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初期土改运动中“地主”的身份建构与话语实践

2023-08-12 18:16:59赵金英
红广角 2023年3期
关键词:话语农民

【摘 要】土改运动中地主身份的建构与意识形态有着复杂纠葛,蕴含着特定的价值预设。新中国初期,为彻底废除封建土地制度,重建乡村秩序,中国共产党以“阶级剥削”“政治压迫”等政治话语为核心多维度建构起地主的分层话语,并在社会各群体中广泛传播。滚动的话语逻辑不仅推动形成了新乡村治理体系,同时形塑着社会各阶层政治心理,增进了对新生政权的政治认同。就此而言,土改运动不仅是一场政治革命,更是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

【关键词】土改运动;地主;身份政治;话语实践

【中图分类号】K27;D23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6-6644(2023)03-0041-14

在中国共产党革命话语体系中,“地主—农民”是一对核心概念范畴,作为阶级的“地主”概念,是认识近代中国社会,考察社会结构变迁,乃至理解中国革命的重要政治符号。新中国初期,中国共产党为将广大农民组织起来,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规模浩大的土改运动,“地主”话语肩负着特殊的政治使命登上历史舞台。在运动的开展过程中,通过身份政治,将不同性质的“地主”具象化,并以“阶级剥削”“政治压迫”“翻身做主”等政治話语为核心,广泛地开展宣传教育,卓有成效地清除了旧社会沿袭下来的封建落后思想。在话语建构的过程中,“地主”被镌刻上意识形态的烙印,伴随着错综复杂的政治形势不断更新与嬗变。近年来话语研究逐渐嵌入中共党史与新中国史研究之中,成为学界热点,但关于土改运动中话语剖析的研究成果仍然较少,尤其对新中国初期“地主”话语的分层建构与实践研究他人暂未涉及。因此本文以新中国初期土改运动中地主群体为考察对象,管窥土改运动中地主身份的多维建构与话语实践,以期为拓展土改运动史研究提供借鉴。

一、滚动延续:“地主”身份建构的复杂语境

“地主”一词主要有两种基本释义:其一,当地的主人;其二,占有土地,以剥削农民为生的人或阶级。在20世纪的中国革命环境中,前一种释义被逐渐淡化,后者被无限放大,甚至在阶级革命语境下被赋予了更多特定含义。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通过阶级话语的嵌入,建构起“地主—农民”的二元对立关系,作为阶级概念的“地主”被建构为中国农村封建势力的化身,逐渐成为民主革命的符号。新中国初期,为完成民主革命的遗留任务,中国共产党继续在新解放区实行土地改革。广大乡村社会中的封建残余思想严重,多数农民阶级觉悟较低,对新政权缺乏政治认同的种种现象,为“地主”话语的出场提供了现实场域。

(一)完成反封建历史任务的必然要求

随着革命实践的深入,中共对中国社会性质的认识逐步深化,在中共二大上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纲领,后来,为了广泛发动农民革命,将反对地主也纳入了反封建的内涵之中。“地主”一词逐渐成为农民革命运动中的核心词汇,在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政治话语体系中始终占据着重要地位。

自中共二大明确提出反封建的要求后,“反封建”构成了中国革命的主流话语。中国共产党对反封建的具体目标指向经历了从反对军阀到反对地主的转变。中共二大虽然制定了反封建的革命纲领,但其具体指向对象是封建军阀,如何将作为革命重要力量的农民与反帝反封建军阀的斗争相联系起来,有效动员农民参与革命成为中共亟须解决的重要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农民革命理论指导下,中共开始意识到农村中的主要剥削者——地主问题的重要性。1925年1月,中共四大明确提出了反对地主的问题,会议通过的《对于农民运动之决议案》深刻揭露了地主阶级勾结军阀压迫农民、破坏农会的社会现实,并提出联合中农、佃农以及贫雇农来反对大地主的策略。至此,“地主”开始与军阀、买办、帝国主义等一同被划入敌人行列,成为反封建的基本目标和农民革命最直接的对象。将“地主”纳入反封建的内涵之中,成功解决了以往直接要求农民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所带来的农民“不见仇敌”而无处施力的困境。

土地革命伊始,中共就将地主阶级视为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坚定维护者和封建势力在农村中的统治基础。在革命实践中,随着革命形势和具体革命任务的变化,中共对地主的政策和话语阐释也随之改变。土地革命时期,地主是被消灭的对象,并且实行的是“无任何代价的”没收一切地主土地的政策。抗日战争时期,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地主成为团结的对象,此时的政策也转变为“扶助农民,减轻地主的封建剥削”,而非消灭封建剥削。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对地主的政策再次变为废除封建剥削制度,“废除一切地主的土地所有权”。新中国初期,在人民民主专政体制下,地主成为专政对象,在全国范围内消灭地主阶级作为完成反封建历史任务的必然要求被提上日程。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地主”作为一种政治身份的代名词,被赋予了鲜明的阶级意涵,通过广泛宣传和斗争实践最终为人们所普遍接受。

