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塾馆到艺校论民国年间香港的书法教育

2023-08-15 02:41陈雅飞
新美术 2023年3期
关键词:书法香港

陈雅飞

在中国书法史研究中,民国时期是不少学者致力开拓的范围,并颇见成绩。20 世纪上半叶的香港书法,在时间与传统上可置于民国书法,但由于香港独特的政治因素,也因香港书坛缺乏开宗立派的大师,以往有关民国书法的研究并未将其纳入。本文从相关的文化情境入手,论述香港早期的私塾教育到专业的书法院校,突出书法教育与整体文化氛围的关系,并重点讨论了其中重要的书法教育家和书法院校,及其在香港书法教育中的传承和背后的精神,以为评价其贡献作出应有之观察。

一 塾馆教学

教学是香港早期书法传承的重要手段,在香港早期的各类学校中,时时可窥见书家栖身的影子。如罗香林所言:“教师既来自内地,学子又常至内地宦学,则其在港所组成之社会,自与中国文化有针芥之投,而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亦即于此生根。”1罗香林,《香港与中西文化之交流》,中国学社,1961 年,第5 页。他们推动了传统文化在香港的移植,使得书法的交流和传播成为可能。

19 世纪中叶后,澳门的马礼逊学校、马六甲的英华书院先后迁到香港,圣保罗书院、中央书院相继兴办,香港成为当时亚洲地区最早发展新式教育的城市。在传统授受方式中,对儿童启蒙多以传统礼仪、识字启蒙为务,而经史、习字是必不可少的科目(图1)。中国驻英公使郭嵩焘在1876 年目击了香港学馆的情况,对教育制度印象深刻:“其课《五经》《四书》,皆有期限。而于诗文五日一课,课之小课,犹曰此术艺之小者,五日一及之可也。其规条整齐严肃,而所见宏远,犹得古人陶养人才之遗意。”2《郭嵩焘观学访谈》,光绪二年十月二十一日(1876 年12 月6 日),转引自陈鏸勋撰、莫世祥校注,《香港杂记·外二种》,暨南大学出版社,1996 年,第224 页。郭嵩焘注意到香港的教育参以洋文,而仍以习汉文艺为主,他认为原因“为所课皆流寓中国民人也”。3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岳麓书社,1984年,第906页。

早期英文书馆内的汉文课程包括书法的基础学习,第二、三、四班汉文课程中,字课与读解、课文并列为主要课程,字课包括默书、抄书和摹字,摹字即摹仿名人楷书。如著名的皇仁书院,在1904 年复设汉文,学童在学习中文各种功课以外,还兼有书法方面的练习,1908 年更规定学生以毛笔写中文字,废除用黑墨石板练习写字。4曾达廷译,《皇仁书院学童领赏》,载《黄龙报》第5 卷第6 期(1904 年4 月)。1900 年的《黄龙报》上描绘的女子不缠足的场景中,可见当时学生的书写方式(图2)。5《黄龙报》第1 卷第8 期(1900 年4 月),第166 页。皇仁学生中不乏擅长书法者,6如别署“江山故人”的黄佩佳,擅长诗歌和书法。黄佩佳著有《新界风土名胜大观》,为已故报人吴灞陵所推崇。《黄龙报》第12 卷第6期刊出了皇仁书院学生温秉仁中举的捷报。从《黄龙报》上所见,皇仁书院保留了传统的趣味,该报每期有“画题”一栏,大抵风花雪月,吟诗弄琴;皇仁教师曾达廷去世时,该报刊登同仁和学生的挽联,书学颜柳,文则“五福全人”“高山仰止”“名高北斗”之类(图3)。

图2 《天足之娱》,载《黄龙报》第8 卷(1900 年4 月),第166 页

图3 《黄龙报》所刊挽联,载《黄龙报》第7 卷(1906年7 月),第198—201 页

早期的香港书法教育,除依附英文书馆外,私塾是重要一环。由于英人在港并未中断科举制度,义塾、书塾遍布港岛、九龙及新界,香港岛以中、西区为多,九龙以油麻地为多,而新界各区则以其村姓族之祠堂式书塾为多(图4)。19世纪中期的香港书塾、学馆或义学,多以三字经、四书、五经为课本,教学方面则注重机械记忆及抄写习字,以至政府官员欧德理在1878 年的教育报告中直指“徒教小子读书摹字,殊非成全教化之意”。7“Annual Report on Education.” Administrative Reports Hong Kong 1879, Para. 5,华文版报告。日本的益头骏次郎在19 世纪后半期来港时,指出“年长学生习书法,又习应对礼仪”。8益头骏次郎的《美行航海日记》写于1860年,收入日美修好通商百年纪念行事运营会编的《万延元年遣美使节史料集成》第2 卷(风闲书房,1961 年)中,有关香港的记事散见于日记第3 章。陈湛颐,《日本人与香港:十九世纪见闻录》,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5年,第86 页。1905 年废除科举后,学塾在中国各地已渐式微,新式学堂和海外留学兴起,专习儒学的传统方式渐次改变。一位身处山西的举人在日记中写下1905 年末的状况,“士心涣散,有子弟皆不作读书想,别图他业”,而“同人之失馆者纷如,谋生无路”。他自己也无法以教学为生,只好转向开采煤矿事业。9刘大鹏,《退想斋日记》,“1905 年10月15 日至12 月25 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146—148 页。毗邻香港的顺德桂洲,一位年届七十六岁的塾师胡豫堂,因为县政府严厉取缔私塾,被淘汰失业而绝食,并前往村公所请求送往养老院安置以求终年,请愿书写道:“矧以年逾古稀,尤形潦倒,更值年来饱受饥寒,惨状概可想见。”10翁仕朝文献,《塾师请收容惨语》,转引自李光雄,《近代村儒社会职能的演变:翁仕朝的教育和医疗事业》,载刘义章、黄文江合编,《香港社会与文化史论集》,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2002 年,第77 页。相较而言,香港的塾师较为幸运,翁仕朝于1906 年初抱怨无馆可教而致家贫,欲向友人学岐黄之术,但随后又写信告知友人“家中蒙馆仍开,且作营生事”。11《李有龄致翁仕朝函》,《大埔海下村翁氏藏书》,香港中文大学藏。

图4 香港传统私塾,香港历史博物馆藏

此外,绅商对塾师十分倚重,在港的华侨弟子不擅中文,如非有家学渊源,或自聘宿儒学习,则中文程度不仅无深造可能,而且无法应付日用之需。在何东夫人的传记中,作者详细描述香港华商巨富对传统学塾教育的重视和学习,其中对家庭塾师赵址阶的回忆尤为生动。这位塾师深谙中国传统经学和诗文,甚至对医术、天象等也有所了解,给年幼的何艾龄女士留下深刻印象。家塾从《三字经》和《四书》等开始,而书法成为何东家塾中必须接受的传统教育的一部分。12Cheng, Irene. “How Mamma Educated Her Children.” Clara Ho Tung: A Hong Kong Lady: Her Family and Her Times,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1976. pp. 65-88,especially pp. 67-73.

