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画家的生计与教学奚冈尺牍释证

2023-08-15 02:40陆蓓容
新美术 2023年3期

陆蓓容

谈论一位十八世纪画家的生活,需要很多运气。乾嘉年间,生活在杭州的职业画家奚冈(1746—1803),名声不大不小,离眼下不远不近,留下的史料不多不少,史料的性质也比较平均,作品、笔记、书信俱全。我们好像拥有一架观测能力适中的显微镜,只要调好焦距,总能不期然地看到些有趣的内容。这样好的条件并不特别常见,于是,谈论奚冈的生活,当然是尝试描述乾嘉年间一位小人物的人间行旅;在条件允许的时候,也可以理解为建构一群人同呼吸共命运的历史情境。本文会大量使用尺牍材料,希望摸到绘画这份职业的某些边界,探寻它与其他艺术活动,以及“非艺术活动”的关系。

以一位职业画家的工作体量推想,订件往还之札应该数不胜数,可是奚冈毕竟不算赫赫大名,他留下的信件,主要靠有心人收集保存。便条往往三言两语,星散在各种尺牍册中,难以讨论。上款或下款相同的札册,却是信息密集的好材料。其中最有价值的两套,都是一位名周泰字澹岩的杭州人氏所藏。澹岩的舅祖父赵棠,1[清]陈文述,《颐道堂文钞》卷二《书奚铁生书札后》,嘉庆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叶二五。可惜周泰的情况不易考察。字咏甘,与奚冈为密友,并聘请奚冈教导其子赵秋帆学画。2[清]胡敬,《崇雅堂文钞》卷一《跋蒙泉外史尺牍》,道光二十六年刻本,叶一九。此两册分属公私所藏,合共三十三札,公藏一册又缀有许多题跋,内容包罗万象。3公藏一册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文物号:新00097977-1/21 至新00097977-21/21。共二十二札,余为题跋。接下来主要依赖这些文本复现往昔的岁月。综合风格、内容、上款与其他旁证,它们都不是伪作,至少信息都真实可靠。这里不是要做书画鉴定,而是为了先确认它们具有成为历史材料的资格,如此方能放心地钻进故纸堆。

读史料总难免“想见其人”的冲动,尺牍里的奚冈性情不恶,令我喜欢。他只要不喝酒,就处处拎得清。赵棠代买三十九册书,他要问清实价,如数偿还,不肯含糊过去;对方送去两张宣纸请他帮忙打格,他把格子打好,润笔退回,客客气气地说:“此物冈非不爱,然以蒙取之不道。若以欲冈书影格便要得钱,其发财作何底止?”伯父托奚冈向赵棠借钱,他两头为难,也知道先在信里向对方通个气,问问是否可借;赵棠过生日,他送去写着吉祥话的明人书法,题为《西溪卜居》的清人画幅。这么一个头脑清楚、做事漂亮的人,不缺朋友,而他生活中的各种事宜,也都离不开朋友。

生存之要,首先谈钱。职业艺术家不会在创作主题上过分挑剔,毕竟卖出任何作品都能换来柴米油盐。奚冈既画画,也写字,两种订件都承接。4私藏一册共十一札。“秋溪渔艇”一札云:“所委书画如命,先将所书者二纸书就送上,余再奉去。”是接单写字之证。其书法多是行草大轴,面貌相似。不过曾见一套各体书册,以小楷写《兰亭序》《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陈情表》《赤壁赋》,以隶书写陆游诗,下笔精整,基本不露本色。也许他平时卖艺,还远远没有使出全身本领。5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150685。画画事业也是一样,他不只画广义的行乐图,也不仅以传记和评论中的那一路俊秀山水为擅场,还兼营人物、花鸟。以生意论,这类作品很受欢迎。私藏的“家弟还舍”一札中曾言“惟大士像此番请者人多,已面致沈三哥在夏月送去”,找他画观音像的人就很不少。6安徽歙县博物馆藏奚冈致姚嗣懋札中,也有“冈迩来大士绘期,竟分三日写”之语,可为旁证,参见董建,《安徽歙县博物馆藏奚冈三札考释》,载《西泠艺丛》2016 年第9 期,第27—30 页。这种画大约以瞻拜顶礼的实用性为主,耗损量大,传世有限,亦不受人重视。目前所见公藏两种,分属于美国耶鲁大学美术馆与上海博物馆(图1),人物造型出于同本,但画面有所区别。拍卖两本,一署“嘉庆丁巳春”,一署“乾隆壬寅”,画稿不同。上述图版大多不够清晰,难以进行严格的判断。假设公藏两本均为真迹,就反映了批量生产的可能性。假设其中有伪作存在,至少说明奚冈画佛像的历史事实并未完全湮没,仍被后来的画家利用以牟利。