(二)改造农民错误思想的现实需要

在土改以前,广大乡村社会虽然经受了战争和资本主义的长期洗礼,但本质上依旧是典型的传统农业社会。在此基础上,世代生活在村社中的农民形成了强烈的宗族观念和乡土意识,严重阻碍了土改工作的顺利推进。具体来说,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具有浓厚的宗族地域观念。在传统乡村社会中,农村与外部联系较弱,血缘亲属、邻里乡亲是农民的主要交往对象,整个乡村内部形成了一个“熟人社会”,农民对于血缘、地缘群体有着高度认同感和归属感。在此情况下,很多农民渴望土改,渴望分田,但又怕难为情、怕得罪人,不愿意也不敢出头,导致土改工作难以开展。如苏南地区的土改中不少农民都表现出这种思想,说道:“分田我是要分的,但是我不好意思,都是熟人,我们哪好向人家要田?”“出门散步,天天见面,很难为情。”

二是存在强烈的宿命论观念。土改以前,绝大多数农民都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把自身的穷苦归因于命不好,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当土改干部进行动员时,不少农民张口就来“命不好”“穷人子命苦”等,宿命论思想相当严重。在封建社会长期的儒家道德教化下,多数农民有着强烈的善恶观念,凡事都讲究“良心”。在他们看来,地主并非都是罪不可赦的坏人,甚至有的地主还因乐善好施被农民称之为“活菩萨”,导致在斗争地主时农民时常会对一些地主抱有道德上的同情,为地主讲话。如江苏省无锡县贫雇农说道:“地主蛮苦的,解放前收不到租,分了田要没有吃了。”甚至有的贫雇农认为,“没有地主富农,穷人就饿死了”。

三是“怕变天”思想比较严重。新中国初期,尽管中共已经基本取得革命胜利,并在农村逐步建立起各级政权组织,但依旧有许多人对形势不了解,对共产党的执政能力缺乏信心,在思想上存在较多顾虑,担忧日后国民党卷土重来,不敢与地主展开正面斗争。不少农民都怕学了一九四六年,“翻身翻不成倒把命送了”,说什么“这世道一天一个变,谁还那么‘傻,得罪下人可不是玩的”。还有的农民有苦不敢诉,怕说出来被地主“抬(打)死”。

在土改的实际工作中,不少干部发现农民普遍存在的这些传统观念、落后思想严重阻碍了工作开展,必须加以肃清。1950年11月,中南军政委员会在《对于目前土地改革宣传工作的几点意见》中强调,必须注意农民的思想发动问题,要深入群众,加强引导农民认识土地改革的必要性,划清地主与农民之间的界限,使农民懂得“谁养活谁”“土地还家合理合法”,认清地主阶级的罪恶。由此可见,改造农民传统思想观念,消除土地改革的思想障碍,是中共建构“地主”话语的重要原因。

(三)树立新政权领导权威的内在要求

新中国初期,中共发动土改运动固然有满足农民土地需求、解放和发展经济的现实因素,但更深层次的目的在于彻底摧毁农村中封建旧势力的統治,树立农民对新政权的政治认同。正如学者杨奎松所言,中共最关心的问题并非分配土地财产,而是如何动员广大农民群众,“斗倒斗臭农村旧势力,以树立新政权领导权威”。

在当时,中共虽然在全国初步建立起了政权,但农民依旧对原有的传统权威心存敬畏。这表明中共及其建立的新政权尚未获得广大农民的认同。因此对中共而言,土改运动的政治意义远胜于经济意义,实现农民的“翻心”比“翻身”更为重要。正如1951年在华南分局扩大干部会议上所总结的:“土地改革是个政治斗争,斗倒敌人,经济果实才能获得,才能巩固。群众要经济,要土地,我们就要政治经济结合,一般先政治后经济。”这也是中共再三强调不仅要从经济上,更要从政治上打倒地主的原因。所谓的政治上打倒,主要包含两方面内涵:一是推翻地主阶级在农村中的政权;二是彻底消除长期以来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对农民产生的影响。换言之,就是要在政治上和思想上彻底解放农民,实现农民对新政权的政治认同。

阶级意识缺乏是中共未能获得农民认同的根本原因。在阶级意识缺乏的情况下,农民很难将自己经受的苦难与阶级剥削、阶级对立联系起来,更不会认识到中共是自身利益的代表者,从而无法形成对中共的政治认同。马克思主义认为,工人、农民的阶级意识是无法自发形成的,必须借助外部力量进行“灌输”。因此,中共在土改运动中十分重视通过宣传工作培养农民的阶级意识,强调必须将土改看作“一场大的思想斗争”,充分发挥宣传工作的威力,广泛解释和宣传开展土改的正义性,揭露地主阶级的罪恶,鼓励群众起来斗争,提出在农村、城市各界和人民解放军部队中都要进行广泛的宣传解释。在此基础上,建构起以“阶级剥削”“政治压迫”“翻身做主”为核心的“地主”话语,并通过多元化的宣传方式传播至城市和乡村的各个角落。

