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2023-08-07 06:00杜茂昌
北京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琥珀芳华

琥珀是我的中学同学。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实说,同学们毕业后风流云散各奔东西,交集圈子自然变窄了,聚的通常是那么几个人,说志趣相投也好,说狐朋狗友也罢。对于不常接触的同学渐渐生分,越行越远。以至于记忆就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里面的场景明明真切存在过,却照样架不住时间的绑劫,统统变得模糊而遥远。

提起琥珀,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怎么说呢,琥珀当年可是品学兼优,老师们眼中的香饽饽,家长们嘴里的好孩子,偏偏琥珀离群索居,喜欢独来独往,不像我们似的天天扎堆,叽叽喳喳。因而难免会成为同学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但我对琥珀的感觉不一样,我挺欣赏她的与众不同,她的高冷有一段时间特别令我着迷,我恍惚记得自己曾向她写过一封言辞热烈的情书,表达我旺盛的荷尔蒙。琥珀收到了没有,她认真看过没有,以及她看过之后对我的态度,这些好像都没了下文,不了了之。琥珀在我的印象中,成了关于青春、关于回忆的一个特定符号。只是没人提及,终究会尘封和淡忘。

手机里,提到琥珀的人是芳华。芳华刚给我打电话时,我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本不想接听,可它竟固执地一直响着。我只好摁下接听键。语音一通,对方传来一阵好听的女声,喂,是远山吗?你总算肯接电话了,我也总算联系上你了。我一时怔住,脑子里飞快地运转起来,这是谁呢?她怎么知道我名字,会不会是电信骗子?我拿捏不准,犹豫着还是问了一句,你是?对方笑了起来,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老同学都不记得了,猜猜我是谁?我顺着对方的提醒,把有可能的同学筛查一般过了一遍,大学的、高中的、初中的,甚至是小学的,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总是一头雾水,难辨真伪。猜不出来,我只得再次向对方求证,你是?对方不再为难我,大声说,我是芳华啊,你真不记得我了?自报家门后,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我在电话里感觉出对方的奔放,记忆深处那个真实的芳华倏地蹦了出来。芳华说,你不记得我可以,但你总该记得琥珀吧,我记得那一阵子,你还追求过人家呢。像是掩藏的秘密忽然被人曝光,我不由得脸红心跳,支吾着说,哦,这都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芳华说,你别多心,我还真联系上琥珀了,我有一个想法,把咱们过去的同学都找见,建个同学群,然后再搞一个二十五年的同学聚会,你看怎么样?我说,那当然好了,这事还得你费心张罗着,别的人还真没你这组织能力呢。芳华说,哪里哪里,都是老同学,愿意为班级服务。

后来,芳华绕着弯说到了她的正事,她说她下周要给孩子办圆锁,邀请我参加。又怕我不赏脸,特意叮嘱我千万要来热闹一下,算是为同学聚会预预热。临了,告诉我,琥珀也会去的。我只能笑着答应,一定一定。

挂掉了电话,我的心里波动起来,荡起了层层涟漪。中学时代的美好光阴一幕一幕若隐若现涌上心头。男同学自不必说,吆五喝六的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即使相处不多的女同学,亦有几个特征鲜明颇让人印象深刻。芳华肯定算一个,那时候,芳华留着齐耳短发,性格泼辣,说话办事风风火火的,给人以假小子的形象。芳华自告奋勇当了体育课代表,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队伍散了,芳华再次集中整队,有几个男生不服气懒洋洋地落在后面,芳华嘟起双唇向他们娴熟地吹起口哨,又举起胳膊甩手打了一个响指,示意他们尽快归队。几个男同学依然有他们的傲慢,步履迟缓且凌乱。芳华吼了一声,怎么了,没吃饭啊!那几人朝芳华瞪着眼睛,不屑的神情。芳华说,不服,来挑战啊,100米冲刺。全班兴奋起来,起哄呐喊,唯恐天下不乱。芳华蹲在起跑线上等他们,他们在欢呼声中被迫应战。一声令下,追风而去,结果是谁也没想到,芳华硬是比第二名多出半个身位。自此,这几个男生便折服于芳华,再无二话。说完芳华,少不得还要说说琥珀,琥珀和芳华虽身处一班,可又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把各自所在世界的精髓演绎到极致。芳华爱动,在我刚才的描述中想必大家已有所耳闻;琥珀则喜静,淡然自若,与世无争,她能够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一整天都不與人言语。有时候个别同学憋不住,下课间隙主动过来同她攀谈,她也只是甜甜一笑,笑而不答。夏天来了,琥珀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步态轻盈地穿越校园,总能引起同学们的关注,琥珀扎着一条高耸的马尾辫,两只眼睛透着光亮,走起路来目视前方极少去旁观什么别的,她恬静的气质如同翩然飞舞的白蝴蝶,扑棱扑棱钻进不少男同学的心里。那些年,李春波的《小芳》特别流行,男同学嘴上哼着小芳,心里指不定是在想着琥珀呢,别的人不敢说,至少有一段时间我是那样想的。

