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阶
黎 青/图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说:“一切事情都以一种闻所未闻的速度被遗忘。”遗忘如雨珠落海,无影无踪。拒绝遗忘,靠什么?
我在淄博市淄川区太河镇峨庄下端士村看了《守望峨庄四十年——钱捍乡土摄影回顾展》,被著名摄影家钱捍守望峨庄的情怀所感动。一幅幅照片告诉我,拒绝遗忘的秘诀,是信念、天分与坚守。
我与钱捍是老同事,他是《大众日报》摄影部原主任,曾连续两届获得全国十佳新闻摄影记者称号,是全国劳模,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如今70 岁的他,依然冲锋在第一线,端着他的相机在拍摄,在记录。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常常问自己,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能量。
钱捍40 多年的摄影生涯,我觉得他是小跑着的,一路向前,他的专注力非一般人所能达到。他跟踪拍摄四胞胎兄弟长达31 年,至今还在跟踪;全年无休撰写摄影日记;冒着零下30 多度严寒,拍摄新疆哈萨克牧民转场,一拍又是8 年……小到一个家庭,中到一个部门、一级组织,大到一个国家,你看历史的变迁,要对比,就得有足够的时间,时间越长,越有历史的沧桑感。钱捍做到了。我想起了知名画家余任天先生的一首诗:“一艺功成岂偶然,人工天分两相连。还应滋养源头水,寂寞楼居四十年。”钱捍不是寂寞楼居,而是寂寞地奔跑与蹲守。
峨庄曾经是名不见经传的大山深处的穷山村,从某种程度上讲,因为有了钱捍等人的关注,峨庄才引起了世人的关注。钱捍与峨庄互相见证、互相发现、互相成就。我在他的摄影展上,给他写了这么几句话:“他遵从内心选择,挽回了峨庄40 年消失和即将消失的景象。40 年的牵挂与守望,40 年的心血凝聚与清晰表达,40 年的温暖故事与精彩传奇,皆浓缩于此,呈现于此。”
要了解峨庄,必须从发展中去了解,必须从联系中去了解。没有背景的峨庄,是平面的,有了背景,则有了立体感。这个“背景”就是把现在跟过去和未来比较,这是纵向的比较,把当下的你和当下的我和他比较,这是横向的比较。峨庄的小脚女人蹒跚在山路上感受改革开放初期的新鲜与激动,春耕时节扛着自秦汉时就使用的耩耧的汉子,麦地里挥舞着镰刀的壮汉和打麦场上的老人缓缓举起的木棍,指向的都是温饱。要合影了,尽管衣衫不整洁,但在脚下一定要摆一盆鲜花。扛着一袋袋山货往外走,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从他们迈步的姿势,你能看出他们走出大山、告别贫穷的决绝。熙熙攘攘的集市、责任田头丈量土地的场景、修缮房屋的从容女人、谷子地里的稻草人,皆成历史遗迹。父亲母亲沟壑般的满脸皱纹,如历史的两扇大门,如两本厚厚的人生之书,延展到更远的岁月,昭示着未来的气息。
钱捍摄影展的峨庄“背景”止步于小汽车进村。象征着时间的车轮从每个人面前碾过,一轮、二轮、三轮、四轮,不舍昼夜地滚滚向前。不知不觉,车轮飞驰的意象变成了大树的年轮,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如电唱机的唱盘一样,诉说着峨庄与时代大大小小的故事。
“惊醒了,五千余年的沉梦。”乡村振兴的宏伟构想,意味着农耕文明的现代化转型。最近十年来,钱捍的脚步也加快了。山还是那座山,但已经不是原来的山;人还是那些人,但岁月又把人的棱角塑造得更加分明。他们依然在赶集,但脸上挂着的笑容跟30 年前大大不同。2020 年疫情期间,他拍到了75 岁的王炳兰和78 岁的老伴李玉树老两口赶大集的镜头;他拍到了72 岁的李一利和67 岁的李承学老哥俩在集市相遇,有拉不完的悄悄话的镜头;他在峨庄在集市上遇到了为老百姓剃头已有42 年的66岁的孙启海,他还碰到了年轻时一天能喝4 瓶白酒的65 岁的赵增效,现在身体不很好;他跟91 岁的肖洪忠攀谈,老人独自赶峨庄大集,来回要走几公里路,等等。
