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密语

钱晓

一

七月的夏日郭勒金，一切生命静谧生长。

大片的绿色草原上，白色的羊群、褐色的骆驼、黑色的毛驴都裹挟着夏天的颜色，迎着阳光自由洒脱地奔跑，散发出野性的气息。

其实比起盐池湾这个名字，我更喜欢以蒙语命名的夏日郭勒金，当地人告诉我，它的意思就是太阳照耀的金色大地。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和这个美丽的名字高度吻合，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每一座山峰、每一片草地、每一条河流，万物饱满而鲜明。一步一步靠近绵延起伏的雪山，看到祁连山高处的一汪雪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像整座山的眸子，熠熠生辉。

途中，我们遇到了一群野骆驼。比起家骆驼，它们显得更加高大、精干和轻捷，也许是季节的原因，野骆驼身上的毛短而稀疏，这让背上的驼峰显得更加突兀和倔强，少了些家养的温驯和服贴，当看到我们逐渐靠近，它们警觉地自动组成队列奔跑到几十米开外，等车子走远，它们又恢复了步履坚定、昂首阔步的样子，带路的人告诉我们，可千万不要惹怒了野骆驼，否则脾气火爆的它们会口吐唾液，踢人咬人。

一路行驶，进入腹地，突然两只藏原羚出现在远处的山坡上，身旁的专家说：“藏原羚屁股上有一块较大的白色臀斑，就像身上悬挂着一面镜子，当地人都叫它‘镜面羊。”望远镜里，两只呆萌的藏原羚正在深情凝望，而后又靈敏地跳上了另一个山头，在它转身奔跑的那一瞬间，我果然看到了它雪白的屁股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看着它慢慢远去的背影，那步伐里透着自信与傲慢，宛如西方古典油画中穿着巴斯尔裙丰满而又性感的欧洲贵妇。

在夏日郭勒金，处处都是大自然赐予的精灵。在山的更深更高处，还生活着上百只雪豹。这些年通过红外线相机和定位项圈监测所得到的珍贵图片和视频，是发现作为“雪山之王”的雪豹选择在这里繁衍栖息的证明，比起同样是大王的虎、豹、狮，它更像一只特立独行的大猫，虽没有其他猛兽一样的咆哮声，但巨大低沉的“喵呜”声让它多了几分含蓄，可这丝毫不能隐藏它的威武。多年于雪山之中英勇称霸的它，就像雪山引以为傲的儿子，孤勇无畏，和夏日郭勒金一起光芒四射。

地如其名，在这片土地上，无处不闪耀着太阳的光辉，无处不弥漫着神秘的色彩。当然，这里还有着山的低语、风的絮语和物的密语。

二

扎旦湾在盐池湾的深处。

这里住着一户牧民，主人的名字叫扎旦，所以这里就叫扎旦湾。广袤无垠的草原，地广人稀，大多是以在此地居住的主人的名字命名，如此简单、豪放，还带着几分浪漫的命名方式，无形中也象征着一个游牧民族在不断迁徙过程中敬畏自然、与其共存的精神。

扎旦湾水草丰美，芦苇摇曳，经常引得美丽的候鸟在这里安家驻足。远处，一小群灰褐色的斑头雁正在水边悠闲地觅食，车子驶过，斑头雁夫妇带着孩子们鸣叫着迅速地躲进了芦苇丛。也许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个看似可爱且略显笨拙的鸟儿，竟然被称为“高原旅行家”，能飞过喜马拉雅山。曾经有人形容斑头雁可以“飞最高的山，谈最绝的情，跳最陡的崖”，但眼前的这群斑头雁依偎在一起，完全沉浸在这片七月的湿地中，舒适、安逸、和谐，俨然是把这里当成了它们最安全最温暖的家。

