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颜德良,湖南衡阳人。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星火》《湖南文学》《朔方》《延安文艺》等报刊。
顶上功夫
牌楼街有许多老店铺,有面馆、茶楼酒肆、包子铺,有粮店、杂货店,有学校和派出所,等等。每天,尤其是清早,牌楼街异常热闹,人声鼎沸,卖菜的小贩似乎把街两边都要挤爆了。但这跟我们小孩子没多大关系,跟小孩子有关系的只有一家,那就是牌楼街的剃头铺。我们每个月都要到那里去剃一次头发。
给我们剃头的是一个老头,话不多,但人很和气,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让人放心。他是我们那条街上唯一的一个剃头匠,人缘极好,手艺又精湛,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他的。都说他修脸刮面时,刀锋极其轻柔,如春风拂面燕子点水,连一丝绒毛都没有。剃头时,要是发现我们头上有疖子,他还会小心地帮我们挤干洗净,把一种不知名的叶子在嘴里嚼烂,敷在头上,回去后,不几天就好了。而且不多收我们一分钱。除了剃头,他还开脸。西湖大队的菜农们嫁女,还沿袭旧俗,都喜欢找他开脸。去净脸和脖子上的汗毛,修齐眉毛和鬓角。当然不是用刀,而是用两根线,贴着脸搓、绞。手法极其轻柔,老到。一张脸,被他绞得干干净净的,再略施粉黛,就灿若星辰了。钱哩,也按一个头算,不然,吃什么哩?但这些只是耳闻,并非目睹。他姓甚名谁我不知道,多大年纪也不清楚,一句“爷爷,我来剃头”是标准用语。一说是谁谁谁的儿子、谁谁谁的孙子或谁谁谁的隔壁邻居,刚才还一脸懵懂的老头,一拍脑袋就想起来了,一脸“原来他呀”的神情,一切就在不言中了。所以,这客套就显得虚了,招呼哩也未必要打,剃什么样的头也无须交代,只要往竹椅子上一坐,老头就知道了。学生头,小西装,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标配。
剃头铺很简陋,仅一人一镜一椅。理发的工具也简单,只有一把手推剪、一把长嘴剪刀、一把木柄但可以折叠的剃刀和一把牛角梳子。手推剪和长嘴剪刀就摆在镜前的台子上,木柄剃刀和牛角梳子则插在他白大褂上面的口袋里。再就是一瓶雪花膏和一盒什么粉,没有吹风和冷烫这些东西。镜子两边,不知谁给他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虽是毫末技艺”,下联是“却是顶上功夫”。横批呢?横批没有。这剃头铺子并不大,十多个平方米的样子,只有老头和一个似乎是他孙女的小女孩,没有女理发师,也鲜见有女人来剪头发。人多了,就在墙边的板凳上候着,抽烟,喝茶,聊天。板凳边有水瓶,自己倒。那时还没有吊扇,却有人拉扇。在剃头铺的房梁上挂有两块一两米见方的白帆布,正好对着人们的头顶,由两根绳子连接,下边有一根牵引绳垂下来,他的孙女坐在角落里,静静地,不紧不慢地拉着,帆布就在人们的头顶上轻轻地摇摆着,扇动着,凉风习习的,不亚于今天的空调和风扇。若是在冬天,铺子的中间烧有一个大铁炉,炉子上放着一个大铝锅,锅盖噗噗地冒着热气,里面蒸着的是毛巾,在消毒。有时上面也放一个铁水壶,墙角旮旯放有一个脸盆架,是洗头用的。到要修脸刮须时,老头会把插在靠背里的竹枕头一扯,让顾客在竹椅上躺下来,拿过一把小圆刷,沾上肥皂水,刷漆一般在顾客的嘴和脸上涂抹,白花花的泡沫下,就好像躺着一位圣诞老人。这时,老头会打开他那把剃头刀,翘兰花指似的捏着,在刀布上正反两面来回地剐蹭,沙沙地打磨,试了试刀锋后,用两指绷紧顾客的嘴唇或下巴,顺着胡子剃,又逆着胡子刮,剃下的泡沫朝地上一甩,再用手一摸,不硌手了,才修脸。额头,眉角,颧骨,脸颊,一一修到。有的男子很配合,刀锋到时就用力鼓气,把腮帮子憋得圆鼓鼓的。一刮完,再一洗一抹,起来一看,嘿!神采飞扬,精神抖擞,起码年轻了十来岁。
