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普尔三个世界本体论下《旅夜书怀》解读

2023-08-10 20:33:28刘爽
文学教育 2023年7期

刘爽

内容摘要:《旅夜书怀》一诗,是杜甫在羁旅途中的生命感伤与顿悟。诗人通过对客观景物的感识,描绘出微风细草与星月灿烂的天地之景;从景物与自我生命状态的交相呼应中,触发暮年壮志未酬、漂泊伶仃的悲情;最终空悲之心又归复自然,随沙鸥畅游进空灵之境,建构“梵人合一”的禅宗理论体系。该诗集景情意于一体,由景触情,由情生意而作诗,由诗传情,又寓情于景。诗人在对物理世界的体察中触发精神状态世界的感怀,又在精神世界的体悟中生发客观知识世界。三个世界层层生成又互相作用,形象地阐释了波普尔的三个世界本体论。

关键词:《旅夜书怀》 波普尔三个世界 梵人合一

“三个世界”的观念最早由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提出,他将世界分为具体世界、理念世界和灵魂世界。作为一个二元论者,波普尔在吸收借鉴当代自然科学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有关“三个世界”的全新论证,他试图为世人展现一个全面且完整的现实基础。在《客观知识——一个进化论的研究》一书中,波普尔指出:宇宙由“世界1”“世界2”和“世界3”构成。所谓“世界1”,即物理世界,包括无机界、生物界以及人工物质世界;所谓“世界2”,即人类精神状态的世界,包括主观知识世界、意识与无意识状态以及创造性与意向性经验;所谓“世界3”,即人类精神产物的客观世界,包括客观知识世界、人类的智力成就以及理论体系。波普尔从本体论上论述了宇宙的组成,此外他认为三个世界都是客观实在的存在,且在保持独立的基础上又互相联系与作用[1]。

公元765年,鉴于好友严武的离世,客寓成都草堂的杜甫又开始了一叶孤舟的漂泊生活。再次踏上流离的船只,诗人此刻的生命状态如同流动的一江春水,不知何处何时是安定的尽头,只能寻得短暂的停留。在此番羁旅途中,诗人眼观纤细的春草、感受拂面的微风、目眺壮阔的平野、耳听孤鸣的沙鸥。在景色的渲染下,杜甫回想起朝政的腐败、理想的幻灭、生平的坎坷,立足于苍茫天地间,在景与情的交融作用下,创作出《旅夜书怀》这一充斥生命感怀的诗作。首联的凄婉近景与颔联的壮阔远景,共同建构起羁旅之夜的物理世界;在对物理世界的观照下,诗人步入精神状态的世界,抒发出暮年伶仃多病、漂泊无依寡欢的悲愤之情与寄情天地、归复自然的顿悟之感;在情感的宣泄与驱使下,诗人建构起“梵人合一”的理论体系,创作出本首集生命悲情意识与顿悟感怀于一体的羁旅巨作。全诗触景生情,由情作诗,由诗传情,寓情于景,景与情与诗互相联系并作用,生动诠释了波普尔的三个世界本体论。

一.羁旅之夜,泊舟一叶

一生于宦海沉浮的杜甫,在历经困居长安十年、客寓成都草堂的辛酸忍辱生活之后,终究意识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已然幻灭。处于腐败朝政的非本真时空中,杜甫始终为官场所束缚,心情抑郁低沉。当他辞官离去时,目之所及各色景物尽揽于眼底,心情舒畅自适,于羁旅途中得以找寻自我本真。岸边细微近景与平野壮阔远景,共同勾勒出由微渺生命与苍茫宇宙所组建成的天地之景,生发出诗人孤独凄凉之情绪。首联与颔联四句,是诗人由“世界1:物理世界”步入“世界2:精神状态的世界”的客观前提。

(一)近观江岸,凄婉暗淡

首联中,“细草”“微风”“危樯”“独舟”几个意象,被并列呈现在“旅夜”的背景之下,被搁置在流水的岸边,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幽幽的氛围所裹挟而凝滞了,凉意直击心肺。此刻,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幅凄婉、暗淡的的江边夜景,不免让人生发起孤独的悲意。