图1 [清]奚冈,《观音像》轴,上海博物馆

大士像也许只要遵循粉本,做出个宝相庄严的面貌,与真实的人物小像并不相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吴锡麟《萍迹图》小像册页,7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146689。款署“铁生”,钤“奚九”白文长方印。画上一只船儿半划出芦汀,主人坐在船头,身穿白衣,面带微笑,望向观众。这是清代人物画最常见的图式之一,并不精彩,人像返铅,吴公子已成了麻脸,再无读书人斯文秀雅的气质。按如今对清代绘画的了解,肖像往往由专门的写照画师完成,再请一位画家点景补图。清人施柳泉的画像,有“丁巳春日蒙泉外史奚冈补图”之款,可为旁证。8名为《读书秋树根》图,是树木环绕中的人物肖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122545。可吴锡麟的小册只有奚冈本人一款,使人忍不住推想,莫非他自己就能略作肖像?幸有致赵棠一札,开篇即言“钩照过迟”,表示歉意;又有致高树程一札,谈到“刻特遣奉上尊伯大人大照”,都证明奚冈确实具备画肖像的能力。9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97977-10/21、新00179648-12/20。其实,在往昔岁月里,这类作品本难定义:仅以人物容貌为重的就是肖像画,兼重表达志趣,就入于广义的行乐图之属。奚冈单纯的写像作品不多,或许是不为、不精,而非不能。

卖画,并不等于只卖“自己的画”。讨论明清的职业画家,似应将此视为常识。这一点在两个方面都成立。一方面,卖自己创作的画,未必署自己的名。署名可以由买家事先决定。奚冈竟能画翎毛,今人几乎不知。私藏的“枉驾失迎”一札透露了这宝贵的消息:

上午枉驾失迎为罪。蒙委画二帧,极感荐举。阅谕,一纸一绢,一山水一翎毛。皆冈款?或新罗款?敢恳示一细札,便即为动笔。

赵棠拉来了生意,大约本想对奚冈当面交代新订件的详情,没遇上人,只好留下便条,又写得不够清楚。只知客人要山水、翎毛各一幅,却不知道落谁的款。奚冈不得不再写信追问:我是写自己的名字呢,还是写新罗山人华喦(1682—1756)呢?

按今天的算法,华喦去世时,奚冈只有十岁,此札所言是赤裸裸的作伪行径。这种情况在往昔世界里实属常见,画苑尺牍中屡见其例。譬如钱载(1708—1793)之孙钱善扬(1765—1807),就曾对某位春雨老伯说:“如要拙画,则或要先祖款,或即侄自落款,望示知。”10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179670-14/24。此札已经刘九庵拈出,参见刘九庵,《明清书画代笔数例举证》,故宫博物院编,《中国历代书画鉴别文集》,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第52—60 页。一点不介意署上他爷爷的大名。

奚冈本款的翎毛作品未见于世,或许是成了他人名下的遗珠。其实,古人很了解自己所处的行业,早就接受了伪作横行的现实。沈周、文徵明不恨造假者,奚冈曾收作伪者周乾为徒,这些故事里坦荡开阔的主人公形象,都可以由此理解。而且,人们深知一位艺术家对前人做过的事,也会被后人追加到他自己身上。这是一种永不止息的运动。它真切地反映了艺术家被世人选择、塑造、名声扩大而面貌泛化的过程。概言之,那就是艺术家走进历史的过程。