都说修脸的感觉很享受,男人都喜欢修脸。我们那时候还不懂,因为小孩子是无须修脸的,只修点绒毛。把脖颈后耳根处和鬓角下长出的绒毛剃一剃,刮一刮,然后在这些地方扑上粉,好吸汗,去发屑,这样身上就不会痒痒了。
钱哩,永远只收一角。不论男女老幼,童叟无欺,四时八节一个价,从来没有淡季旺季一说。因为住得都不远,人大多数都认识,不面生,说起来都是街坊熟人,要是一时手头紧了,没关系,赊着,等发饷了送来,或手头松了再送来,都无妨。他会在墙上的小黑板上记上,张三一角,李四一毛,记不住名字的,“胖子”“酒鬼”“黄毛”也能当成名字记下来。待还了钱后,再用抹布沾上水,一一擦掉。也有进城卖菜的农民,在这里剃个头,歇个脚,不论斤两不分贵贱,丢下几把青菜或几个鸡蛋就走的;还有来寄放菜蔬的;还有自己在盒子里兑换零钱的;还有那走过来二话不说,拿过剪刀对着镜子就剪鼻孔毛的。所以,他的墙角总是堆满了菜,铺子里总是人来人往。从我记事起,就不曾见有红过脸赖过账忘过事的人,哪怕是再拮据,哪怕是拆东墙补西墙也要还上,即使老头不在剃头铺里,也要从门缝底下塞一张角票进去。
有一年,大概在我七八岁的那一年。一天,我陪对门住的尤伢子去剃头。他跟我同龄,又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人却比我胆大妄为,如下塘摸鱼、干塘偷藕、扯女同学的辫子是他常做的事。他的左眼眉梢处有一块蚕豆大的疤,疤边上长有一根豆芽状的肉梗,四五毫米长,我们俗称挑针。软绵绵的,橡皮筋一样有弹性,耷拉在眼角处,好像半截火柴头,我们就叫他吊眼皮,笑称他是疤颜喀拉山。
那还是夏天,正是我们放暑假的时候,我陪他在剃头铺里剃头,我在边上看。老头像往常一样,和颜悦色的,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先是用推剪推,后又用剪刀修,最后是刮绒毛。可刮着刮着,当刮到我发小的左眼眉梢处时,谁也没有料想到,老头竟一声不响地冷不防地拈起那一根挑针,嗖的一刀就割掉了。随手就甩在了旁边的篓子里。迅雷不及掩耳,闪电一般,还不待发小叫出声,就把那根挑针割掉了。气定神闲,神色安详,淡定得像一幅淡青浅赭的山水画,就好像刚捏掉了一只小虫子似的。我发小还在愣怔中,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根挑针就没有了。血立马流了出来,老头飞快地抓了一把粉摁在伤口上,压着不动。过不了多久,血就止住了,凝成了一块血痂,结在眼角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叫灰包的中药材,又叫牛屎菇,就长在我们城外的山坡上,成熟了,里面就变成了粉末,一不小心踢到了,还会冒出一股烟雾来,其实那就是它的粉末。消炎止血的效果最好。敷了灰包的发小,除了有点惊吓,竟然没有喊痛,既没有哭也没有闹。我一时还有点发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切就结束了。自始至终,老头都没一句多话,见发小还对着镜子在左看右看,老头又低头察看了一下伤口,笑着问:“还痛不痛?”发小说:“痛!”老头说:“没有关系,等下就不痛了。没事,回去吧!”发小不放心,又忍不住拿手去摸,被老头挡住了,說:“莫动,过两天就好了!”那小孙女闻声,也跑过来看稀罕,歪着脑袋,眼睛都要凑到发小的太阳穴了,说:“我看看!我看看!”还要去找那被割掉的挑针。她爷爷说:“走开走开!莫挡在这里。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就这样,我们俩像历险一般,边走边说边比画,亢奋得好像刚脱险似的。