“草”这一物象,出现在古诗词中时,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意蕴。例如:表现自然美丽风光、展现坚韧蓬发的生命力,象征自身地位卑微渺小,抒发生命流逝、国家兴亡之感等。在本首诗中,杜甫亦将自己的人生感悟融入“细草”中,将其作为赋予自己独特生命意识的载体。“细”字点出草的形态之纤细,一方面表明了诗人观察时的细致入微、描摹时的生动形象;另一方面流露出诗人此刻的身心状态——暮年之际,体弱多病,感怀自我生命如同“细草”般无力。江边的“细草”根茎短小、体态娇弱,既没有灌木的依靠也没有树丛的遮蔽,微风一过于空中摇曳;此状仿若孱弱的诗人,苦等十年未受赏识,既没有名公巨卿可以投奔也没有朋友可以依靠,孤身一人于宦海中浮沉。王国维有言,“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此刻杜甫观江岸边长满的随“微风”摆动的“细草”,将草与自我的生命状态相连,将眼前所见之细草赋予诗人羸弱之形态,人与草共同置身于凄寒无依的境地。

舟是杜甫从成都沿江东下,辗转于三峡、洞庭一带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有相当长的时间杜甫是以舟为家,随处飘泊的,所以在其后期诗作中屡屡出现这一物象。例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等。“舟”已经成为杜甫漂泊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物象记录了他的生活、负载了他的情感体验。在本诗中,杜甫连用“独”“夜”两个形容词,刻画出一叶孤独的在暗夜里漂流的小舟。无人赏识的难言、致仕之路的坎坷、理想幻灭的不甘、暮年伶仃的凄凉,这一切使得杜甫体验到了非常人之所能忍受的孤苦。他与身后唯一的小舟,将这种孤苦深深地印刻在生命长河之中,流淌,流淌。江中的小舟此刻就如同在广阔天地间漂泊着的诗人自己,在暗夜里踽踽独行,苦苦寻求光明之路。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二句,是诗人精神世界的产物。杜甫创意性运用“列锦”手法,将多个名词并列铺排、逐一推出,并赋予每个名词独特又切合的形容词,使得此二句中诗人对物理世界的刻画极具画面感与表现力。

(二)目眺平野,星月灿烂

颔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二句将视野拉大,由特写近景转变为宏观远景。繁星垂挂,平野开阔;月映大江,随波奔流。此两句开襟旷远,雄浑壮阔,气象极佳。使得诗人对物理世界的客观观察达到顶峰,其中“垂”“涌”两动词的运用,极富张力。

“垂”字将“星”“野”相联、天地相接,空茫的宇宙被連接成一个整体。因为星空低垂,所以平野更显广阔;又因为平野广阔,远望星空才会更显低垂。因此“垂”“阔”二字互为因果[2],共同构建起立体的画面。“星垂平野阔”一句,在烘托平野辽阔无垠的同时,反衬诗人自我的渺小微弱,在静穆的氛围中蕴含着深沉的凝重感。

“涌”字将“月”与“大江流”相连,“月涌”是因为大江奔流不息,使静态的月光洒在奔流上后,一同奔涌,月光产生了自然的生命律动;夜色中流淌的大江因为倒映在江面的月色而愈显其奔腾之势。因此“涌”“流”二字亦为因果。在这孤独的夜晚,涌动的除了月亮和江水,还有作者澎湃的心潮和不宁的心绪[3]。

“星”“野”“月”“江”构起天地间的无机界,“细草”“微风”与诗人自身构起生物界,“樯”、“舟”构起人工物质世界。无机界、生物界与人工物质界共同组成为羁旅途中诗人所直观感识到的物理世界,即波普尔所谓的“世界1”。“星垂”自苍穹而下,“月涌”由江底而上,“平野阔”左右两岸与天相接,“大江流”前方一川到海。天与地、陆与水,乃至整个宇宙所构建起的雄浑之景,与首联的微渺近景形成鲜明对比。如果说细微近景直接触发诗人的内心悲戚感怀,那么辽阔平野、浩荡江流、璀璨星月则从侧面激发了诗人孤苦伶仃、颠沛无依的凄怆心情。此时诗人更清晰地感受到自然静穆的引力,感受到天地永恒的生命力,感受到自身所不可回避的柔弱和渺小。由此触发生平回忆,发出悲慨。

