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的自由王国

在哲学上，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是两个专业术语。我第一次知道它们是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恰逢《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出版，每周五下午的政治学习，都是学习毛泽东的这部著作。毛泽东在书中写道：“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不断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历史。这个历史永远不会完结。因此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

后来，通过进一步学习，我才了解到，毛泽东的这个观点来自马克思的著作《资本论》，这是马克思关于人的发展的概念。所谓的必然王国，是指人被物化的社会关系所支配，即人受物的支配的社会状态。自由王国则是人支配社会关系，即人支配物的社会状态。自由王国里，人们摆脱了盲目必然性的奴役，从而成为自然主人的一种社会状态。不过，毛泽东与马克思的论述并不完全一致，毛泽东是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而马克思是从人的发展出发，但它们并不矛盾，只是论述的重点不同而已。

實际上，在许多领域都有一个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问题，如读书学习、科学研究、发明创造、艺术创作、修身养性等。例如明朝心学的创始人王阳明，因为揭露和反对权宦刘瑾而遭到迫害，被廷杖四十后发配到偏远的荒芜之地贵州龙场，在那里度过了3年艰难困苦的岁月。王阳明从小并不十分聪明，直到5岁才会说话，但他12岁时立志要成为圣人。虽然龙场环境恶劣，但他并没有放弃做圣人的理想，而是不断地在求索怎样才能成为圣人。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王阳明从昏沉的梦中惊醒了，脑子里突然悟出了18个字：“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用白话文解释就是：“圣人的道，原来我自己的心中就有，不仅有，而且充足。从外面的事物中去寻找天理，寻找圣人说过的道，真是大错特错！”他的悟道堪称史上最强的顿悟。在悟道的那一刻，他感到全身如释重负，一丝光明显露出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新的生命找到了突破口，突然迸发出来！这就是心学的诞生，王阳明因此成为孔子、孟子、朱熹之后的第四位圣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这就是自由王国的境界。所谓自由，就是思想已经没有束缚，任意驰骋在无边无际的学海之中！

王阳明悟道使我联想到读书与学习，它们也有一个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发展问题。什么是学习的必然王国？那就是死啃书本、囫囵吞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言而喻，学习的自由王国则相反，即不仅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而且还进入知其超然的境界。学习的最高境界是“通”，即触类旁通、融会贯通、博古通今和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人用一个字概括了各种最高境界，如学习的最高境界是“通”，科学研究的最高境界是“创”，做人的最高境界是“舍”，修炼的最高境界是“空”，养生的最高境界是“寿”，睡眠的最高境界是“沉”，模仿的最高境界是“像”……

纵观人类的学习历史，为什么同年龄或同年级的学习者，其后的成就却有天壤之别呢？一个深层的原因就是学习者境界的差异。大多数人仅仅处于学习的必然王国阶段，而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进入学习的自由王国。能进入自由王国的就是古代那些圣贤或现代的大师级学问家，如古代的孔子、孟子、朱熹、王阳明，以及现代的钱学森、钱穆、陈寅恪、启功、叶圣陶、贾兰坡、费孝通、冯友兰等。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并没有大学学历，而是通过自学而获得成功的。

怎样才能从学习的必然王国进入学习的自由王国呢？从那些杰出学问家的成功经验中可以总结出两条规律。

第一是自学。这既是一种古老的方法，又是人人都可以采用的方法。纵观学术发展的历史，一切大学问家都是靠自学而获得成功的，只有通过自学才能学得真知。相反，不会自学的人， 不能获得知识背后的智慧。现在是全球开放的互联网时代，不会自学就不能充分利用世界上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更别说进入学习的自由王国了。

第二是必须学会反思。它意指不同于直接认识的间接认识，是通向学习的自由王国的舟与桥。顾名思义，反思就是将大脑已经获得的各种信息，进行反反复复的思索，即在大脑这个加工厂里对信息进行再创造。可以肯定地说，不会反思就不可能进入理性认识的阶段。历来的著名哲学家都十分重视反思的作用。例如，英国哲学家洛克认为，反思或反省是人心对自身活动的注意和知觉，是知识的来源之一。美国哲学家杜威认为，反省思维是一种最好的思维方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反思是从联系中把握事物内部的对立统一本质的概念。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认为，反思是认识真理的比较高级的方式。

学习的自由王国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而是一种学习能力的真实存在。它也不是漫无目的的自由，而是为了创造需要的自由。在学习的自由王国里，人们的想象力可以得到彻底释放，创造性的灵感如井喷一样迸发。因此，自由才是一切发明创造之源，这就是我倡导学习的自由王国的根本原因。

（作者系武汉大学原校长、刘道玉教育基金会会长）

（插图：葛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