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响山

2023-08-10 01:14陈海溶
安徽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胡家大胡子黄家

陈海溶

王可凡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乱糟糟的,好像有只虫子在心里走走停停一般,又抓不到、挠不到的,难受得很。

他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想和刘宜彩再仔细谈谈,希望他能看在同行的份上,再宽允自己一次。他知道,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刘宜彩,如果他坚持不接收,这个事就做不成,因为在兰集这一片,几家矿山都摆在那,能够挑起这个担子的,也只有他刘宜彩了。但是,他把手机打开后,并没有拨号,而是坐在那想了想。

想了一会,他再次把手机拨亮,然后滴滴滴滴地按下了一串号码,可是,他刚把“5622”拨完,又停了下来。

他看不起这个刘宜彩,尽管刘宜彩不是那么嚣张,凡事都向里收着,近年对自己也客气得很。作为同行,他也没有向刘宜彩做过妥协,在他心里,你刘宜彩是个人物,我王可凡也是。他没想到事情会像点燃的火捻儿,呲呲地燃烧得这么快。他由一个具体的人,渐渐地被整治到十分模糊的地位,而且越来越小,趋近雾化了,而刘宜彩却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大了,一直逼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给刘宜彩打电话,无非就是求饶,但是这个电话不打,又怎么办呢?买断的事情,正像过山车一样从他的耳旁轰轰而过,烦躁得很,扎心得很。他放下手机,仔细想着,眼前掠过一张张令他不安的画面:刘宜彩昂首阔步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自己的下属则纷纷向刘宜彩行注目礼,有的还点头哈腰……

不,不不。他在心里呻吟着,拿过手机,然后下了决心似的,把电话打了出去。

手机响了六七次后,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是手机里设置的提示音。

不可能。他想了想,又打了几遍,可是手机里传出的仍然是这个声音。他看了看手表,手表上显示的是下午3:10。这个时候,做为大计煤矿集团的老总,怎么会关机呢?难道手机没电,还是睡觉、生病、开会、闹女人……?他决定等一会。于是,他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以后,他又站了起来,滴滴滴地拨起了手机。手机里仍然是那个女声,仍然在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屋里很静,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阵类似电流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响。

过了一会,他决定打电话找尤本利—— 大计煤矿集团的副总,刘宜彩跟前的红人。

当他拨通尤本利的电话时,尤本利先是不出声,直到他说出一个“喂”字,尤本利才冷冷地说,说。

就一个字,铁钉一样,生硬而无情,和前几天见面时一点也不一样。要是过去,对于这个语气,他王可凡立刻就跳起来了,但是今天不行了。他立刻压低声音,带着笑意问,你好,尤总,请问,我们的刘总怎么关机了?

在“刘总”前面,他故意加了“我们”两个字,以示亲切,这样也使他多少有點低三下四的味道。

尤本利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嘴里含糊着说,你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是签,还是不签?你不能把事情弄得半生不熟的,拿不行,捏也不行,这不像一个老总的样子啊。

王可凡感觉这句话很刺耳,很刻薄,很酸,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此刻,他很想恶狠狠地回一句: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老鼠剥皮,当猪也刮不下几两肉来……但他笑着说,我找刘总,就是这个事,他哪去了?

尤本利把嘴里的东西拾掇了一下说,那好呀,你跟我谈吧。

不,王可凡勉强带着笑说,我想跟刘总当面谈,好几件事呢…………

尤本利半天没说话,似乎把身子向后一躺,说,两天前,老总就去响山开会了,你打不通他的电话很正常啊。

响山又叫油头山,在镇子的西南角,离这139公里。此山有着几百公里的纵横度,是座老山,少说也有百余年没有人动。山上长着各种松树,那松树也怪,干粗,看上去红彤彤的,几个人张开臂膀也围不起来。在全民大开发时代,市里有规定,任何单位、任何人不允许开发响山,直到前年,市委才允许开发,但为了保护山体,开发量很小,只限于旅游。

哦,哦……此时,王可凡连连表示着自己的遗憾,然后阴沉着脸,把手机挂了。

七年前,兰集煤矿很热闹,一眼看去,挖矿的、炸石头的、打炸药洞的、运矿石的、炸完井壁加固防止坍塌的、井口提升发信号的、开直井提升机的、拉煤的,等等,处处可见,络绎不绝,很是喧哗和热闹。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算后半夜了,天上挂着一枚月亮,模模糊糊的,忽然,山里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当时,那些还没有睡下的人,以为是王可凡派人在山里放炮、作业,略迟疑了一下就睡了。到了第二天,人们傻眼了,对面那座高高的兰集山,连皮带肉倒下了,并出现了一道长约几千米的山坳。停在山脚的23部拉土车和工程车全被埋了。这把王可凡吓得裤裆冰凉,他忙给值班室打电话,问,昨晚还有哪些人在矿上?答:昨晚是元宵节,工地上放了假,大家都回家过节去了。哦!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之后,他本想请人把山里塌方的部分清理出来,再挖出那些车子,但是,坍塌的纵深度太大,即使重新开掘也不划算,再说,有的地方很快见到水了,说明塌方见底了。最后,公司赔了所有挖掘设备的钱,将近300万。接下来,公司开始陆续走人,每个人走的理由都很勉强,但是,他王可凡不拦阻,爱走就走。后来,王可凡又苦熬了一年半,才脱皮带肉地从这件事上摆脱出来。王可凡的老婆是小学教师,温言细语的,有点头脑,见这个状况便劝王可凡转卖矿山,这样手里还能余下几个钱,可是,王可凡觉得那样很掉面子,坚决不干,于是老婆三天两头跟他冷战,最后,老婆实在忍受不了,断然和他分手,带着女儿走了。王可凡只好一个人强忍着向前走,一直走到今天,直到企业越来越不行了。

那是秋天,徐州的胡家堂开着车子来找王可凡。这个人是王可凡在郑州全国大型机械订货会上认识的,后来再听说,此人年轻时喜欢打架,被抓过,在班房里蹲了两年多,放出来后完全变了。当时,两个人谈得来,酒喝得顺畅,就成了好朋友。这会,也有两年多没见面了。两人见面后,又是拥抱,又是握手的。随后,在饭桌上,胡家堂谈到了自己的碎石厂。按照胡家堂的讲法,那是非常地好,非常地景气,最近想扩大规模,但是钱短了路,有劲使不上。其实,王可凡本身也缺钱,但是他死要面子,绷着脸说,不要绕这么远,缺多少?你说吧。胡家堂端起酒杯,只笑不语。王可凡问,到底是多少?胡家堂说,老弟,你如果手上宽敞,暂转50万吧……

王可凡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迟钝了一下,说,不,100万。

胡家堂大惊,便笑了,然后向他敬酒。这个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胡家堂挥着手说,一年就还,带息。王可凡说,说的什么话,你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爱还不还。

还还还,哈哈……

可是,转眼过了两年,胡家堂也不谈还钱的事。此时,王可凡碰到了困难,他想了半天,便想到了胡家堂。他打去电话,把自己的困难说了一下。他不好把自己说得很惨,也没有提到那笔钱,他希望胡家堂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胡家堂是个粗人,他说,我現在口袋底子朝上,真困难,再等等吧。王可凡干巴巴地笑着,然后一击掌,说,哈哈哈……