在路上,我几次扭头去看他,见他总是忍不住用手在伤口附近摸,就赶紧说:“莫动,是不是还蛮痛?”他说:“有点火辣辣的。”嘴上在说痛,眉眼却泛着喜色。我又问他:“还怕不怕?”他说:“不怕,就怕爸爸妈妈骂。”
回到家,我们的父母听说了这事后,都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围过来,把发小的脑袋扳来扳去的,看稀奇,看了又都不由得笑出声来,连声夸道:“要得要得!蛮好蛮好!这就好看多了,原来丑死了!”就再也没有二话了。
后来,各种美容美发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冷烫热烫、纹眉纹唇、染发焗油、洗头按摩,各种新式装备蜂拥而上,装修得也是高大上。老头的剃头刀被它们打得落荒而逃,败下阵来。但它们纵有千般好,却有一种不好,那就是概不刮脸,甚至连胡子都不刮,找遍全城,也找不到一家修脸刮须的美容美发店。老头百思不得其解,却很不屑,说理发理发,为的就是一张脸,连脸都不刮,叫什么理发?可即便这样,老头的生意还是一落千丈,门可罗雀,除了一些中老年熟客,一个年轻人都没有,连糊口都难。
大概是一九九几年,尤伢子得了肺癌,眼见得不行了,想在死前剃个头,修个脸,干干净净地走。可那时他已经走不动了,躺在床上,理发店是没法再去了,也没有哪一家理发店愿意上门,为一个要死的人理发。他母亲只好跑去求老头。老头那时也八十多岁了,听说后,愣了一下,二话不说就收拾工具,随他母亲到了发小家。老头见到发小时,看他已经瘦得变了形,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就把他扶到椅子上,说:“坐好莫动。”然后拿出全部的身家本事,凝神屏气,细心地剪、修、刮。当刮到发小的左眼眉梢处时,老头却怔在那里半天下不去刀,抚着他那块蚕豆大的疤,眼圈就红了,不由得叹息、落泪,然后绕过那块疤,轻轻地落刀,风一般掠过去。发小却闭着眼沉浸其中。剃完了,他才睁开眼,见老头还扶着自己的头在左右端详,含笑颔首,似乎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旋即,老头要过一面镜子,给发小自己看。他一看,竟然煥然一新容光焕发,就难得地笑了。老头这才一抖围布,收工。无论发小母亲如何感恩言谢,他都坚辞不受,怎么也不肯收一分钱。就这样,老头替发小剃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头。
剃完头后没几天,发小就走了。那一年,他只有四十多岁。
老头听到噩耗后,发了一阵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拿过一块抹布,沾了点水,把小黑板上尤伢子的大号抹去了,把所有人的大号都抹去了,再把小黑板翻过来挂在墙上,封刀了。
后来,老头也过世了,送葬的邻居上百,空了一条街。从此,牌楼街再也没有人会修脸,再也没有人会剃须了。
南飞的大雁
这是我十八岁那年的事了。
那一天,我和另外六个知青一起准备赶回雁城过中秋。当我们匆匆赶到新霞流市车站时,当天唯一的那趟列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好不沮丧,好不懊恼,但又沮丧懊恼得没一点脾气。除了没看准时间,还能怪谁呢?
