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潇含
Antoine邀请我去瑞士爬山,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阿尔卑斯的白雪、河流、山中回荡着的牛铃铛的空灵、透明的湖水、云雾中的勃朗峰……
然而我万万没有意料到的是,这段旅程居然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我带来了打击。
爬山的成员还是那么几个精力极其充沛的法国中老年人,另加了一个非洲人Abdoulaye,他在几年前以难民身份来了法国,在一个学校食堂工作。
我在这里着重提到非洲并不是因为我有种族歧视的嫌疑,当然真的有没有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强调他的原因,在后面会显露出来。
那么對这一段短暂的、疲劳的、炎热的爬山之旅,在看过了碧蓝的湖水和群山环绕的村庄之后,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呢?
饿。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法国人爱吃甜品和黄油却大多很瘦了。
放着乡村中的特色餐馆和能够望见勃朗峰全景的小酒馆不去,他们在家里啃法棍,吃沙拉。
到Vallorcine的第一天,我们吃了唯一一餐热饭,一小锅白水煮土豆,配上一盒番茄、一根切片的黄瓜,还有一盒罐头豆角。
肉嘛,就是吞拿鱼罐头。
可别忘了,这是七个人的晚餐。要是实在吃不饱的话,法棍倒是任吃的。
第二天的早饭是抹了果酱的法棍,要说不丰盛呢,也多少有失偏颇,毕竟有三种不同的果酱和四种不同的面包任君选择。
还有梆硬的奶酪任由你夹在梆硬的面包里吃。
这幅场景勾起了我半年前在雪山上的痛苦回忆,Micheal和Flora坚持要在雪山上吃三明治。
于是我们在早上出门之前,做好三明治,它们跟着我们在雪山上自由滑行三四个小时,被冰冻和挤压到失去形状。当我坐在冰冷的雪地里,艰苦咀嚼着被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明治时,我甚至尝不到它们的味道。
我原以为夏天的活动,多少会好些,起码不受寒冷的侵袭。
然而我大意了,虽然每天在山上行走完三个小时之后,我的身体被晒得通红,然而我的胃里每天依旧受冷风吹。
第二天的午饭是苦菊沙拉配法棍。肉嘛,八片火腿,有一个手快的幸运儿可以多吃一片。
我礼貌拒绝,他们坚持要给我盛菜,于是我不礼貌地再次拒绝了,他们还是坚持要我吃两口,于是我把它们倒进了垃圾桶。
我觉得所谓的入乡随俗是在个人意志之下的,如果说对牛弹琴除去了对牛的藐视,只剩下了对弹琴者的嘲弄。
我为每天吃法棍已经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实在是不能再为苦菊贡献出我的胃口了。
咱们中国人嘛,日子过得不顺利就算了,连吃也吃不好,真不知道人生的指望在哪里了。
晚餐的时候,Abdoulaye挺身而出,做了一顿鸡翅乱炖配番茄米饭,煮饭的时候加了油,锅底下煎出一圈焦壳,我吃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从未觉得中非人民如此心连心。
我总觉得饿的一大原因是,他们吃的饭不止分量少,而且没有油水,也没有味道。
用Antoine的话来讲,如果说他们做饭会往里面放什么调味料的话,那应该是面粉。
吃饱喝足,我觉得我有勇气迎接第二天了,然而事实证明我又错了。
早餐不出意外地吃了法棍之后,Flora宣布,当天的午饭要在山上吃。山上的餐厅太贵,所以并不出人意料地,他们决定要自己带法棍三明治在山上啃。
所谓的三明治,也就是法棍切开往里面抹点黄油奶酪之类的,至多夹片肉。
我早已心生厌倦了,我偷偷把Antoine拉到一边,问他:“这是一个为了精神支持乌克兰难民的徒步活动吗?我们虽然不能感同,但是可以身受。或者是要忆苦思甜,重走红军长征路?”