这一天,王可凡正为自己的窘况而发愁,有人敲了他的门,他抬头一看,立刻笑了。

来者是个年轻人,三十七八岁,很俊,留着平头,穿着很讲究,一套蓝色的西服显得人很高大,很健康,两只眼睛大而能说话。哈哈,家计。王可凡高兴地说,跑上去和黄家计拥抱。

这是他的姨弟,表姨家的,本来扯不上亲,有点挂靠,上辈处得好,就连在一起了,小时候又在一起玩,好得不得了。九年前,黄家计出去了,一直没回来,家里说在外打工。经过交谈才知道,黄家计在湖北跟恩师搞网络生意,什么都卖,卖得很火,这次回来顺便看看父母,已有八九天了。晚上,王可凡做东,两人在福来饭店弄了一斤汾酒,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谈,东拉西扯的,谈了很久。饭后,黄家计偷偷把钱付了,王可凡笑着责怪了一番,然后就带姨弟往家走。黄家计说,我们向北面走走吧。王可凡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就随姨弟出去了。

在大街上走了半个多小时,由于酒劲发作,王可凡走路有点飘,人也摇晃。黄家计向四面看了看,说,找个地方坐坐吧。

黄家计带着王可凡在巷子里扭来扭去地走,不一会,将他带进了一家茶吧。走进去后,王可凡一看,茶吧的名字叫大家乐,前后六七间房子,二十几台茶桌,横三竖四地摆放着,每台桌子旁都坐满了人。

早些年,生意人聪明,看这里的矿工多就在这里开下了这个场子。没想到,矿上的工人特别喜欢,结果喝茶场所变成了赌钱的场所,整天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生意特别红火。

黄家计把王可凡带到里间,在一个大桌旁坐下。这时,一个打扮不男不女的汉子过来,邀请他们玩玩。黄家计知道这种玩玩意味着什么,有点为难,他看了看王可凡说,我们只是想喝点茶,歇会就走。一旁的王可凡看着那人问,怎么玩?

那人忙笑着点头,一指旁边的桌子,说,接盘费很低,100元一局。

王可凡摇了摇手,表示他不在乎,并对黄家计说,哈,最近我身上晦气很重,消消。黄家计显得很为难,但见王可凡这么率性,只好同意了。

他们在靠近大门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接着老板又安排上来两个人,坐在他们左右,于是,四人就玩了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王可凡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输了124万。王可凡在撕支票时,黄家计很沮丧,一个劲地叹息。姨弟这一叹息,让本来很沮丧的王可凡,忽然变得大方起来。他直拍桌子说,没事,小事,小事。

事情转眼过去了半年,这会,县委派县项目办的梁主任找王可凡谈话,希望他尽快转让矿山的开采权,他才真正感到了压力。他四处求爹爹、拜奶奶,可是效果一般。真是兵败如山倒,一夜间,工人的工资发不出去了,矿山无法继续开采了,债主们上门了。这些债主,有大声呵斥的,有向他卖尽笑脸的,还有哭哭啼啼的。面对这些难对付的“老子”,他东躲西藏,见洞就钻,像一个丧家之犬。此时,他又想到了胡家堂,于是把电话打了出去。电话是胡家堂本人接的,他非常客气,东拉西扯了半天,王可凡便向胡家堂提出那笔钱的事。胡家堂笑了,很干脆地说,还,一定要还。王可凡心里很舒服,认为这是个朋友。胡家堂说,不过,现在我正在扩大生产,钱一时倒腾不出来,要缓一阵子。这回,王可凡不“躲藏”了,他说,要不……你先给一半吧。胡家堂哈哈大笑,说,你老弟把大哥看成什么人了。要么都给你,要么暂时缓一缓,是不是?然后,胡家堂以来人找自己办事为由,把手机挂了。此后,王可凡先是让自己的助手陆超接连打电话过去,对方不接,无奈,自己又打电话过去,打了十几次,最后,胡家堂接了,他拍着桌子,发火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说现在没有就没有,明年我给你,就这样……

王可凡愣了半天,他没想到一个欠债的人能跟自己这样说话,胡家堂竟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正在生着闷气,手机又响了,是县委办项目科梁主任打来的,要求他下午到县委水上会议室开会。

梁主任是副县长,因为项目需要才调到项目科干主任。这几个月,王可凡找过他不少次,苦着脸,都是谈企业的困难,希望梁县长能给予帮扶,他说,梁县长,兰集煤矿真不行了,你手心手背都是肉,翻过来、调过去都舍不得,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掉下去吧?呵呵……梁主任没理他。此时,梁主任手里拿了支铅笔,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笑着说,怎么搞的,快来。

梁主任很少用这么客气的、调侃的语气跟王可凡说话,此时,他一方面有点受宠若惊,一方面想到了楚汉相争时的那出戏。

不错,是鸿门宴。

大计煤矿集团是六耳坝地区最大的煤矿,老板刘宜彩,五十多岁,个子不太高,毕业于山西雁北煤炭工业学校,在校时学过勘探。这个人话不多,但每年的想法都新,都高,都独特。六耳坝刚出现王可凡时,刘宜彩对他认真做了观察,后来又接触过几次,感觉此人对人热情、大方,但说的比做的多;爱吹,是那种毫无目的的吹,就没把他当回事。但渐渐的,他后悔了。他发现王可凡的矿区前面有两座山,一个叫火烛山,一个叫曼珠山。他初步测算了一下,发现这两座山的储煤量巨大,大约够采180年的,而王可凡现在开采的矿山,煤炭资源几近枯竭,许多坑道开始塌陷,最多还能开采两年。那两座山,可能就是王可凡的资本。同时,他对自己开采的矿区也做过计算,发现储煤量正在日益减少,只够采七到八年的,为此,他非常焦急,正在考虑跨行业计划。但几经接触和交谈后,他发现王可凡对自己的优势并不知晓,只谈两年后如何离开此地。起初,他以为这是王可凡的“花枪”,但当他通过王可凡的亲属了解到王可凡的真实情况后,不由暗暗得意,一方面主动接触王可凡,表现“怀柔”和亲近;另一方面,他设法接近县委,并很快和县委副书记梁计委(就是项目组的梁主任)成了好朋友。那期间,他几乎每个月都带梁计委去高级场所玩耍,慢慢地把感情积累起来,只等王可凡离开那天。

3月25号,刘宜彩去了梁计委办公室,坐下后,他先聊了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是闲话,谁知梁计委话锋一转谈到了王可凡的兰集煤矿—— 县委打算找一家实力强的企业对其进行收购,现初步决定,把收购权交给刘宜彩。

刘宜彩的内心一阵激动,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上却说,不好吧,都是兄弟单位……

梁计委板着脸,摇了摇手,他说,你也别为难,这个事,县委已经走在前面,考虑过山,也考虑过水,结果还是搁在了你这,你就拿下吧。

刘宜彩搓着双手,叹了口气。

见刘宜彩颇为难,梁计委把面前的一杯水向他那推了推,笑着说,乖,我一个副县长说话还不顶用了?

刘宜彩忙笑着摇手。

最后,梁计委又向刘宜彩掏了心窝子,说这件事耗了他的神,伤了他的心,说自己在这件事上下了多大的功夫,说这件事很悬,要不是自己找相关领导说,差点就落在了柳林矿场的负责人手上……

刘宜彩完全明白梁计委话里的意思,他意味深长地说,县长,您放心吧,呵呵……

梁计委当然也明白刘宜彩话里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就把话锋转到别处去了。

首轮谈判在县委水上会议室进行。刘宜彩派他的助手尤本利参加,王可凡没这个心眼,自己带着陆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会议室。因为,他听梁计委说的是协调几家矿厂的生产计划。

到了会场一看,人不多,会议由梁计委主持。梁计委先谈了县委对两家企业的看法,然后让两家汇报情况。王可凡估计今天是救命会,于是把家里的情况说了出来。说的都是苦处,泪滴滴的,口气里都能挤出酸水来,总之,他的矿山生产和经营都出现了大问题,眼看就顶不下去了。他说完后,由刘宜彩的副手尤本利说。尤本利打开面前的一个本子,慢声细语、有条不紊、毕恭毕敬地把家里的情况向梁计委作了汇报。尤本利所说的情况都是好的,什么十二月份和一季度的人员工资上涨了8%,什么企业对生产资料的掌控和把握已经到了零风险了,什么销售资金回收比去年同期大幅度增长了,什么安全生产的费用比去年同期提高了13%,等等。两家一对比,王可凡活像个要饭的,坐在那里显得很难堪。

