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超
“蚩尤”是中华民族三大人文初祖之一,在汉族和苗族地区广为传颂并保留有多样化的历史遗迹。“蚩尤”记述在中华民族历史上历时长久,图像的绘画在古史的层累地造下发生了多元化的改变。纵观学界,古今对蚩尤的研究络绎不绝。古代学者多关涉蚩尤人物本身和民俗遗迹的相关地缘考据;当代学者多关涉族群历史记忆、蚩尤遗迹的古今地域联结和当代文化内涵的挖掘,而少有从图像的视域出发对蚩尤进行分析。有鉴于此,本文以汉画中的“蚩尤”为研究点,并结合史料,考察其绘画的“时代性”特征及背后蕴含的文化理念、政治思想、社会心理和民族观念等,进而为当代蚩尤形象的确立和民族文化认同提供历史依据和借鉴。
蚩尤文本及图像最早述绘于古籍《山海经》。《山海经·大荒北经》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1]典籍叙述了蚩尤与黄帝之间的战争及相关人物场景,最后蚩尤战败被杀。《山海经》(图1)中的蚩尤画像为头、身分离的人物像,[1]是古代美术史学对人物绘画的直观化、具象化表达,反映了早期人物构图形态中一种“写实”的直观艺术方式。
图1 蚩尤(采自马昌仪《古本山海经图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614 页。)
时至汉代,蚩尤在先秦人物绘画的基础上发生了历时性的变化,镌刻于汉画之中进行表达。汉画是古人以刀代笔,在坚硬的石面和器物上留下的艺术品,展示了古代工艺制作的辉煌文化和工艺美术的发展史。蚩尤在汉代被塑刻于画像石之中,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密不可分,反应了汉代民众对蚩尤的新认识。
东汉时期,豪强地主经济的发展,导致社会财富分配不均。富有者生前追求享乐,死后也竞相厚葬。在墓室的石壁上雕浮刻画,可使其保存长久,且内容涉及也十分广泛,以彰显其社会地位。画像石中的《蚩尤与黄帝战图》(图2),大约是东汉恒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所绘,位于今山东省济宁市嘉祥县纸坊镇武翟山村北的武氏祠左右室屋顶前坡西段。图中雕刻的是部族间交战的历史,且双方有多处明显的不同。
图2 蚩尤与黄帝战图 (采自蒋英炬:《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 册),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 年,第63 页。)
首先,双方所持武器。右二人物一手执短戟,一手持剑,双足加持叉、矛,头顶弓弩式样的器物,左侧人物则持简易单件武器或赤手。其次,双方所穿服饰。左一人物身着长袍,右侧人物为短衣。最后,双方人物形态。左一人物像相对真确,右侧则是人形兽首,六目巨口,较为抽象。画像石中的人物体态、衣式、武器等细节刻画直观明晰,描绘了蚩尤与黄帝部族之间的战争场景。
在武器上,蚩尤手脚持多种兵器的绘画与典籍中的蚩尤叙述相一致。《管子·地数篇》述:“葛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是岁相兼者诸侯。”[2]《世本》一书也叙述到:“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3]典籍记载对蚩尤制作兵器的具体器物表述上存在着差别,但从图像绘画和史料的结合可以看出均肯定了蚩尤对兵器制造所做出的历史功绩,才会有画像石中蚩尤持五种兵器的绘画。蚩尤被赋予兵器发明者的“兵主”和“战神”形象,在中国历史上流传延续。
在形体上,图中绘画的蚩尤人身兽首的怪异形象也与文本的叙事相契合。《龙鱼河图》载:“黄帝摄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杖,马戟人弩,威镇天下,诛杀无道,不仁不慈。”[4]《龙鱼河图》是汉代纬书的代表作之一,叙事的兽身、兵杖、人弩与图中的蚩尤形象相一致,这一绘画则与汉代“造神运动”的兴盛密切相关。两汉时期,民间信仰较为繁盛。由于神灵人格化、世俗化、社会化的局势愈演愈烈,大量形形色色、功能各异的神祇被创造出来,形成两汉之际经久不衰的造神运动。[5]《龙鱼河图》载:“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象以威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皆殄灭。”[6]图像和典籍中蚩尤的怪异形象和以“蚩尤像”威慑天下的书写则是汉代“造神运动”影响下的叙事绘画表达。目的是为营造神秘氛围使民众产生天命信仰理念,以维系王朝的思想统治。
