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小长假,我与大学室友欣欣一家会面。
欣欣在南方某城市工作,儿女双全,老公和她是高中同学。此次来京,欣欣目的明确,带两个娃好好玩一圈儿。
“快点吃!别缠着爸爸,下午两点,我们还要到铁道博物馆!”欣欣催促着孩子们。
这顿饭是我请的,景区火爆,我们见面是十二点,十点半我已从家出发,十一点抵达饭店占座,幸好我早到,十一点半,饭店内已座无虚席。
“下午两点?”我抬头看看钟,吓一跳,不无忧虑地劝告欣欣,“现在已经快一点,从这儿到铁道博物馆,起码要一小时,会不会太赶了?”
“没办法,”欣欣老公将大女儿推开,先腾出一只手,向我一摊,“我们时间很紧,晚上六点的火车要回家,想着让孩子多玩几个地方,行程安排得满。”接着,他向我报地名,“北海、故宫、恭王府、钟鼓楼、八达岭长城……”他的一只手,五个指头不够数,他腾出另一只手,继续数。“好家伙!该玩的确实都玩了!”轮到我赞叹。“但都是走马观花!”欣欣老公两只手一起挥,“要问我记得些什么,只记得前面是人,后面是人,左边右边全是人!”
“累吗?”我听听就头大。
“腿走麻了,胳膊抱孩子抱残了,昨天我的步数是三万步,终于荣登微信运动排行榜第一名。”欣欣夹了一块鱼,指指老公,“他第二,我比他多上了几次洗手间,多了几百步。”
“啊!”欣欣尖叫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
“快含一口米饭!”
“服务员,有没有醋?”
大家手忙脚乱。欣欣的喉咙,被鱼刺卡到了。
各种科学的不科学的操作统统来一遍,欣欣的痛苦有增无减,我们当机立断,决定兵分两路,我和欣欣一路,奔赴本城最有名的耳鼻喉科特色门诊,挂急诊,取鱼刺;另一路,欣欣老公一拖二,带着俩娃,他背着一只巨大的双肩包,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此包包罗万象,孩子们所需的物资全都能在包内找到。
我和欣欣的网约车来得较晚,我俩目送他们仨远走,欣欣捂着喉咙,含混不清地说: “太狼狈了。”
“他一个人顾得过来吗?那可是俩孩子!”我问。
“顾不过来也得去,已经预约好了。”欣欣持续含混。
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一路上欣欣不断作呕,她揉搓颈部,连连咳嗽。过程中,她还要接打电话,回复老公的提问,博物馆的预约是她办理的,现在她没去,手续上有些麻烦。
一个小时后,欣欣坐在诊室特制的座椅上,接受护士的专业检查,一根目测有十五厘米的长针从欣欣的鼻孔插进,欣欣“哇”一声吐了,吐完的她接着被插,针直插到喉咙深处,再被护士抽回,结论是:起码长针所及之处没找到鱼刺,但鱼刺肯定刮破了欣欣的嗓子,造成红肿不适,“你最好再去做个食管CT检查,明确食管内有无鱼刺。”护士小姐姐负责任地说。
“我时间来不及了,要赶火车。”欣欣眼含热泪,她的泪从被针刺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
确定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难受,欣欣打道回府,她坐地铁先回住的地儿,在地铁站欣欣和我分别,交代了她之后的时间安排,“四点半前到酒店办理退房,四点四十五分出发去北京南站,五点四十五分能到,火车六点开。”
“时间太紧了!”从见到欣欣那一刻起到目前,我总有种手持爆破筒和时间赛跑的感觉,“对啊!”欣欣叹口气,“我真后悔,安排得太满了,他们爷仨也不轻松,跑完铁道博物馆,还有消防博物馆,原先我和孩子爸就说好了,消防博物馆我不去了,我去拿行李。”
地铁到了,她上车和我挥手,她紧皱着眉,不住吞咽着口水,因为疲惫、因为累,脸上爆着痘,我敢打赌,任何一个看到她现状的人,都会以为她是逃难的,而不是来旅游的。
我不止一次地和欣欣做过类似圆满的安排、过满的安排,并因此遭罪。
我曾拖着一大家人去浙江乌镇。那时,孩子还小,刚会走路,却更愿意在妈妈怀里呆着。
一个景点接着一个景点,玩完一站还有下一站,刻意压缩了每一站的行程,为的是多玩几个地方,从头到尾我都在赶路。
意外来了!孩子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夏日艳阳下,我汗流浃背,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原是江南古镇标准配置、美的标签,前后都是人,我被推搡着,脚一崴,鞋跟陷进两块青石板之间的缝,拔不出来了。
惊讶、沮丧、烦躁、绝望。
孩子哭,老人叫,我嚷嚷。最后结局是,我脱了鞋,将鞋连跟拔起。江南好,每一块石板都多情,两块石板叠加,情浓如斯,永远地留住了我的一截鞋跟。
我一瘸一拐,光脚走在人海中,踏着人浪,孩子被转移至其他亲人的怀里。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哇哇大哭,“妈妈抱!妈妈抱!”