二.仕途失意,反言见意

杜甫的名声因文章而显赫,但这并不是他终极理想之所在。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匡世济民才是其仁政理想的核心。然在朝为官时,理想不能实现、抱负不能施展,且被同僚讥笑年老多病而受排挤是常态。在官场长期受压抑的杜甫,发出了一声“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的悲慨,至此步入波普尔所谓的“世界2”,即精神状态的世界。

(一)生平回忆,漂泊流离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于一户没落官僚家庭。20岁之前在家乡河南度过了美好的少时时光;20岁开始漫游吴越;25岁返乡应试不第;35岁去往长安寻求仕途发展,开始了十年困居求索的生活;44岁始任职小官,却逢安史之乱,流亡被拘长安;48岁弃官入蜀,附于好友严武,寓居成都草堂。公元765年,严武死去,杜甫在成都失去依靠,遂携家由成都乘舟东下,又开始了漂泊之旅[4]。

在行舟途中,眼观两岸风光纷纷流逝于身后,杜甫感怀于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消失,伴随着生命而存在的一切也都随之而去。望着水中的自己,杜甫看到了两鬓斑白,看到了身形憔悴,看到了过往的困苦生活,理想宛若水中泡影消散于烟波之中。

(二)岂应斡旋,立意含蕴

在“名岂文章著”一句中,诗人通过一个副词“岂”构成了一处主观反问:我的名气难道是因为我所写的文章吗?虽然事实正是如此,在杜甫那个时代,他更多地被视为一个优秀的诗人而非成熟的政治人物,但这一境遇恰恰与他的初衷相违背。因此本句言外之意正是诗人在为自己进行申辩:我的志向和抱负不在文学而在兼济天下。但自我申辩与对理想的坚守很多时候并不能改变事实。

“官应老病休”一句,诗人又通过一个副词“应”字,构成一处反语:人年老多病就应该休官?虽然自己壮年不再,但壮志依旧,体内流淌的报国之血依然沸腾。杜甫是不服老的,也不愿辞病。在《江汉》一诗中,“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正面表达了自己的积极用世、壮心不已。可惜好友之死,使他失去了在成都最后的依靠;同僚排挤,使他在官场中身心俱疲。

前一句反问与后一句的反语,在一“岂”一“应”的问答间,在一嘲一讽的自语间,寄托了诗人一生追寻理想又一生事与愿违的悲哀。因老病而休官只是表象罢了,真实原因在于看够了官场的黑暗与腐败,受够了官场的嘲讽与排挤,仕途失意是杜甫又一次漂泊的根本原因。

三.生命顿悟,归复自然

星月灿烂的壮阔与自我孤身的渺小形成强烈对比,细弱风草、独夜小舟与诗人的生命状态交相呼应。物理世界的景物触发精神状态世界的内心感怀,诗人又寄予人的情感于物理世界的景物之中。“世界1”中之景与“世界2”中之情,共同在苍茫天地间,勾勒出一幅动人的哀婉画面。情与景相交融、物与人相合一到极致之后,最终诗人步入佛家“梵人合一”的境界,顿悟出万法皆空,唯自然永存。

(一)以鸥自喻,物我同一

兰香梅先生曾指出,杜诗中出现四十多处的鸥意象,不是偶然而是有意识的寄托。通过该意象,我们可以了解诗人的坎坷经历和心路历程[5]。杜甫诗歌中的鸥意象大致可以分成架鹜不训者、善良弱小者、孤独漂泊者、饥寒贫困者这四类形象,本诗中的“沙鸥”则代表着第三类漂泊者形象。

