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

吴雨欣

阿叶正和村里的几个孩子玩沙画，她握着一根细细的木棍在沙子上勾勒着印象中那个女人的模样：下垂的眼睑、微皱的鼻子、紧抿的嘴唇……阿叶回忆着昨晚看到她的时刻，周围一堆村妇围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不断地摇头，眼睛又红又肿，泪水像抽丝的春雨一样，细细地顺着脸颊上的泪痕流下，泛白的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阿叶——”叶阿婆的呼唤打断了阿叶的思绪，阿叶拍拍屁股站起来，踢蹬着脚上的拖鞋走过去。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两天不要出门玩，不合适。”叶阿婆紧紧拧着眉毛，拉上阿叶的手就往屋里走去。阿叶偷偷探出头，透过木门上的缝隙悄悄地观望着对门的动静，有许多人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嫁了便嫁了！何必哭哭啼啼的？”

“啊哟啊哟——我说小叶啊，这可是极好极好的归宿了，人家也不嫌弃你，做小又有什么关系？”

“……”

她的脸白得不成样子，眼睛全红了，眼眶兜不住里面盛满的泪水，无声地落下，瑟瑟抖动的长睫毛像在水里浸泡了一样，楚楚可怜，娇弱又无助。阿叶看不真切她的眼睛，许是距离太远，又或是缝隙太小，只见她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哭泣。

阿叶回到床上，躺在草席上，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面持续不断地传出那个女人哀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不断地挠着自己的脚心，阿叶烦极了，在草席上来回地翻身。突然，门边传出“吱呀”一声，阿叶连忙翻过身去，假装熟睡的模样。

她感受到背后有一个人缓缓地爬上草席，悄悄用手环住她。阿叶心里微微一颤，不敢动弹，由着背后的人抱着她。

“阿叶，睡了吗？”

阿叶默不作声，身体像是麻木了一般，僵直着一动不动。唯一的感觉，是背后温暖的怀抱。阿叶有点想挣脱这个怀抱，却又害怕被发现假睡，一瞬间思绪纷乱无章，神情恍恍惚惚，像一只怅然若失的小船一般无法着陆，只是在黑暗的漩涡中孤独徘徊。阿叶想起最初见到这个女人时，她喊这个女人“姐姐”，女人脸上顿时流露出来惊惧与哀伤，女人慌忙地离开了她，留下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直到叶阿婆告诉她，这个人是她的母亲。母亲，这个词对阿叶来说一直都是无法触摸到的，但当她真的接触到这个人时，她却逃跑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来拥抱她？为什么要这么哀伤地喊着她的名字？阿叶不敢回头，怕她又要转头离去。

清晨，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的怀抱冷了，阿叶很早便醒来。阿叶有些失落地穿过家门前的小溪，蹲下身来看着溪水里的小鱼。背后的灌木丛圈圈绕绕、层层叠叠，把阿叶罩在其中，像极了夜里母亲的怀抱。阿叶坐在灌木丛里，双手紧紧地抱住膝盖，头无力地倚靠在膝盖上，耳边的蝉叫缠绵不绝，惹人心烦。忽然地，蝉鸣的声音中掺杂着几声交谈。

“我说今天是不是小叶出嫁啊。”

“是啊，那她那个女儿呢？”

“肯定不会跟着啊，本来就是嫁过人的，再跟着个拖油瓶，谁娶啊。”

“……葉阿婆也是命苦啊。”

声音渐渐走远，阿叶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膝盖，感觉像是有一个空落落的洞吸着自己，拉扯着自己，这个空洞深不见底，静静地回荡着自己的呼吸声。身边的蝉突然发了疯似的鸣叫，哀声凄厉，婉转不绝，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像是在呼叫着什么。

阿叶捂着耳朵跑了出去，踏过小溪，穿过草丛，跌跌撞撞，冲破了灌木的怀抱。她跑到路边，正好瞅到眼前的婚轿经过。一阵风吹起，吹起轿辇的红帘，阿叶从那个掀起的缝隙里，看见那个戴着红色喜帕的新娘子，不住地哭泣，不住地颤抖。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送亲的队伍吹着唢呐将她送走，破碎凄厉的铜锣，不断地敲打着阿叶的头，她觉得疼极了，抬头一看天空，竟又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点点滴滴，像是抽丝一般，绵绵地拉扯着她。阿叶紧紧抿着的嘴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眼眶里的泪水也无法克制，顺着她的脸颊簌簌落下。

“妈妈——”

我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你，终于待到你回来，你却永远离去。我从没有说过爱你，但这一生仅此一次拥抱却让你一直温存于我的世界里。

我透过我的小缝隙，静静地看着你，默默地想着你。

你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