假如几代人这种活动的线索都曾为世人所知,那么,行为的链条也会建构出师承的传统。这不再是所谓学“元四大家,以逮董宗伯、李檀园、王太常、廉州、麓台、司农”11[清]丁敬等,《西泠八家诗文集》上册,萧建民点校,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 年,第227 页。那样宽泛的风格追认,而是切实的代际绵延。汤礼祥说,“杭郡能画者自华秋岳后即推奚铁生”12[清]阮元编、[清]杨秉初辑补,《两浙輶轩录·补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3570 页。;一位佚名的清人则说,奚冈“乃华秋岳入室之高弟也”13洪业,《清画传辑佚三种·读画随笔》,周骏富编,《清代传记丛刊·艺林类》79,明文书局,1985 年,第313 页。。华喦的中年与暮年均在杭州度过,如果奚冈落其伪款并非偶一为之,这些言论背后,就有他自己的许多次劳作;同理,周乾光明正大学奚冈之前,也有过不少“造奚冈”的前期投入,尽管目的并不单纯。

描述画家风格取向与实际师承的叙述可以天差地别。在奚冈的例子上,正统派和个性派聚于一身,尤其显得方枘圆凿。其实,这两类叙述折射着两种性质的行为,正因层次不同,才显得无法调和:风格的一面展现了艺术的理想,谈论者多;实际操作的一面贴近生存的现实,为贤者讳的人,至少要拐个弯说。

这种建构另有值得关注之处。奚冈的画技显然一专多能,他的朋友方薰也同样如此,山水、花卉、吉庆人物、人物小像,来者不拒。可是人们为二者作传,以至讨论方奚优劣之际,往往从山水立论,也许因为在文人的教养与价值范围之内,山水被赋予了最多的价值,成了最值得欣赏和理解的东西。如此,谈论职业画家的文本,与他们的实际工作之间,显然就有些罅隙,积至于今,几成两事,这一群体背负的诸多毁誉常常与这种情形有关。

卖画问题的另一方面,是从前的艺术市场不分今古。从业者既卖自己的作品,也兼营那个时代的“当代艺术”“古典艺术”,画家与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就是一个无形的综合性小画廊。奚冈卖自己的画时,需要赵棠这样的好友来做中介,而且不止一位;14关于奚冈的其他书画代理人情况,可参见高居翰,《画家生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第47—50 页。另外,今存奚冈尺牍即有“奉去银一两,乞代为转售手卷之找项”之语,感谢赵棠帮忙卖画,并把零头找还给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97977-20/21。可是卖其他书画的时候,他转身就成了一位经纪人。不少信件可以为证。并且,这些串联起一个朋友圈的信札,证明了行业生态之普遍,也就让奚冈成为观察当时社会惯例的窗口。为学生汪成穀卖画时,他做主接受下家的报价,并将款项与剩余作品一并送还。15原文:“画价只得五数,冈斗胆售去矣。其钱并画二帧、扇一柄缴上,望检入为要。”参见《名人翰札墨迹》第10 册,艺文印书馆,1976 年,原书无页码。帮陈希濂代订顾洛的画,他还替画家开口,希望买家用于付钱的银两成色好些。16原文:“委转属顾西楳画件俱已得有,颇好,本欲送上,恐吾兄不在馆中,过手多有遗失耳。尚有润资,望向前途一言,得银水好些方妙。前银有二定还冈处,不识可一换否。”参见同注15。这都是当代之例。古画之例可见私藏二札。其一云:

董画前途以值贵交还,兹有友人欲得,奉到银十两,乞为玉成如何?如可以售,并乞示下,以便过割。否则再商可也。至石谷手卷,尚未有覆。

其二云:

奉还画几帧,伏冀查收为感。余俟有覆即行走报。

赵棠托奚冈寻找买家。他们同时处理若干作品,并且留出一段时间让买家做决定。明人日记、清人书札中,这类情节都不算罕见,正是书画交易活动的常态。对奚冈来说,这既不是偶一为之,也不只是顺手帮忙。他曾经独立承接门生余慈柏的委托,帮助下家向销售方报价。“董画”一札中的“十两”之数,正是一次报价。在那种情境下,可以把奚冈和赵棠分别看作上下两家的代言者。一场交易中,经纪人的数量并不固定,转托几手以促成生意,并不罕见,17故宫所藏一札云:“前日携去之册,係孙尚兄之物,今彼于廿八日回苏,如前途不合,望即掷下,以便交彼带还。”这是奚冈再转托赵棠为“孙尚兄”卖书画册的实例。文物号:新00097977-5/21。可惜目前还无法清晰地知道人们在不同的情形下如何取酬。这倒不怪大家在书信这种私密文本里还忌讳谈钱:社会惯例之下,不成文的规定料来行之已久,只是我们这些后来人茫然不知。