山乡的每一点变化,都逃不出钱捍的眼睛。修旧如旧的“农家旅馆”“农家餐馆”,分红的场景,果园采摘红杏的场景,万寿菊花海的盛况,亲子欢乐园、观光游览车等游玩项目……钱捍的身心已经融入了峨庄。他像峨庄的一块山石,一棵老树,镶嵌在那里,迎风送月。他在捍卫峨庄的尊严,捍卫峨庄的生态美,人情美。
如果说,前30 年峨庄人的笑脸还没有彻底绽放的话,那么最近10 年,他们的笑脸是从内到外的最开心的状态。别的不说,以大山为背景,参与到乡村振兴火热场面的企业家李翠霞和下端士村村支书肖玉爱互相点赞的瞬间,那笑容是最灿烂也最意味深长的,两位美女正在策划峨庄的一场大戏呢。
钱捍特别钟情于孩子。他遇到孩子,每见必拍,其代表作就是《山里的孩子》,山里的孩子,丰富的情感凝聚在那些透明坦然、纯真顽皮的笑容中,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钱捍的代表作,入选第32 届“荷赛”,并收入世界新闻摄影年鉴。
虽然在这之后的30 多年里,钱捍几乎每年都到峨庄,来到下端士村拍片,也曾多次打听过6 个“山里的孩子”的下落,但再未见过他们,不能不说是遗憾。2021 年10 月14 日,钱捍在下端士村老人集体欢度重阳节的人群里,意外地见到了当年照片中10 岁的男孩肖滋宏和14 岁的男孩肖子田。他们早已离开了山村,在淄博市淄川区城里工作并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6 个“山里的孩子”都姓肖,都住在下端士村。眼眶发湿的钱捍与这俩“大孩子”相拥,好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岁月的时光,带走了青春,却带不走真诚的笑容。滋宏和子田又坐在村子里的老井台上,回忆起童年他们在一起玩耍时的情景,感慨万千。钱捍再次按下快门,记录了这个珍贵时刻。
100 岁老人和7 岁孩子同框的照片,放在摄影展的最后,也最温馨。百岁老人一路走来,满目沧桑,而7 岁孩子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启,90 多年后,这7 岁娃也100 岁了。峨庄那时会是什么样子呢?引人生出无限遐想。
意大利当代量子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说:“我们发现,物质实相的核心不是粒子,而是关系。每个物体的定义都来自与其他物体相互作用的方式。因此,当它没有互动时,它就不存在。一个物体就是它影响周围其他物体的方式的集合——一个物体的存在是由其他物体映射出来的。”
诚如新华社记者李锦所言:“从深层次看,钱捍峨庄摄影是对四种关系的揭示。在这些照片里看到是人与自然环境,人与社会,人与生活,人与人。钱捍选择峨庄,是因为这里是封闭的深山,在这种环境里,他找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生活的联系,最终在人与人关系中定位。我觉得钱捍的功能,重在工业化中期中国乡村农业社会的认识,这种文化的认识功能是强大的,有冲击力的。”
钱捍与峨庄在互动。峨,“我”之“山”也,有“我”有“山”才存在。进一步说,互动起来才存在,影响周围才存在,绽放出光芒才存在。
40 年,钱捍记录的姿势不变,初心不改;40 年,钱捍发力的状态不变,枕戈待旦;40 年,钱捍奔跑的激情不变,使命在肩。目的无他,拒绝遗忘!
我反思自己,我也是记者,我怎么就没持续关注一个小村,不用30 年,3 年也行啊!我总是在掘浅井,浅尝辄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头来两手空空。而钱捍呢,一直在挥汗如雨地打深井,不打出水来不罢休。他有自己的根据地,他在根据地里纵横捭阖,呼风唤雨。跟钱捍比,我就是新闻界的“流寇”,后悔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