时光一去不回头。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撩人心弦与遥不可及。毕业之后,好些人包括琥珀便处于失联状态,这些年匆匆而过,压根儿就没再见过面。难得芳华有心,攒了这样一个局,对于这一次的聚会,对于有可能见到的琥珀,我的心头竟平添了一丝痒痒的期待。

这期间,芳华果真建了一个微信群,东拉西拽把同学们邀了个遍。几个爱说话的同学旧习难改,在群里你一句我一句遥相呼应,好不热闹,一下子有了当年同窗时活跃的气氛。我浏览着群里的成员,发现琥珀也在其中,内心便有股小小的激动。二话不说,对其发出请求,欲添加为好友。然而琥珀那边似乎是设置了什么,我一连加了几遍,几遍皆无法通过。我略显失落,不知琥珀是如何想的,本计划群里向她留句言,一想不几日即将碰面,还是见面再说吧。要加琥珀的念头只好搁置在一旁。

群里非常喧闹,久别盼重逢,同学们时不时冒出几句,一个人起头十个人跟腔,有时半夜三更还有人在闲聊。几天下来,信息不断,提示声音此起彼伏。我翻着看了看,除了没来由的怀旧和没底线的开玩笑,正经的事没有一件。琥珀终究异于常人,仍然同从前一样,一言不发静观其变,我想着琥珀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为避开烦恼,我只有更改成消息免打扰,图一个耳根清净。屏蔽了信息,排山倒海的工作立马把我淹没,我忙得一塌糊涂,甚至把芳华办事的正日子都给疏忽掉。那一天,我接连接起两三个关系要好男同学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来,现在到哪里了。把我问得直蒙圈。我问什么情况,他们说,芳华办事啊,你不来?我一拍脑袋,咋把这事给忘了,赶紧问在什么地方,具体地址?他们说,群里芳华发的有位置,你自己看。我这才停下手边的活计,匆忙往酒店赶去。

起身显迟,路上又堵,在酒店跟前找了找车位,到达酒店门口时已过正午。芳华和她男人还在左顾右盼迎接最后一拨客人。尽管阔别多年,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芳华,芳华烫了发波浪卷盖过肩头,穿着一件紧致的旗袍,光洁的小腿下露着黑亮的高跟鞋,脖子上,手腕处,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看得出来,芳华精心修饰了一番,与她少女时代的样子大相径庭,但终归抵不过岁月的磨蚀,富态的旗袍下裹不住身体的发福,满脸的脂粉掩不平眼角的鱼尾纹。芳华还夸张地在脸上布局,浓黑的眼影,火红的双唇,妖魔鬼怪的扮相,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今天的主角。反观她男人则简单多了,西装笔挺,笑容可掬,机械地散着烟,迎着客。我朝他俩走去,热情地打着招呼。芳华认出我,握着我的手直摇,说,你是远山,一点没变,你现在是全市有名的大记者,报纸上常见你名字呢!我出于禮貌,违心地奉承一句,你也是啊,一点没变,还是那样漂亮。芳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男人借机向我散烟,安排我进酒店入座。