他说他也早就厌倦了,他想吃真实的肉,但是“大家是一个集体”,应该一起活动,我们就假装自己在角色扮演乌克兰人就好了,居安思危总是好的。
从那天开始,我憎恨法棍就像我憎恨承诺一样,我决定不论谁说什么也不再碰它一下,谁劝一句法棍我和谁翻脸无情。于是我带了两根香蕉,迈着轻飘飘的步伐走上了两千米的高山。
半山腰有一个能在露台上俯瞰群山的小餐馆,那是山上唯一有阴影的地方,别的地方只有一览无余的岩石,白惨惨地在阳光下朝空气中散发着滚滚热浪。
我心生期待,以为大家会弃暗投明,抛下手里的法棍,投入餐馆的怀抱,哪怕是喝一杯冰啤酒也好呀。
Micheal发话了:“看来只有餐馆背后有阴影了,那我们坐在那里吃吧。”
先不说餐馆背后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山壁作为风景,最巧的是,不远处就有一个公共厕所,不管是游客还是吃饭的人都要路过我们这一群躲在后墙吃法棍的人去上厕所。
这幅图景让我多少有点心生凄凉,我觉得“我的容貌、身材、社交礼仪、美好的品格和性格,甚至灵魂都被毁了”。
当我沉默地坐在后墙,反复责怪自己为什么在有前车之鉴后还要执意参加这种活动的时候,我唯一的精神伙伴Abdoulaye发话了,他说人不能靠吃沙拉和面包度过一天三餐,他在非洲也没有挨过这个程度的饿。
他想回非洲了。
我从内心的最深处发誓,虽然我对非洲孩子有没有饭吃没有过太多的特别关注,但是信女愿此生荤素搭配,发愿他们不必受法棍之苦,也不必受“大家是一个集体”之苦。
我愿日行十步为他们祈福。
说实话,可能是由于天气过热的原因,我并不觉得饥饿让人难以忍受。让人辗转反侧的是,短短两天之内,我居然觉得再美的风景也显得苍白,人生马上就要无望,前无通路,后无归途。
没想到法棍居然有这样的能力,建议法国把法棍加入到军队的武器之中,在精神上摧毁敌人。而且静置两天之后,梆硬的法棍在肉体上也能摧毁敌人。
我想把屋里的法棍折磨一通之后全部扔掉,就像它们伤害我一样。
从山上下来,在湖里游泳的时候,我看着湖里的鸭子两眼发绿。Antoine问我:“你知道鸭子是免费的吗?谁抓到算谁的。”
在我对屋里的法棍犯下无可挽回的伤害之前,我们终于离开山区,去到了日内瓦。
Antoine叫我大口呼吸,我问:“我没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山里好啊?”
他说:“你没有闻到金钱的味道吗?”
日内瓦的物价确实很高,停车四小时要20欧,一瓶水要5欧,甚至一碗意面也要40欧。
不过他们的平均工资是法国的两倍。
我们走在街上,能够明确识别出瑞士人和外国人,因为瑞士人的笑声是富有的人才会发出的那种爽朗笑声。
那天特别热,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因为不愿为一杯可乐付9欧的行人身上。
我想大概是因为云怕路过这里会被收停车费吧,所以它们都绕路而行了。
路边可以饮用的喷泉水边围满了路人,还有人用10升装的大桶打水。
这是因为在餐馆里问上一句“可以要一杯桌边水吗?”,这本意味着要一听免费龙头水的问话,会收获的回答是:“好的,您要矿泉水还是苏打水呢?”
我们打趣说,这里的龙头水也不能叫the tap water,而应该叫le tap water才能尽享奢华。
当我们正在Leman湖边进行免费的走路活动时,Antoine突然拉住我,他小声偷偷说:“你看前面居然有一个不应该在瑞士存在的人,一个流浪汉!”
我瞥了他一眼,说:“不一定吧,可能是个法国人。”
那天我请Antoine吃了我人生中吃过最难吃也最贵的一顿中餐,我们很高兴地得知,我们没有得新冠,我们的舌头是能吃到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