二、身份政治:“地主”的分层话语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孤立和分化敌人,是中共长期以来与敌斗争的策略原则,这一原则同样贯穿于新中国初期的土改运动中。“地主作为整个阶级来说是要消灭的,但作为个人还要分别情况不同对待。”在新中国初期的地主阶级中,有个别是开明士绅,有些是愿意守法、愿意向农民低头认错交出土地,有些是不明大义仍在观望,还有极少数是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对此,中共强调“对地主阶级,必须分清是恶霸地主、一般地主还是开明地主”。在土改运动中构建了“地主”的分层话语,意图通过阶级划分重构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政治身份,并将其实质性地嵌入农村社会结构之中,以实现乡村权力秩序的重建。

(一)恶霸地主:政治上压迫农民的反动势力

“恶霸地主”是中共用以形容具有流氓、恶霸特征的地主的政治概念。这一名词由“恶霸”和“地主”两个不同的概念组成,盛行于20世纪40年代的乡村革命之中,用以指称地主阶级中的当权派。但严格来讲,将恶霸地主定义为“地主阶级当权派”并不准确。一般来说,“恶霸即是地主阶级当权派,但有若干当权派的地主不一定是恶霸”,同时也可能有个别恶霸地主,是昨天而不是今天的当权派。根据1950年8月政务院通过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份的决定》中有关“地主”和“恶霸”的解释,可以将“恶霸地主”定义为地主阶级中依靠或组织反动势力,为恶一方、欺压人民的人。

“恶霸”与“地主”逐渐结合并构成固定词组有着深刻的现实原因。农村中的土匪、恶霸及地主等势力往往是融为一体的。1949年11月,李先念在《各界共同努力,建设新的人民民主的黄陂》一文中指出,现在的土匪是特务和封建恶霸地主阶级造成的,三者是穿一条裤子的,是地主当权派用来进攻人民的工具,而农村中所谓的恶霸就是地主当权派,过去他们把持农村政权、残害人民,至今仍继续作恶,组织土匪勾结特务反对人民。揭露了土匪、恶霸、特务等封建势力在农村中相互勾结、残害人民的现实。1951年1月,广西平南、桂平两县的清匪反霸报告也反映了这一现实,报告指出:“广西绝大部分地区的恶霸和地主、土匪实质是三位一体。”这表明农村中“恶霸”与“地主”拥有共通身份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存在的。

恶霸地主相较于一般地主,其罪恶不仅体现在经济上的剥削,更体现在政治上的压迫。在中共革命话语体系中,恶霸地主不仅是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在农村中的反动社会基础,更是封建势力在农村中的直接统治者。过去他们在农村把持或掌握政权与武装,为霸一方,残害人民,现在依旧站在反人民的立场上,这同收租收息的地主富农在经济上虽然相同,但在政治上是不同的。这表明判断一个地主是否具有恶霸性质,与其占有的土地财富的多少的相关性并不大,是否掌握政权和政治立场是否正确才是判定的根本依据。在中共的宣传话语中,也侧重于强调恶霸地主的政治罪恶。如《人民日报》上的相关案例报道:恶霸地主房洛雨过去依靠封建势力欺压群众,解放后仍作恶多端,威胁人民,实行倒算,被判处死刑;北京黑桥村恶霸地主宋万田、宋巨田、宋绍元,勾结反动势力,压迫、反对人民,被该村农民全体联名控告;四川涪陵恶霸地主李炳烈解放前曾杀害共产党员、贪污壮丁优待、强奸妇女,无恶不作,解放后把持农会、抗缴公粮、破坏政府法令、诬告干部,被判处枪决。这些恶霸地主不仅被当作典型案例在全国广泛宣传,在实际工作中也是被严厉打击和惩治的对象。根据广东省的土改总结报告,广东各地区对地主阶级当权恶霸进行了严厉的政治打击,其中逃亡的约占30%;经过群众斗争后被依法判处徒刑和死刑的约占40%以上;剩余的20%以上在群众反复斗争后,大多也低头认罪,接受农民的管制。

(二)一般地主:仅占有土地的地主

“一般地主”主要指地主阶级中除当权派以外的仅占有土地的地主。在整个地主阶级中,恶霸地主与开明地主只占极少数,绝大多数只是一般性的封建地主。他们都是没有政治特权的中小地主及个别大地主,主要凭借占有的土地对农民进行经济剥削。因此中共在宣传时也多是从经济方面着手,揭露他们对土地的霸占和剥削是造成农民贫苦的根源。如当时的一些通俗宣传材料中写道:过去咱们农民这样勤劳耕作,为什么却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呢?原因就是农民辛苦开垦经营的土地被地主阶级霸占和剥削去了,他们凭借占有的大量田地对农民进行高租重利的剥削,逼得农民将一半或大半收成白白送给地主阶级……所以农民的穷苦日子是地主阶级造成的。相较于恶霸地主,中共在一般地主的宣传话语中,对“剥削”一词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压迫”一词。因为“剥削”意味着经济掠夺,“压迫”意味着政治强权,前者蕴含了被剥削者反抗和争取财产的正当性,更符合农村中的实际情况和农民渴望获得土地的心理。

