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
刘汀有一个诨名“村长”,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我认识他很多年,也没有求证过。也许跟他的个性有关,他是一个厚朴之人;当然更可能是因为他确实有着村长般的恋地情结,这一点在读过他的《老家》和《布克村信札》之后,多少会获得一点感觉。但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村长这个形象背后那种扎根在现代大地中的生命力。他操持过现代文学的各种文体,从诗歌到小说,从散文到评论,甚至还干过编剧,每一种他似乎都能得心应手,并且产量颇丰。这也确证了他有着不受拘束的旺盛精力,并不能为他憨厚的外表所遮掩——事实上大学时候他也颇有长发青年的摇滚范儿。
《野火烧不尽》充分地显示出了这种生命力:它的情节涵盖了上海孩童的迁徙,草原牧民的生活,海外的留学与婚姻,国内的商战与角逐,时间绵延了从1960年到当下半个世纪有余的历史变迁,地域则横跨内蒙古乌拉盖草原到北京和芝加哥的空间转换,叙述者达来的声音之外,还穿插了父亲拉西和母亲萨日朗的回忆。如此驳杂的题材与内容,被他强有力地统摄在一起,生生让中篇小说具有了长篇小说的气象与格局。如果让我给这篇小说进行一个精练的线索,那就是起于死,终于生,归于爱。
小说起笔于对于一场火的回忆,母亲萨日朗在种植园的自焚,一方面是为了了结自身长期病痛所带来的苦楚和对家人的拖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终结儿子达来种植“大麻”的罪愆,因而也是一种救赎。火是燃烧,是变化、毁灭与生成,小说用闲笔提到小行星撞地球之后,万物焚毁,而后又涅槃重生。火摧毁了潮湿、浑浊、杂乱、滞重,带来光明、清爽、洁净和轻盈,它打破了混沌,终结了含混,开启了新的可能性。在这里,火成为一种同时包含着死与生的象征,它是流变中的统一,将对立因素统一在一起的则是如同烈焰一样灼热的爱。“爱是死亡才能提炼出来的东西,就像火烧过之后留下的温热的灰”。
这种赫拉克利特式的观念,让《野火烧不尽》具有了哲性氣质,就像加斯东·巴什拉在《火的精神分析》中写道的:“爱、死和火凝为一体。瞬间在火焰中心,以它的牺牲为我们提供了永恒的榜样。完全的、不留痕迹的死亡是一种保证,我们整个地奔向另一个世界。丧失一切以赢得一切。火的教诲十分清楚:‘当你或是巧取或是豪夺,或是通过爱得到一切之后,你应当放弃一切,并且自取消亡。”只是在小说中,达来通过艾丽的爱得到的一切,本来应该由他来承受消亡,却由母亲的牺牲替代了。刘汀并没有奔向某种决绝的毁灭,而是留下了绵延的生命痕迹,这里显示出了他在哲性气质里的现实主义。
如果我们不将现实主义做教条化的理解,那么刘汀一向是现实主义的,尽管他在技巧上不乏先锋小说的影响——力图从芜杂的历史与生活中萃取出某个理念的用心,毫无疑问充满了现实主义的顽强。这突出地体现在《野火烧不尽》的结构之中,无论是萨日朗和拉西的回忆,还是达来对艾丽的回忆,都试图聚合在达来的整个记忆当中,套用“叙事圈套”之说,这是一个“记忆圈套”。由于小说高度凝练与汇聚的情节,牵涉众多人物所可以关联的观念无法进行高概念的归纳,那么记忆这种主观性的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如果我们注意到整个小说都笼罩在达来的第一人称叙述之中,对这一点就会有更清晰的认知。
阿甘本注意到,在梵文之中,表示记忆的词,同时也指爱。“你爱某个人是因为你记得他/她,反之亦然,你记得某个人是因为你爱他/她。我们通过铭记来爱,我们也通过爱来铭记,最终,我们爱上了记忆——也就是爱本身——并记住了爱——也就是记忆本身。所以,爱意味着忘不了,意味着心头抹不掉一张面孔、一个姿势、一道光芒。但爱也意味着,我们其实再也拥有不了一段它的记忆,因为爱超越了记忆,不可追忆地、即刻地到场。”
这种爱与记忆的一体让看似纷繁的事物变得明晰起来。萨日朗和拉西的回忆是1959年到1961年间上海三千孤儿入内蒙古的往事,这个题材已经得到详尽的书写,从电视剧《国家孩子》《静静的艾敏河》到电影《海的尽头是草原》,从马利的报告文学《三千孤儿和草原母亲》到郭雪波的长篇小说《摇篮旁的额吉》,似乎已经难以翻新出奇,但刘汀采取了举重若轻的方式,让这一历史事件具有了鲜明的内核。芝加哥中国城的记忆同样将海外生涯化繁为简地纳入爱之中,而从天通苑开始的大尾羊涮锅生意则源于爱的遗产——一方面来自幼时对大尾羊的怜爱情感,另一方面来自艾丽的意外死亡所获得的启动资金,它们都是通过死亡赋予了达来此后的“生”意。
我们当然可以就芝加哥的车祸骗保和大尾羊连锁店的做大,作社会学意义上的分析,里面充满了人性的复杂、生态的危机、资本的扩展、时代的转型等诸如此类的议题。但它们只是小说所衍生出来的附加值,我想说的是,所有这一切由爱与死所生发出来的人、事、物和行为,就如同那原初的大火所赋予草原的生机,蓬蓬勃勃生长起来如同植物,它们可能是滋养牛羊的牧草,也可能是毒害人类的罂粟,在那种细大不捐中显示出天地的不仁与无私。
于此,我们也才能理解为什么小说的结尾,狱中的达来看到堂妹寄来的照片上,“曾经的种植园,重新变成了一片草场,和无边无际的乌拉盖草原连接在一起,仿佛从未被垦殖过,从未被焚烧过。从小山头远望过去,天苍苍,野茫茫,你根本不会知道哪片草下发生过什么故事,这些谁也阻挡不了的生长的力量,会把一切都变成泥土的一部分,花草的一部分。”而那些花草中也藏着一株“大麻”的幼苗。这个时候,他接受了一切:“我是乌拉盖草原的孩子,我是它的一棵草,不论我好还是坏,乌拉盖都会给我一寸生长之地。”草原孕育生,也蕴藏着死,繁衍着牛羊,也生长着毒草,给善良的人以栖息之地,也给邪恶的人以藏身之所,凡生命尽予收容。那场爱与记忆的火,通向生命力与生命意志,是真正意义上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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