这时,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夕阳下,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显得更加落寞、惆怅,太阳就快落山了。
我们徘徊在站台上,伸长了脖子朝铁路线尽头看,希望能有一趟货车进站停车,那样,我们就跟车长讲讲好话,求得同意,捎我们到雁城。
正郁闷间,站台上又来了一个女孩,看样子也是一个知青,长得眉清目秀的,那一对眼睛又大又圆,清澈明亮,像一汪潭水。我们一下就被她吸引住了,都盯着她看。她一回眸,流盼生辉,顿时秒杀一片,吓得我们将目光一闪,飞快地跳开去,就跟烫着了似的,生怕被她看见。小声说:“这女孩是哪个公社的啊?以前没见过。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可嘀咕归嘀咕,也仅仅是好奇而已,没有一个有胆量上前主动搭话。那女孩慢慢地向我们走了过来,想来打听些信息。但见五六个男生都注视着她,目光发亮,她又有点发怵,嘴张了张,又把话咽回去了。她知道我们也是知青,也是要回家的雁城人,是同路人,可能防备心就放下了,但快走到跟前时又退了回去。大概是想跟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离我们远一点,也许会安全点。
这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天已黄昏了,车还没有影子。除了我们外,站台上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眼看着日头落山了,天色渐暗,我们还在这里干等着,不由得让人心烦意乱。
这是京广线上的一个三等小站,除了站台上的一座候车室外,只有三股道,一股是正线,通过列车用的;一股是侧线,交会列车用的;一股是站台线,停靠客车用的。除了每天一趟的客车外,不办理货运业务,除非是列车交会,不会有什么货车来停靠。这来往的车辆倒是不少,都是轰隆隆的一声开过来了,又轰隆隆的一声开过去了,弄得大家呼啦一下跑过去,又哗啦一下退回来,潮水一般地来回折腾,让人好不懊丧。
跟我们同样焦躁不安的还有那个女孩,她不停地东张西望来回走动,望穿秋水一般。
这时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站台上没有灯,周围除了稻田就是水塘,视野开阔,蛙声一片。这时,月亮出来了。明月当空,月光如水,照着澄澈的大地,碎银子一般撒下来,让人置身其中,恍若梦中。我们无心赏月,正议论着等还是不等。这时,车站值班员看不过去了,他好心地说:“今晚不会有车了,你们不如再往前走两个站,就是大浦街了。那是个二等站,交会的车多,总有一趟可以停。”我们也正这样想,经他一说,更坚定了,就谢过值班员,顺着铁路线,成一字纵队,迈开脚大步朝南走。走了没几步,我感觉后边有人,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女孩。她小跑着跟上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生怕被甩掉。我们同时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一碰,就贼似的慌了神。她太好看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目光一触即溃,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孰料她竟然比我还慌,羞得赶紧低下头,不敢说一句话。走了没两步,我就停下来,让过她,押队似的走在最后。她一怔,反应过来后,突然脸一红,低着眼帘紧走了两步,跟上队伍。虽然没说一句话,但看得出来,她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感激。她前面的人发现了,回头看她一眼,就悄悄地捅了捅前一个人的腰,一个捅一个,报数似的就都知道了,大家都回过头来看,一脸的诧异,她怎么也来了?可瞬间又都反应过来。她不来,难道还一个人留在那里吗?诧异之余是窃喜,是莫名的兴奋,甚至欢快之情溢于言表。倒是那女孩有些不安,仿佛沾了光欠了情似的,满脸通红地说不出一句话,低着头,只顾看着脚下的路。
由于走在路基下,不时有列车通过,随着一声汽笛,车灯照过来,亮得像一道白光,我们像被罩在魔镜里,背对着车头一动也不敢动。列车却快得像一道闪电,冒着浓烟喷着白汽,轰隆隆地,排山倒海般地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风,震得地面发抖,刮得我们站立不稳,衣服被吹得哗啦啦响。那女孩却背转身,捂着耳朵,腿被震得微微地颤,就好像站在筛子上。一见她那弱风扶柳的样子,我竟然血一涌,很想上去扶她一把,像山一样给她倚靠,像树一样给她庇护,但这只是一闪念,就过去了,我不能,当然也不敢。