在传统文化气息浓厚的香港,学塾是教育的主要方式之一,至20 世纪初显得特别发达。13吴伦霓霞,《教育的回顾(上篇)》,载王赓武主编,《香港史新编》,三联书店,1997 年,第419 页。20 世纪20 年代,学校的课本只限于《论语》《孟子》《古文评注》,而作文题目仍是八股式的“论赌博之害”之类。直到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私塾在香港依然林立,有论者甚至指出,当时旧式的私塾在香港的中区与西区触目皆是,数量之多堪称中国大都市之冠。14阮柔,《香港教育制度之史的研究》,进步教育出版社,1948 年,第69 页。学塾为日益激增的人口提供大量教育机会,也为逃难至香港的书家文人保留较为安定的谋生空间,推动书法的授受和传播。早期的香港蒙馆、书塾等,就馆研经,设备简陋,塾师品流复杂,故教学效果未能理想,但不乏卓有成效者,如何恭弟、卢湘父、陈庆保、叶茗孙和莫敦梅等学塾。15王齐乐,《香港中文教育发展史》,三联书店,1996 年,第83 页。

何恭弟设塾馆于中环永安街(俗称花布街)街口的二楼,授课二十年,人称“樱花先生”。叶茗孙来自书香世家,祖自福建来穗经商,建“风满楼”于西关,其中藏书及碑帖甚多,民初赴港定居,设茗孙学塾于中环永乐街,后迁馆址德辅道中,更设分馆于湾仔耀华街,出其门下者有简又文、叶一舟等。曾从学于康有为的卢湘父(图5)擅长书法,其书受康氏书学影响,尝在日本横滨大同学校任教席,返国后创湘父学塾于澳门,民初自澳门迁港,先设学塾于铁岗,后迁址并倡办女校,校址位于卫城道的活仑台。16卢湘父,《澳门尊孔运动之缘起》,载吴灞陵主编,《港澳尊孔运动全貌》,香港中国文化学院,1955 年,第28 页。刘景堂(图6)于1913年左右移居香港后,初就馆塾,后任职华民署文案,暇与陈步墀、汪兆铨、张学华、俞安凤、俞安鼐、黎国廉等词人唱和。何藻翔于1920 年秋赴香港,初由李景康荐任圣士提反中学教席,嗣先后任汉文师范及文宣学校、湘父学校、学海书楼讲席,又以赖际熙之荐,任港商傅翼鹏家教席,最后转任冯香泉家教席,分别课其子女。17吴天任,《何翙高先生年谱》,中山图书公司,1958 年,第151—152 页。

图6 刘景堂(1887—1963),摄于1920年,载《刘伯端沧海楼集》

各书塾中最负时誉者当推子褒书塾。陈子褒(图7),名荣衮,字子褒,号耐庵,别署妇孺之仆,广东新会人,乃康有为弟子。18关于陈氏生平,参见《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中所载序言及附录;《陈荣衮传》,载《广东文献》1971 年1 卷4 期,第68 页。崔师贯,《陈子褒先生行略》,《陈子褒哀思录》。关于陈氏教育,参见王齐乐,《香港中文教育发展史》,第210—224 页。王齐乐推其为香港和澳门两地最伟大的中国平民教育家。陈子褒乡试中举与康有为同科,且名列于前。读康氏文章后大为叹服,乃拜万木草堂执弟子礼。其推康氏甚重,尝自谓:“苟无康先生教导,则茫无门径,虽十分勤勉,亦无所用之。”19陈子褒,《在庇理罗士女师范演讲》,1920 年,载区朗若、冼玉清、陈德芸编校,《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香港,自印,1952 年。尝至日本调查蒙学,后于澳门设馆并自编教材。陈子褒于1899 年在澳门开设蒙学书塾,初位于荷兰园正街,后迁龙嵩街,再迁荷兰园二马路改名为灌根学堂。1918年迁往香港,在坚道31 号设子褒学塾。陈子褒门人如冼玉清、容启东、利铭泽、曾壁山、李应林、简又文等皆一时才俊。1922 年卒于香港,享年六十一岁,葬香港耶教坟园。20崔师贯,《陈子褒先生行略》,载许衍董总编纂,《广东文征续编》,广东文征续编编印委员会,1987 年,第1 册,第493 页。该校极负时誉,后因陈氏逝世而凋零,但陈氏书法教育堪称港澳先驱,对于香港早期教育有筚路蓝缕之功。

图7 陈子褒(1862—1922),载《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页首

子褒学校有字课、经史、国文、算学、历史、地理、习字等课,又延请桂坫教授说文,篆字则由桂坫、崔师贯分任之。其余除陈子褒本人外,尚有仇露泉、刘萃英、陈超明、陈乐文教授“习字”一门,陈子褒另于女校六七年级教授草书。21因该课程表中“字课”与“习字”分列,故疑字课即识字一类。《教员姓名籍贯职事》,《十年子褒学校年报》,子褒学校,1921 年,第1—2 页。陈氏亲授书法,门人冼玉清曾回忆陈氏教学情况:“其教写字也,恒每日自书字格与诸生临摹。溽暑之天,衣纻麻衣。运笔之时,右臂发汗,衣袖尽湿而不以为苦。”22冼玉清,《改良教育先驱:陈子褒先生》,载《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附录”,第2 页。该文原刊于《教育杂志》第31 卷第6 期(1941年6 月)。陈氏因毕生倾注于蒙学而无暇他顾,因而未能时时挥毫,尝自言:“仆向来不注意写字,故临摹绝少。因而书法诸书,披览亦不多。”23《写字教授法》,1920 年,载《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第79 页。但从墨迹所见,陈氏草书落落风神,饶有文人气息(图8),学生区朗若曾论其师书法:“先生工于北碑碑刻,后又得于康南海广艺舟双楫之神秘。”24《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第82 页。陈子褒于蒙学尤重传统笔法的训练,常以双钩及摹字教之,有“教写字须晓双钩法”之谓。1921 年的《十年子褒学校年报》(图9)刊登陈子褒《说文与草书》一文,主张学校教师必须通说文、草书两门。25《十年子褒学校年报》,子褒学校,1921 年,“杂记”类,第2—3 页。《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中也收入陈氏的《论草书为小学要科》(图10)《教写字》《回笔》《写字教授法》《再论写字教授法》等文,足见其对书法训练的重视。为提高学童的书法基础教育,陈氏有感于中国习字范本不便临写且范字古奥,于是仿照日本而编制童子习字范本,有正书、行书、草书等类。就字体而言,于楷行之外,亦重视篆书及草书,为学童的书法打下全面扎实的基础,可见陈氏于蒙学确实用心良苦。