这时,梁计委说话了,他沉着脸说,县委认为兰集煤矿问题多,负担重,严重超负,已不适合生产经营,现决定由大计煤矿集团接收,其形式是全权购买,一切由县委监督。

王可凡的脸马上就红了,他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梁县长,这个事情我还没有准备,这个……

是的,梁计委扶了扶眼镜,看了王可凡一眼说,我把这个事情提出来,你准备准备,一个礼拜后,再定夺。

于是,会议就结束了。当大家都向外走时,只有王可凡愣愣地坐在那里。此时,王可凡十分悔恨,他悔恨自己在梁计委面前诉的那些苦,但为时已晚,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一个礼拜,对于王可凡来说是煎熬,也是摧残,一号、二号、三号矿井已经停工,四号、五号矿井倒是有人上班,但也不多,江丰还来了个要账的,是女人,长得还算俊俏,但要账时喜欢解衣领纽扣,说难听话,一句比一句尖锐,酸溜溜的,往人骨缝里钻,听起来很不舒服。不过你欠人家钱,人家说什么你也只好听着,就像眼看身上叮着一只虱子,但不能去抓,只能任它叮咬,说疼不疼,说痒不痒,极为难受。

时间过得很快,就一个多月,王可凡的兰集煤矿就变了天。那天,他刚把两个要账的糊弄走,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垂头丧气,梁计委的电话又打来了。这次,梁计委显然没有上次客气了,他迎头就说,你要抓紧时间考虑,矿山是你承包的,但不是你的。

王可凡尴尬地支吾着。

梁计委说,一天,就一天。有什么事到谈判桌上再谈吧。

王可凡红着脸,连连点头说,好,好的。他能想到梁计委说这些话时,满目无情的样子。

初春,到处刮风,那风刷在脸上能感觉到它的重量,阴沉沉、冷嗖嗖的。此时,王可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他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噤,然后往办公室走。但走了一半,他停了下来,想了想,又看了看办公室,然后改道往南去了。

昨天,他听说厂里有二十四名工人辞职了,但没向财务科讨钱,对于此时的他来说,不要钱就走,真是个好消息,但后来他知道了,这些工人都去了大计煤矿,正在接受刘宜彩的上岗培训,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找刘宜彩大吵一架,又想把這个事情跟梁计委说说,让他评评理,事情还没有结果,刘宜彩能不能接收自己的工人?但是,他还是忍下来了。同时,十几个欠账大户好像彼此通了消息,一起来到了兰集煤矿。这些大户,开始时对自己还算客气,来了几次后,都阴阳怪气了,吵着闹着,手伸得像耙钩,话说了千遍,就两个字:给钱。

唉!王可凡想到那一张张嘴脸,便不想往前走了,他拿起手机打了陆超的电话。陆超开车赶了过来,问他,老总,往哪去?他向北方看了看,说,县委办。说着,掖紧了衣服。他看上去瘦了很多,眼睛极大,下颚处浮上了一层黑,显得很疲惫,但是,他脸上还带着笑,这一笑,把他的脸显得更瘦了,是那种干瘦。

关于兰集煤矿的收购会是在县委大院三号楼举行的,会议由梁计委主持。此时,他把事情推到了临界点,但语气明显缓和多了,他说,可凡,你坐下,合同你也看了不少遍了,签了吧。

这话说得有点人情味,但不乏逼迫感。王可凡感到浑身一冷,他愣了一下,抬起头,脸上带着笑说,合同可以签,但是,至少要给我三天时间,我得把家底子捞一下……

他嗓音有些沙哑。

梁计委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他不看王可凡,说,不行。又说,不行不行。合同就今天签,县里没有这么多时间陪你,对方也有事。

在王可凡的脸涨得红通通的时候,尤本利说话了。他干笑着说,其实,安排我们接手贵厂,当家的还是有看法的,迟一天,晚一天,也没事。

王可凡已经看透了大计煤矿的嘴脸,他不理尤本利,红着脸对梁计委说,我……我有个条件。

梁计委脸上很难看,他掐出一支烟,点上火,然后又看了看手表,说,你说吧。

王可凡思考了一下说,再加5……40万吧……

会场上安静下来。梁计委先是不屑地看了王可凡一眼,又看了看尤本利。尤本利对梁计委笑了笑说,这个,我要跟老板说一下。

梁计委吸了一口烟说,好吧,就这样,你们回去思考,县里等你们电话。说完,他站起来向外走。

从会议室走出来,王可凡没有去找自己的车,他站在墙角想了一会,然后拿起电话,滴滴滴滴地拨了一阵。他是准备给刘宜彩打电话的,他想说,刘总,我厂只是目前有困难,我实在不想卖厂,我要40万,是故意想把事情拦在这里的,你别当回事,只要你不主动买我的厂,什么都好说……

他觉得自己这样说也算诚恳,于是按下了那串号码。但是打了几遍,都没有打通。他叹了口气,一边点着手机,一边愣愣地想,刘宜彩再傻,脑子再有问题,也不会答应给他40万的。

又过了十几天,王可凡接到了通知,是县里发来的,让他去开会。王可凡想了想,觉得这是最后通牒了,叹了口气。

当天,王可凡把头发梳得锃亮,穿得也很隆重,一套墨绿色西服,一条墨绿色领带,尖头皮鞋趴不住苍蝇。袜子是白色的,是那种雪白。嗯,王可凡在打扮上还是很讲究的,即使再穷,再苦,也不糟蹋自己,尤其是在自己最倒霉的时候。

会议仍然由梁计委主持,只是多了一个记录秘书。在这次会上,令王可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刘宜彩派来的尤本利首先说话,他说,关于兰集煤矿提出的追加40万的事情,我们的意见是,为了集体事业,40万、400万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快,我们大计煤矿集团没有这么多时间在这里和稀泥,今天希望大家坐下来谈,往实际处谈。等合同签订后,40万立马到账上。

“和稀泥”显然是说自己,王可凡心里感到一阵阵厌恶,他先是大睁着双眼,然后鼓掌说,好,那好,我回去拟定一下方案。

尤本利想了一下,不断地翻动着自己面前的本子说,这个事,我们已经谈了很久,你今天还要回去拟定方案,我们感到很累。说着,送给王可凡一个斜眼。

王可凡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耷拉着眼皮,也不看尤本利。

会场内沉默了一会。好吧,这时,梁计委做了个“7”字的手势说,就七天吧。又对尤本利说,到时候,请你们家刘总来签合同。说完,他把手里的烟拧灭,然后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哦!这个梁计委走起路来有点驼背,往一边驼。

下雨了,四处哗哗地响,树叶在雨水的涤荡下瑟瑟地颤抖着。天阴得很,云一层一层的,如同有人在拧着、揪着、推搡着。

坐在办公室里,王可凡浑身发冷,他愣愣地看着外面。外面已经没有了往日热闹的场景,那些送材料的、操作机器的、拿图纸的人都消失了,到处空荡荡的,地面很久没清扫了,加上雨水一冲洗,看上去像个满头疤痕的癞子。王可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到四处很深、很黑,令人窒息。他趴在桌子上,拿起手机,胡乱地翻着,忽然,一个号码跳了出来,是姨弟黄家计的。他看了一会,然后拨了过去。

手机通了,里面好像有一个女人在小声说话。他感到很奇怪,姨弟此次回来,没说带老婆啊,于是就准备把手机挂了。这时,黄家计却说话了,喂,是姨哥吗?