头上皓月当空,月光皎洁,月光透过树枝间的空隙洒在人身上,树影斑驳的,晃眼。就这样,我们借着月色,一路寂静地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大约个把小时,走过一个区间,到了柴冲站。这也是一个末等小站,与新霞流市车站一样,不会有什么列车停靠,越过它,前面就是大浦街了。
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時候,月亮又钻进了云层里,天一下暗下来,夜有些深了。
我们到达大浦街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站台上除了几盏昏黄的灯,没有一个人。这个车站股道多,站房也大,站台上还堆着货,四周的房屋也多,有街,好像还是一个镇。这次我们学乖了,先找车站值班员打听,有无货车停靠。值班员很热心,告诉我们说,一小时后会有趟货车在这里停车交会,交会过后就开车,让我们注意,错过了这趟车今晚就没有车了。
我们紧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长舒了一口气,放松后才感到又累又饿,饿得皮带都松了。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不要说是饭了,就连水我们都没喝上一口。于是又问值班员,值班员告诉我们,站房后的山坡上有一家小饭店,可能还没有关门,让我们赶快去看看。
我们找到那个台阶,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就到了坡上面。坡上面是坪,而且都住着人,一家小饭店正对着台阶,迎面而立。如值班员所说,还亮着灯,开着门。我们一进门,就在屋中央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他们五个人占了三方,我一个人占了一方。一坐下来我就朝后看,见那女孩也慢慢地跟了上来,羞怯怯的,人有些不自然,两手捏着衣角,还在门口踌躇着。我见了,把屁股一挪,让出半条板凳来。女孩见了,脸一红,这才不好意思地挪进屋,低着头,在板凳的那一头坐下了。
她一落座,大家一下都规矩起来,从来没有这么板正过,正说着的粗话也一下闭了嘴。虽说都不敢盯着她看,但顾盼之间,总忍不住要瞄她一眼。一个个都心猿意马的,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可没有一个人敢搭腔,似乎比女孩还要尴尬。女孩感觉到了,脸红红的像喝了酒,低着头,一点也不自在。
不一会儿,饭菜好了。大家早就饿坏了,饭菜一上来,就绷不住了。谁也没有推让,都在大口大口地扒饭,用筷子大把大把地夹菜。两腮帮子鼓鼓的,像个包子。女孩却很局促,总是等我们夹完了以后才伸出筷子,象征性地夹一点,而且只夹眼前的,不夹对面的,小口地扒着,很文静。我见了有些不忍,有意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她脸一红,侧着脸朝我笑笑,算是答谢。她还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碗筷。
我们刚吃完饭,突然听到一声汽笛,大家慌忙跑出门口伸头张望,只见铁路尽头,远远地有一道光射过来,在慢慢移动。大家撒腿就往台阶上跑。我赶紧返回身,到柜台结了账,也来不及数,抓起找零的钱就跑。
我跑出门,见女孩冷似的一直跺着脚,正在焦急地伸头张望,见我出来了,才转身往台阶上跑。
我们刚下到坡底,车头就呼啸着进了站,在我们面前一晃而过,随之一阵大风卷来,凌乱了我们的头发,轰隆隆中听不清一句话。我们亢奋得像打了鸡血,跟着车辆叫着、跑着。随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列车慢下来,不过一会儿,就徐徐地溜放着,然后,吱嘎一声停了车。
我们跑到车尾,经过车长同意,我们就近上了车,我抓住车厢帮子,三两下就登上去了,然后骑在车厢帮上,弯下身子,朝女孩伸出手,一步一步拽着她,把她拉上了车。待她咚的一声跳进车厢时,一个前栽,险些扑在我身上。我一把扶住她,又触电似的松开了手。两人都涨红了脸,谁也不敢看谁。这时,其余几个人也扑通扑通跳进车厢里。
我们到达雁城的时候,已是深夜了。街上除了灯,除了树影斑驳的马路,没有几个行人。出了车站,我们直奔江边。要回家,还得赶末班轮渡到对岸,江那边才是市中心,才到家。