在衣饰上,黄帝部族身着长袍、蚩尤身着短衣的绘画,则是对不同族群的区分。长袍是汉族从先秦至明代传统服饰中的男性服装,皆为汉人普遍穿着;蚩尤及其部族短衣、赤裸的着装绘画则是将其视为少数族群的诠释。儒家经典对蚩尤作为少数族裔首领在先秦时期就进行了叙述,汉代儒家学说也继承了这一叙事,并将其具体化。先秦时期的儒家经典《尚书·吕刑》篇说:“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7]《尚书》是最早对蚩尤与苗民之间的关系进行叙事性书写的文献,“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的叙事,认为蚩尤为苗民制定刑法。自此,蚩尤被赋予为刑法的发明者。汉代《尚书正义》一书在继承《尚书》的基础上,叙说到:“九黎之君,号曰:蚩尤。……三苗之君与蚩尤之恶灵善,不用善化民,而制以重刑,学蚩尤制之用五刑,而虐为之故。苗民即九黎之后。”[8]自此,蚩尤、九黎、三苗、苗民的叙事从此延续,也为近代苗族的祖源叙事奠定了基础。西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成为施政者尊崇的主导思想并在中国古代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儒家对黄帝的推崇致使产生了其对立者蚩尤的多元化阐说,使得蚩尤的历史形象被逐渐怪诞化和边缘化。
图3 是东汉晚期(约公元147—220 年)的汉石墓画像,位于今山东省临沂市沂南县北寨村。从内容上看,石柱中间的人物像头顶弓弩,一手持矛,一手持戟,双足持刀、剑,胯下立一盾牌。从形象上看,面部表情凶恶、张口獠牙、身着铠甲、腿部生长出六角、下身长有尾巴。从绘画上看,图3 较图2 相比,形体绘图更加夸张,细节刻画更为具体,人物构图也愈加抽象。画像上方雕刻一展翅而立的朱雀,下方雕刻一龟蛇相交的玄武。既体现出具体物象的形制特点,又具有质朴古拙的装饰效果。
图3 (采自蒋英炬:《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册),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 年,第143 页。)
该图的蚩尤绘画,除五种兵器外,又增加了盾牌、铠甲。《刘子》一书说到:“神农氏弦木为弧,刻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后,蚩尤强暴,好习攻战,销金为刃,割革为甲,而兵遂兴矣。”[9]在《刘子》的叙事中,蚩尤因好战,作兵刃、铠甲等兵器装备,至此兵兴。而蚩尤上方朱雀、下方玄武的篆刻又与道家思想紧密相连。鲁迅先生曾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未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10]画像石作为汉代画像中一类十分重要的题材,不但可以揭示出墓主人希望升仙的愿望,还能勾勒出汉代人们想象和实践中的某种升仙程式。[11]东汉晚期石墓中刻画的蚩尤怪异形象,也是汉代神鬼之说、巫学之术等社会文化背景下的时代产物。
图4、图5 的东汉(公元25—220 年)汉石墓画像,位于今山东省临沂市城南白庄汉墓。图4 画中人物兽身短尾,张口露齿,头顶弓弩,一手持斧,一手握叉,腰间分挂刀、剑。图5 画中人物正面蹲立,一手持斧,一手握锤,兽身长尾,口含匕首,头顶弓弩。图4、图5与图3 的具体绘画细节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但画像形制内容的表达应属同一思想意识理念下对蚩尤的历史记忆。
图4、图5 (采自蒋英炬:《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 册),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 年,第15、27 页。)
在汉代,除社会理念下对蚩尤的多元形象绘画外,还盛行着祭祀蚩尤的历史,这也是蚩尤被绘画形写的重要因素。《史记·封禅书》载:“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川及八神,……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竟也。”[12]《史记·高祖本纪》也载:“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畔鼓旗,帜皆赤。”[13]《汉书·郊祀志》也述道:“后四岁,天下已定,召御史、令丰冶枌榆社,常以时,春以羊彘祠之。令祝立蚩尤之祠于长安,置祠祀官、女巫。”[14]《史记》《汉书》记载了秦始皇、汉高祖祭祀蚩尤和高祖为蚩尤立祠的历史。汉墓中的蚩尤绘画,也是对“兵主”英雄祖先历史的另一诠释。蚩尤祭祀和汉墓绘画同属儒教思想体系影响下的结果。