图8 陈子褒致冼玉清手札,载《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页首

图9 《子褒学校年报》,香港:子褒学校,1921 年。香港大学图书馆藏

图10 陈子褒《论草书为小学要科》,1905 年,载《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第24 页

尤为难得的是,陈氏视书法教育为民族精神之发扬,区朗若按陈氏《写字教授法》时说,此文“名为教写字,而精神则注定国家民族上说法,以视徒以书法相号招相标榜者”。26同注24。以海隅之蒙学而有此高标之见,诚属可贵。虽然当时的教育未必纯以书法艺术而论,但于学童初级教育即重视习字临帖,且特以楷行为主,而一些学校更注重碑帖的全面训练,如此则传统根基渐立,实有助于书法的发扬与普及。

二 中文学校

中文学校对书法相当重视,1929 年中国教育部公布《中小学中文课程标准》,并即令本港公、私立学校依规定施行,根据这项标准,初高级小学课程均以读本、作文、写字为国文科三大课目,且以正书、行书之练习及临帖为写字课要务,高年级则另加草书认识。27同注15,第332—337 页。当时亦有艺术科,为劳作、图画、音乐,临帖则放于国文科而非艺术科。28方美贤,《早期教育发展史(1842—1941)》,中国学社,1975 年,第199 页。在20 世纪20 年代的中文中学,书法教育是中学必须学习的科目,29李晋铿,《中国书法教育发展之研究并论香港书法教育》,香港中文大学研究院教育学部硕士论文,1985 年,“二十世纪前半期香港的书法教育”,第160—162 页。如梅芳男女中学,习字是小学国文科八项学习课程之一,临帖则是高中国文科五项学习课程之一。临帖习字等课程使学子得到基础的书法训练,有利于书法艺术的传承。下以官立汉文中学、敦梅中学和中华中学为例,说明中小学的书法师资和教育。

官立汉文中学极重视书法的教育,其高小一、二年级课程中,“习中字”与“经学”等并列为几项主要科目。该校师资不仅有区大原、岑光樾太史、陈埙伯进士、叶次周等传统士子,亦有刘随、张虹、黄般若等新式文人,阵容鼎盛,均是长于国学且精研书画者。30《官立汉文中学招生简章》,载《汉文中学年刊》,官立汉文中学,1928 年,第84 页;1933 年,第87—88 页。他们多有文学和艺术的传承,如刘随为简竹居再传弟子,叶次周是叶恭绰堂叔,何漆园是高奇峰弟子。他们或精通辞章,或富于收藏,继承了传统文人的艺术修养,张虹是其中的典型。他少随高剑父,壮年获交黄宾虹,传统笔墨功力深厚,精考古,富收藏,曾在港参加国画研究会香港分会,与香港书画文学社和中国文化协进会成员交情殊深。31莫俭溥,《张谷雏老师小传》,载张虹,《敦煌图像征考录》,香港弘道艺术院,1963 年,卷首。张氏虽以绘画名世,并不专工于书,但他曾在1925 年提出“吾华艺术,赖有书道尚存”,足见对书法的提倡和鼓吹。32张虹,《论国画变迁之由来》,载国画研究会编,《国画特刊》,国画研究会出版部,1926 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的一幅张虹书迹是为简又文所藏的《刘猛进碑》作跋(图11),其文其书皆关乎乡邦文物,卓然可传。

图11 张虹,《行书刘猛进碑跋》,1955 年,纸本墨书,纵22.8 厘米,横32.5 厘米,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

除张虹外,该校校长李景康和教师区大原、岑光樾、叶次周、刘随、何漆园等,皆是能书者。李氏长于楷法,偶作小篆,较为拘谨,然不失为得法者。区、岑皆为遗老,前者师法柳公权《玄秘塔碑》,秀劲峭拔,后者取法赵孟頫,颇见骨力。叶次周书宗颜柳,骨肉相兼(图12);刘随隶书深得汉《华山庙碑》之法,尤擅行楷。官立汉文中学重视书法,且教师多擅长书法,此种氛围有利于诱导学生对书法产生兴趣,从该校1928 年和1933 年校刊而观,关于书法比赛和师友书画题咏的记载等时时可见,颇见风雅。

图12 叶次周《行书七言联》,1944 年,翰墨轩藏,载《广东历代书法图录》,图495

敦梅中学原是学塾,由莫敦梅于1919 年设于湾仔克街,三年后设分馆于附近茂罗街,容纳更多学生,1934 年学塾改名敦梅中学。校长莫敦梅曾师事遗老张学华,与艺坛多有交往,因此邀得邓尔雅、张虹、冯师韩、帅铭初、俞叔文等任教,当中影响最大的,当推冯师韩(图13)。他是广东鹤山人,原名汉,号邓斋,晚清时毕业于皇仁书院,曾旅居天津,1927 年自海外归,在赤柱山辟半亩竹园,别署半亩竹园居士,又称无沙老人。冯师韩擅书法、篆刻,精于篆隶真行各体,任敦梅中学书法讲席达二十年,主张习书以治《说文》为先,再习汉魏碑法,书学思想则问途于包世臣、康有为二人。1935年出版《书法阐微》,以科学方法分析书学之作,同年出版《半亩竹园随笔》,论及书法碑帖之道颇多。33冯汉,《半亩竹园随笔》,Millan Printing Co.,1935 年,第1 页。冯师韩以隶书冠绝一时,世称“邓篆冯隶”,其隶得力于汉《西岳华山碑》《礼器碑》《史晨碑》,参以邓完白笔法,笔力沉厚、遒劲,隶法森严。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有冯氏《论华山碑》,体现了他对该碑的看法(图14)。冯氏平常的题跋小字也常以隶书为之,可见帖学非其着意所在。

图13 冯师韩(1875—1950),摄于1938 年

图14 冯师韩《隶书〈论华山碑〉》,纸本,纵132厘米,横32.5厘米,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冯师韩的弟子有莫俭溥、帅铭初、谭荣光,女弟子钱舜玉、陈少英、李洁英等。其中莫俭溥为张虹《敦煌图像征考录》所题隶书封面(图15),风格酷肖冯师韩,而气魄略逊。帅铭初能书擅画,1921 年因孔圣会胡景苹之介与冯师韩订交,此后得力于冯师韩为多。帅氏的行草走帖学一路(图16),至于隶书则以汉魏碑为师,楷书习北碑,与冯师韩如出一辙。谭荣光致力于探索书法的实用性,他于1938 年设计并出版了《方白书范》(图17),由冯师韩题署,邓尔雅题词,认为“形体在《爨宝》《始平》之间,其法盖从双钩、满白得来”。34邓尔雅,《题方白书范》,载澳门艺术博物馆编,《邓尔雅书画印集》,澳门市政厅,1999 年,第118 页。该书将传统的飞白书法与实用的广告设计相结合,颇受民众欢迎,翌年再版。