妈妈哪里顾得上他呢?陷鞋跟、拔鞋跟的过程,已让我误了完美行程中对时间某一环的控制,还有数个景点没逛,再过一会儿,要去古镇门口等,我订好了去西塘古镇的车。
没完没了地赶时间,不能允许一丝一毫的错,一步错,步步狼狈,步步错。
正如我们的人生,如果我们对每一件事的计划、安排,对每一年设定的目标、KPI,都是绝对完美的,完美到太满了,满便会无法完成;即便能完成,过程中,体验感降低,舒适度全无,完成了又有什么意思、什么意义?
我曾有一位熟人,是地地道道的工作狂,身体允许,他一天想上二十四小时班。他无休无止地工作,自我加码,得到了同龄人在这个年纪想象不到的荣誉、职位、金钱,而后在最重要的项目正在进行时轰然倒下,直接进医院ICU抢救。他被抢救醒来时,第一句话竟然是,“现在是几点?坏了,我错过一个会!”
他如精密的仪器般运转,从不上润滑油,每一项工作后都排着另一项工作,精打细算面前每件事、每个人占用他的时间份额,其目的不是早干完早休息,更像是干完一件,再多干一件,似乎是“想试试,这辈子,我究竟能干多少活。”
我曾和他一樣,在一个城市工作完,立马出发去另一个城市,不给自己喘息时间,只是不想耽误第二天一早的一场会晤,可明明我可以把事儿约在第二天下午、第三天也无碍。
当我于深夜十二点在机场落地,前去住的公寓,手机没电了,公寓的密码锁突然打不开,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想叫锁匠,我没有电话;想找朋友,都已经熟睡;打车去最近的酒店吗?对不起,还是要用手机。
我只能坐在公寓门口,看天一点点儿亮。那天晚上,我差点流落街头。没法睡觉,我深深反省:为什么,我潜意识里一直在追求严丝合缝,和假想敌寸土必争,我究竟在怕什么,怕错过什么?我背后总像有条鞭子莫名其妙地抽打,耳边总像有个声音不住喊:“快点!快点!”
需要一周做完的事儿,不要强求一天做完。
能赏玩十二小时的湖,十五分钟拍照了事,是对它的“荼毒”。三山五岳值得一生去攀登,“三天五岳”式旅游,那不是游,那是挑战极限,毫无美感。
我们忙忙碌碌,提高效率,发展科技,为各种事制定各种方案、攻略,是为了更轻松、更放松。不做满的计划,凡事留余地,时间的余地、精力的余地,给意外也留以余地。
不强迫自己绷紧弦,为无关紧要的事儿。
其实带孩子玩一处景点,还是四处,他们根本不记得;其实和生命相比,你做多大的项目,都无所谓;其实只要准时,上午见面还是下午,对方眼里没区别;其实只要开心,个人的年度、月度目标都可以一调再调。
开心、舒适才是最大的KPI啊!
地铁到站,我出站,欣欣给我发了条消息:“如果不是安排得这么满,我不会狼吞虎咽,卡了鱼刺;如果不是安排得这么满,他们爷仨不会从一个博物馆跑去另一个博物馆,我儿子刚才在路上吐了,可能是太累了,回去肯定要大病一场。”
我只想,在我能做主的范围内,不慌、不忙、不赶,从做计划时,不满。
编辑/宋凌燕
作者简介
林特特:北京作协签约作家,《读者》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罗辑思维·得到APP讲师。著有百万级畅销书《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以及《仅记住所有快乐》《如何成为社交高手》等多部作品。曾获第二届国家“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