王可凡笑了,忙坐正了身子说,是的,是我啊。

黄家计说,你找我?

这个……王可凡笑着,就问了问黄家计的情况。当他知道黄家计还在兰集时,说,来,到我这坐坐吧。

怎么,有事?黄家计笑着问。

没事,呵呵。

不到一个小时,黄家计就来到了王可凡面前。两人先谈了谈家里的事,王可凡着重问了问大姨的情况,谈了一会,接着转换话题,把自己最近碰到的麻烦事跟黄家计一一说了,最后,他叹了口气,补充说,心里又堵又烦呀。

黄家计也叹了口气,他把一根烟散给王可凡,笑着说,这虽然不是个大事,但要解决啊。

唉,我正为这个事愁呢。王可凡低头点燃黄家计递上来的火,挠着头说。

黄家计想了想,突然抬起头说,姨哥,我有个点子,不知你愿不愿意采纳。

王可凡的眼睛立刻像一束蘸满油的火把,被点燃了。你说,你说说。他连连说,并咽了下唾沫。

黄家计看了看王可凡,然后丢去烟蒂,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黄家计说,其实,这次想买你的矿山,或者说想搞垮你的,就是那个刘宜彩。他才是最想把你往泥里按的人。

王可凡连忙说不会,他笑了笑,连连摇手,十分自信地说,不不不,事情出在县里。

黄家计说,唉,你太天真了。如果是我,我也想把你家企业拿过来。

呵呵,王可凡自嘲地笑着说,一个破企业……据说,县里为了让他们买下我这个企业,还给购买人做了相关补贴。

黄家计摇着手说,唉,你太天真,太天真了。又问,你矿山上可有什么宝贝?

哈哈,王可凡笑着说,什么宝贝,就一个破山。即使他们不买,再过几年,我也考虑它的后事了。

黄家计摇着头。这时,他说,好了,不谈这个了。俗话说得好,无毒不丈夫。这个刘宜彩不是在响山开会嘛,我奔过去把他绑了,然后找个地方,嗯……

他做了个拧死的手势。

黄家计的表态,尤其是他做的那个手势让王可凡一惊。他在心里打了個寒噤:几年不见,姨弟怎么变得这么阴毒。想到这,他不由得多看了黄家计一眼,然后说,不不不。他笑着,连连摆手。

黄家计见王可凡脸色都白了,就说,不要他的命也可以,我把他控制在山里,等你把家里的事搞清楚后再放了他,反正合同一个礼拜后才签。

这个建议让王可凡沉默了。这时,黄家计抖了抖烟灰,笑着说,一个男人,不要瞻前顾后的,这种事就如同拿刀割鸡巴,你不能又嫌刀快,又嫌鸡巴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咔嚓一下,完事。再说,机会转眼即逝,你抓住了就抓住了,抓不住,我就等于在这里说个笑话。

屋里安静下来,黄家计的一番粗话对王可凡影响很大……

过了一会,王可凡突然把面前的一只塑料杯子往地下一掼,说,行。他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的样子。

黄家计笑了,他点了几下头,说,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姨哥这么干脆。说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王可凡红着眼问,怎么干?说着,他向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黄家计又点上一支烟,淡淡地说,这个不是你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王可凡想了想,满脸通红地说,那好,不过,我就一个条件,不能出人命。

黄家计想了想,点了点头。

不,你让我再想想。王可凡忽然又改了口。显然,他觉得这个事不能这么草率。

可以,你想清楚了。黄家计说,干,就快点干,不干就撂挑子,我在家里也待一段时间了,也快回湖北了。

王可凡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脸上热乎乎的。

这一夜,王可凡没有睡,那张1.3米宽的床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就坐在床上,头发蓬乱,面颊更加消瘦,他拨通手机,说,来吧。

来了。黄家计身后带了一个人,很年轻,是个矮胖子,发型不孬,有一只眼睛被头发完全遮挡着,如同长在头发里。满脸的笑,笑时很好看。这人的到来让王可凡很吃惊。快吃中饭时,王可凡见矮胖子还不走,他把黄家计喊到一边,向隔壁指了指。黄家计看懂了王可凡的表情,说,哦,我的助手,叫颜狗。

王可凡睁大眼睛看着黄家计。黄家计满脸为难地说,这么大事,我一个人干不了啊。又指了指桌子说,你就是抬它,也要人搭把手吧?

王可凡苦着脸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告诉别人呀。

是我兄弟。黄家计竖着大拇指,满不在乎地说,拜过把子,这个你不用怕。

王可凡苦着脸,小声地问,你把这件事跟他说了?

是的,黄家计说,跟他说了。

唉!王可凡大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黄家计点上一支烟,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如果信不过我的朋友,这个事就算了。说实在的,这件事很沉,我一个人还真抬不动。

不高兴时,黄家计脸上的肉就往下坠着,人变得很不好看。

看黄家计一脸的不高兴,王可凡站了起来,他带着勉强的笑说,我们吃饭。

他们在对面一个叫“愁啥,干”的饭店要了个包间,又汤汤水水地圈了七八个菜。菜是王可凡点的,偏荤,又多,黄家计倒很喜欢,刀子叉子都上,把那些肉挑得东倒西歪、一盘稀烂。矮胖子颜狗就坐在王可凡旁边,王可凡对他非常客气,连连敬酒。颜狗也很客气,跟着黄家计喊姨哥。酒喝到半晌,王可凡想,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一、绑架一个月,一个月后放人。二、好好对待,不许虐待。三、给钱15万。

黄家计说,15万少了,还不狠狠宰他一下。

王可凡忙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不是,这钱你姨哥出。

听到王可凡要出这个钱数,矮胖子颜狗被菜烫了一下,他连吸了两下嘴,然后情不自禁地看了黄家计一眼。黄家计笑着说,哦,姨哥,我们之间,钱不钱的不要提,再说了,事情在哪呢……

不不不!王可凡说,我干事就这样,黑白清楚。

黄家计叹了一口气,显出很为难的样子。王可凡则从兜里拿出一张支票来,然后把数字填好。把笔收起来后,他看了看手里的支票,又冲上面吹了两下,然后把支票推到黄家计面前,严肃地说,不要再说什么了,把事情办好。

晚上11点10分,一两颗星星瘦小而荒远,倒把天显得很大。黄家计换了一身山地服,斜背着大包,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带着胖子颜狗向南出发了。他们计划先坐火车到立临,然后再乘汽车去响山。临走前,王可凡问,要不要安排车子送?

黄家计摇头,自信地说,这个听我的,那样危险。

怎么联系你们?

黄家计想了想,抬起头说,电话不要打,事成后我们发信息,我问,煤多少钱一吨。你按现在的价格回答一下。我们一个月后再具体联系,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王可凡看了黄家计一眼,感觉他的眼角冷冷的。说实在的,他现在有点怕这个姨弟了,心里带着重重的悔意,他不知道这么多年姨弟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怕毕竟有些晚了,他感觉自己有一种被套上的感觉,浑身黏糊糊的。这时,黄家计又说,另外,到了山里,电话也不好打。

王可凡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和黄家计分手了。夜幕下,看着黄家计和颜狗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地被夜色一块一块地撕烂,王可凡的心也乱纷纷的。

回到家,王可凡一屁股坐到床上,然后拿出烟盒,从中捏出一支烟来。接连抽了三支烟,他感觉嘴唇有点发麻了,便从床上起来,此时,他觉得有些话要提醒黄家计,于是就拨通了对方的手机。忽然,他又觉得不合适,忙把手机挂了。就这样,直到墙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两点了,他才上床,一口饭都没吃。

