兴奋,时不时给我们表演唱歌、跳舞、画画,显得健康、可爱、伶俐。我们另外还给了一个英语课程的账号,叮嘱她今后按时上课。吃完老丈人的祝寿酒,我们准备回南京,二姐在后备厢塞上了一篮土鸡蛋。刚到家,妻子接到二姐的电话,里面传来小女孩嫩嫩的声音:“小姨,你们到家了吗?妈妈让我告诉你,鸡蛋里有一百元钱,不,一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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