酒店的宴客大厅,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密密麻麻十几桌人,有亲戚朋友,有同学同事,众人无遮无拦交流着,到处乱哄哄的。我穿行其间,先找见账房交了份子钱,想象中同学聚会的美妙场景没有出现,体验到的只不过常见的世俗烟火。男同学那一桌人瞧见我,喊我过去坐,我一看人数已满,站着不动四处观望,他们说,挤一挤嘛。我再看已然挤进去两人,再挤实在难以加塞,只好说,算了算了,哪里也一样。我在相邻一桌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这一桌女宾居多,大部分是生面孔,我晃了一眼,不敢多言,略显拘谨地坐着。我的右手边,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女性,上身穿着白色的半袖衫,脸上没像芳华似的乱搽乱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给人文文静静、干干净净的感觉。嘈杂的环境、浑浊的声浪,她坐在我的身旁,却能够不受其他事务的干扰,散发出一种优雅的宁静,这样的气息仿佛梦境里遇到过,可又说不清楚。我瞄了她一眼,她气定神闲,不像其他人在交头接耳或者是自顾自地低头玩手机,她就那么静静地端坐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心事,本想同她搭讪一下,想了想,终究忍住了。酒宴很快开始,花花绿绿的菜肴一盘接着一盘上,众人等不及,拿起筷子纷纷下手,一时之间吃相百种。我再次偷瞄右边的女人,她似乎不怎么饿,基本上没怎样动筷子,眼睛专注地盯着桌上的菜盘,倒好像是在鉴宝一般。我真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有种无法言说的陌生的熟悉感。

芳华同她男人挨桌敬酒。敬到邻桌男同学时,男同学们兴致高昂,嚷着非要芳华一个一个碰酒,芳华架不住热情,一杯接一杯喝了个双颊通红。芳华转到我们这桌,眼神便多少有点迷离。可芳华看到我和我身旁的女人,立马两眼放光,露出惊讶的神情,说,你俩这是商量好的吧,来来,共同举杯,走一个。我还在困惑之中,推辞说开车不喝酒,以茶代酒吧。芳华推了我一把,笑着说,喝什么都行,你陪好琥珀就成。

我的心咯噔一下,如同一枚石子跌落湖面,溅起阵阵水花。这是什么情况?我身侧的人竟然是琥珀,而我竟然没有认出她来。芳华离开后,我重新审视坐在一旁的琥珀,琥珀朝我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我怕她有仍未记起我的尴尬,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琥珀接在手中,低首扫了一眼,然后款款放入她背后的包里,这才扭头看我,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吧?琥珀的态度,琥珀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凝稳,使人琢磨不透她潜藏的台词与意蕴。这还是从前那个让人迷恋的女神吗?直觉告诉我,这就是琥珀,多少年了,她的行事风格一点也没变,我友好地报以一笑,说,我很好。想象中与琥珀见面的激越没有出现,过程索然无味,我几乎认不得她,及至相认,有的也只是理智的克制,生分的疏离,我像那个好龙的叶公一般,见到真正的龙反而畏缩不前。没话找话地反问一句,你呢,你也好吧。琥珀说,还行吧。她的话语明显有个闪烁的停顿,仿佛三个字之间阻隔着迢迢的山水,又或者藏匿着太多的故事。接下来,我和琥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僵硬,反衬得周遭的宾朋更为缭乱。宴会渐近尾声,客人陆续离场,琥珀与我说声再见,起身告别而去。那一时刻,我的心里有种隐隐的忧伤,看着琥珀的背影,看着她浅蓝色的牛仔裤,在她一双运动小白鞋的驱使下渐行渐远,一刹那觉得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我很有可能又一次与她处于长期的失联状态,就像我写过的那封去向不明的情书。