提供鉴定意见也是历史悠久的服务项目。此时,专业领域与兴趣爱好实在很难区分。好比一个喜欢读书,因此选择了学术工作的人,读书既是职业行为,也是精神慰藉。奚冈多次完成这类任务,18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札中即有其例。如文物号:新00179648-13/20、文物号:新00071316-12/19 等,均是此类。而具体情境中的意味略有所别:一次帮助余慈柏鉴定董其昌作品,19“思翁画帧,细阅之萧澹欲绝,乃此老合作,宜急购之。前次仓卒一观,未玩其味耳。”[清]葛金烺、[清]葛嗣浵,《爱日吟庐书画丛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 年,第822 页。并劝他及时买下,这是单纯的建议。另一次从汪家借来五幅画,转借给赵棠欣赏,并在便条中发了些议论,说其中两张洗款改款,未必真为王翚之笔,笔法却是初学者难以画出的小斧劈。这些言辞略带指引与欣赏之意,便成了朋友间的疑义相与析。20文曰:“画五轴,从汪处借得奉上。只石谷二帧佳,然一为洗款,一为改款,皆可惜也。二画俱以小斧擘追写右丞、李唐勾勒之法,初学岂能动笔哉?或取其境尽可耳。”文物号:新00097977-10/21。

我所见的明清画家尺牍,为人鉴定的事项都不涉及“服务费”,不讲价钱。奚冈挣钱的路子多出于朋友介绍,大概也真不好在每一件小事上计较锱铢。大家为他承揽的生意,有些已介于艺术创作的边界线上,难以用我们这个时代的认识来定义了,在当年却是揽者尽力、得者欢喜的好活儿。金农、华喦这些杭州前辈在扬州卖艺时,曾经以灯饰来创收。金农写灯画灯,见于全祖望的记载,还求过袁枚代售;21前者见[清]全祖望,《鲒崎亭集外编》卷二二《冬心居士写灯记》,清嘉庆十六年刊本,叶十二至十三。后者见[清]袁枚,《小仓山房尺牍》,王英志编,《袁枚全集新编》第十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22 页。华喦画灯叶,既有尺牍,也有实物。22薛永年,《华嵒晚年的九通书札》,《华嵒研究》,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 年,第58—62 页。南京博物院藏奚冈致黄易札,说明他也快乐地接到过大订单:

所委镫事,已在定作匡架,且以闾里诸友亦须□(此)物,遂尔多作,即可谋数月之粮也。23陈名生,《南京博物院藏奚冈致黄易五札考释》,载《美术学报》2020 年第5 期,第118—123 页。

此札作于某年正月。黄易委托奚冈在灯片上作书画,他便批量定制了一批灯骨架,不但应承故人的订件,还留出余数,准备卖给杭州本地的朋友。奚冈画的灯片确实为人所爱。古代的手工业可零可整,十分灵活,乾隆五十七年(1792),满洲官员玉山获罪革职,在京筹措罚款之际,尚且写信托黄易帮忙购买一对,且言明灯架自作,只要画片,预备挂在书房。24原文:“奚铁生兄灯片妙绝今古,恳觅一对,不大不小,书室中可挂者。其架寄片来弟自作,庶几东壁余光邻女借照耳。”参见薛龙春,《黄易友朋往来书札辑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 年,第348 页。

赵棠也给奚冈揽过“作签子”的活儿,25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97977-18/21。他接了单,顺势就把样式做好:

奉去款式签条二纸。此初写如此,书数十条后,当可匀称。此签通牵有二十余字一条,计六千数百条,共有字十二万数千矣。冈每日不过作千字,书此签须当心,则恐不能到耳。此达大兄大人,愚弟冈顿首。

如合式欲写,其乌丝须要界就,又白。26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97977-19/21。

书写十二万余字显然是个大工程,奚冈肯应接,也是因为有利可图,可惜不知这些签子究竟写些什么内容。他曾经向赵棠致谢,说明因年关难过才答应此事,尽管后来似乎不谐,仍感谢对方鼎力帮忙。27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97977-14/21。

