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一日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知了热得在柳树上不断发出尖叫,黄狗热得在树阴下不停地吐舌头。也有人说,雄知了的鸣叫是为了求偶,天气越热,它们求偶的热情越是高涨,叫声愈发嘹亮。而狗吐着红红的长舌头老在地上卧着哈哧哈哧喘气呢,是因为它身上没有汗毛孔,热量散不出去。它的舌头是它唯一的散热器,它是通过抖动舌头流口水散热降温。在炽热阳光的直接照耀下,连一向不怎么怕热的柳树叶子似乎都有些打蔫、泛白。
就在这个时候,冯淮海头戴白色头盔,骑着一辆红色的电动摩托车,到塌陷湖的湖边来了。湖边没有可以形成阴凉的树木,只有一些野生的灌木和杂草。冯淮海把摩托车停放在一片杂草地里。草地里开着一些细碎的小花儿,那些花儿有黄色、红色,也有白色、紫色等,色彩说不上斑斓,但也有着在阳光下点点反光的效果。草叢中还生活着一些不起眼的小蚂蚱,在没受到惊动的时候,它们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踪影。当冯淮海推着摩托车往草地里走时,它们像是受到了惊扰,才纷纷跳开,或飞起来。绿色的蚂蚱飞起来时,才露出里面嫩红的内翅,艳丽得像会飞的花朵一样。
冯淮海此行的目的,是要下到湖水里打捞一样东西。时间还早,他没有急着下水,先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湖边的浅水处,生有一些芦苇和香蒲。芦苇还没有长穗,香蒲上已长出了肉肠样的蒲棒。冯淮海听见一只苇鹰叫了几声,接着就看见一只苇鹰从芦苇丛中展翅飞出,飞到别处去了。他知道,苇鹰一定是在芦苇的秆子上搭了窝,要在窝里下蛋,孵小苇鹰。苇鹰发现岸边有人来,可能是担心来人看见它的窝,先用鸣叫表示抗议,再就是飞到别处,以把人的视线引开。冯淮海觉得苇鹰太小气了,他有自己重要的事情,才不关心苇鹰孵不孵蛋呢!在芦苇和香蒲之间的水面上,有一群几十条鲫鱼浮在水面晒鳞。它们不怎么游动,像是在水里集体午睡,青色的脊背把那片水面都变成了青色。那群鱼不知怎么看到了冯淮海立在水边的身影,它们一哄而散,很快潜到水的深处去了。冯淮海看不到鱼了,却在鲫鱼潜行的方向看到了一些荷叶和荷花。碧绿的荷叶天生都是圆的,有的铺展在水面,有的亭亭举起。荷叶之间,这里那里开着一捧捧荷花。荷花的颜色,一律是红的,在碧叶的衬托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每朵荷花都像是一盏明亮的荷花灯。冯淮海不知道,这些荷花是人种的,还是野生的。岸上的灌木和野草是野生的,水边的芦苇和香蒲是野生的,苇鹰和鲫鱼是野生的,冯淮海更倾向于相信,这些荷花也是野生的。因为只有野生的东西,个性才更强,生命力才更旺盛。
冯淮海把头盔摘下来了,以头盔当眼罩子,向塌陷湖的湖心眺望。这里原是淮北大平原上的一片村庄,村庄有张庄、王村、李楼、赵寨、刘桥等。恐怕有八九十来个吧。因村庄底下压着煤,国家的煤矿要把煤采出来,就出资在靠近城镇的地方盖了新房,动员各村的村民搬到新房里住去了。煤层埋藏在七百多米深的地下,煤层叠加的厚度加起来有两三米厚。煤层上面矸一重,石一重; 泥一重,沙一重; 水一重,土一重,如藏宝一样重重包裹。那些不避艰险的矿工钻进地心,把“宝”挖走了,把煤掏空了。失去支撑的重重包裹,一重一重往下脱落。脱落波及地面,村庄的废墟和土地沉下去,地下水慢慢地浸上来,就形成这么一大片湖泊。这个湖是新生的湖,还没人为它命名。本地人知道它的来历,就叫它塌陷湖。湖面白茫茫的,似乎与天空连到了一起。没有风,湖水一点波纹都不起,平静得跟镜面一样。这样的湖水,在夜晚可以映进月亮,可以看到月亮像沉入水底的银盘。按说这样的湖水在白天也可以映进太阳,可冯淮海在湖里没有看到具体的太阳,只看到了满湖的阳光。既然满湖都是阳光,跟满湖都是太阳差不多。