晚上的时候,芳华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今天心情怎么样?我隐约知晓她有所指,却故意打岔,说,你今天办的事挺红火啊,这么多人给你捧场。芳华呵呵而笑,说,人挺多,乱七八糟的,劝酒都把我劝蒙了,少睡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不等我接话,芳华话锋一转,又说,我见琥珀和你在一桌,跟你说实话,琥珀人家现在是单身,你要想追人家,还是大有机会的。我说,琥珀什么情况?芳华说,离了,和她男人离了,据说是她男人外面搞小三,被她察觉到,她这人你还不知道,心高气傲的,接受不了非要离。我说,原来是这样啊。芳华说,好多人劝她也不济事,琥珀挺有志气的,硬是不要她男人的财产,只要了孩子独自带,你不太了解,她结婚早,孩子比我家的大好几岁呢。我听了这些情况,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不免感慨,问道,她后来没再找一个?芳华说,琥珀这人有点怪,与一般人想法不太一样,可能向往纯真的爱情吧,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狗屁爱情,谁不是将就着过日子。我愣了一下,无言以对。芳华继续说,不过我看好你呀,你对琥珀有意思,琥珀对你也还行,说不定你们真有戏,你们男人嘛,不就是想把女人搞到床上,搞到床上琥珀不就是你的人了?我听着这些火辣辣的话,疑心芳华还在说醉话,只好说,你说的都是啥啊。芳华笑了,说,别装了,你若真有这心,我可以帮你,改天把她叫出来,约着一起吃个饭,然后趁机开个房,圆一下你们年轻时候的梦。芳华极力开导我,倒让我想起撺掇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王婆,我心里乱糟糟的,推说有事挂了芳华的电话。

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自从听闻琥珀的遭遇后,我满脑子都是琥珀的样子,真想替她分担一下生活的忧愁,和她共同扛起日子的艰辛。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我算哪根葱,我该拿哪一种身份靠近琥珀呢?同学?朋友?老熟人?仰慕者?抑或是芳华描述的那种赤裸裸的性伴侣。我左右为难,不敢多想,觉得往后余生能同琥珀很随便地聊聊家常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我忍不住又有几次在群里私加琥珀,无一例外俱以失败告终,我甚至都想借助芳华的力量,让她帮着说服琥珀加我,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就这样保留一份默默的牵挂,而不去刻意打扰琥珀自身设定的节奏。

芳华没再给我打电话,可能是她忙吧。我当然也不会给她打,我可不想让她牵着鼻子走。新鲜期一过,群里退潮般冷清下来,三三两两偶尔有人蹦出几句来,大部分时间,一整天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同学群空旷而寂寞,好似放学后的教室,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张张标着姓名的课桌。芳华提议的同学聚会,悄无声息的没了动静。

有一天,我竟意外接到琥珀的电话。照例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心不在焉接了一下。对方迟疑了几秒,才开口说话。一开口,我便被对方的声音勾摄住,天啊,居然是琥珀!虽说久不联系,可她的腔调仿佛深植我体内的密电码,一旦被连线,马上便会激活、破译、喧腾,释放出无数的可能。琥珀在电话里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小忙。我一扫近些天的落寞与颓废,强压住内心的喜悦,控制着加速的心跳,跟琥珀说,行啊,怎么不行,有事你尽管吩咐,你的事我肯定帮忙。琥珀一笑,说,哎呀,看你说的,其实这事对你来说挺容易的。我说,你说吧。琥珀说,是这样的,学校里最近搞了一个活动,校长让对外宣传一下,擴大招生渠道,你也知道的,我的水平胡乱做个美篇还行,勉强文句通顺,要想登报那岂不是赶鸭子上架,可死活拗不过校长,把这任务交给我,我快愁死了,想来想去想到了你。