至此,一位艺术工作者的职业生涯已经很丰富了。他要创作与“生产”,要参与书画交易,还要定制和销售相关的日常用品。身份不固定,分工不明确的时代,他比一些现代的同行更多专多能。我曾推断他辛勤劳作,足以自立,上述情形都是旁证。不过,相关史料已经我剪裁,样貌不复完整。其实,前现代的中国社会,职业化并不彻底,工作和生活经常分不开。

在真实的人生里,各种事务总是纷至沓来,根本难以分割。可举两札以见其余:

明日乞吾兄清晨即过养正堂,老寿设有中饭,曾望早去,此订。至公锾之局,兄定知也,不必多述。茮雪之扇尚欠三握,刻在点笔,迟一二日即有。就香八兄大人。 愚弟制冈顿首。28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71316-6/19。

尊体既已霍然,尚宜善摄。《玩古图》墨色似觉与《尚友图》不足些。或浅为设色,或再为点染。刻有赏花之出,容暇当即为图之,先此请安。不具。接山四兄大人足下。愚弟冈顿首。29参见同注15。

约饭、看花与绘画都是生活,奚冈和我们一样,没有余裕时懂得用这一件推卸那一件,调度得开时就把想做的排在最前面。在这类问题上,文献性质不同,展现的情形也不同。奚冈晚年,家里遭过火灾,诗集仅为“烬余稿”,当然不全。可是其中登宝石山,访灵隐寺,皋亭山看桃花,花家山看红叶,吴山饮酒,西湖打鱼的赏心乐事所在多有。连我这拥有现代交通工具的晚生同乡都叹羡,他比我更会玩,也更熟悉这片风致楚楚的湖山。

一边是玉壶买春,赏雨茅屋的生活,一边是千头万绪的工作,该怎么应付自如呢?传记有传记的说法,称其对订单详细造册,不预先花费润笔,还会关门闭户批量作画:

自定其价,榜于门。索画者如其价以金及绢素投之,为籍记次岁月,先后为之。求者益众,积三五年不画,金不启缄也。

见丈作画,闭门居一室,寝馈以之,虽家人不得见,但闻瑟瑟磨墨声。画不惬意,即于纸背临古人书,易他纸偿之。竟一月,乃出,谓家人曰:“足饱尔等两月饭。”遂出游。所交梁山舟学士,汪氏、孙氏、许氏诸收藏家至,则扫榻以待,取古人书画,为之审定、题跋,或游湖山,将一月乃返。30[清]周凯,《内自讼斋文集》卷七《奚铁生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8 册,第246 页。

上述两段,其实都是艺术家的传奇,意在刻画他高洁的风骨,增添创作的神秘感,并展现其高超的效率。可是以尺牍揆之,那种庄重对待每一份邀约,把工作与娱乐分开,永远先苦后甜的做派,很不现实。前引的“枉驾失迎”一札追问订件情况,明确表示马上动笔,固已证明造册、排队之说不尽可靠。更重要的是,其实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私藏的“秋溪渔艇”一札云:

《秋溪渔艇图》已为钩稿,乞交竟兄自行点墨,弟当为落款可也。

这句话暴露了“竟兄”为奚冈代笔的事实。“竟兄”二字,反复出现在奚冈致赵棠书札中,他处未见,而奚冈教赵棠之子秋帆学画,推测它正是秋帆的字号省称。清人作书,于称谓往往随便,奚冈对赵棠也是“赵大老爷”“咏大兄”“筱厂”轮换着叫,并不出奇。

既然奚冈又卖画,又教画,接下来就得讨论新的问题:山水画的教学传习模式。明清时代的山水越来越讲笔墨,艺术家与观众都对此加意研求。可只要画作与其主题之间的联系还没有完全解离,它就还得从轮廓开始。山水也可以有稿,而且,极端情况下,只摹图稿,不论笔墨,也能制作出完整的作品:日本近世的画师们曾经临摹过古代中国艺术家的画稿。在绘画资源的意义上,不同画科的图像几乎没有区别,山水完全可以与花鸟人物一样,以接近图案或轮廓的形态进入流传序列(图2)。回到中国的语境中,初学者怕也未能免俗。比奚冈晚上两代的杭州画家戴以恒曾经编写口诀来指引创作。他一边痛诋勦袭旧稿没有前途,一边仍旧不得不接受“初学岂能不用稿”的现实。31[清]戴以恒,《学画捷法》,稿本,浙江省图书馆藏,原书无页码。只是少有人痛快承认,心态总有点儿别扭。