前面就是湘江了。黑黝黝的江面上除了风,没有船,只有城市的灯光倒影映在江面上,影影绰绰的。
在岸边,有一座木板售票亭,就一个窗口和一个售票员。就在我往兜里掏零钱时,一直在身后的那个女孩,突然间紧走几步,一下跑在我的前面,走到窗口,抢先帮大家买了票。
这出乎我们的意料,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谁都觉得理所当然。
我们一下涌进船舱,靠着船帮坐好,望着触手可及的江水,感慨万千。船外万籁俱寂,除了突突突的马达声,只有江水拍打着船帮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这是末班船,虽然只有我们七个人,但也照开不误。
一上岸,大家就作鸟兽散。女孩最后一个离开,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也转身走了。我想说什么,却没有勇气,那女孩就走远了,只留下一个俏丽的背影,在梧桐摇曳街灯映衬下,好像一张夕阳下的逆光照。突然间定格,那女孩站住了,回头冲我一笑,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瞬间有些发呆,不知今夕是何年。至今,我都不知道她是谁,叫甚名字?家住哪里?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与她搭过腔,说过话,甚至连目光对视都没超过两秒钟,就各奔东西了。三个月后,我招工到了铁路。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再也没有相遇过。
这是一次邂逅,一份美好而又纯真的记忆,就像山涧的泉水一样清澈、透亮,没有一丝私心杂念,在生命的长河里只是一朵小浪花,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我还铭心刻骨,为那纯真的年代,为那纯洁的友谊。
队 长
我插队的那个地方叫栗木公社,也叫栗木坪,属衡东县,古属南岳,离京广线只有十多里,离雁城市有四五十里,算不上很远。我们队长姓罗,三十多岁,是一名党员。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瞬间就肃然起敬了。叫什么名字却不方便问。他单身,却有一个儿子,十来岁的样子,平肩,个子不高,总是羞羞怯怯的,像个女孩子。据说是收养的。至于为什么,不知道。队长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大弟叫夏生,小弟叫秋生。夏生已结婚生子,秋生与我们年龄相仿,跟我们走得最近,也最玩得来。
这里民风淳朴,人朴实,善良,讲信义,不会投机取巧。对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知青,不论是谁都讲礼兴。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伯,下到六七岁的小孩,就包括队长自己,都是“老安”这个称呼。“老安贵庚?”“老安,你讨夫娘了没有?”“老安,你吃烟。”把一只正抽着的水烟壶,用手抹了一把壶嘴,双手递给你。如果正在吃饭,全家人都会放下碗,起身让座,让饭。“老安,在这里吃一点吧?饭菜不好。”要是抓到黄鳝了,他们做熟后,还会请我吃,并对我说:“老安,别客气,菜不好,不像样啊!”他们感觉很对不住人似的,慌得我都有些乱,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还喜欢扎头帕,系围裙,像电影《五朵金花》里的阿鹏那样,只不过他们扎的头帕是黑色的。这在以前的乡下是习俗,如今是见不到了。而且无论男女老幼,拦腰都系一条黑围裙。不过这也好理解,这其实就是他们的工作服。他们一日两餐,没有三餐之说。过午不食?当然不是。他们大清早就下地,约莫九十点钟才回来,太阳爬上树梢了才吃早饭。一般是稀粥,汤饭。一只大海碗,捧着,用筷子扫着喝,呼噜呼噜地响。吃得满头大汗的。晚饭呢,要到收工之后,通常要断黑了才吃。吃完了还得去挑水浇地,浇自留地,种的是白菜、萝卜、辣椒、红薯什么的。除了辣椒,没有什么调味品。没有菜了,南瓜藤、红薯叶也炒。他们称之为红锅菜。所以,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我们经常是饿得饥肠辘辘的,没有一餐饱饭。晚上呢,没什么娱乐活动。我们来了以后,大都喜欢挤在我们房间里。干什么?借光。男人吃烟聊天,女人纳鞋底补衣裳。
