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剑星
回顾我81岁的人生,52年的教学生涯。现在我站在人生的边缘上,这样理解教育——教育是什么?教育就是爱和奉献。
——常银铃
一
斑驳的三孔青砖桥,干涸荒凉的河床,黄泥垒成的土窑,在村人的记忆里已经渐行渐远。河堤上那五间用茅草泥墙搭建起来的简陋至极的教室,虽然早已经被红砖绿瓦的新式楼房代替,但在村人的记忆中,时间越久,对那五间教室的记忆越清晰。
小漂河是黑河的支流,河流一个转弯,将冯洼这个村庄南北一分为二,河南河北,河北河南,都是一家人。据《族谱》记载,从明洪武年间建村,到今天已经600多年,村民世代耕种,靠手工业——做瓦盆维持生计。早年,整个豫东家家户户用的瓦盆,都是出自冯洼。随着社会的发展,瓦盆早已经被淘汰,成了一种特有的回忆。冯洼村人好强斗狠,窝里横,不读书,不知礼,四邻八乡对此敬而远之。但村里人提起“常老师”,说到这三个字时都会肃然起敬。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只有常老师才是好老师。没有了常老师,村里孩子就没了希望。再浑的人提起常老师,也充满崇敬之情:“常老师,那是好老师。”从村里走出去的人,提起常老师,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没有常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太阳有太阳的温暖,萤火虫有萤火虫的光亮。常老师的光亮就是给四邻八乡的孩子们,照亮了前途,让他们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二
常老师是1957年淮阳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刘老家的淮阳第二完全实验小学。1962年,她和早已被家长订了“娃娃亲”的冯海运结婚了,那时候冯海运在马寺小学教书。随后,她也被“下放”到马寺小学。冯洼没有学校,冯洼的孩子上学要去马寺,相隔三里多地,两个村子之间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荒草遮天,地广人稀。那些年连续大雨,沟壑河流,大河满,小河平。每天天刚蒙蒙亮,常老师就带着村里12个孩子出发,一个一个把他们背过河,下午放学再把他们一个一个背回来,把每个孩子安全送到家。已经60多岁的村民冯动清每当回忆起这段时光,都不禁老泪纵横:“我腿上生了毒疮,不能见水,是常老师背了我几个月。只要我腿上的伤疤还在,我就不能忘了常老师对我的大恩大德。”站在今天,我们回望那段过往,看到身高不足一米六的乡村女教师,背着孩子们过河的背影,才会由衷感慨:是她为乡村教育撑起了一片蓝天。
后来,村里人商议,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村要有自己的学校。于是,村里拨出半间茅草棚,作为教室。常老师夫妇带着12个学生,回到了村里。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邻村听说常老师回来了,家长纷纷带着孩子登门,要求跟着她继续读书。不到一天时间,竟然有68个学生报名。半间茅草棚的教室怎能容纳68个孩子?常老师和丈夫商量,就把自己家三间茅草房改成了教室。海运把自己家灶台拆掉,改成课桌,自己动手用黄泥支起了一个“活灶台”,做饭时,把“活灶台”搬进来;上课时,把“活灶台”搬出去。多少年来,在冯洼人心目中,冯海运是最窝囊的一个人,除了埋头干活,终日一句话没有,“三脚跺不出来一个屁”。今天他们或许能明白,正是由于冯海运这种默默无闻的付出和守护,才让他的妻子没有了后顾之忧,为教育不懈奋斗。我爱你时,你正青春如花;你看我时,我已满头白发。
第二年,从68个学生增加到160多人。夫妇俩经过商议,只能在自己宅基地上,再盖上两间教室。可是学生越来越多,还是容纳不下。夏天,常老师两脚上生了两个大毒疮,疼得走路都很困难。海运给她做了双拐,她支撑着坚持每天上课。三伏天,疮化了脓,脓水和血水淌在了讲台上,流得到处都是,疼得她浑身是汗,可她还是强撑着,不落下一节课。放了暑假,算着开学学生还会增加,只能去公社里(乡镇)申请村里建学校了。常老师拄着双拐,一步一挪,从村里挪到乡里。村里到乡里15华里的路程,她从早晨挪到了下午才到,当终于看到了公社书记,常老师一句“书记”出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顿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公社里批复同意村里建学校。选址就在河南岸的河堤上。忙罢了秋,种上了麦子,开始动工。没有砖,没有瓦,墙是用黄泥加麦秸秆打起来的,第一步就是在泥坑里用脚把黄泥和麦秸秆和在一起。天已经凉了,又脏又累,村里人谁也不愿意下去。看到这个情形,常老师先脱了鞋袜,挽起了裤腿,不顾刚刚才钉了痂的双脚,第一个跳进了泥坑,村民无不为之动容,跟着纷纷跳了下去。
泥墙打好的前夜,忽然下起了大雨。
睡梦中的常老师翻身坐起:“海运,快起来,下雨了,别把才打好的泥墙冲了。”
“没有东西盖,咋办?”