我这才知道,琥珀在一所学校里当老师,便接着问了问她具体的情形,比如说是哪个学校,搞了个什么活动,计划在报纸上整出多大版面。琥珀电话里简单说了几句,又说,说不清,要不把我做的美篇发给你,你参考参考。挂断电话,我犯愁了,才想起根本加不上琥珀为好友的现实。正愣神间,微信里有人加我,我一看是琥珀,心中一阵窃喜,自己好多次努力换来的徒劳峰回路转一下子有了转机,当下同意琥珀的请求,顺便给她发过去一张笑脸的表情。琥珀传过来美篇,还说了一句谢谢你啊。我阅览着琥珀所做美篇的剪影,照片挺多,文字偏少,大概明白他们活动的状况,然后追问了一些活动的细枝末节。一篇通讯稿悄然成形于胸,按理说,这样的豆腐块对我来说小菜一碟,通常情况下我都懒得去写、懒得去发,但此时此刻我的心思是不一样的,我愿意为琥珀效劳,何况这种营生本是我最擅长的。

过了两日,我写的稿子顺利发表,我把那个版面拍了个照,发给琥珀。其实,这种小稿子很好弄,既然是帮琥珀,我自然帮到底,署名我署成她的名。琥珀很快有了回应,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受到她的亢奋,琥珀说,哎呀,太感谢你了,你写得太棒了,总算能给校长个交代,就是不该署我的名字,抢你之功,多不好意思,我要怎么样谢谢你呢?我有心逗琥珀一下,说,那怎么办,以身相许呗!谁料琥珀闻言陡然色变,一口怼了过来,你再这样胡说不理你了。果真几分钟琥珀没说话,我后悔不该如此鲁莽,想着如何再引一个话题扭转局面,化解危机。琥珀却先说起话,算了,一码归一码,知道你刚才开玩笑,不过,感激你的事一定办,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饭吧。我吸取教训,不敢轻薄,只好一本正经地回复,好的,好的。

中间这段时间,说好的一起吃饭,不是我有事便是她有事,始终未能践约。好在,人虽然没见面,微信上的交流却日益密集起来。我和琥珀聊得多了,聊得异常熟络起来,所谈内容无非两个方面。一是对过去同学时光的深切缅怀,许多犄角旮旯里的趣事被钩沉出来;再一个则是对眼下生活的深度关注,有不满、有控诉、有无奈、有抗争,或许还夹杂着几丝胸怀梦想“贼心”不死的坚持与希冀吧。

琥珀有个习惯,与我聊天时,写不上几行字便会发来语音通话,我其实更倾向视频通话,但我每次申请视频,琥珀总是拒绝,时间一长,我只得被动接受她的语音。后来我想,琥珀的这些特质与她当老师的职业必是大有关联。琥珀上课要写板书,下课要写教案,业余再让她书写,她肯定懒得去动手,不动手便动口,而动口又恰是她的强项,她有灵泛的思维,灵动的口才,还有一口听上去让人特别舒服的普通话,讲起来滔滔不绝。我大部分时候是插不进嘴的,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可我着迷似的就是喜欢听她说话。

琥珀与我谈得最多的是她学校里的事。听得出来,琥珀钟情于她的选择,那年中学毕业,她考取师范,师范里练就过硬的业务素养,再后来分配到一所初中带英语课,当起孩子王,成天同孩子们朝夕相处,从初一带到初三,三年一个轮回,不知不觉已是快七个轮回,送走了一茬孩子,又迎来另一茬孩子,她自己的孩子也是她带了三年带大的,看着孩子们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活泼健朗地成长,还有满意的成绩单,她便有种欣慰的满足感,别提有多喜爱这些孩子们。琥珀说,一开始上讲台她倒并不怎么紧张,只是缺乏经验,显得笨嘴笨舌,满肚子的想法总感觉吐不出来。为此,她横下心来,放低姿态,虔诚如小学生一般,向书本学,向老教师学,听优秀教师的公开课,揣摩他们的教学方法和语言特色,好学的种子悄悄生根发芽,绽放挺拔。多年摸爬滚打,琥珀功夫没有白费,她逐渐形成自己的教学风格,抽丝剥茧,深入浅出,又不乏风趣幽默,关键是孩子们爱听,上她的课个个精神抖擞,注意力集中,提问环节争着抢着回答问题。她成了全校的教学能手,她的公开课备受瞩目,同行们会自发前来旁听,讲到精彩处,少不了串串掌声。当然,还混杂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有赞许的,有羡慕的,免不了也有嫉妒的。鞭长总落快牛身,琥珀同样说起她的苦恼,因为觉得她能干,抑或是比较好说话,校领导把什么非教学性的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往她身上推,今天弄个演讲稿,明天搞个解说词,整得她精疲力竭,团团乱转。更有甚者,这个学期,她担任着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由于另一年级的代课老师病休,学校师资力量短缺,教导主任做她的工作,非要让她兼着代两个年级两个班,她一时心软竟答应下来,备课授课批作业,工作量成倍成倍增。我能感受出琥珀话语间几许的抱怨,可抱怨归抱怨,她心底总是认准一个道理,只有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她才是快乐的,她愿意将自己的所学向同学们倾囊相授,就是累点苦点她也甘愿。