在不远处的另一块湿地，我们有幸看到了两对黑颈鹤正在水中嬉戏，轻盈的步伐像跳着美丽的芭蕾舞，颀长挺拔的脖颈托着优雅高傲的头颅，如同翩翩仙子，它们是世界上唯一一种生长繁殖在高原的鹤类。山里牧民讲，前几年有一对黑颈鹤长期在这里觅食、嬉戏，朝夕相伴，但其中一只受伤，大家尽力救助还是因伤势过重离去，另一只竟然悲伤绝食，忧郁而死。大家感慨着它对爱情的专一，突然想起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这不正是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阐释吗？这里的人说，每年秋天的时候，成群的候鸟会从祁连山各个角落汇集，带着它们的暗号，相约在一片广阔的湿地上，准备一起飞回南方过冬。可以想象，这应该是一次伤感但又充满期待的离别盛宴，鸟儿们会用鸣叫和飞舞预祝着迁徙的成功，更会用它们的语言约定明年仍在这里相见。

进山的那天，扎旦不在，草原上少了些许炊烟，多的是各种鸟叫虫鸣的天籁之音，还有扎旦家后山坡上牛羊、家骆驼与猎狗此起彼伏共同奏唱的自然和谐曲。

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安静地倾听着它们的密语，穿过七月里柔和的山风，到更深处。

三

汽车行驶的两边，突然出现了粉色的海洋，成千上万束粉色的花朵在辽阔的草原上恣意开放。

我们惊讶于眼前的景象，白色的雪山下，绿色的草原上，以如此艳丽的颜色在高原成片成片倔强绽放的花朵实属少见。长期守护在这里的人告诉我们，这叫红花山竹子。远远看去，粉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密密麻麻地盛开着，一团一团拥抱在一起，漫山遍野，映红草原，甚是壮观，让粗犷的草原多了几分温柔和妩媚。在夏日郭勒金，处处都生长着坚韧不拔的生物，它们有着共同的品质，耐寒、耐旱、耐瘠，散发着惊人且顽强的生命力，不断适应并习惯这里的一切，守护者更不例外。

一路颠簸来到保护区湿地检测中心，门前的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蔬菜在院中的温棚里生长成熟，一条大黄狗在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没有想到，深山中竟然有一群年轻人在默默坚守，他们要耐得住一个月都出不了山的寂寞和孤独，每天定时监测保护区大到雪豹、小到蝴蝶的各类生物，保护研究这里的368种维管植物、88种昆虫，还有国家一二级重点野生保护动物……这天我们恰好遇到保护站放生，看到一只欢快的鹰隼在笼子里不停地扑闪着翅膀，其实在一个月前被他们发现时，这只鹰隼伤势很重，奄奄一息，经过及时救治才慢慢恢复了体力。日子久了，大家都和它有了感情，当鹰隼飞出笼子的一刹那，周围的人都以为它会奋力扑向天空，但眼前的鹰隼竟挥动着翅膀落在了小院的草坪上，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才伴着低鸣缓缓地飞向远方，好似诉说着不舍和感谢。

此刻，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每个人都洋溢着青春热情的笑容，戴着眼镜的主任说：“我从大学毕业来到这里已经16年了，刚开始各种不适应，孤独、单调充斥着每一天，可当和这里的一只鸟、一朵花慢慢都成为朋友后，也就习惯并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现在更多的是想如何保护好这里的每一种生物……”看着面庞黝黑的主任给我们耐心认真地讲述时，不禁佩服这里的每一个人。

大自然是万分宠爱这片生命净土的，这里有高山草原、河流湿地、冰川冻土、高原寒漠，在这个滋养万物的季节，保护中心的监测画面中：黑颈鹤、斑头雁、红脚橘在湿地中休憩觅食、营巢繁殖；裸果木、水母雪兔子、天山鸢尾在半山坡零星分布，向阳生长，每一个蓬勃的生命都在展现着自己的价值，用生机和多样性诉说着密语。幸运的是，这里的守护者读懂了它们的语言，并用实际行动回应和践行着热爱、敬畏和保护这些关键词。

离开这里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拉长了距离，山谷更加寂静，草原更加辽阔，但被金色普照的祁连大地一点儿都不孤独，因为有永恒的太阳和坚定的守护者在这里长久陪伴，互相倾诉着属于它们的密语。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