图15 莫俭溥题《敦煌图像征考录》,1963 年

图16 帅铭初《行书书札》,不蠹斋藏,载《关东历代书法图录》,第628 页

图17 《方形飞白书范》,1939 年

中华中学于20 世纪20 年代中期由黄冷观创办,1926 年邀得邓尔雅执教,两人同为南社湘集社员,交情甚好。邓尔雅在该校教书法时,除指导用基本的用笔方法外,要求学生初学务求方正,勿求奇纵,以《张迁》《史晨》等汉隶入手,再选隋碑小楷放大临写。该校成绩不俗,曾于1930 年10 月举办展览会,展出学生的书法、手工、国画、西画。

在港任教的书家往往相互往来,如谭荣光、冯师韩、邓尔雅是好友,其交游也影响了学生。如曾宗麟曾随谭荣光学北魏、唐楷,学完楷书后,谭推荐曾氏向冯师韩学隶书,向邓尔雅学篆书。据曾宗麟回忆,邓尔雅本不收学生,晚年因经济的需要破例,当时邓氏教授书法主要以文字学为主,先讲解其《文字源流》的心得,然后又讲《说文解字》,详说每字的渊源、意思。35据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曾宗麟访谈》,2003 年7 月18 日。曾宗麟藏有邓尔雅遗物若干,其中手稿《千字文》记录了邓尔雅对每个字的研究及写法(图18)。

图18 曾宗麟题邓尔雅手稿《千字文》,曾宗麟藏

三 专门的书法院校

(一)香江女子书画学校

冯文凤(图19)是香港早期书法教育的开拓者,她是书法家冯师韩之女,广东鹤山人,出生于香港,幼承家学,十五岁即以书画名播粤港。1919 年左右,她在摩罗山芝古台四号开设香江女子书画学校,自任校长,1923 年2 月2 日迁往意利近街四拾七号B 四楼。36广告,《华字日报》1923 年2 月2 日。该校教授女子书画科,包括西洋画法和书法等科目(图20),几年间成材数十人,声誉鹊起,曾于1921 年10 月2 至3 日在太白楼举办第一次华人女子美术展,展品约三十件,以冯文凤及学生作品为主,购券入览者约六千人,画价之总额为两千余元。1922 年1 月3 日,港督司徒拔爵士夫人参观摩罗山芝古台香江女子书画学校,并获冯文凤赠图画两幅。随后港督夫人回函致谢并赠个人照以作纪念,冯文凤即作画两幅回赠,此事在当时引起轰动。37《港督夫人参观香江女子学校》,载《华字日报》1922 年1 月4 日。《史督夫人赠冯文凤玉照》,载《华字日报》1922 年1 月12 日。

图19 冯文凤(1906—1961),载《天荒》画刊,1917 年

图20 香江女子书画学校招生启事,《华字日报》1923年2月2日

冯文凤不仅是香港早期著名的书法教育家,更以书法和教育成就扬名广东和上海。1927 年7 月1 日,冯文凤刊登广告,以理事身份通知香港参加粤东美术展览会。38《冯文凤启事》,载《华字日报》1921 年7 月1 日。1933 年,上海《新闻报》公开评选全国女子书画家作品,由读者投票评选,张大千、黄宾虹等为评委,冯氏以书法荣获第一。1934 年4 月29 日,冯文凤与李秋君、顾青瑶、陈小翠在上海海宁路八九〇号会所,举行中国女子书画会第一次同人大会,所到会员俱属海上名书画家计三十余人,推冯文凤为临时主席。首由主席致开会辞,并报告会务筹备经过,及讨论举行第一届展览会进行方针等事项,继即选举,结果冯文凰、杨雪玖、李秋君、唐冠玉、虞澹涵、张时敏、杨雪瑶、吴青霞、包琼枝、朱砚英等当选执行委员,顾默飞、顾青瑶文书,鲍韫会议,陆小曼、丁筠碧宣傅,陈小翠编辑。39《女子书画会成立大会》,载《申报》1934 年4 月30 日。该会前期由冯文凤主持,规定每年举行一次会员书画展,且刊行特刊,设立诗社,海上画坛闺秀诗词唱和,书画展览,称盛一时。6 月2 日至4 日,在上海西藏路宁波旅沪同乡会举行中国女子书画会首届会员书画展,展出六百件书画,参展书画家包括冯文凤、顾青瑶等,参观者达数千人,数小时间,书画已被定去不少,书法以冯文凤之作品定去最多。40《女子书画展开幕志盛》,载《申报》1934 年6 月3 日。1939 年、1941 年和1943 年,冯文凤与陈小翠、顾飞、谢月眉在上海连续举办三次“四家书画展览会”,当中以冯文凤为振兴女子书画艺术贡献尤多,陈小翠曾作《画展小纪赠冯文凤》:“自拟金闺九锡文,美人才气亦凌云。中兴画史三千卷,先策蛾眉第一勋。”41彭长卿,《从女子书画会说到顾飞》,载《大公报》2001 年10 月12 日,版B06“艺林”。

书法教育外,冯文凤也是香港著名的书法家。1913 年开始,她在其父冯师韩的教授下学习书法,用笔结体,颇有家法。1915 年《天荒画刊》选印了冯文凤一幅临石经不全本的隶书(图21),附有王秋斋的评介:

图21 冯文凤,《节临石经不全本》,1915 年,载《天荒画刊》

文凤女子姓冯,粤东鹤山人精缋事,现助教于香港意大利学校,右罢钓图,其手笔也。女士今才十五龄,不特善丹青而已,尤长于书。自来我国女界,能书固罕,而肆力于篆隶,尤不多觏。女士独拓千古,下笔稳厚,洵挽近所仅见,足为巾帼光矣。女士书法,纯脱胎于乃父师韩,师韩写隶凡廿年,瓣香完白至深云。42清凉(王秋斋)评介,《天荒》,无页码。居长安,《女画家冯文凤》,载《艺林丛录》,商务印书馆,1961 年—,第2 编,第368—371 页。