在土改运动中,中共对一般地主的政策较为宽容,强调在消灭其特殊势力、依法剥夺其政治权利的同时还应“给以生活出路,并强迫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成为新人”。1950年6月,刘少奇在《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报告》中再次强调了对一般地主只是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将其作为一个阶级消灭而非从肉体消灭的政策。在土改工作的具体开展过程中,基本贯彻了区别对待的方针,对一般地主采取了较为温和的方式。华北局在新区土改的经验总结报告中指出,对一般地主可采取谈判、自报、登记、交代、评议、批准和接管等方式。浙江省在土改典型试验总结会议上也提出,对地主阶级的斗争,应运用策略采取新的斗争方式与形式,对于一般的地主应采取召集讲话和座谈会的方式,反复进行教育,讲明政府的宽大政策,并为其指明道路。

对一般地主采取宽大政策,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一是从实际情况来说,一般地主的罪行较小,并不像把持农村政权的反动恶霸地主般作恶多端。二是从农民的一般心理来说,区别对待恶霸地主和一般地主更合乎农民心理和要求。豪绅地主及恶霸地主多为農民所痛恨,而一般中小地主、肉头地主(较老实的地主)并非如此,如果斗争地主时不作区分,就会造成贫雇农被孤立的局面,从而无法获得广大群众的同情。三是争取一般地主在土改中守法或保持中立,减小打击面,减轻土改阻力。地主阶级中除少数反动恶霸分子外,是可以分化瓦解以达到使其不敢抵抗土改、保证土改顺利进行的目的的。因此中共要求开展宣传工作时必须将地主也纳入宣传范围,通过召开地主训话会等方式,向其宣布并讲清区别对待的政策,以孤立首恶,稳定一般中小地主。

(三)开明地主:人民民主事业的拥护者

“开明地主”就是所谓的开明士绅。“开明士绅”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形成的特定概念,学界对这一概念的定义已作了相关探讨,形成了两种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观点。一种是从狭义角度出发,认为开明士绅特指抗战时期处于中共所建立的“三三制”政权管辖下的在乡地主集团、退职官僚以及教育界中的进步人士。另一种是从广义角度出发,认为开明士绅概指抗战时期赞成抗日、民主、减租减息和解放战争时期赞成反美反蒋、赞成民主和土改的地富阶级和旧政权退职人员及教育界人士。实际上,这两种观点都是以毛泽东关于开明士绅的相关论述为核心要旨的,相较于前者,后者更能体现开明士绅概念内涵的完整性。1950年8月通过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份的决定》明确规定,开明士绅指地主阶级中曾反对蒋介石统治和帝国主义侵略,以积极行动支持人民民主事业,并拥护人民民主专政和赞成土改的人。这表明开明士绅的范围,不仅包括抗战时期,也应包括解放战争时期为人民民主事业作过贡献的地主阶级中的开明人士。

开明士绅作为中共积极争取的中间势力,对其界定主要体现在“开明”的认定上。何以开明?对中共而言,其评判标准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通达事理、思想开放,而是这些人的政治态度和政治立场。从阶级属性来说,这些带有民主色彩的个别人士仍属于地主阶级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但在一定条件下、在一定时期,他们能够支持中共及其政策,站在人民这一方,这就是“开明”的表现。尽管这种“开明”可能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形势所迫和民众抬头的结果,但争取他们的支持仍是中共夺取革命胜利的重要条件。在不同历史时期,出于客观形势和革命需要等诸多方面的考量,中共对“开明”的认定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1948年3月,毛泽东明确提出了对开明士绅的要求:“在抗日时期是赞成抗日,赞成民主(不反共),赞成减租减息;在现阶段是赞成反美、反蒋,赞成民主(不反共),赞成土地改革。”在新中国初期则是拥护人民政权和支持土地改革。

开明士绅作为地主阶级中的进步代表,其政治地位和待遇自然不同于其他地主。从地主阶级中分化出来的开明士绅,“已经表示不满意封建制度,赞成人民民主专政和土地改革,他们也是人民的朋友”。因此中共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政治上给予了开明士绅适当照顾,给他们以人民的待遇,允许吸收他们参加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同时也对他们提出了相应要求,即“以实际行动考验证明,并以模范行为交出土地及应没收的财产,要他们向一般地主进行宣传教育,号召其不要抵抗土改”。这对于分化瓦解地主阶级,推进土改工作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三、形塑思想:“地主”话语的多维传播

在新中国初期的土改运动中,中共针对不同的话语对象,采取了多元化的宣传动员方式,借助“地主”话语的多维传播,将一系列政治符号和思想价值体系嵌入城市和乡村的日常生活之中,从而使其真正走进民众的内心世界和意识深处。这些不同的话语对象,在“地主”话语建构过程中或宣传话语成为传播者,或放弃自己的话语成为接收者,或对话语进行加工和修正,这些行为对话语本身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一)“地主”话语在党内的传播

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中共结合土改在基层党员干部中开展了一场广泛而深刻的整党运动,推动了“地主”话语在全党范围内的传播,对肃清党内的地主阶级思想,坚定党员的阶级立场起了重要作用。