在床上,他翻来覆去,虽然十分瞌睡,但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

他忽然想到,黄家计和胖子如果失手杀了人怎么办?如果把刘宜彩绑架了,刘宜彩身体不适,一命呜呼了怎么办?如果在追杀过程中,遇上了刑警,黄家计和胖子颜狗能对付得了吗?如果被抓住了,即使黄家计打死不说,那个颜狗能守得住秘密吗……

胡思乱想了一番,王可凡的额头上渗出了汗。这时,他坐了起来,打开手机,开始查找“唆使他人犯罪是什么罪”的相关条款。上面说,依据刑法规定,犯罪案件的幕后指使者屬于教唆犯,被教唆人实施犯罪行为的,教唆者要承担刑事责任,怎样承担依据起到的作用而定……

看到这里,王可凡感到浑身发凉。想了想,他忙拨打黄家计的手机,但是,黄家计已经关机,他又打电话给颜狗,虽然通了,但没人接。过了一会,他又打去电话,这次,别说是黄家计,连颜狗都关了机。他一下子坐在床上,深深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刘宜彩的嘴脸又浮现在自己的面前,令他无比憎恶,想到自己经过千辛万苦创办的企业,要落在这种人的手中,他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忽然就觉得,绑架此人,让他多受几天罪,值!想着想着,他便睡下了。

王可凡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他简单地洗漱后,就去了办公室。他刚坐下,陆超来了,他进门就笑,王可凡感到很稀奇,因为企业已经一年多没有什么喜事了。他一边用《今日矿山》掸着桌上的灰,一边问什么事。陆超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

王可凡看了看陆超,把桌上的烟灰缸放在一边。他咽了口唾沫。

刘宜彩的老子中风了。陆超说。

王可凡愣愣地看着陆超。

上午,刘家一家人在大冲饭店吃饭,刘宜彩的妹妹说好久没看到哥哥了,老头子放下筷子,只插了一句嘴,就瘫了……

接下来,陆超又说了一些工地上的事,此时,王可凡已经无法听下去了。

陆超走后,王可凡静静地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大一口、小一口地抽着。

下午,王可凡去机械厂看机械,看完后就往回走。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刘宜彩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很快,刘宜彩父亲的形象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叹了口气,浑身打了个冷噤。他知道,黄家计和颜狗此时已经赶到了响山,并和刘宜彩接触上了……想到这里,他猛吸了两口烟,然后拿起手机,拨打了尤本利的号码。手机打通了,他问,尤总,请问刘总可在?我想和他见一面。

尤本利说,什么事?又说,我好跟刘总汇报。

不,我还是亲自和他见面的好。王可凡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谈,关于企业过户的问题。

我俩先谈吧。尤本利拖着腔调说。

王可凡笑了笑,不冷不热地说,法人之间的事,还是你家大老板跟我当面谈的好。

尤本利支吾了。王可凡顺便问,请问,刘总还在矿山吗?

是的……是吧……尤本利有点支吾,最后他说,那就等等吧,我手里有个急事。王可凡问,你在哪?对于王可凡的问话,尤本利半天才说,在外面。然后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王可凡想了想,又给市里最大的医院——第一人民医院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小女生,当王可凡问到上午可收过一个脑出血的病人时,小女生笑着说,天天有呀。王可凡说,叫刘富贵。那边不吭声了,但是王可凡能听到翻阅记录的声音,不一会,小女生说,有,在做手术。王可凡立刻把手机挂了。

王可凡坐不下去了,他在屋里来回转着,显然,刘宜彩的父亲得病是真的了。他忙打开手机,先给黄家计打电话,然后再给颜狗打。打了一个多小时,俩人都是关机。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冲到了门外,大声喊着陆超的名字。他的嗓门很粗,喊声很短促,听起来像只内心充满焦虑和不安的鬣狗。

他决定去响山。

又下雨了,而且很大,四处传来了霹雳啪啦的声音。这本是桃红柳绿的二月,可以抒情,可以歌唱,此时却那么令人烦躁不安。

陆超是王可凡的副手和司机,有在山路上开车的经验,他开着宝马i3在路上飞速地跑着,从侧面看,车的两个轱辘似乎雾化了,轻飘飘的。半天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来到一个闸口。闸口把两座高山拦着,旁边的石头上有两个隶体的红色大字:响山。王可凡叫陆超把车子停了下来,他一边下车,一边说,你回去吧,车子丢给我。陆超很纳闷,走下车子问,王总,你一个人……

王可凡板着脸,“嗯”了一声。

什么時候来接你……陆超问。

等我电话吧。王可凡有点烦躁地说,两眼不断地打量眼前的高山。

高山上林木厚重,风一吹,一丛一丛的树冠向北倾斜而去。

陆超看了王可凡一眼,迟疑了一下,嘴里哼唧着,但是按照司机的规矩,也不好再问。他说,油量够你跑的,不需要接的话,回来直接停在仓库里就可以了。说着,跟王可凡打个招呼,便向旁边一辆接客的中巴走了过去。王可凡一直看着陆超上了中巴车,才发动车辆。这时,门口一个穿着蓝色森林管理员服装的人向王可凡走过来,并向他递过去一张宣传单。王可凡接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全是关于进入响山的注意事项。

就一个人?管理员冷着脸问。

啊,不是。王可凡笑着说,他们在前面等我。

管理员向陆超坐的中巴上看了看,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注意哦,山里很复杂,不要随便下车。他说。

王可凡连连点头。他谢过管理员,然后把车子向林中开去。

林中的路没有修理,却很宽敞,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两边的树木十分茂盛,树林里不时出现指示牌,上面写着去响山的里程。

在路上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当王可凡又拐过一道弯时,他看到前面出现了一道岗亭—— 一根长长的树干,横着拦在路当中。岗亭旁边有块大石头,上有“林里村”三个字。站岗的是两个老头,冷着脸看着王可凡的车往跟前开。

喂,你下来。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老头见王可凡的车子开近了,示意王可凡把车子熄火。

王可凡从大胡子的口音里感到一种不安。他并没有下车,也没有熄火,只是笑着问,老人家,请问去响山走这条路吗?

他感觉自己很渴。

大胡子点了点头,看着山边的一丛树,向王可凡伸出左手,说,拿来吧。

王可凡一愣,但马上明白了,这是依山卖路的,就笑着说,好吧。说着从身上扯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来,并在空中晃了晃。票子很新,发出瘦硬的声音。这时,从旁边跑过来一个笑呵呵的瘦老头,留着山羊胡子,他把王可凡手里的钱一下子摘走,动作活像个孩子。大胡子看了看山羊胡子拿在手里的钱,说,为修这条路,我们几家的房子都被拆了,连祖坟都刨了。几十块钱够干什么,1千!

王可凡感到好笑,故意说,那你要1万好了。

大胡子板着脸,瞪着眼,认真地说,就1千。又说,你给10万我们也不要。

王可凡感觉这是讹人,很可恶,他向四周看了看,笑着问,我可以从别处走吗?