可见其书法天分早受肯定。1915 年5 月8 日,冯文凤在香港《华字日报》报上刊登润格(图22-1),以致不久其父冯师韩在《华字日报》刊登启事(图22-2),解释并非由父亲代笔。43冯文凤,《鹤山女子冯文凤隶书润格》,载《华字日报》1915 年5 月8 日。冯师韩,《冯师韩启事》,载《华字日报》1915 年5 月18 日。当年7 月,又以书法所得润笔,送往东华医院赈济国内水灾。1921 年4 月1 日,刊登《买字赎画》的广告(图22-3),自言自乙卯年(1915)鬻书卖画以来,计得楹联一千三百六十二对、画十八帧,现因学年俱进而不满昔日之作,故出价征求其过去出售的字画,“凡还我书者奉银一元,还我画者廿元”。并出示了新的润例。44《冯文凤买字赎画》,载《华字日报》1921 年4 月1 日。1933 年11 月,叶恭绰、吴铁城等沪上名流于上海为冯文凤订书例,称誉冯氏“年十四五即以书名播华南,曩年粤港间美术慈善等会辄请女士即席挥毫,定件毕集,所售楹帖有加价至五百元一联者”。45《鹤山女子冯文凤鬻书》,载王中秀编著,《黄宾虹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 年,第308 页。

图22 《冯文凤润格》《冯师韩启事》《冯文凤买字赎画》

冯文凤书法地位的建立,并非侥幸。其书法各体皆擅,篆书近吴让之,隶书逼邓石如,楷行书学赵之谦,以隶最胜。冯氏早期的隶书书作,可以1917 年《宋台集》中的《隶书五言诗》(图23)和1919 年《岁寒堂寿言》中的《楷书题词》(图24)为例,气魄雄厚。而现藏香港艺术馆的赠刘少旅隶书对联笔力沉厚,古朴静穆(图25),是其较典型的隶书风格,传世隶书对联以此类面貌为多,与其父相似。冯氏的篆书以方代圆,喜以干笔拖出,颇具金石古意。1932 年书《赠春渠先生甲骨文书法轴》,以金文笔法写甲骨,行笔沉着,结构工稳匀称,确有大家风范(图26)。楷书并不多见,1924 年赠帅铭初的《节录元使君墓志》显示其多方取法(图27)。

图23 冯文凤,《隶书五言诗》,1917 年,载《宋台集》

图24 冯文凤,《楷书题词》,1919 年,载《岁寒堂寿言》

图25 冯文凤,《隶书八言联》,香港艺术馆(左)

图26 冯文凤,《甲骨文书法轴》,1932年,载《民国时期书法(中)》,第344 页(右)

图27 冯文凤,《节录元使君墓志》,1924 年(左)

(二)建公书法专修学院

建公书法专修学院于1927 年由区建公(图28)创办,地址在香港大道中213 号2 楼,授徒三十余年,于早期书法教育推动甚力,桃李颇众。46关于其成立经过,郑春霆述之甚详,见郑春霆,《书贻区建公先生书法展览会》,载《华侨日报》1968 年8 月10 日。郑栋材,《区建公先生传》,载香港千岁宴耆年录编印委员会编,《香海千岁宴耆年录》,第61 页。据区建公自述,创校以图在于保存国粹、获致实用:“书法为我国独特艺术之珍贵遗产,何可见弃?特首创书法学院于海隅,冀国粹聊以保存,更欲学童有以观感,获致实用。”47区建公,《建公第四届书法个展自述》,载《华侨日报》1959 年10 月8 日。

图28 区建公(1887—1971)(右)

区建公论学书谓写字必须《十正》,即纸正、笔正、砚正、头正、身正、腰正、目正、足正、坐正及心正。次为执笔,认为密指空拳最宜于初学。又主张写字手势,必先运至浑圆,而后又练至方整。更编印书法字帖、字格等数十种,各种书法示范字帖、字格等凡七八十种。教学之道主张自上而下,由古文、钟鼎、甲骨、篆书而至碑版,兼习唐宋元明清诸法家,集其精髓,使学者得书法之大成。

区氏本人擅北魏书法,精于篆刻。48区建公自言自幼在父亲督导下临写王羲之、赵孟頫书法,并得师长传授陈绎曾、徐庆祥书诀,李溥光王右军之八法。《建公第四届书法个展自述(二)》,载《华侨日报》1959年10 月9 日。其后又精研欧阳询九宫格之法,从其后期的书作所见,区氏尤好大字,专志于赵之谦的北碑路线,笔力雄浑,颇具气魄,如为敦梅学校卅三周年纪念庆典所作的“振翮云霄”册页,以及建公书专联语(图29),皆是典型的例子。其书甚受时人欣赏,尝多次为东华三院、保良局、东华东院撰写碑铭之作,坊间时可见之(图30)。区氏堂兄区衮堂于1940 年任建公书法学院导师,以隶书和篆刻胜,工诗文,其学生中以张大家为高足,其书法追晋唐,饶有清气,篆隶法秦汉,应规入矩,其书钟鼎金文,亦以秦篆之法为之(图31)。

图29 区建公,《建公书专联语》,载《建公书集》(左)

图30 区建公,《楷书楹联》,1932 年,载《保良局楹联汇辑》,第69 页(中)

图31 张大家,《金文条幅》,载《太乙楼近代名家闺秀法书》(右)

建公书法专修学院成就卓著。1939 年4 月29 日至5 月1 日,区建公于中央剧院展出作品,筹款救济难民。49《区建公等书画展览会》,载《大公报》1939 年4 月28 日。1940 年9 月在金陵酒家举行第三次书法展览,作品不下五百余帧,上追秦汉,下迄宋明,篆隶分草,南帖北碑,无一不备。小则蝇头,大则擘窠,钟王虞褚,颜柳苏赵,各尽其能。50卢梅庵,《观建公书展后》,载《华字日报》1940 年9 月22 日。

(三)袖海堂

简经纶(图32)于1937 年冬自沪至港,居利园山,设袖海堂(琴斋书舍)(图33),随后成立金石书画社,会员有简经纶、邓芬、冯康侯等,设有琴斋书法班、邓芬的习画班与冯康侯的金石篆刻班,从游习艺者众。51《华字日报》1939 年10 月22 日。报章广告谓袖海堂的金石书画社,除简经纶教授书法、邓芬教授绘画外,冯康侯亦加入教授金石篆刻。《袖海堂之金石书画社》,载《华侨日报》1939 年11 月21 日。1948 年摄于香港的“袖海堂小集”像中,有张祥凝、余匡父、邓芬、简琴斋、张大千、廖侠怀等。1939 年9 月30 日,简经纶于利园袖海堂设立书法速成班,分特别及研究、函授三种,“速者一月可以完学自修,迟者三月亦能为人书写楹联”。52《简琴斋设字课班》,载《华侨日报》1939 年10 月1 日。10 月,邓芬与简经纶于袖海堂内合组书画速成班,“书由简氏主课,画由邓氏教授,习花卉则三月完成,成习翎毛花卉则四月,习人物则六月,第一班限收十人,章程印备,日间即可开课云”。53《琴斋书舍夏令书法速成班》,载《星岛日报》1940 年6 月25 日、30 日。《邓芬简琴斋组书画速成班》,载《华字日报》1939 年10 月22 日。