将土改与整党运动相结合是新中国初期纯洁党组织和推进土改工作的现实需要。中国共产党是在武装斗争中日渐发展壮大起来的,绝大部分党员都经受并通过了革命的考验,但在土改的新环境下,许多党组织尤其是农村基层党组织开始显露出严重的组织问题和思想问题。一方面,一些地富分子、流氓乘机混入党内,造谣生事,歪曲党的政策,破坏阻挠土改。另一方面,部分党员阶级观念模糊,执行政策时迟疑不定,在斗争地主时时常出现动摇,更有甚者干脆放弃党的立场,包庇地主,压制农民,直接或间接地替地主叫喊。这些现象表明亟需从组织上和思想上开展一场彻底的整党运动。为此,中共在全党掀起了一场“地主”话语的学习改造运动。

由于各地区实际情况有所不同,各地进行整党的时间、做法也有所差异。从总体来说,“地主”话语的学习和传播大致经历了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地主”话语传播的初始阶段,即整党的准备阶段。首先,召开干部会议或党代表会议进行部署和动员,讲明“三查三整”(指查阶级、查思想、查作风和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的指导思想和查整的主要内容。在整党运动开始前,以查思想、查作风为主开展深入的思想动员,号召大家进行思想站队,明确党员在土改斗争中应有的立场和态度,广泛宣传土改八项纪律。其次,组织党员自报成分,查阶级、查思想。对查出来的地富分子,给予分别处理:对地富家庭出身,但在过去和现在工作中都表现很好的同志,留任原职,不再以地富看待;对地富家庭出身,过去表现差,在此次“三查”中愿意放弃地富立场,但思想上仍未完全解决者,继续帮助他们提高思想并观察其行动;对地富出身的投机分子,据情节轻重或留任改造或清除出党。经过初期的学习和整顿,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党内的地富思想,但这一时期对党员的思想触动并不深刻,甚至有的党员还企图隐瞒问题,蒙混过关。

第二,“地主”话语传播的推进阶段,即开门整党阶段。首先,召开有群众参加的支部会议或党员大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由犯错误的党员在大会上进行自我检讨,让在会群众提出批评和处理意见。其次,抓典型案例,在全党进行批评教育。在基层干部中,有不少受到地主富农腐蚀利诱而立场不稳、包庇地主的案例。如海安县大地主徐昌期四次由沪潜回收租,三次都是住在乡治安委员(党员)杨善玉家,对此从县委到支部都展开了深刻的检查检讨,查阶级、查思想,并将整查情况在全党进行通报。通过反面典型案例在全党进行批评教育,有助于党员认清地主阶级的反动本质,克服麻痹倾向。最后,借助报纸等大众传媒,扩大宣传教育范围。《人民日报》及各地方报纸对土改中包庇地主的党员尤其是干部进行了批评报道。如《人民日报》对华东空军预科总队司令部秘书葛风、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南京分校组织处长徐栋在土改中丧失阶级立场和原则,包庇地主、破坏土改的行为作了及时的宣传。《长江日报》还发表了题为“共产党员在土地改革运动中的立场问题”的社论,明确了党员在土改中应有的阶级立场。这些报道起到了良好的教育效果,极大地促进了“地主”话语在党内的传播与认同,进一步坚定了党员的阶级立场。

第三,“地主”话语传播的巩固阶段,即干部整训阶段。经过前期查整后,各地举办了党员干部学习班、训练班,学习土地改革法令以及中央规定的其他文件,以肃清党内各种不良思想倾向和工作作风。各中央局、分局相继发布相关指示,对整党整干作了具体部署,包括整训时间、方法、学习内容等。在整训时间方面,各中央局具体安排有所不同,但总体来说时间较短,“一般以半个月、一个月、至多一个半月为准。县的轮训一般以十天,最多十天为准”。在整训方法方面,一般以“学习文件,检查工作,总结经验,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为主。在学习内容方面,一般的领导干部以《关于党的群众路线问题》《中央关于加强党员与非党群众合作的指示》《斯大林论批评与自我批评》为主要学习文件,其他文件则根据整风对象和各地具体情况酌情安排。1950年6月,中共中央对整党的学习文件和文告再次作出指示,明确规定必须将毛泽东在七届三中全会上的报告作为整党的首要文件,并要求在土改地区增加对《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报告》和《土地改革法》两个文件的学习。经过短期集训,进一步巩固了“地主”话语的学习教育成效,绝大多数党员干部能够与地主阶级划清阶级界限和思想界限,自觉站在人民一方宣传土改的正义性,揭露地主阶级罪恶,鼓励和领导群众与地主阶级作斗争。

(二)“地主”话语在民主人士中的传播

土改运动能否获得民主人士的广泛认同和支持,不仅事关土改工作的顺利开展,也事关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巩固与发展。新中国初期,由于民主党派、民主人士中不少人同地主阶级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与土地也有着密切关系,其自身利益与土地改革相矛盾,加之受到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阶级长期造谣、污蔑的影响,许多民主人士对土改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疑虑和抵触情绪。为了帮助民主人士过好土改“关”,中共通过有计划地组织动员民主人士参加或参观土改的政策与方式,不仅有效化解了这一矛盾,促进了“地主”话语在民主人士中的传播与认同,同时也为党培养一批教育者、宣传者,让他们“有信心地替我们说话,和我们站在一边去反对无理叫嚣”。