琥珀除了讲课,其余时间常是郁郁寡欢,不大与人来往,好像旁的事并不能提起她的兴趣。造成她不开心的原因,我想大概是她的家庭吧。琥珀不说,我明明心里知道,却又哪里敢问。有一天下午,我同琥珀聊天,随口问了一句,晚上吃什么?琥珀说,一个人,将就吃点就行,不吃也无所谓,早就习惯了。我借势问,要不晚上请你吃饭吧,如何?琥珀说,没胃口,算了吧,改天我请你吧,你这老帮我忙,我还没啥表示呢。琥珀又说,这么久了,你对我的事一定满腹疑问吧,从别人嘴巴里听八卦,不如我讲给你。我说,喔,是。琥珀开始她的讲述,在她的叙述里,她的前夫被称作那个人。我原以为,提到那个人,琥珀会异常动容,或者谩骂,或者啼哭,可琥珀表现出来的竟是格外平静,洗尽铅华,喧嚣落幕,好像那个人是与她从无瓜葛的另一个人。琥珀说,那个人其实原来有恋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他们没有走到一块儿,之后我经人介绍认识了那个人,怎么说呢,与他结合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可我也知道,他的心总是在外面飘着,他曾让我看过他与他恋人的合影,照片里他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得那么甜,遗憾的是,与那个人一起生活好多年,他却从未与我这样倾心地笑过。琥珀顿了顿,接着说,事到如今,我也从未恨过那个人,毕竟,人和人之间相处,是讲缘分的,缘分尽了,再强求还有什么意思,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倒真心希望他后半程人生过得好。我问琥珀,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和他初恋重新开始了?琥珀笑了笑,说,你这啥狗血剧情,要真如此,我举杯祝福他们俩,郎情妾意的,你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初恋早就远嫁,北京还是天津不太清楚,至于他俩后来联系没联系更不清楚。那个人又找的女人,姿色平平,才学平平,我真想不通他图了个啥,慢慢地想通了,他在我这里可能是没那种感觉吧,他需要一种被人崇敬被人仰视的感觉,我给不了他,恰好那女人小鸟依人的能满足他吧。琥珀问我懂不懂这种感觉?我说你要这样讲多少明白一点。琥珀说,我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我不记恨那个人,但我也不会原谅他,让孩子在这段关系中受到伤害,我永远都不原谅他。

琥珀说起她的孩子,言辞间马上多了几分纠结的颤音,传递着复杂的情愫。我猜想,这里面既有对孩子的喜爱、期待,也隐含有某种不确定的愧疚与担忧。琥珀说,孩子一直以来便是她的骄傲,听话,知道学习,成绩比较稳定,唯一的波动期是他们闹离婚的前后,也正因为是这样,更加坚定了她离婚的决心,手起刀落快刀挥斩,她可不想让孩子长久地生活在要离不离、吵吵闹闹的阴影里。离婚后她一个人带孩子,经济上难免拮据,条件比以前差了许多,她常常觉得亏欠孩子,她希望孩子将来做个有责任心、有进取心、懂得感恩的人,日子可以过得平常,但绝不能平庸。我问琥珀,孩子现在学习怎么样?琥珀轻轻一笑,风轻云淡吹开她心头的雾霭,说,现在好多了,步入正轨,我并不指望孩子以后大富大贵的,只要能守住本心,正常发挥,考个大学,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顾得住自己就行。实话说,我可不指靠孩子给我养老,咱好歹也有一份退休金呢,是不是?

