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潇
我平凡,我的老师也普通。不过,我总会想起他,一位熏陶了我进而又使我影响了更多学生的老师。
那一年我即将升入初三,得知班主任是李裕邦老师,这是一个在我们学校人尽皆知的名字。李老师多年教毕业班物理,并担任班主任,他带的班级从来都是在各项评比中名列前茅。茶余饭后,李老师很多爱生如子的故事也在全校师生中口口相传。想到在最关键的学年,能有幸遇到如此好的老师,我当时整个暑假都处在兴奋中。
然而,刚开学,李老师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报到那天,母亲说:“地里的三亩芝麻熟了,如果不及时收,一阵风就会把它吹得炸裂在地里。今天只是报名,也不上课,你就别去学校了,帮家里把芝麻收回来。”争分夺秒抢收,只有长期务农的人才能深谙其中的道理。十多年农家生活的耳濡目染,我自是言听计从,便误了报到。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大江南北,农村处于火热的生产中。老师们也大多是农民家庭出身,经历过贫寒,他们理解甚至支持学生暂时缺课回家收种庄稼。我几乎每年都会因农活而耽误一两次上学,可只有李老师惩罚了我。我初二时曾以优生的身份被老师宠溺到敢恣意妄为,却在初三开学第一天就遭受“大辱”——当李老师拒我于教室门外不许我上课时,我站在窗台下把他恨了一个上午。
然而,一天还没过完,李老师的形象又在我心中高大起来。下午发新书,有同学举手说:“老师,我的书封皮脏了。”李老师手一伸:“来,脏书给我。”然后一转身,走到另一个同学面前:“给,这本书你用。”没有丝毫商量,李老师就顺手换走了这个同学课桌上的书。我还在为老师的武断而不解时,又有同学站起来:“李老师,我的本子折角了,还缺了几页。”李老师又接过来,很自然地说:“有问题的都拿过来,给她俩。”
下课后我才知道,李老师的两个女儿都在班上,她们用了别人淘汰下来的脏书、破本子。
班会课上,李老师强调纪律。他语气轻松、面带微笑地说:“从明天开始,任何人上学都不许迟到。我不打人,也不骂人,凡要求你们做到的,我首先做到。每天早晨,我会第一个到教室,在门口迎你们。住家里的同学如果迟到了,以后搬到宿舍来住;住宿舍的同学如果迟到了,以后搬到教室睡在课桌上。我想,睡在教室里,你总不会再迟到了吧……”同学们发出了哄笑声。
李老师严于律己,以身作则,威而不怒。果然,他每天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教室门口。我在开学初的一个月里,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迟到的场景,要么是起床晚了,又找不到鞋子,光着脚满头大汗地往学校跑;要么是找不见衣服、找不见书包,急得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如果没有第一天因违纪而遭惩戒的事,按时到校可能不会给我留下如此深的烙印。从那时起,我便把遵纪守时作为对自己最起码的要求。
班主任是一个班的灵魂,李老师不但影响了我,也影响了全班同学。学校每有活动要列队,我们班学生的精神面貌都能引得周围老师一片啧啧称赞声。
李老师的家属也是农民,家里有地,因而经常能看到李老师脚上带着泥土走进教室。但是,李老师从来没有耽误过教学,还时时惦记着学生的生活。那时候,学生还没有能随身携带的水杯,学校的开水房又很远。李老师经常在课间提着开水壶在教室里转一圈,给要喝水的学生倒上一碗。有好多次,他下地回来背着剩了半桶农药的喷雾器,要了学生宿舍的钥匙,喷药去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农村中学的住宿条件还很差,宿舍里没有床,学生都睡地铺。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宿舍挤了二十个学生,铺连铺,人挨人,虱子跳蚤很常见,却只有我们班学生的宿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李老师喷一次农药杀虫。
那时,农村中学里教辅资料也很少见,除了课本上的习题外,老师要么在黑板上抄题,要么刻蜡版油印。一次国庆假期前,我找李老师借了資料书回家用。假期结束后我去还书,李老师说:“送给你,我不需要了。”我如获至宝,都忘了跟老师说声谢谢。转身离去时,我想着要对得起这本书,更要对得起李老师。于是,我刷遍了书上的习题,我的物理成绩也一直保持在班上前列。当从讲台上领了打满红钩的试卷时,我便理解了李老师在开学第一天对我的惩罚,并开始尊敬、感恩李老师。