图2 (传)[明]文徵明,《山水图》轴,纸本设色[日]中山養福摹本,文政七年(1824),东京国立博物馆

画稿的意图与其性质和功能都相关。初学者临摹用的稿和专家创作起的稿,不能截然分为两类,都可以理解为作品的基本构图。这种构图必然经过了从视觉资源中提取要素,内化理解,再挥洒而出的过程,可以说一切再现都是表现,哪怕只是再现一份图稿而非“自然”。32此语生吞活剥,但此意不出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所言。参见[英]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杨成凯、李本正、范景中译,邵宏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但两方毕竟各有侧重。或者可以说,初学者致力于吸纳,而娴熟者已经是在创造:习得的种种图式久已在胸,熟悉得像一开始就居住在心灵里一样。画家整合、调试的时候,或许自己也不能明辨每一个步骤运行的过程;挥洒而出时,却制造出了一个带有自身色彩的新样式。创稿是一种能力,从遥远的“曹家样”“张家样”,到奚冈的“秋溪渔艇”,在这一点上并无差异,其实我们经常以此来评价艺术家的成就高下。

奚冈起稿,秋帆填墨,最后再落上奚冈的名款,这寥寥二十余字的便条,反映出绘画的工作流程。写到这里,我要宕开一笔,插叙篆刻家奚冈的生涯。就书信来看,纂稿与上石同样是两个步骤,可由两家分任完成。他曾经请人代刻四印,按原定的计划,应该上门去给其中一方名印画图稿,正好对方遣仆到访,便由其将印稿捎去。33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179670-10/24。另一次,求印的“陶八”似乎有地位也有品位,轻易得罪不起,于是奚冈写信给赵棠,交代印稿已经篆就,又担心执行者孙赐履无法刻出古茂的风味,表示实在不行就亲自出手:

陶八印刻俱已篆成奉去,乞检入是荷。与此公作事,不得不臻古茂,即麻二哥有不能刻者,仍冈刻之可也。34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97977-8/21。据胡敬《跋蒙泉外史尺牍》,信中的“麻二哥”即其业师孙青塍,参见同注2。又据胡敬《岁暮怀人》诗,知孙氏名为赐履,参见胡敬,《崇雅堂删余诗》,道光二十六年刻本,叶九。

尽管世殊时异,艺术形态也不全一致,这些绘画和篆刻的起稿事宜都让人想起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作坊,再现东海西海的巧合:尽管艺术家最终会在作品上签下名字,但他只负责构图和关键人物等核心任务,其余步骤都由学徒完成。

“秋溪渔艇”是山水画的熟题,确有传为奚冈所作的同名作品,一件出于著录35广州文物总店编委会编,《广州市文物总店藏品集》,岭南美术出版社,2000 年,第51 页。,另一件反复现身拍场。其品质暂置不论,单看款识,基本是画题加单款,没有更多信息。它们究竟是不是学生的劳动果实,尚不可知;就算是,似乎也难说他为奚冈分担了多少工作。私藏册中还有两札,可供进一步讨论。以时序论,“奉去诗一纸”札应该在前:

竟兄诗题,冈于明后日过晤再言,以便面为言其作法。

其后一札,上来就详录题画诗五首、画跋四则,起头还算整齐,后来越写越草。又有附语:

委书题画诗并跋语,书就送上,乞交竟兄收阅。刻本拟走候,又以事不能分身故耳。

这两封信似乎可以合起来理解。奚冈本拟过几天到赵棠家里上门教学,以扇面为例,教秋帆如何安排或创作诗题。到了日子,却有事脱不开身,只能把自己的几首诗、跋抄出捎去。文中的“书就”,并非着意书写成一件作品,而是尺牍册中的录文。匆匆检索文字,能在奚冈的诗集《冬花庵烬余稿》中找到其中三首,且都是题画之作36这三首诗分别见于注11,第268、267、240 等页。。四则题跋中最显豁的一段,出自董其昌《画旨》,又曾见于其名下的拍卖作品《秋山图》,题在画面左端的空地上37转引自钟尚筑,《奚冈绘画研究》,台北艺术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212 页,图73。。这些诗中提到了倪瓒、董源、巨然、米芾、惠崇、王维等名家,题跋里移用和概括董其昌。董其昌以后的画家只王时敏一人而已,因为他倾力学习黄公望。