“地主”话语在民主人士中的传播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

一是话语生产与话语习得阶段,即组织民主人士深入农村参加或参观土改。1950年8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各民主党派参加土地改革工作的指示》,要求领导或参加土改的党员干部用极大的热情和足够的耐心来帮助各民主党派,使他们能够在实际革命斗争中有所获益。毛泽东也高度关注和支持民主人士参与土改,在多次谈话和批示中都谈及这一问题。如1951年1月,毛泽东在与各中央局和统战部领导进行谈话时,强调要让各民主党派、民主人士等到各地参观土改,借此机会加强对他们的团结和教育,各地不应以此为累赘。1951年3月,毛泽东对民主人士参观土改问题作出批示,要求干部打破关门主义思想,欢迎并放手让民主人士参观土改,不要事先布置,既要让他们看好的,也要让他们看些坏的。在毛泽东的支持下,组织动员民主人士参与土改的工作持续推进。1951年4月,中共中央再次作出《关于动员民主人士参加或参观土改的指示》,要求各地学习和借鉴北京、上海的经验,把握时机,有计划地动员大批民主党派民主人士、高级知识分子参加或参观土改。指示发布后,各地纷纷响应,从1951年5月到1952年2月,党和政府分批组织了北京、天津的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机关干部、文教界及工商界等共6000余人奔赴各地參观或参加土改工作,并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

二是话语再生产与话语扩大传播阶段,即组织报刊、出版社等登载和出版民主人士撰写的土改观感文章。这些走进土改现场的人,既是话语的学习者,也是话语的生产者与传播者。他们不仅亲历了土改的实践过程,并用文字记录在农村中的见闻,畅谈参观土改后的感悟与认识,发表于各类报纸和杂志上。如《人民日报》陆续刊发了《从参观西北土地改革认识新中国的伟大》《参观土地改革的两点体会》等土改观感文章。这其中不乏著名的民主人士和大学教授,他们的言说和文章在社会上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和教育作用,因此毛泽东先后两次致信胡乔木,要求对写得好的土改观感文章进行广泛传播,加大宣传力度。1951年3月2日,毛泽东在给胡乔木的信中写道:“《人民日报》登载萧乾《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写得很好,请为广发各地登载。并为出单行本,或和李俊龙所写文章一起出一本。请叫新华社组织这类文章,各土改区每省一篇或几篇。”1951年3月29日,毛泽东再次致信胡乔木,要求《人民日报》转载《光明日报》刊发的吴景超所写文章《参观土改工作的心得》,并令新华社广播各地。这些文章进一步促进了“地主”话语在民主人士中的广泛传播与认同。

民主人士参与土改后,“绝大多数都对土地改革和共产党有了新的正确的认识,相当地改变了他们本人的思想立场”。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认清了地主阶级的本质,纠正了“和平土改”的错误思想。一是认清了地主阶级的封建本质,知晓地主不仅是农村中的“剥削者”,更是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在中国的封建统治基础。湖南大学教授雷敢在《长沙农村土地改革访问记感》中写道:地主阶级不外“兼政治性的恶霸地主”和“单纯经济性的剥削地主”两种,“地主如果不剥削,就早与地主的定义不符而不成为地主了”。吴景超还将地主比作“吸血鬼”“寄生虫”,指出“地主是中国人民的敌人,这个敌人却在乡村中借美帝的势力威胁农民”,揭露了地主与美帝国主义相互勾结的事实。二是认清了地主的反动本质,认识到土改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清华大学教授潘光旦表示,在地主阶级中固然有少数愿意守法,悔过自新,但绝大部分仍不甘心自己阶级的消亡,想方设法抵抗和破坏土改,因此和平土改的想法是极端不正确的。河南省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主任李蕤也指出,有的地主只是表面“开明”,在划阶级时满承满招他剥削、他有罪,但在没收时又想方设法转移、隐藏粮食和财产。

其次,丰富了情感生活,站稳了阶级立场。通过参观或参与土改的亲身实践,民主人士不仅在理智上,而且在情感上站到了农民一边。北京大学教授贺麟表示,生活增添了许多情感内容是其参与土改工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农村中亲眼看见农民的贫苦生活,亲耳听闻农民泣诉自己及家人遭受地主迫害的血泪史后,不禁热泪盈眶,对地主阶级的痛恨更深了。吴景超指出,以前谈土改只有理智的内容,现在通过与农民共同参与反对地主的实际斗争后,增添了些许情感的内容,充满了“对于农民的爱,对于地主的恨”。除了情感上的同情,他们还在行动上积极帮助农民同地主作斗争。有的封建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主动给家里写信,让家人们老实承认自己的地主身份,把土地、农具等全部交还给人民。有的教师和学生则帮助农民画漫画、写标语、布置会场,还有不少农村市镇上的商店检举地主转移财产,主动报出地主寄存的多余粮食,交给农民分配。