从天上走都可以。大胡子仍然板着脸,并晃动着手指说,只要不从我这边过。说着,把山羊胡子手里的钱拽了过来,猛地扔给王可凡。那钱轻飘飘的,大胡子扔了两次,才扔到王可凡的驾驶室。

王可凡捡起钱,向四周看了看。四处山高陡峭,茅草丛生。他又向西边看了看,此时,太阳挂在林梢,林子里的光线明显暗淡下来。于是他笑着卖乖说,呵呵,我大爷,200吧,300,怎么样?说着去摸自己的手机。他本想通过手机把钱转给他们,但见两个老头没用手机,便低头翻动着自己的包,嘴里还嘀咕着,咦,钱呢,咦……

大胡子用绳子把两截栏杆往一起捆了捆,并不看王可凡,冷冷地说,你去找300的路吧。

王可凡非常生气,他再次向左右看了看,然后猛地调转车头。这时,大胡子红着脸膛说,小伙子,你往北走,有条路,70多里……

这时,旁边的山羊胡子打断大胡子的话,笑着说,是的,叫虎跳峡,非常好走。过了虎跳峡就到响山了,嘻嘻……

大胡子直起腰,不断地拍着手上的灰,阴阳怪气地说,是叫虎跳峡,你的车子怕是过不去。到时候,你可能还要回来。

那山羊胡子提了提裤子,躬着腰,笑着对王可凡说,你去吧,就是远点。去吧去吧。

说话间,王可凡看见大胡子推搡了山羊胡子好几次。他心里有数了,觉得山羊胡子说的是真话,大胡子为了“生意”在阻拦他。他算了一下,如果現在改道往北,天黑前还能赶到目的地,于是便猛踩油门向北走了。大胡子见状,在后面忙喊,你回来,回来……

可是王可凡的车子跑得更快了,那声音便或高或低地丢在了王可凡身后。

车子在树林里跑了四十几分钟,王可凡看见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虎跳峡”三个字,下面好像是介绍。时间太久了,那三个字都模糊了,介绍的字也显得高低不平。他心里一喜,一脚下去,车子叫了一声,如同被谁掐了一下,猛地向前蹿去。

十几公里很快就跑过去了,树林里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扭曲,再往前走,竟然出现了大量的青藤拦路现象。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加大油门向前猛冲。

车子在林间发出稀里哗啦的碰撞声,让人感到很累。向前开了十几分钟后,他听到了水流声。水流声很响,粗细得体,他心里非常兴奋,又加大马力向前开了几十米。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大峡谷,但车子前面没有了路,一大蓬草把路拦在那里。是断崖!看着断崖,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得不下了车,站在那愣愣地看着。

天懒懒的,渐渐地黑了,暮霭越来越厚重,四周的颜色显得迷离而沉郁。林子里,从远方回来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不远处,传来狼的叫声,那吼叫声中带着寒气,往人肉里钻。王可凡心里一惊,连忙跑到车上,把车子发动后,便向后开。但是,向后开了几百米,他发现路线错了,根本就不是自己来时的路。他感到很奇怪,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怎么就不对呢?这时,林中不断地传来各种野兽的叫声,他头上淌汗了。他向四处看了看,便朝着一丛树开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大路。

车子在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向前推进,忽然,他发现车头前面的几团草一起向下倾斜,继而感觉车子在下坠,他一惊,飞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落在几棵青藤之间,正在发愣,那车子便飞速从眼前消失了,接着是重重地摔落在岩石上的声音。看着一大片凹陷的树木,他才知道自己又把车子开到了悬崖边,那一簇树丛遮挡了他,并把他的车子一口吃了。哦!他倒吸一口冷气,不断搓着手,脸红红的,然后抓住青藤一口气攀援到了岸上。

这一夜非常难熬。他费尽心力,到底没有找到回去的路,手机随着车子坠入谷底,也无法和外面联系。林子里不断发出各种鸟鸣声和野兽脚踏枯草的声音,令他毛骨悚然。还好,他找到一棵树,很高,很粗,需要三人合围。他小时候喜欢爬树,外号猴子,于是,他一步一步爬到了树的顶层,然后在几根粗大的树杈上坐了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此时,他的眉宇之间都是血,那是树枝给他留下的。他想喊人,喊了几嗓子,一点回声也没有。他这才看到,林子很大,向四处蔓延,边缘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在颤抖,在漂浮。

这是王可凡和家里失联的第十一天,也就是过去了二百六十多个小时,一万五千多分钟。

王可凡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头发全长起来了,松散而蓬乱,脸上被一层泥土所覆盖,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手上全是泥,那泥已经结痂,两只手看上去皱巴巴的。

在这十多天的日子里,他先是就近寻找自己开车经过的路,希望能沿着熟悉的路途回去,但是几经寻找,都没有找到。在寻找的过程中,他感到树林越来越茂密,树木的间距越来越窄,杂树乱藤也越来越多——其实他找错了方向,明明那条路是向南的,他却向北一路找了下去。

这天,他嘴唇开裂,呼吸困难,饿得头晕,非常想吃东西。林中有一种蛙,土黄色,很大很肥,他伸手抓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那蛙连皮带肉地撕开了。他把蛙肉塞进自己的嘴里,那是什么味道,他一点也觉察不到,只感到香、解饿。后来,他又在一片林子里发现了一簇野果,是那种半边黄半边红的果子,人们叫它红山狼,他曾在山里见过这种果子,一坨坨地坠在枝头,非常好看。传说这种果实不能吃,因此从小到大,他虽然多次见过,但是却没品尝过,现在,他一点都没有犹豫,抓过来就往嘴里送。

吃过这些东西,他感觉自己浑身发冷,手在抖,全身疲软。他忙找到一个树洞,然后钻了进去。

他在树洞里紧紧地搂着自己,直到太困了,才睡下。

他一觉醒来,发现天快黑了,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野兽的声音,他连忙爬出来,向四处看了看。四周大树高耸,他看中了一棵大树,走到跟前,一点一点爬了上去。

在树上,可以看见很远,他寻找灯火,哪怕是一粒也可以,那里肯定有人。他看了一会,眼前黑蒙蒙的,除了天上有几颗星星,什么都没有。他大叹一口气,说,天要灭我啊!他靠在茂密的树上,把自己搂得紧紧的。他来时有过担忧,因为从小他就接受过大人的教育:响山是个吃人林子,不能轻易进入。可是,为了那个刘宜彩,他不知为什么就直接进来了……

第十二天,阴天,四处雾蒙蒙的,他感到嘴里非常干燥,有一种苦涩的感觉,头晕晕的。他有点饿了,看了看四周,然后慢慢下了树,去寻找吃的。到了树下,他正准备走,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是一条大狗。他心里一喜:有狗必定有人,或者离这里也不远。但是,当那条狗突然向自己跑来时,他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狗,而是一头狼,那眼睛里闪烁着蔚蓝色的光。他第一次见到真的狼,看上去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凶狠、巨大,因此他迟疑了一下,才拔腿向大树跑去。等他爬上了树,那头狼也正好赶到了树下。因为没有撵上他,在那嗷嗷地叫着,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不一会,它的叫声唤来三头狼,它们盯着趴在树上、瑟瑟发抖的他,有的跳起来,企图上树,但是,毕竟树太高,它们也只能在原地跳两下而已。

他一直等到太阳西沉,此时,树林里先是有杂乱的鸟鸣,渐渐地安静下来。他往树下看了看,那四头狼真有耐心,还在那躺着。他只好闭上眼睛,再睡一会。

迷迷糊糊间,天上出了月亮,四处斑驳陆离的,一股股冷气袭来,他不停地颤抖着。他往树下看去,发现那几头狼都走了。走了吗?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向下看了看。是的,都走了,树下空荡荡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他不敢下去,尽管他在树上困得很难受。他想等天亮。他向东边看了看,那里横挂着一条若有若无的云朵,像是一条被谁掐死的鱼。

就这样,他抱着树干一直熬到天亮,此时,林中此起彼伏地传来了各种鸟的声音,他再次向树下看了看,发现那些狼确实不在了。他动了动身子,想到树下去,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那动静很大,像是谁在拨弄草。他心头一紧,再次抱紧了树。

不一会,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惊喜地发现,是三个人。这三个人在慢慢寻找着什么。他惊喜地喊道,啊,啊……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精疲力尽,说不出话来了。

那三个人一下子站在那里,昂着头向四周寻找着。

王可凡艱难地挪动着身子,并晃动着树枝。下面的三个人终于看到他了,一起向树下跑来。

这三个人,王可凡认识两个,一个是大胡子,另一个个头不高,裤子很短,吊在腿上,腿颈上有许多疤痕,发黑,是山羊胡子。还有一个是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乌黑,身体很棒,披着一身灰色麻布衣服,手里攥着一根带铁签的木棍。木棍明显被火烧过,看上去有黑有白的。