潦草的书法与《秋山图》的旁证,让人推想:把这些文字抄录给学生,可能有实用的意义。它们是工作中的材料,是绘画补空或题写对开所用,而不只是怡情养性或切磋琢磨的对象。再考虑“秋溪渔艇”一札的实证,奚冈也许会把一些订件转包出去。如果我所推不误,学生与奚冈便是互相成就。一个完成了更多订件,另一个在学习绘画技巧和创作流程的同时,也接纳了文本承载的绘画观念。

人总有寻找高效解决方案的意愿。即使形式不一致,中西的职业画家工作流程本质未必悬殊。如此进一步谈,在西方语境下研究名画家的“工作坊”,在中国语境下却讨论“代笔”与“作伪”,似乎帮助不大。如果把代笔视为教与学的实践途径之一,分步骤的代笔,就让学习者更直观地明白前辈如何经营位置。与其寻撦行为的差异,还不如观察具体要素的差异。这当然不是玩弄文字游戏,上述故事已启其端:一位西方学徒在作坊中为老师服务,出师时会掌握全套基本技巧、工作规范和创作流程。而一位读书理想夭折的职业画家,和他常常识文断字,能读文言的学生之间,还有文字。他们靠文字传递信息,也通过文字的限定,传递某种历史共识。

奚冈的学生不止一个。同为西泠八家而晚生二十余岁的陈鸿寿(1768—1822),也向他学过绘画。关于此事,人们觉得自在情理之中,但苦无实据,只见根据诗文记载作出的推测。38萧建民,《陈曼生研究》,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 年,第113—116 页。今存奚冈树石画稿各一件,明明白白写明赠予“曼生兄”,39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号:新00067266、新00067267。成了可供展开讨论的好证据,可惜限于版权,此处无法提供图版。

教学画稿是专为学生制作的临摹用稿,距创作起稿有一定距离。因为树石是山水画的基础,它常常从这两类主题入手。较为详细的版本会包括画法、画诀与画论,尝试将绘画语言、文法和修辞一网打尽,40参见曹蓉,《传统记忆:明代的山水画稿与山水画知识》,载《文艺研究》2022 年第2 期,第13—148 页。尤其适用于师生不能常常相聚的情形。而奚冈与秋帆、曼生同居一城,时相往来,教学材料都比较简略,眼下两卷仅以简单的文字提点图像要义。

此前已经讲到,一切再现都是表现。树石虽寥寥几笔,也是不同层次的绘画知识之产物。换言之,其中一定既有传统的规范和约束,也有画家自身在这条道路上多迈或少踏的几个脚印——尽管他自己未必能意识到这一两脚之差,更不会审视地看待每一件作品,去丈量自己到底走到了哪儿。教学画稿这样看似重点明确,侧重于传递信息、提供方法的工具性产物,更难得到注意,有助于观察文字语言与绘画语言之间的差值。

山水画教学稿的传世实物多在明中叶以后。成化九年(1473)前完成的孙廷甫画稿尚未将画法之别与南北两派联系起来,至万历年间,传达这类理念的语句与图像出现在同一尺幅之上,崇祯八年(1635)的画谱稿本《画学南宗》,则折服于董其昌的理论,自觉承担起传播的义务。41同上。到了奚冈的时代,董其昌早已成为百代宗师,所以树稿落款便云:“曾见董思翁有画树一卷,至今往来心目。吾友曼生喜弄笔墨,每以画树下问于余,灯下遂为作此。”

分段题语确实多出自董氏之口。检《画禅室随笔》,不难找到原始版本,如“枝固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不可紧”,“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枝有四枝,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42严文儒、尹军主编,《董其昌全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年,第3 册,第111—113 页。奚冈树稿中的文字都小有出入,但大意很忠实。等等。开端一段则出自黄公望《画山水诀》:“树要四面俱有干与枝,盖取其圆润。树要有身份,画家谓之纽子,要折搭得中,树身各要有发生。树要偃仰、稀密相间,有叶树枝软,面后皆有仰枝。”43[元]黄公望,《画山水诀》,[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八,中华书局,1959 年,第94—97 页。石法一卷文字部分较少,史源主要出自黄公望44同注43,第94 页。与郭熙45“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耸;石山戴土,林木肥茂。”参见[宋]郭思纂,《林泉高致》,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钞本,叶二五至二六。,又有小范围的引申。这类画论的传播方式显然并不单一,奚冈未必是通过第一手文献接触到它们的,可惜目前我还无法讨论他的知识来源。