最后,提高了思想认识,增强了政治认同。通过深入农村实地考察,民主人士不仅增强了他们对土改政策的理解,更形成了对新政权的政治认同。左协中在《土地改革教育了我》中写道,1949年自己因形势所趋站到了人民方面,但地主家庭出身的他刚开始并不赞同土改和斗争地主,直到在农村视察后才认识到斗争地主的真实意义,懂得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才有出路,并号召地主成分的人和在旧社会做过事的人决心守法,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立功赎罪。朱光亚谈到,随工作团工作的两个月,他对党在过去如何领导中国人民进行斗争有了深刻认识,增加了对劳动人民的情感,想加入共产党的信念又进了一步。民主人士对新政权和中国共产党的认同,无疑有助于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充分发挥其在新中国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和贡献。

(三)“地主”话语在农民群体中的传播

诉苦是中共进行政治动员和革命思想教育的一种重要技术手段,具有特定的政治内涵,即通过诉说自己被阶级敌人压迫残害的历史,来激发他人的阶级仇恨和坚定自己的阶级立场。在推进土改的过程中,中共发现其所要建立的阶级话语体系和农民的日常思维以及农村的实际状况之间存在着较大差距,要想唤起农民斗争地主绝非易事,必须借助诉苦、算账等非常手段。诉苦成为土改运动中最为核心的一个政治行动,也是“地主”话语在农民群体中传播的主要途径,其开展过程一般包括寻找“苦主”、扩大串联、举办诉苦大会几个环节。

首先,寻找苦主,进行思想启蒙。土改所要实现的政治目标是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增强农民的阶级意识和主体意识,以实现“压迫—反抗—解放—感恩”的革命逻辑。如前文所述,在土改以前,大多数农民有着较强的命运、良心、宗族等传统观念,将自身苦难归因于“一、命;二、自己;三、鬼子汉奸、土匪”。很难将其与阶级剥削、阶级对立联系起来,这就需要土改工作人员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启发。如土改工作人员罗元河在启发“苦主”黄银久时,两人躺在床上的一段对话内容:

罗元河问道:“你睡过玻璃床吗?”

答:“同志,我从娘肚里生下来就没有花床睡。”

问:“怎么不买呢?”

答:“吃都供不上那有钱买呢?”

问:“地主家有没有花床睡?”

答:“黄正中家有花床睡还不算,还有玻璃床都照得见人。”

问:“地主作田不作田?”

答:“什么都不作,都不会作。”

问:“地主吃什么?”

答:“吃鱼吃肉,年年过年有18个长工打鱼。”

问:“你年年不买鱼吗?”

答:“有飯吃就是好的,还想吃鱼!”

问:“地主不劳动哪里来的呢?”

答:“解放前黄正中雇了18个长工作田,自己当家,女人连饭都不煮。我年年要交租七、八石。”

通过此类日常聊天谈话启发苦主的阶级觉悟,由浅入深,使农民逐渐认识自己的“穷根”从何而来,明白“谁养活了谁”的道理,最后自然而然地萌生对地主的阶级仇恨,主动起来诉苦。

其次,扩大串联,拓展话语的传播空间。经过访贫问苦,在选定、培养苦主的基础上,帮助苦主串联其他诉苦者,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不巩固到巩固。串联的途径主要有两种:一是通过苦主自身进行个别串联;二是发动全家进行“窝子串联”。江西省上高县上梅乡在15天时间里将35名苦主扩大串联到156名。在进行串联时,首先召开了35人根子碰头会,在会上大家“通气谈心,齐心壮胆,打消顾虑”,并组成四组苦主小组;随后召集苦主们开会,进行启发引导,使其认识到继续扩大串联的重要性,并提出“全家发动,窝子串联”。会后,苦主们纷纷召开家庭会议,“子串父、父串子、夫串妻、妻串夫”,相互影响,互相推动,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其中梅湖村的一个小组一天就串联了24人,大部分骨干积极分子全家都入了组。如此一来,极大地扩大了诉苦范围,使“地主”话语获得了更广阔的传播空间。

最后,组织诉苦大会,营造舆论场域。寻根问苦后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为苦难群众的控诉提供有效渠道,以诉苦的形式激发农民的阶级情感,增强阶级团结。一方面,开好诉苦会的关键在于选择好控诉对象和诉苦者。诉苦一般先从控诉典型对象即恶霸地主开始,进而再到全面控诉。因为恶霸地主多是罪大恶极、最为农民痛恨之人,罪恶越多,越能动员群众起来诉苦,越能激发群众的悲痛和仇恨。诉苦者则多以老人和妇女为主,因为受苦最多且受地主剥削最厉害的是老年人,而妇女情感脆弱,容易共情,诉苦时能以泪引泪。另一方面,营造悲痛严肃的氛围也是诉苦会取得成功的重要条件。冀南三地委在总结诉苦运动经验时强调:“诉苦会场的严肃沉寂是必须要注意的问题,尤其干部态度要郑重其事,启发动员,便很容易造成越诉越冷静、越冷静越苦的空气。”在领导者和组织者的缜密筹划下,苦主的控诉往往能够起到很好的共情效果,将诉苦大会推向高潮。如山东小桥村的诉苦大会在正式展开诉苦前,先由区武装部部长宣布大会纪律,紧接着鸣枪三声,枪声停后全体与会人员默哀三分钟,再经区委书记发言后才进入苦主诉苦环节,此时会场的群众早已沉浸在悲痛情绪之中。因此当第一位诉苦者迟云香哭诉时,就有不少群众情不自禁落下了泪水,抽泣声环绕整个会场,口号不绝于耳。