图32 简经纶(1888—1950)(左)

图33 袖海堂合影,1948 年摄于香港,载《邓芬百年艺术回顾》,第33 页(右)

1940 年1 月12 日至15 日,琴斋书舍同人书法展览会于金陵酒家举行,学员即席挥毫,到会者包括谢无量、张之英、邓仲果、麦华三、区衮公、陈权炳、沈演公、张大千、冯康侯等。54简琴斋,《谈谈展览会的经过》,载《华侨日报》1940 年1 月12 日。《琴斋书舍书展之盛况》,载《华侨日报》1940年1月13日;《琴斋书舍书展之大观》,载《华侨日报》1940年1 月14 日。1940 年,简经纶在《华侨日报》上撰写专栏,如“书法问答”“琴斋论书”等。551 月30 日始,简经纶于《华侨日报》的专栏改为“书法问答”,为读者解答书法问题,连载凡38 次,至4 月30 日止。《书法问答》,载《华侨日报》,1940年1月30日至4月30日。5 月2 日,简琴斋续写《华侨日报》“琴斋论书”专栏,至5 月29 日止。简经纶,《琴斋论书》,载《华侨日报》1940 年5 月2 日至29 日。1940 年6 月7 日至9 日,“琴斋书舍同人书法展览”在金陵酒家举行,参展学员共九十二人,书法种类四十余种,每人所画字体,最少三种,多者三十余种,占地六厅,叶恭绰、杨云史、江孔殷、杨千里评阅,学员即席挥毫,其中包括幼龄学员,皆能兼书数体,随后简经纶于报章发表评论,记述江孔殷、杨千里、叶恭绰、杨云史对展览的评语。56《琴斋书舍书展开幕》,载《华侨日报》1940 年6 月7 日。简琴斋,《琴斋同人书展之评语》(壹至伍),载《华侨日报》1940年6 月14 日至18 日。《琴斋书舍同人书法展览昨日起在金陵酒家举行》,载《华字日报》1940 年6 月8 日。《书法展览会展期》,载《华字日报》1940 年4 月28 日。1941 年3 月21 日至23 日,琴斋书舍在陶园酒家举办岁华书画展,展出张大千、王薳等人作品,以及简琴斋个人出品百余件,其中流沙坠简及甲骨章草为得意之作。又琴斋书舍同人出品者数十人,合二百余件,蔚为大观。江孔殷、杨千里、杨云史等皆在报上揄扬和应。57《星岛日报》1941 年3 月21 日、22 日、24 日。

学生王汉翘回忆简经纶于袖海堂的授徒情况:“戊寅余从学焉。教从大字入手,由肩而臂腕运笔,即小字亦提腕,必以古贤为师。”58王汉翘序文,载《王汉翘先生捐赠简琴斋书法篆刻》,香港市政局,1989 年,第11 页。可大概窥探简氏主张的学书步骤。对于传统问题,简经纶认为须取法高古,要以六朝或以前作品入手,即使是楷书,亦不宜涉足唐代,故其授课主张楷书从钟繇入手,取其天然韵味。简经纶对馆阁体书法甚为厌恶,认为“若字以光方乌形成,尚成何书艺?故凡翰苑中人,而不脱光方乌之缚而谓善书者,余未之信。……若为光方乌三字所规,何善书之与有?”59简经纶,《书法漫谈》,发表于1947年的《南金》杂志,转引自高伯雨,《书法家简经纶》,载《书谱》1976 年总第11 期,第51 页。事实上,简氏书法主要是以金石为依归,他在沪期间曾问学易孺,易孺早年肄业广雅书院,曾亲炙黄士陵,因此简氏书法可谓远承三代吉金、秦汉玺印,近接黟山余绪。简氏对新出土的甲骨与简牍,尤有偏爱。在商卜文字和西陲汉简出土后,简氏开始学习,将之加以研究归纳成对联,1937 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琴翁《甲骨集古诗联》(图34),得约一百五十联而外,益以五七言绝句,得诗三十七首。60简经纶,《甲骨集古诗联》,香港瘦金诗社,1987 年。严一萍,《集契汇编》序,艺文印书馆,1969 年。简氏的《琴斋书画印合集》(图35)也收录了很多他的作品。简氏写甲骨,取其天然朴拙之趣,故结体跌宕,笔划尖劲挺直,颇合刀刻之意(图36)。金文风格雄浑劲峭(图37),汉简则苍古朴拙,有荒率之趣(图38)。其隶楷草书亦各有特色。其隶书宗尚《张迁碑》,取其方峻之势,书于1937 年的《古驩室图记》结体宽博,更具金石古拙质朴之感(图39)。楷书多写《爨宝子碑》,具隶楷过渡的特色(图40)。至于草书多呈现汉简影响,同样是追求金石传统的生拙味与力感。

图34 《甲骨集古诗联》,商务印书馆,1937 年(左)

图35 《琴斋书画印合集》,自刊,1948 年(右)

图36 简经纶,《甲骨文七言联》,载《广东历代书法图录》,第574 页

图37 简经纶,《金文七言联》,1935 年,载《东塾绪余续编》,第93 页

图38 简经纶,《临流沙坠简》,纵133.5 厘米,横32.4 厘 米,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

图39 简经纶《古驩室图记》横披,1937 年,载《民国时期书法(下)》,第505 页

图40 简经纶《隶书节临爨宝子碑》,65.5×28厘米,载《中国书法名家作品集》,第40页

袖海堂金石书画社的另一位教师冯康侯(图41)是香港碑学名家,以篆刻书法称著。冯氏早年在南京发展,金石书法颇负盛名,据说京中多慕君篆刻,求者日盈于门。61林直勉,《与冯康侯书》(1930年3月5日),载许衍董总编纂,《广东文征续编(三)》,广东文征续编编印委员会,1987 年,第94 页。1931 年,因日寇轰南京,冯氏避港从事文化报业工作,翌年5 月1 日创办《香港中兴报》,其中有“艺术”专栏(1932 年5 月15日改名“艺术与人生”),介绍诗文书画金石篆刻。他力邀书画家为《中兴报》撰文,如邓尔雅《岭南近代印人征略》、姚粟若《岭南近代画人征略》等,都发表在该报周年特刊上。冯氏治印私淑黄牧甫,复从刘庆崧(留庵,1863-1920)攻六书及石鼓文。书法主张学篆隶必宗周秦,习楷草师法晋唐。书法各体皆精,以篆书为人称许(图42)。冯康侯在战后仍留香港,授徒甚众,弟子如林千石亦严守其师的金石之路,擅写金文。