说到这里,琥珀的语调有所放缓,我仿佛能看到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是啊,心爱的孩子若有一个似锦的前程,何尝不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

我与琥珀一日不聊,如隔三秋。聊得越熟越想聊,每天都盼着与她说上一会儿话,听听她的声音,感知她的心情。若有一天没有她的讯息心里便会失魂落魄空荡荡的,这种奇妙的状态难以言说,说是恋爱的滋味吧也好像不是,说不是恋爱吧好像也有点滋味。有一个周五下午,临近下班,外面淅淅沥沥落着雨,我百无聊赖坐在办公室等下班,想着同琥珀说几句话却又没想好说什么。这时候,琥珀倒先发过来语音请求,我慌忙按下接听键。琥珀说,在单位吗?有空没?我有事正好在你们报社附近,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一起吃饭,我请你,了结下这一桩心事。我一听,心“突突”地乱跳起来,赶紧问琥珀在什么地方,又说,你真能见外,来报社了,还能让你破费,我来请你吧。

按照琥珀说的位置,我一溜小跑赶了过去。琥珀正在行政大楼一层的过道里避雨,琥珀的手里并没有雨具,眼瞅着楼外的雨势发愣。我拎着一把雨伞,跑跟前对琥珀说,怎么样,要不咱打一辆车吧。琥珀说,不必了吧,来你们这里,你熟悉,就近找个地方吧。我于是撑开伞,护在琥珀头顶往雨中走,琥珀像一块通灵的磁石,探身一钻,吸附在我的伞下,我们俩并肩走着。雨下得并不大,细碎的雨滴敲打在斜长的伞面上,雨水汇集成线,沿着斜长的伞面又纷纷坠落,营造出潮湿而氤氲的气氛。我撑着伞,把伞朝琥珀方向尽量靠了靠,增大她的覆蓋面,以减少她的淋雨率。琥珀似乎觉察出我的用意,身子下意识往我这边移了移。我们在雨中徐徐穿行,两个身体时不时地摩擦、碰撞,我们共处一面伞下,恍惚间我和琥珀变成一对相识多年的恋人,身形交错,就这么一路冒雨前行。我担心琥珀被伞檐落下的雨珠打湿,换了一只手撑伞,这一只手顺势搭在琥珀的肩头,搂着她让她挨我再近一点,给她足够的温暖和保护。好在,琥珀顺从地让我搭着肩,没有拒绝。

转过一条街,我想起有一家才开的西餐厅,问琥珀要不要去尝尝。琥珀说,听你的。一进西餐厅,暧昧的气息弥散开来,异域的装饰格调,幽暗的灯光色彩,音乐背景放着一段不知名的钢琴曲。我和琥珀被年轻的侍者领到一处角落,落座后征求琥珀意见,我点了牛排、意面、蔬菜沙拉、海鲜汤,还要了一瓶红酒。侍者把红酒打开,倒入醒酒器醒酒的间隙,我与琥珀聊起了天。我说,人生易老,青春不再,还来不及感慨,你我都已步入中年,同学时候的许多美好往事就跟发生在昨天似的,可回头一看,分明早已走远,真是想不到,你我还能见面,有缘在这里一块儿吃饭。琥珀说,缘分真挺神奇的,佛家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你我能在此吃饭,那指不定前世有什么牵扯不清的过节吧。我说,前世的事真不好说,很有可能咱俩是情人关系,或者是仇人,也未可知。琥珀说,看你想那么复杂干啥,一个是地主,一个是长工,一个是收租的,一个是欠债的。说完,琥珀大笑起来。侍者端来煎好的牛排,我先给琥珀的高脚杯倒入红酒,再给我自己的杯添上,然后举杯对琥珀说,来,碰一个,小地主。两只玻璃杯清脆地相撞,殷红的液体在酒杯里激荡。琥珀抿了一口,对我说,哼,你才是地主,地主老财!我有很多话想对琥珀讲,编排了若干个引子,临到张口却说成,你还记得那首《小芳》吗?这些年每每想起不能忘怀,想起《小芳》总会顺带想起你,若有机会我愿意亲口向你唱一遍《小芳》。琥珀愣了几秒钟,复又大笑起来,说,你这说的是不是真的啊,还以为你当年唱《小芳》是唱给芳华听呢。我一时失语,不知该怎样表达。琥珀见我的窘态,收敛笑意,一时也沉默下来。我们俩默不作声,彼此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良久,我提议,要不再碰一下。这才举起酒杯,掩饰心里的杂乱无章。