在整个诉苦运动中,从启发阶级觉悟,到培养阶级意识,再到调动阶级情感,一步步地使党的意志转化为农民的自觉行动。诉苦会上农民在面对面批斗地主的过程中,民气得以伸张,达到了“翻身”与“翻心”的双重效果。通过诉苦运动,不仅促进了农民对“地主”话语的认同,极大提高了农民的思想水平,同时一些词语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丰富了“地主”话语的内容。这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在思想上与地主阶级划清了界限,“剥削”被视为罪恶的象征,“生产劳动”成为崇高的品德。辅仁大学教授叶苍岑在《土地改革中农民的语言和创作》中写到,在农村中一些词的含义发生了改变,获得了新的意义,比如“地主”一词在农村中几乎成了骂人的名词,小孩们吵架的时候,手指着比较蛮横的小孩骂道:“你是地主!你是地主!”有一次他问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你喜欢做个啥样的人?”小女孩应声回答:“雇农。”这些场景和对话反映出地主代表“恶”与“富”,农民代表“善”与“穷”的阶级观念,以及劳动最光荣等新观念在农村中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二是认识到反帝反封建的一致性,能够将地主阶级的罪恶与美蒋反动派联系起来。通过土改工作人员的启发引导,农民一般能将个人仇恨上升为阶级仇恨,从反封建到反对帝国主义,最后提高至爱国主义高度。1951年9月,刘建勋在总结湖北省土改工作时谈到,反帝反封建的一致性,政权的阶级性,国际上的一边倒政策,这些对于知识分子还很费解的道理,广大群众却以自身的体验、朴素的语言,一语就道破了:“我们在乡里当了家,毛主席才能稳坐北京。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苏联帮助我们,这是我们的一套。蒋介石支持地主,美國帮助蒋介石,这是他们的一套。”这表明农民的思想政治水平在土改后有了显著提高。

三是增强了政治认同,能够自觉地响应和拥护党的号召。土改中翻身的农民,在过去的穷苦日子与现今的富足生活的对比中,增强了对共产党、对人民政府的崇敬之情、爱戴之心。横山县威武区的曹怀玉,在土改前当了12年长工,欠下高利贷六石多账,土改后分下了二十一垧地、毛驴一头、锄头一把,日子越过越好,时常对人说:“共产党、人民政府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不但不会有地、有钱……就是一辈子打长工,也还不完那笔账。”林口县土项村村民在给毛主席的信中写道:今年的大丰收,不是“天老爷”赏的,而是由于政府的领导……我们不会忘记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恩情。这些言语充满了对党和政府的感激与认同,表达了他们跟党走的坚定决心,并最终从思想走向行动。土改后,农民生产情绪普遍提高,在抗美援朝运动中对增产捐献表现出了极大热情,积极响应号召踊跃参军等。

结语

对较短历史时空下中共建构出的“地主”话语进行深刻解剖,目的不仅在于呈现出新中国初期土改运动中“地主”话语的清晰样态,而且在于将中共建构“地主”话语背后蕴藏的意识形态、阶级斗争等因素一同呈现出来。同时,对“地主”话语的传播过程与效果进行多维度考察,以求在纷繁复杂的言说实践中最大限度地展现出“地主”话语的历史内涵、政治文化理路、社会权力的博弈以及话语传播所产生的政治后果。

地主阶级作为乡村社会昔日的“统治者”,绝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甘心让位于原来受其压迫和剥削的“奴隶们”。因此,土改运动也可以看作是中共与地主阶级及其“代言人”间展开的话语争夺战。话语作为语言符号和价值观念的统一体,它必然是由一定的符号、概念、词句、语音、语法等所构成的语言符号,但它同时又反映了特定的认知、情感和意志。中共通过阶级话语的嵌入,将地主身份政治化,将“地主”塑造成为封建势力的象征,再借助言说的力量,在社会各阶层进行广泛的宣传教育,从而使党和国家意志转化为民众的自觉行动。中共建构“地主”话语的目的不仅在于广泛动员各阶层民众参与到这场政治运动之中,更重要的是消除那些代表地主阶级思想意识的“地主之音”,向全社会灌输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从这一意义来说,土改运动不仅是一场政治革命,更是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

[赵金英,西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洪晓霓)

猜你喜欢
话语农民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河北画报(2021年2期)2021-05-25 02:07:18
农民增收致富 流翔高钙与您同在
今日农业(2021年2期)2021-03-19 08:36:46
饸饹面“贷”富农民
今日农业(2020年17期)2020-12-15 12:34:28
话语新闻
浙江人大(2014年6期)2014-03-20 16:20:34
话语新闻
浙江人大(2014年5期)2014-03-20 16:20:20
“那什么”的话语功能
当代修辞学(2014年1期)2014-01-21 02:30:20
“五老”以“三用”关爱青年农民
中国火炬(2012年12期)2012-07-24 14:13:25
也来应对农民征联
对联(2011年2期)2011-09-14 02:5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