图41 冯康侯(1901—1983)

图42 冯康侯《篆书七言联》,1939年,水墨纸本立轴,用悔斋藏,载《冯康侯书画篆刻集》图1

在简经纶和冯康侯教授下,琴斋书舍颇有成效。王汉翘于1936 年定居香港,从商为业,1938 年从简经纶习书法文艺,篆师石鼓,隶则汉碑,尤宗《张迁碑》,又习钟繇及《褉帖》,章草师皇象《急就章》、索靖《月仪帖》等,所学甚博。

从专业书法教学可见,当时非常注重传统训练,但以唐代之前的金石碑刻传统为宗,这也影响了香港书法的发展方向。陈公哲便曾于20 世纪40 年代末指出书法教育上的变化,谓当时的学生已不复受太史公书法的影响:“无论试执一窠字,虽学之数月,下笔,非篆隶,则真行,纵然书来未佳,已具古人气慨。”62陈公哲,《建公学生书法展览成绩评述》,载《华侨日报》1949 年10 月7 日。书法教育中碑学的渗入固然关乎教师喜好,然而亦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碑帖合流的趋势息息相关。

(四)陈炳权、麦华三、陈公哲

抗日战争爆发,广东多间大学迁来香港,教师和学生皆深明大义,以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课程遵照中央教育部及广东省教育厅办理。香港原来只有香港大学这间高等教育机构,此时增加了岭南大学、广州大学、广州国民大学、南华大学四所大学。其中广州大学对推动书法教育最为得力。

广州大学原就特别重视书法教学,该校于1936 年开始,即在中学部及计政班,各增书法课程,由麦华三主持教授,饶有成绩,并在翌年该校中学部习字比赛,此后屡次播迁,风气不坠。1939 年迁香港九龙深水埗元州街165 号至169 号设分校授课处,容纳因国内遭战争影响而暂居港澳的学生。

广州大学在港办校期间,该校校长陈炳权和麦华三中文教员致力推动书法教育,当时最为瞩目的书法座谈会,即由两人为主力。1940 年,陈炳权、陈友琴等在广州大学组织书法研究会,由麦华三担任常务委员,聘请海内名书家到校指导教学,以提倡书法,并请校内精于书法研究担任指导,同时举办书法展览会。同年,陈炳权倡导举办广州大学书画展览会,展出麦华三所作《历代书风》巨册,各家各体凡一百八十种。63麦广达,《著名书法家麦华三》,载丁身尊主编,《群星璀璨:广东文化名人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 年,《广东文史资料》第60 辑,第188—194 页。陈炳权特别留意书法教育,曾评曰:“区建公书法学院专写赵撝叔,邓仲果专写铁线篆,陈公哲专授右军之兰亭,麦华三则多写刘石庵,沈演公则长于颜鲁公,邓尔雅则长于小篆,其著者也。”64《书法课程》,载陈炳权,《大学教育五十年:陈炳权回忆录》,南天书业公司,1970年,上册,第710 页,原载1944 年《纽约商报》。广州大学还邀请书家名人至该校演讲。1940 年邀得叶恭绰演讲《写字学纲要》,从技艺、工具、传习、修养四方面来界定写字学,即写字的学问。技艺包括运笔、结构、骨力、韵味、气势。工具包括用笔和用墨,传习则由师承、传习、变化、融会,步步递进。修养则是写字者最特殊的一点,就是要体现学问修养,书品关乎人品学问志向,而叶氏提出“写字学”,本意即视写字为一门专门的学问。65《写字学纲要》,载《遐庵谈艺录》,太平书局,1961 年,第63—67 页。

1941 年10 月,麦华三开设华三书苑星期书法班,地址设于九龙太子道口144 号平正高级会计学校内,进一步推动书法教育。66《华三书苑星期书法班》,载书法座谈会周年纪念特刊编辑委员会编,《书法座谈一周年》,1941 年,第34 页。1941 年12 月1 日,他于报章发表《应用的书法》,表达了书法实用的观点:“应用的书法与艺术的书法不同。艺术的属于专门技能,应用的属于普通技能;艺术之目的在传世,而应用之目的在酬世。两种书法,对于社会,各有其贡献。”67麦华三,《华三论书:应用的书法》,载《华侨日报》1941 年12 月1 日。麦华三同时也致力于书法研究,他撰写《汉晋木简对于书史之贡献及发明》,在广州大学的校刊《广大知识》上发表;为广东文物展览会撰文介绍广东历代书家,以阐扬乡邦文献;协助陈炳权组织香港书法座谈会,主编《书法研究月刊》共倡书风,为当时香港的书法教育推波助澜。他还将祖父遗下之田出卖,移钱刊印书法汇通、书法大纲等书,亏本发售,以提倡书法。1934 年至1937 年间,麦华三在广州大学编成《中国书法艺术史》,待编写将半,积劳成疾,付印时已无精神校对,委之石印局,致使全书编次零乱,遂改名《古今书法汇通》(图43),在广州由奇文印务公司出版。他在《弁言》中提倡人生艺术化、艺术普遍化,并进一步阐扬书法艺术,“发挥先民之伟业,国家民族之光,端在吾辈”。68《弁言》,载《古今书法汇通》,第2 页。麦氏后又有《历代书风》一书,由蝌蚪文、钟鼎、大篆、汉隶、晋帖、北碑、唐楷,以至近代各大家各体之字,各写一篇,惟妙惟肖,合成一册,成历代字体之一览,因名之《历代书风》,行将付刊,因香港失陷而付之一炬。69《书法课程》,载陈炳权,《大学教育五十年》,上册,第709—710 页。凡此种种,皆可见麦氏对粤港书法教育的突出贡献。

图43 麦华三《古今书法汇通》,广州奇文印务公司,1937 年

陈公哲(图44)也是当时颇为瞩目的书法家和教育家。除了个人的书法展览,他还提出了“科学书法”的观点,并于1936 年4 月出版了《科学书法》(图45),此书两年后重印,由长沙商务印书馆发行第三版。1941 年3 月9 日至11 日,陈公哲于报章连载发表《字书观赏法》,该文是他于3 月9 日第六次书法座谈会的讲述内容,全文分16 节:概论、观赏家之态度、家法标准、书体、笔锋、墨法、笔性、行书、点画变化、真书结构、行草结构、结构变化、行气、章法、附件、结论。70陈公哲,《字书观赏法》,载《华侨日报》1941 年3 月9—11 日。1941 年4 月15 至16 日,陈公哲于报章连载发表《小学书法教材之研究》,内容为他于1940 年12 月8 日第三次书法座谈会的讲述内容。71陈公哲,《小学书法教材之研究》,载《华侨日报》1941 年4 月15—16 日。