在茫茫江面,向上是灿烂的群星,向下是一江皓月,面对江山无限、夜色无边,杜甫反观自己的生命状态,慨叹“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天地”是无限阔大的宇宙,“沙鸥”是渺小微弱的生命个体;“天地”是收归万物的处所,“沙鸥”是漂泊无依无处存身的自己;无垠天地与独一之“我”形成巨大对比。诗人此刻发挥创造性想象,将沙鸥与自我命运相关联。纵然在这天地间的沙鸥是孤独的,是身无一物的,但获得了宝贵的自由。草木为其滋养生息,风雨为其冲刷尘垢,天地为其自在遨游,万物为其所用。独孤又桀骜的沙鸥傲视大地,晴空长鸣。诗人在俯仰天地时,终于从沙鸥身上找到了自己在天地、在宇宙中的位置——挣脱尘世繁琐,归复美丽自然。此时的“沙鸥”是诗人对自己处境的审视,是对悲剧人生超越功利的吟唱,是诗人理想人格的外化。

(二)寄情超脱,梵人合一

作为理想人格外化的沙鸥,勾连起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此刻望着在天地间尽情畅游的沙鸥,诗人体味到孤独背后的自适与无拘,实现了从现实到理想、从伤感到自由的超越,从非我到真我的寻找。

“天地”、“沙鸥”此二意象被诗人归入“一”中,至此诗人步入了禅宗中的“梵人合一”境界——自然与人、主体与客体浑然相统一而圆融存在。在这一状态下,人从存在物回到了存在,放下分别执,回归到本质与现象未分之前的浑然一体,使万物保持原初的“如如”状态,在物我通明的境界里,人类无限趋近于最为根本的原初存在[6]。此时,沙鸥这一由生命个体的灵魂幻化成的白色精灵出现在“夜”与“天地”所构成的亘古不变的空间里,创造出一种玄幽、空灵澄澈的意境,从而显示了心灵得以升华的态势,人对生命顿悟又回归对自然的追求。至此,杜甫凄凉、孤独的心境在生命意识的涅槃之中由幽静与空灵所代替,也得到了超脱[7]。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将情与景的内在联系阐释为:“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胡藏其宅”[8]。在诗歌里,情与景是互相依赖的。情景“胡藏其宅”,即寓情于景、寓景于情。纵观本诗,景与情相交,物与人相合。杜甫在对物理世界的描摹下,塑造出一位暮年伶仃、充满悲情的人物形象,融自我精神世界于其中,展现了一种顿悟超脱归复自然的生命意识。而杜甫对生命的感伤与顿悟又以《旅夜书怀》这一伟大诗作为载体,将精神产物的客观世界呈现于世人面前。三个世界层层生成又互相作用,形象地阐释了波普尔的三个世界本体论。

参考文献

[1]卡尔·波普尔.客观知识——一个进化论的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2]孙小霞.咬文嚼字.推动质疑——《旅夜书怀》语言教学[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2,(01):78-80.

[3]季春花.依循词性特点品味“惊人”之句——《旅夜书怀》教学思考[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1,(31):40-42

[4]蔡锦芳.从杜甫的自我角色认同看杜甫的生存境遇[J].杜甫研究学刊,2022,(01):35-49+116.

[5]张浩逊.杜诗“鸥”意象补说[J]. 杜甫研究学刊,2001,(02):25-26+34.

[6]任媛.中国儒佛道思想在20世纪美国文坛的传播与接受——一个历史与文化的巡礼[D].天津:南开大学,2009.

[7]张俊.生命的顿悟——浅析杜甫《旅夜书怀》[J].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02):19-41.

[8]王夫之.姜斋诗话[M].戴洪森,笺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基金项目:本文系宁波大学教师教育专项研究重点课题“高校与中小学合作开展卓越教师培养的‘联合教研模式研究”(课题编号:2022JSJYZ02);中国高等教育学会2020年度专项课题“卓越语文教师培养课程群建设研究”(立项编号:2020YWYB12)阶段成果。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