在画稿上抄录郭熙、黄公望、董其昌的,不止奚冈一人。这些言论曾被一代代实践者反复讲述,从个人观点化为了观念层面的事实。《画学南宗》的画树法如此陈述,龚贤的《山水课徒画稿册》(图3),亦有此类表达。可是,龚贤表现“石山戴土、土山戴石”的图像不如奚冈那样具象而复杂,甚至可以说那些画石的起手式压根没有严格与文字对应。两家都画了一段平远山势,文字部分同出一源、按需发挥;表现部分却都是自家面貌,龚贤以色彩变化取胜(图4),奚冈用松秀的线条引人。

图3 [清]龚贤,《山水课徒画稿册》,荣宝斋

图4 [清]龚贤,《山水课徒画稿册》,荣宝斋

在小单位绘画语言层面,“皴法-画家”已成为相对固定的组合,认知的边界相对清晰。可在“以视觉效果传达画论要义”的层面,时代相近、作者不同的教学画稿,反映出名与实之间的罅隙。古代名家的理论总是被各自表述,各自表现。当一位初学者拿到图文并茂的材料,自然就会取其间的图像去和文字相互印证。即使遇到图文不对应的页面,也会以自己的所知所想去补足缺失。

风靡一世的《芥子园画谱》之类著作,可以视为一种标准化的课本;而师徒传授模式下的画稿,却必然带有个性的色彩。于是,每一位借重于教学画稿的初学者,心里都有一版不齐全的古典绘画理论纲要。而且,这个版本必然带有其启蒙业师的影子。譬如,大家可能都学到了石要三面,树要四面的原则,但如何是“三面”,是“四面”,在教学画稿上,便有一定的理解空间。至于学生将来如何参照其他资源来校正知识,那就是后话了。

上述的情形也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来描述:无论图像层面的差异有多大,传授者乐于写在课徒稿上的文字,仍然出于有限的早期大师名下。龚贤和奚冈在表现上颇有距离,难易上相距甚远,但他们选定来讲述的基础理论却自然有所重合。楷书时代的文字演变很小,承载信息的稳定性就很强:和绘画语言比起来,文字语言更为抽象、更具有约定效果,更能引导和约束认知的方向。董其昌距离黄公望已有三百余年,两家论树法仍觉神似,也许就反映了文字观念长期缓慢的内化过程。

早在张彦远的时代,师资传授就是绘画艺术的重要问题。技艺、风格与价值观,都与教学模式密切相关。探讨绘画的教学问题,有助于解释传统的延续和变迁。上面一大段探讨了三种可能的类型:学生经由老师把握,亲自完成工作中的一个环节;老师以具体形制为例,当面传授“诗题”作法;以教学画稿提点笔法与观念的要义。

绘画语言是诸多要素的融合,分析解释它是个困难的问题。相形之下,用文字传递思想,却简洁高效,易于识别。教学模式中的各类文字信息,是风格的约定、解释,也是社会共识的折射、将来销路的保证。而且,这些文字从一开始,就拦住了向其他方向解释作品的可能性。从树石画稿再向前推进一些便是完整的绘画,常缀有小段诗文。它反映的图文关系也促使我们思考:许多时候,艺坛上流行的作品面貌可能会有调整、有变化,至少并不是铁板一块,但谈论它的话语,认识它的工具却没有更新,使叙述与创作的关系若即若离。在山水画的世界里,题跋传统对此影响甚巨。

奚冈写下的文字里,既有经典观念本身,也有结合现实,出乎自身理解的再度表述。它们像溶剂一样,融化了理论的盐,让它化作千千万万滴水,流进实践的海。画稿上的文本来源较为清晰,纯为教学而设,题画诗文则是在传递和使用的过程中,自然起到教学的作用。这种“教学”,也不是单纯的完成绘画、理解绘画问题,还关于写作这门手艺,但这篇小小的文章,说不尽这么大的话题,只能留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