图44 陈公哲(1880—1961)

图45 陈公哲《科学书法》,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 年

1941 年2 月,陈公哲及陈炳权为提倡国学,促进港澳华侨书法,组织港澳华侨书法比赛会,并得到书家区建公、谢熙、麦华三、邓尔雅、李凤公、曾希颜、张大家等捐赠书法,以为购备奖品之用。72《星岛日报》1941 年3 月20 日。比赛颇为轰动,奖品由社会人士捐赠,头奖为《万有文库》一套,其他奖品甚多为字帖图书文具之类,商务、中华,两书局亦有赠送,于右任送来玉照以便赠送首名者。名誉主席为于右任、陈立夫,主试人为陈炳权、陈公哲,阅卷人为广东叶恭绰、福建沈演公、江苏杨千里,襄试人为杜星曹、麦华三,皆一时名流。其时国难深重,书法内容多为宣传抗战。初试题为一、小楷写总理遗嘱;二、大楷写“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三、行书同第二项。各种字体均可。应试者在家书写寄出,应试者八百余人,初试入选者约一百五十人。复试假座广州大学,当选者应亲到面试,评出三十余人,首名状元为张大家女士。并定于座谈会之日,举行隆重典礼,由叶誉虎、陈炳权两人颁奖。入选者并免交餐费,作为“殿前赐宴”。一月之后,张状元及建公学院入选之同学,分别举行祝捷大会,柬请全港人士参加,亦一时盛会。73《书法考试》,载陈炳权,《大学教育五十年》,上册,第710—711 页,原载1944 年《纽约商报》。

值得一提的还有刘凤贞(图46、图47)。1939 年8 月29日,香港青年会智育部开设书法研究班,由刘凤贞任教,分楷草篆隶四项,以捷法教授。74《青年会办书法研究班》,载《华侨日报》1939 年8 月26 日。1941 年10 月,香港青年会书法班刊登招生广告(图48):“香港青年会(地址啫必列街),暨九龙青支会(地址窝打老道),举办书法速成夜班,已届两载,一个月结业,每月中旬同时开课,分高级初级两班,历届均由刘凤贞主办。”75书法座谈会周年纪念特刊编辑委员会编,《书法座谈一周年》,1941 年,第53 页。

图46 刘凤贞书法,1939 年

图47 刘凤贞润例,载《九华堂所藏近代名家书画篆刻润例》

图48 《青年会书法班启事》,1941 年

四 余论

随着内地的文人播迁来港,书法比赛、展览、演讲的风气在香港各中小学校蓬勃燃烧,仅以1934 年到1935 年间为例,就有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举办的第二届全港小学生艺术展览大会,艺文中学举行书、画、版画展览会,西湾河光中学举办书画展览会,西南中学、钥智中学举办成绩展览会,包括刺绣、编织、纸工、木、金石、摄影等项,期间有学生即席挥毫,参加者甚为踊跃。类似的书法教育新闻在报章上比比皆是。

中日战争期间,民族主义思潮在香港达到了高潮。有学者指出:“(20 世纪)30 年代,香港大多数中文学校采取了民族主义的教育方式,中国战时教育明显占了统治地位。”76Fok, K. C. “Upsurge of Nationalism: A Study of Hong Kong’s Role in the Sino-Japanese War.” Lectures on Hong Kong History-Hong Kong’s Role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The Commercials Press Ltd., 1990,pp. 119. Forster, L. “The Vernacular Schools of Hong Kong.” Overseas Education: A Journal of Educational Experiment and Research in Tropical and Sub-tropical Areas, Vol. 3, April 1932, pp. 132-133.当时香港超过六十所华语学校,包括著名的梅芳、仿林、知用等中学,都是在南京国民政府注册的,其中如梅芳男女中学教育的宗旨即为“培养民族性”。1939 年春,九龙城各学校联合举办初小学生书法比赛,参加学校极多,其中乐善堂附设的男义学选派两位学生参加比赛,陈均汉以字学优异,荣获冠军。77《学生书法比赛成绩叙述》《九龙城各学校小学生学艺赛揭晓》,载《九龙乐善堂特刊》,九龙乐善堂,1986 年,第29—30 页。从《循环日报》所见,颁奖词为“追踪王卫”。陈生的冠军卷书法学颜柳,所书内容皆以抗日救国为号召,呈现当年书法所蕴含的文化意涵(图49)。以书法作为推动国粹的基本教育,当是这种比赛背后的意义。作为国粹的书法,与当时的民族主义思潮实难以分割。

图49 九龙城各校学艺比赛书法冠军原件,1939 年,载《乐善堂特刊》,第29-31

回望民国初年,保存国粹始终是萦绕在香港文人心头的关键词。香港词人刘景堂在1916 年致函绅商陈步墀时,即论及国粹保存与私塾教育:“近者同人等组织一书塾,以保全国粹为宗旨。”78刘景堂致陈步墀的函,1916 年,《尺素续编》。黄坤尧指出函中所指书塾或即指俞叔文私塾,甚至也有可能是学海书楼的前身。见黄坤尧为《刘伯端沧海楼集》所写的前言。黄坤尧将此信系于1916 年,见黄坤尧编,《刘伯端沧海楼集》,香港商务印书馆,2001 年,第46 页。刘氏之函,即表达了与同道中人保存国粹的愿望。至1938 年,陈公哲在《科学书法》的自序中写道:“字书为吾国独创之文字,在世界上占有特殊地位,等于音乐、雕刻、绘事,有五千年之历史……细察邻国东瀛,虽贩夫走卒,皆能左手持卷,右手拈毫,悬腕疾书,饶有十七帖意味之假名,为吾国普通学子所不及。言论及此,不寒而栗。”拳拳爱国之心,跃然纸上。79《自序》,载陈公哲,《科学书法》,第1—2 页。

从历史观之,香港的文人,无论是较早的逊清遗老,或是南下的学者,大都为延续传统、保存国粹而努力。在广州陷于日寇时,更视保存乡邦文化和发扬民族精神为责任所在。香港书法一向被视为有明显的保守倾向,即使20 世纪80 年代之后也不例外,究其渊源,与其对国粹的坚守不无关系。传统撰写书法史,离不开书家、书迹与书风,其中尤以书坛巨擘及其书艺成就为焦点。而早期的香港书家如邓尔雅、叶恭绰、冯师韩、简经纶等,并非开创时代风气的宗师,但若从文化方面观之,如雅集、诗社、展览、出版、教育等,加上与广东及中原地区的联系,构成了复杂的文化景观。香港早期书法不仅是民国书法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从旧秩序迈向新社会的书坛缩影,值得今人借镜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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