“用衣服,用被子,用锅盖!”
河堤上那5间教室终于建成了。不知常老师去了多少趟县里,跑了多少趟公社。孩子们有了像样的教室,终于可以好好读书了。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每天琅琅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顺着清澈浅缓的溪流,传得很远,很远……
桥墩上的青蛙,伸了伸脚,“扑通”一声跳进了青萍丛里,“格格哇”地附和着;红蜻蜓飞进教室,转了几圈,没人理它,自己讪讪地飞出了门,落在了芦苇丛间;桥北头作坊里正在做瓦盆,传出“嗨吆,嗨吆”捶打胶泥的声音。
这是20世纪70年代,豫东乡村最常见,却又让人回忆起来无比温馨的场景。既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让人亲切。
三
学校被人破坏了。
一夜之间,门卸掉了,房子塌了,桌椅板凳全都毁坏了。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村里人傻了眼,学生们不知所措,常老师更不知如何是好。
“学校咱不办了,你也歇歇,操这心干啥?”海运安慰她。直到今天,常老师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破坏学校。难道你没有孩子,你的孩子不上学?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都在一夜之間破灭。可是,当她看到满院子孩子渴望求知的眼神,又给了她继续把学校办下去的决心。“还搬回去,还在咱们家。再盖两间房。不能让孩子们读不上书!”
就这样,孩子们在她家里继续读书,这一读就是20多年。直到村里又一次建起了新的学校。
四
1998年,常老师在冯洼小学光荣退休了。后来,她被别的学校聘请,又继续从教11年。2009年,因为突发脑梗,不得不在家养病。如今脑梗、高血压、糖尿病、心肌梗塞、耳背、白内障等多种疾病折磨着这位81岁的老人。我问她:“您从教一生,回顾一下,你觉得教育是什么?”老人说:“教育就是爱和奉献。我从教这些年,没有打过一个学生,没有骂过一个学生。但我拿学生当我自己的孩子,他们也拿我当自己的母亲。”
常老师回忆说,她祖上是临蔡镇常楼村人,祖上17代都是教师和医生,她的母亲是地下党,大哥是国民党的军医官。为了让共产党能得到情报消息,母亲经常化装成乞丐深入到国民党军队里面,找到大哥,把情报传递出来。新中国成立后,她大哥回到了临蔡镇,自己着手创建了现在的临蔡镇卫生院。母亲晚年在病床上,临终前嘱托她说:“你宁可不吃饭,也不要耽误了学生们的功课。”常老师哭着说:“妈,你放心,耽誤不了功课!”教学第一,家庭第二。学生第一,孩子第二。常老师夫妇一辈子育有两儿两女,由于忙于教学工作,荒废了四个孩子的功课。小儿子铁钟跟着她上了7年的小学一年级。对于四个孩子,夫妇俩满怀歉意。庆幸的是,他们的孙女、外孙子都上了大学,圆了老夫妻的大学梦。
她说:“母亲临终那句嘱托,使我终身难忘。”她一生也都在践行对于母亲的承诺。50多年来,有多少学生长期吃在常老师家,住在常老师家。又有多少学生,离开了家乡,写回的第一封信,不是给自己的父母,却是给他们敬爱的常老师。她教了50余年的小学一年级,从汉语拼音a、o、e教起,从数学1、2、3教起,孜孜不倦,认真负责。村里人有句话:这孩子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不会数,还得让常老师教他。她所教过的学生,已经整整三代人,每个人提起她,都能讲一段自己与常老师之间的故事。这是什么,这就是在教育中“爱”的伟大。
她不仅确保她的学生学科都能过关,而且听说有别的学生中途辍学,她就到学生家里进行家访,劝说家长,不能让孩子误了一生。家长不理解,她一次又一次登门,直到学生再次入学为止。学校资金紧张,她拿出自己的工资,买作业本,奖励学生。自己动手做“小红花”,对学生进行表彰。学生冯艳军回忆说:“我那时最渴望的就是常老师能奖励我一朵小红花。30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那是最有意义的奖励。”农村学校,没有文体课。常老师夫妇自己动手做腰鼓,做花棍,带领学生上体育课,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她给孩子们的童年生活画出了一道弯弯的彩虹。
每年年底,在外打拼的她各个时期的学生,有已经当了爷爷的白发老翁,也有刚刚结了婚的年轻小伙儿;有身家千万的成功人士,也有在工地刷墙的建筑工人,都会去看看常老师,给她讲讲外面的世界,和她一起回忆他们之间的故事,这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一个老师,时刻把学生的衣食寒暖挂在心上,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最基层的乡村教育,扎根基层50多年,用自己的一生为乡村教育鞠躬尽瘁,如春蚕一样,吐丝不止,奉献不止,谱写出一曲可歌可泣的动人诗篇。
大爱精诚,师道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