我们这个生产队人不多,九户人家,只有九个全劳力,三十几口人,却有三十九亩水田,十几亩坡地。坡地种小麦、高粱、红薯、花生。但全队只有一头牛。属于人少田多,亟待补充劳力。所以,我们去,生产队是欢迎的。我们到的第二天就开始下地,第三天就给我们评定工分了。没过两个月,我们就参加春耕了。
虽然我下乡的时间不长,但有两件事印象深刻。
一是这一年的十月份,夜深了,苍穹如漆,夜色似墨,四周寂静无声,整个大地一片静谧,人们大都沉睡在梦乡之中。突然间,一阵尖利的叫声和锣声划破了夜空,“起火了!起火了!救火啊!救火啊!快来救火啊!”我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跑出门一看,只见队长和夏生、秋生都已经跑出门,边跑边扣衣服扣子,说:“会计家起火了,快走!”我一看,只见水塘那边火光冲天,烈焰腾空,火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火光中,影影绰绰地有几个惊慌失措的人在跑来跑去。我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跟着队长跑,跑了没几步才发现都空着手,又和队长跑回来挑了两只水桶就往塘边疯跑,到了塘边,舀满了水挑起就走,一路上慌不择路摇摇晃晃磕磕绊绊的,气都喘不匀,嘴张得像河马。挑到地方时,一担水只剩下半担水。火大得根本近不了身,水连火的边都没挨着,只泼湿了自己面前一大块。可那时我管不了这么多,想都没想,又挑起水桶往塘边跑。就这样循环反复,周而复始,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也辨不清人的模样,眼里只有火,心里只有水。只记得那晚上,我生生地擦掉了一块皮,磕烂了两只桶,摔了三次跤,还不觉得痛。直到队长喊住我说:“算了老安,没用了!”我这才停下来,远远地站著,胸脯波浪般起伏着,喘着粗气,望着大火发呆。烈焰中,只听到一阵哔哔剥剥的燃烧声,火大得逼人,整个房子除了土墙外,只剩下一个框架。那时的房子大都是土坯墙,茅草顶,木门窗,遇火就着。这时火都快烧完了,没过几分钟,房梁就轰隆一声坍塌下来,顿时火星四处飞溅,吓得我们都倒退几步。几乎就在同时,会计一家放声大哭,哭得我们一脸的无奈……眼见再挑水也徒劳无益,沮丧地丢下桶,这才发现自己,连同队长三兄弟,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没一根干纱。
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禾坪上时,焦急等待的老人和孩子都伸着鹅一样的脖子在张望,见了我和队长,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样?扑灭了吗?”我摇摇头说:“没有办法,火太大了!一点办法都没有!”队长沉着脸说:“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要是再晚一点,恐怕连人都跑不出来了!”说完,摇摇头,进屋换衣服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和队长一起到失火现场去看,只见那里一片废墟,墙被熏得乌黑,房梁和门窗烧得跟木炭似的,余烟袅袅的,还有隐隐约约的火腥味。会计一家跟木头人似的在禾坪上发呆。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见了有些不忍,踌躇了半天,手在口袋里都捏出了汗,还是掏出我那仅有的十块钱,走过去,也不会寒暄客套,直接就把钱塞进会计的手里,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会计愣了一下,眼圈红红的,打架似的跟我推让,说:“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队长也在一边帮着劝,说:“接呀接呀,赶快接呀!”推让了半天,终挡不住我年轻,被硬塞进口袋,不犟了。
回来时,队长什么话也没说,但看得出,他目光暖暖的,柔柔的,淌着蜜。