更令我惊叹的事情发生在那个雪花飘落的冬日。那一天,我去李老师办公室请教问题,推开门就闻到浓浓的臊味。只见屋子中间燃得正旺的火炉旁边,架着两张湿了的小褥子。我没多想,问完问题就走了。后来在课间无意中听同桌说,有个住校的同学隔三岔五会尿床。滴水成冰的时节,太阳隐进了云层里,李老师就把学生尿湿的褥子拿到办公室烤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又听同学述说,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为了学生而把自己的办公室搞得臭气熏天,李老师该有多大的爱心呀?他还不为名、不为利,不借此宣扬。给这样的老师做学生,有谁会不尊敬他?又有谁能不认真学习、不好好做人呢?
越临近中考,时间就越紧张,我们所有的副课都停了。每逢下雨天上不成早操,就有老师走进教室要讲课,教室里充斥着紧张压抑的气息。李老师却不时在物理自习课上挤出时间教我们唱歌:“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声哼哼还得东张西望……”同学们捂嘴窃笑,然后又扯着嗓子喊:“……该学就学该唱就唱,年轻人就要开朗奔放……”歌声响得都要把天花板掀起来。班上有个女同学是从城里转来的,李老师得知她会跳舞,就把同学们带到一间空教室,让她教我们跳舞。一个同龄人带着我们尽情娱乐,全然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释放压力、缓解心情。放松后的精神状态是兴奋的,能提高学习效率,增强学习效果。李老师不仅是一位会讲课的老师,他还总是在我们最需要什么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什么。他是安慰剂,是领路人,带我们奔跑在青春的路上。
一学年一晃而过,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李老师也调离讲台去县委工作了。我们班成了李老师的最后一届学生,我也更加庆幸自己在人生最重要的阶段与李老师相遇相知,李老师影响了我一生。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自从跨进师范校门,我就知道自己在追随着李老师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会以他为标准要求自己。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农村中学当班主任,教数学。初出茅庐,我总会想起初三那一年的点点滴滴,有意无意地效仿李老师的带班方式。初登讲台就能把班级带得风生水起,我觉得李老师对我的影响比我三年师范教育还要大。
后来,我考上硕士研究生,来到省城,至今仍在教育这片沃土上耕耘着。每迎来新学生,我都会像李老师那样提出要求,并以身作则给学生树立榜样,更会关心他们的生活、情感。我常对学生说:“你们有问题就找我,无论是课上还是课后,甚至是在街上与我偶遇时。只要你看见我,就可以来找我。我哪怕不吃饭、不休息,也欢迎同学们来问问题。无论是学业,还是人生,你们有任何困惑,都可以找我交流。”
离开李老师的课堂已经三十四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清晰地活跃在我眼前。时代在发展,社会日新月异,学生也是一代超越一代,脑子里装满了奇思妙想,我这个老教师总会遇到新问题。每有困扰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李老师的身影。他一直在教我如何做老师,指导我的教学。李老师是一位“手持戒尺,眼中有光”的老师,他的严厉、慈爱、无私、率先垂范、视生如子,是我受用不尽的财富!
从教以来,我上课、带班、演讲、写文章,把我的教育思想从教室引向全校,又传出校门撒向社会,我传承了李老师的衣钵。我的学生也一步步成长起来了,他们中有人走进师范学校,走上讲台,成了我的同行。每与他们小聚,我都会讲起李老师的很多轶事。
(插图:曾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