儒学在两汉时期不断发展为儒教,尤其到东汉时期,已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表。从儒学到儒教的过程伴随着国家祭祀体系的建立和发展,封禅、郊庙祭祀都是儒教不断发展的结果。“谶纬之学”是兴盛于秦汉时期的中国官方儒家神学,《四库全书总目》载:“谶者诡为隐语,预決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15]“谶”是指秦汉间儒家学者编造的预言祸福吉凶的隐语;“纬”是秦汉以来儒生假托古代圣人制造的依附于“经”的各种著作。“谶纬之学”最主要的思想来源于古代的天人关系以及阴阳五行学说。谶纬神学对国家祭祀的确立意义重大,汉代的蚩尤祭拜,则是谶纬学说影响下对社会思想体系的情境化表达。“崇拜祭祀的行为过程使祭祀者感到自己与神相通,坚信神必助我,自己的需求一定能够得到神的满足,这就消除了由于在现实中无能为力而产生的失望感,在虚幻中的自我满足中达到心理平衡。”[16]兵器制造者的“战神”形象是祭祀蚩尤的根本原因,动荡的社会环境是导致蚩尤祭拜的直接原因,国家信仰体系下的谶纬神学是促使蚩尤祭拜兴盛的关键因素。国家祭祀目的一方面是寻求一定庇佑,满足其心理需求;另一方面又能证明帝王的合法性和正统性,从而达到其政治目的。
汉代画像石是汉代石祠、墓室的建筑装饰,是汉代美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既体现了中国祭祀、丧葬制度的发展变化,也是中国工艺美术发展过程中一项新的形式,丰富了中国美术的式样,在美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蚩尤像在造型、构图形式等方面,直接影响着绘画内涵的传达。石刻丧葬绘画作为中国古代最早艺术绘画形式的一种,对后世的绘画创制、思想理论的发展等,有着长足的影响。儒家思想晋升为主流思潮,政治上为力使皇权合理化,蚩尤的形象地位也不断被丑化扭曲,以符合他作为历史叛乱者的角色。然这样的角色也让蚩尤文化找到了另一个出口——镇墓辟邪。[17]
总的来说,画像石中的蚩尤内容刻画和形象表达丰富,人物绘图呈现出明显的抽象化特点。汉代画像石中的蚩尤像是汉代政治体系、儒道思想、民族观念、祭祀、丧葬文化等社会情境下的产物,反应了古代人民智慧、信仰和审美艺术,体现了工艺绘画的多元理念,展现了精湛的创造力和制作技艺。画像石中的蚩尤多元化形象,也表达了汉代民众对始祖人物蚩尤的历史认识。
人类最古老的雕塑艺术,从原始到当代,都伴随着人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而变化,并以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和独特风格呈现出时代精神,是时代艺术智慧、审美观和创造力的结晶。[18]汉画中的蚩尤像是汉代社会背景下的时代性产物,与汉代的造神运动、儒教、道家思想等文化密切相关,是艺术绘画发展史对具体时代环境的映射。
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党的民族平等、团结政策的落实,蚩尤在古代画像中的抽象化、图腾化构图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尤其是20 世纪80 年代以后,以苗族学者为主体的《苗族简史》编写组,采用了蚩尤为苗族祖先的族源叙事。[19]蚩尤祖先的族源叙事逐步成为不同地区、不同支系苗族民众共同的历史记忆和认知。[20]蚩尤为苗族始祖的祖源关系得到了苗族人民的认可,也为分散于世界各地且文化各异的苗族提供了一个向心的符号。典籍中对蚩尤的历史记载,也为南北各地区的蚩尤塑像提供了文化导向。炎帝、黄帝、蚩尤作为中华民族的三大人文始祖创造了灿烂的中华文明,受到了海内外中华儿女的祭拜,也加深了中华民族共同的祖源认同。至此,蚩尤图像在被不断刻画表达,既有雕塑绘刻,也被艺术创作,这些创作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吸取了养分,创造出当代生动形象的人物画像。这一变化的过程,反映了新时代文化上的创新和绘画理念的与时俱进,形成了独特的蚩尤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