这三个人都是林里村人。那天,王可凡开车经过那里,大胡子和山羊胡子正好挡在路口,他们狮子大张口,要1千元过路费,哪知王可凡根本就不理这套,独自驾车向虎跳峡开去。大胡子知道虎跳峡无路,而且路况非常差,林子茂密,动物多,虎豹都有,属于尚未开发的地区,极少有人往那走,见王可凡真的要去虎跳峡,便在车后面喊,但是,王可凡以为大胡子想诓住他,便笑了笑,把车子开走了。本以为王可凡看到断路会再回头,没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见王可凡的身影。大胡子慌了,因为他只想要钱,可不想在这方面闹出人命。带着忐忑的心情,他一直等到当天夜里,当再也没有车辆经过他们这条路时,他更加慌张了。于是,他叫上自己的儿子和山羊胡子,带上猎枪,沿着那条老路追了上去。他们一直追到虎跳峡。此时,深深的峡谷里传来了巨大的、聒噪的流水声,四处雾气腾腾的,白茫茫的。山羊胡子擦着脸上的汗说,这个人又不是傻子,早回去了。大胡子觉得山羊胡子说得也对,就原路返回了。但是回到家后,他心里老是惦记着这件事。第二天,他又去了林口,向管理员打听23号当天有没有看到一辆宝马车进山?管理员想了想说,有的,并描述了这个人的特征。就是他,大胡子说,后来,这辆车子有没有回来?管理员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说,一般车子进山,我们会提醒他们注意山里的情况,车子回来后,我们也有登记。看着管理员拿出本子,以证明自己的话,大胡子想,或许他找到另一条路进山了,或许因为谈事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么想着,他便回家去了。可是到了晚上,当外面传来哗哗的雨声时,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他觉得这个人肯定还在山里,是迷路了。于是,他喊上自己的儿子和山羊胡子,一起讨论这件事。当儿子知道父亲为什么带自己进山时,认为父亲不该把人往林里引,要赶紧把人找回来。山羊胡子则笑着说,这人脑瓜子笨,该遭这个罪。大胡子心里有气,骂道,不是你激他,他也不会从虎跳峡走。山羊胡子便不吭声了。

接着,大胡子便带着山羊胡子和儿子向林中走去。

他们先是向北走,走了不到十公里,又反身向南,一直走到今天下午,他们打算再找不到就回去了,没想到,在山林茂密的老鸹子窝看到了趴在树上的王可凡。

两天后,听了大胡子的叙述,王可凡很感动,他“扑通”跪下,对着大胡子啪啪地磕了几个响头。大胡子见状,忙喊着叫着将他搀扶起来,笑着说,你没出事,我就要给你磕头了,还来这个,哎呀哎呀。接着大胡子又问王可凡,你来的时候不是开了辆车子吗,车子哪去了?王可凡叹了口气,说,车子掉进山坳里了。见王可凡还很虚弱,大胡子也不问了,让王可凡早点睡下。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这天,王可凡找到大胡子,说自己的身体好了,想回家了。大胡子见王可凡脸色不好看,就说,你身体还不算太好,再多养几天吧。不不,王可凡摇着手说,好了,已经好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该回去了。还有,在这里这么多天,花了你不少钱,回去后,我把钱一起打给你。大胡子忙摇了摇手,同时,见王可凡要走的心情很强烈,他也不好再勉强,便同意了王可凡的要求。

第二天下午,大胡子把王可凡领到一个山路口,这里九点以后有许多来往的车辆。大胡子拦住一辆拉满货物的汽车,跟司机交代了一番,又塞给师傅一卷钱,那师傅便让王可凡上车了。此时,王可凡反身要给大胡子磕头,大胡子连忙挽住他,说,你好,我们都好,不要这样了。接着,又说了许多安慰话,然后让王可凡上了车。

下午六点多钟,司机把车子开到了六耳坝镇,然后把王可凡放了下来。此时天已黑了,四处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

六耳坝镇虽说是个镇子,但是人口不多,因为全靠煤矿过日子,住得也很松散。整个镇子从东向西就一条街,歪歪扭扭的,街道上没几棵树,树上全是灰尘,整个街道每天乌烟瘴气的。王可凡向四处看了看,他的矿山就在镇子的西北角。他沿着一条路向那里走去,路上不时出现稀疏的灯火。风呜呜地吹,有点冷。

二十多分钟后,他走进了自己的矿厂,脚步也慢了下来。此时,他心里很难过:在自己失踪的这二十多天里,矿厂估计也瘫痪了。他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看见厂矿的西头有几点灯火,他知道那是会议室,过去他经常在那里开会,但此时他感到很纳闷:自己离开矿厂有一段时间了,谁会在那里点这么亮的灯呢?他想了想,便快步向前走去,突然迎面走来几个人,他仔细一看,都是自己厂里的。他愣了一下,正在想如何回答他们时,却发现那几个工人好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边说着讲着就过去了。他先是一怔,马上就有数了,因为自己的头发没剃,胡子没刮,身上穿的是大胡子给的衣服,加上山里的夜色浓郁,工人们很难认出他。于是,他接着向那间亮灯的房屋走。

等他走进那间房子,他看清楚了,原来是有人在开会。会议室内坐着几十个人,主席台(或者说他过去的专座)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他认识,是刘宜彩。刘宜彩身后挂着一个条幅:新时代大计煤矿集团动员会。王可凡的部下陆超则满脸带笑,左右穿梭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的心一凉,知道自己的厂房已经转到了刘宜彩的名下,但是,他继而对台上的刘宜彩产生了兴趣—— 他还活着。他真的活着?他抚着自己的脑袋问自己,然后再向前走了几步。是的,是他。他很兴奋,站在那想了想,害怕这是一个梦,便再一次向主席台看去。

是刘宜彩,此时,刘宜彩左脸颊上那颗大黑痣非常明显。

王可凡久久地凝视着这个人,叹了口气,忽然感到浑身轻快了许多,然后悄悄离开了矿厂。

他顺着街道向西走去,那里是刘宜彩的家。刘宜彩家住在镇南,独门独院,一处楼房,一处院落,四处都栽满了树。沿着院落南侧,走着一排电线,几十根柱子忽高忽低地排列着。

王可凡沿着一条车道走了过来,站在那看着刘家大院。大概看了十几分钟,楼底层的门开了,一个老者右手拄着拐棍,左手拎着小板凳,躬着背,一步一步走到院心,缓慢地坐了下来,然后慢慢地点上了一根烟。

老者正是刘宜彩的父亲,看上去脸色红红的,身体很好……

此时,王可凡放松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刘宜彩的父亲很好,没有什么大碍。他笑了,发自内心的笑。这有什么不好呢?一切都没有发生,尽管自己的矿厂被刘宜彩收走了,但是他最怕见到的事情没有发生。于是,他想到黄家计和颜狗。他们哪去了呢?难道贪图自己的钱财,带钱溜了?这很可能。他哈哈大笑起来,现在看来,那点钱对于今天的自己来说又算什么呢?溜得好!溜得好!他再次哈哈地笑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矿山在残余的灯火下忽隐忽现的,四处的风一起刮过来,他忙搂住自己的身体,衣服四角便飞舞起来。他忽然想自己的前妻了,而且非常想,于是,他改变了方向。

前妻叫肖明丽,他知道她现在住在哪,也知道她还没有结婚,他決定去找她。

经过几分钟的步行,他来到一面红色的大门前。他站在那,犹豫了片刻,便伸出手去,笃笃地敲响了门。门是防盗的,双层,外面是铁栅栏,加了锁,里面是门。

不一会,里面的那道门打开了,一束光把他从头淋到尾。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女孩,戴着眼镜,眼镜片看上去很脏,人很瘦,胸部不算丰满,手里拿着一卷书。她愣愣地看着这个敲门人。亚亚,是我,爸爸。王可凡说,声音低沉而沙哑。