二是起火后的一天,我去双桥公社的知青点找同学。它位于京广线的对面一侧,新霞流火车站的后边,距我们栗木仅有十几里路,并不远。可我在他们那里只待了一天,队长就跑来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外面一片漆黑。风刮着雨,雨借着风,一阵紧似一阵,拍打着窗户,噼里啪啦地响。我跟同学正在灯下闲话,相谈正欢。突然间,有人在拍门。砰砰砰!砰砰砰!“老安老安,开门开门!快开门!”是队长的声音。我快步走过去,打开门,队长一个箭步跨进来,风吹得油灯直晃,照得墙上人影憧憧。我赶紧关上门。只见队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里提着一盏风雨马灯,衣襟全都打湿了,雨水顺着蓑衣在地下滴成了一摊水,风在门底下打着旋。我吃了一惊,忙说:“队长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吗?”队长“嗨”了一声说:“老安,你可把我害苦了!我只晓得你来了双桥大队,却不晓得你在哪个生产队;只晓得你这个同学叫前进,却不晓得他姓什么。我一路问一路找,问了不下十个人,敲了好几家的门,才打听到你在一队。”我说:“队长,到底出了什么事?十几里路,你摸黑赶过来。”队长说:“别说了!你赶快跟我回去!铁路来招工了,你赶快回去填表,明天还要去县里体检,今晚赶不回去就怕赶不上了!”说毕一把扯住我的衣袖,说:“走!”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我脑梗一样僵在那里,眨巴着眼,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真的,直到前进说:“还不快走?”我这才回过神来,跟同学道过别,就跟着队长急匆匆地出了门。
一路上我紧紧地贴着队长,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丢了似的,头躲在他的斗笠底下,借着那一团橘红色的光,顶着风冒着雨,俩人一路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雨迎面打过来,我有些睁不开眼,只是脸上湿漉漉的,不时有水滚落下来,我原以来那就是雨,一舔,才发现是泪,热热的,咸咸的。
2000年后的一天,孩子陪我到南方医院去探友,他去买花,我就在大厅的座椅上静候。这时呼啦啦走过来一群人,推着一张病号床,床上躺着一位耄耋老人,面容清癯,胡子拉碴的。不知几个人围着那张病号床在争论着什么,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我也被吸引住了,竟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突然走过来一个陌生人,老人说一句话就瞟我一眼,再说一句话又瞟了我一眼。瞟了两眼后,眼珠不动了,就总朝我看。我发现了,也朝他看。这不看则已,一看咯噔一跳,怎么有些面熟?就忍不住再往前走走。就在一瞬间,我俩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他指着我,忘情地喊:“老安!”围着他的人一听,都转头望向我,齐刷刷地盯着我,愣在那里。刹那间,我失控了,天崩地裂般一声喊:“队长!”这晴天霹雳的一声叫,像是山呼海啸,把大厅的人都惊住了。我几乎是扑着冲过去的,一把抓住队长的手,吼着:“队长,真的是你啊!”队长笑得泪花直跌,骂道:“死老安,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見到你!”我说:“你怎么了?怎么在医院里?”旁边的人说:“他得了心梗。医生说要装支架,但我们的钱不够,就打算取点药回去算了。”我说:“还差好多钱?”他们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我追着问:“还差好多钱?”有人小声说:“两万。”我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附在我耳后轻声说:“爸,我卡里有两万块钱。”我回头冲孩子说:“卡呢?”“在这。”我一把夺过卡,拔腿就往窗口跑,跑了没几步,又返回来问:“队长,你的病例单呢?”有人说:“要不得要不得,哪能要你花钱哩?再说他也不肯装支架,说他八十多岁的人了,装不装的,无所谓了。”“这两万块钱我来交,把病例单给我!”队长躺在病号床上,高兴得直流泪,故意说:“给他交,给他交。”这时有人悄悄问:“这人谁呀?”队长骄傲地说:“他是我们队的知青,他是我们队的知青。”“你个老安好福气哦……”我跑向交费窗口,把卡往里面一递,大声说:“交费!”收费小姐见单子上的字模糊不清,皱着眉说:“你什么名字呀?”我说:“姓罗。”她说:“罗什么?”我一怔,说:“等等!”就扭过头,冲着队长大喊:“队长,你叫罗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罗春生,罗春生。”“你个死老安!队长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该打!”大厅里的人们都听见了,他们都看着我礼貌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