一杯接一杯,我与琥珀喝得有些意味朦胧,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瓶红酒悄然见底,我的头脑竟昏沉沉的。酒足意饱,离开西餐厅,外面的雨适时停下来,我心里萌发出一种龌龊的念头,想把琥珀挽留,开口道,要不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儿。我抬头看琥珀,琥珀因为喝了酒双颊绯红,眼神飘忽,更有几分妖娆的魅力,但她却十分清醒,婉拒了我,说,我打辆车先回去啊,今天见你主要是想送你一件礼物,你路上别打开,回家再看吧。说着,琥珀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礼品盒递给我。我接在手中,还想再说什么又无从开口,目送琥珀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渐行渐远,消失在我的视线。

回到家,我打开礼品盒,没想到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一枚琥珀,晶莹透亮的油脂泛着橙黄色的光芒,里面包裹着一只纹路清晰的小昆虫呼之欲出。我竟有些心动,放在手心把玩,这小玩意儿的气质太符合琥珀本人,她送我一枚琥珀究竟想透露什么?外表的坚贞,内心的澄澈,还是渴望重生的涅槃,好了,懒得去细想,醉意上头,还是先睡一觉吧。

次日,我从昏睡中醒来,发现那个琥珀还在枕边,心里顿生一股暖意,想要同琥珀说上几句致谢的话。我发了一条微信,不料提示说有一条消息未发送,页面上还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显示我已不是琥珀的好友,需要发送朋友验证。这是什么状况,我脑子有点蒙,前几天还相谈甚欢,怎么说变就变?把我删掉,是不是误删?我没怎么当回事,起床洗漱,暗自发呆。隔了好长时间,我不死心,又发一条信息,结果仍是一个夺目的红感叹号。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琥珀的交往戛然而止,还没有开始已是结束。昨晚分手前,我曾提过一个非分的要求,说是想抱一抱琥珀。琥珀想了想,主动张开双臂,说,老同学一场,这点革命友谊还是有的。琥珀礼节性地抱了一下我。我附在琥珀耳边说,真想和你在一起。琥珀说,你想多了,也可能是我对你的态度让你有了错觉,我并没有这想法,我只想简单生活,把孩子培养好。琥珀说时,用力推开了我。

我承认,当时我一点也没难受,觉得有什么事都可以和琥珀慢慢谈。但现在我的心却很乱,如同麻醉药效一过刀口的隐痛,那种痛感在体内一点一滴苏醒、蔓延、噬咬,搅得我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我真害怕在茫茫人海中又一次失联琥珀,我拿起手机一次一次发信息,一次一次申请加好友,可一次一次均落了空。我终于明白,琥珀是铁了心地远拒我,我甚至想着给她打个电话,可打电话又说什么呢?

就这样,我与琥珀没了往来,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或者更长。

忽然有一天,芳华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芳华笑着说,远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琥珀的孩子高考金榜题名,我让她请客,她低调着不肯,好说歹说才说通,其实也没几个人,要不你也来吧,一起贺一贺,高兴高兴。

我想起琥珀送给我的那一只琥珀,玲珑俊俏,冰心如玉,怎么看都很养眼,愣神之间竟忘了如何回复芳华才好。

作者简介

杜茂昌,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文艺报》《阳光》《山西文学》《都市》《海燕》《胶东文学》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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