听到爸爸两个字,丫头眼睛一亮,脸都红了。这时,肖明丽快步走了过来,或许她听到了王可凡的声音。走近后,她愣愣地看着王可凡,然后反身取来钥匙,慢慢地把门打开了,接着,她低着头,向屋内快步走去。

晚上,妻子把床铺好了。这期间,他看到妻子那么瘦,脸颊上还有泪痕。他有点心疼,是那种小刀挖心的感觉。

王可凡洗了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这时,他发现床的四周都是从矿上搬下来的资料,一摞一摞地堆放在那,其中一部旧的打印机他非常熟悉,常年摆在他的办公室。很显然,他的办公室已经让人清空了……

此时,他感到自己已经是穷人了,但是他有了安全感,感觉到拥有平淡的生命,比什么都富有。他的嘴角带满了笑。他握着自己的左手轻轻地说,亲爱的,晚安。好。我晚安。

他反复念叨着……

补 记

黄家计,乳名狗子,小时候好动,无恶不作。上学后,因为频繁打架,被老师劝退,后来跟一大群小混混在社会上厮杀、比拳头,因为下手狠,被公认为一方霸王。十九岁时,因为参与盗窃车站军用物资被公安局抓获,判了一年零三个月。出狱后,性格发生了变化,再也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主了,看上去颇为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更坏。先是在徐州跟人家跑“三张牌”,抓对子、骗人,干了几年,嫌“生意”太小,自己出来在徐州到南京的火车上干“手上活”,这期间,又结识了一大批道上的人,只是生意越来越难做,手上也越来越困难。这次回老家,一是看看自己的父母,二是看看家乡可有合适的“活”。后偶遇王可凡,并从父母嘴里了解到了王可凡的近况,于是,他在王可凡身上做起了文章,设计带他去赌场,那晚他得到抽头两万。接着王可凡来找他,谈到刘宜彩的事,于是,他极力蛊惑王可凡绑架刘宜彩,并和颜狗接下了这个活。

2月12日,黄家计带着颜狗赶到了响山,他们先在一个名为九儿红的山寨里住下,然后黄家计去打听刘宜彩的情况。

他走到一个彩楼前,问,这里可有什么会议开?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看门人,穿着制服,腰杆很直,坐在那颠着腿,他说,这里天天开会,你们是做什么的?黄家计说,我们是来游玩的。又说,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刘宜彩的人?那人一边抠着鼻子,一边斜眼看了黄家计一眼,说,这里有三分之一的股份是他的,你说可有这个人。黄家计心里一喜,问,他今天在吗?看门人用指甲刮着自己的脸,看着外面说,不在。他去广西了,几天前就走了。然后站了起来,提了提裤子,向一边去了。

黄家计心里一惊。回来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颜狗。颜狗说,我再去问问吧。黄家计想了想,点了点头。

在外溜达了一个多小时,颜狗回来了,他说,是实话。刘宜彩这个鳖在这里只窝了一天,现在去桂林了。

黄家计抽出一支烟,抽了几口,又打开手机,想把这里的情况跟王可凡说说,但是,他很快就关机了,说,走吧。

去……去广西,桂林?颜狗摊开双手问。

黄家计想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

颜狗说,回去?

黄家计又摇了摇头,说,我们走吧。

颜狗不问了,连忙收拾东西,这时,黄家计说,我们去徐州五家甸子。又说,找胡家堂。

颜狗不知胡家堂是谁,黄家计就把胡家堂的身份以及和王可凡的关系说了出来。黄家计说,见面后你别吭声,我来要钱。

颜狗有点没听明白,他问,这个事,不跟王掌柜的说一下?

黄家计摇了摇手,说,不用了不用了。颜狗看了看黄家计,心里也明白了。接着,他们搭上了去徐州的火车。

三个半小时后,车子在徐州站停了下来,他们按照先前打探的,直奔胡家堂的住处。

胡家堂的经营不像王可凡所说的那么拮据,他的碎石厂很大,到处都是机器,嗷嗷叫。厂区一眼看不到边,二十几部碎石机器都在工作,天空烟雾蒙蒙的。站在一堆碎石前,黄家计问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请问,你家老总可在?

那工人左右看了看,向前面一指说,那。

黄家计便带着颜狗向那人走去。那人穿着一套西装,手里衔着一根烟,正在和人说话。黄家计走近说,胡总你好。

那人满面带笑地问,请问什么事?

黄家计说,我们是兰集煤矿的。您是胡总吧?

听说是兰集煤矿的,这人马上客气起来,他说,哦,我不是,我姓蒋,副总。请问什么事?

黄家计就把来的目地大致说了一下。那请。蒋总客气地说,把二人带到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蒋总又是请烟又是沏茶的,非常客气,黄家计便把自己来讨债的事具体说了,而且尤其强调想要现金。

哦!这个事。蒋总说,你们带介绍信了吗?他问。

黄家计说,哟,这个没带。又说,现在也用不上那个了。

蒋总点了点头,笑着说,我们这还是需要的。没事,我来问问吧。

说着,蒋总走出去打起了手机。手机是胡家堂接的,蒋总把这边情况做了汇报,胡家堂冷笑一声说,现在哪有那么多钱给他。就说我不在。又感觉不对,说,你开10万给他们,让他们走吧。

蒋总说,他们没带介绍信,还说要现金……

胡家堂想了想,说,你怀疑?

不是,蒋总说,我们是不是和王总打个电话?

你打电话给王可凡。

于是,蒋总拨通了王可凡的电话,但是响了几十遍也没有回音。蒋总又拨打了兰集煤矿财务科的电话,财务说,他们老总不在家,出去有几天了。蒋总把这个事给胡家堂说了,胡家堂想了一下,觉得这符合王可凡的做派,就说,给5万吧。你那不是刚到18万货款吗,没入账吧,先从你那走,其他的见面再谈。哦,没事,一定是王可凡派来催款的,给他吧。

蒋总笑着说,这不符合……

蒋总的话还没有说完,胡家堂说,符合我就行了。蒋总连忙点了点头,嘴上说,哦哦。

胡家堂又说,就说没跟我通过话。

蒋总又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蒋总把情况跟黄家计说了,因为老总不在,又不想让两人白跑,只能拿5万,其余的待以后再说。

黄家计想了想,笑着说,是不是怀疑我们?

不不不,蒋总说,绝不是。是这样,财务有财务的纪律,这5万也是我个人的意思,先垫上,再跟他们结清。说着,就拉开了抽屉。

看着抽屉里一扎扎崭新的人民币,估计有20万元以上,黄家计和颜狗的心都跳了起来。他们对了下眼色,又看了看四周,颜狗猛地将蒋总的手狠狠地扭到背后,接着,黄家计冲上来,将蒋总撂倒。哪知这蒋总也不是吃素的,他稍微愣了一下神,然后反击起来……

几天后,胡家堂从北京回来了,他首先去了蒋总的办公室。此时,蒋总的办公室被翻得一片狼藉,一张椅子被砸断,电脑屏幕摔碎在地上,满地都是纸屑和玻璃碎片。胡家堂皱了皱眉。接着,胡家堂又去了医院,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蒋总,此时,蒋总的脸已经严重肿胀了,眼睛陷在纱带里,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好要来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王可凡”三个字。

胡家堂久久地站在那里,他看着那三个字,腮帮两边的咬肌微微地隆起着,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你狠。

在碎石场抢劫案发生一个多月后,有人连夜带刀去了兰集煤礦。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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