冯淮海又看了看四周和天空,像是给他打捞东西的地方确定一个大概的方位,才开始脱衣服下水。湖边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脱得一丝不挂下水也可以。但他想了一下,身上还是保留了一条裤衩。他要去的地方,是他原来所在的村庄冯营。冯营是他祖祖辈辈所生活的家乡,也是他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乐园。冯营虽说被塌陷湖吞没了,成了水底的村庄,但那毕竟是留在他心底的故乡。一个人回故乡,倘若一点衣服都不穿,那像什么样子。
湖边的水比较浅,他拨开芦苇和香蒲,踩着淤泥往水里走,越走水越深。湖水的表面一层,被阳光晒得有些热乎乎的,但下面的水还是凉飕飕的。比如淹到他胸口的水是热的,下面肚皮那里的水就是凉的,热和凉截然分明。他挥动双臂,把表面的那层热水搅了一下,意思是想把热水和凉水掺和一下。他一搅和,水面就出现了波纹,每道波纹上的阳光都往他眼睛上折射。他还未及感受一下热水和凉水掺和得如何,阳光已射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只好放弃搅水。他大约往深处走了十多米,脚就够不到底了,先是脚板触不到底,后来连脚尖都探不到底了。这没什么,水都是越往里越深,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身子借浮力轻轻往上一漂,双手往前扒,双脚往后蹬,开始凫水。在冯营村尚未被水淹没的时候,村子的西南角有一个面积不算小的水塘,到了夏季,每天一吃过午饭,他都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水塘里玩水。他们玩水是野路子,不是“狗刨”,就是“打砰砰”,谈不上是游泳,只能算是凫水。虽然没受过正规训练,但冯淮海对自己的凫水能力充满自信,凫两三千米不成问题。
冯淮海准备打捞什么呢?他要打捞一只石头碓窑子。石头碓窑子一般分两种,大号和小号。大号的碓窑子用来舂粮食,小号的碓窑子用来砸蒜、砸辣椒、砸香椿等。冯淮海要打捞的是一只大号的石头碓窑子。
拆房子搬家时,他们家的砖瓦、梁檩都卖掉了,家具都搬到新家去了。祖上传下来的一些老物件,不管有用的,还是没用的,他们也装车拉到新房子里去了。经过“文化大革命”时的“破四旧”,他家的中堂字画、木雕祖楼子、香炉子、灯台等,差不多都被破掉了,剩下的有年头的东西,无非是一张大床、一张三屉桌、两把木椅、一只板箱、一杆镶着十六两一斤的铜戥子大秤等。这些东西现在都在新房子里放着,有的还在使用,有的永远都用不着了。唯一没搬走的老东西,就是那只石头碓窑子。搬家的事一切由冯淮海负责,在取舍时,他看到碓窑子了。那只碓窑子在大门外面的一棵弯枣树下放着,他围绕着碓窑子转了三圈,看了三圈,最后还是决定把碓窑子舍弃掉。抛弃碓窑子的原因有三。一是用石头凿成的碓窑子太沉了,很难往汽车上抬。二是碓窑子太老了,恐怕用了上百年都不止,碓窑子中间的窑子深得都快要穿了底。三是现在用不着碓窑子了,碓窑子成了真正的废物,放到哪里都是一个累赘。所以冯淮海用电锯把弯枣树伐掉了,拉走了,只把碓窑子留下了。
在水里凫了一会儿,冯淮海估计自己已经凫到冯营所在的地方,并估计了一下自家的院子和碓窑子所在的大概方位,就开始潜水下沉,用脚探底。湖水两人多深的样子,他的双脚很快就探到了底。湖底软软的,脚下都是淤泥,好像一点儿硬的东西都没有。他双脚蹬泥,利用反作用力和水的浮力,将头和口鼻一下子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呼吸,再次潜入水中。在搜索碓窑子的过程中,他不是闭着眼用双手瞎摸,要是瞎摸的话,不知道要摸多长时间,摸多大面积,才能摸到碓窑子。他采取的办法,是在水中睁开眼睛寻找。小时候在水塘里玩水时,他多次在水中睁过眼,在水底看见过石子、蚌壳、水草,还看见过游动的小鱼。在他的想象里,立起来的石头碓窑子有半人多高,在水底的存在应该比较突出,他一看就能看到。他的打算是,找到碓窑子后,就借助水的浮力,一点一点把碓窑子往岸边移动。等移到岸边,就把碓窑子放倒,然后像推石磙一样,顺着岸边的斜坡,把碓窑子推到岸上去。然而他潜入水底两次,瞪大眼睛左看右看,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只能看到水底黑色的淤泥,别的什么都没发现。因人的眼珠子上没有保护层,不宜和水直接接触,接触的时间长了,眼珠子就会发涩、模糊。加之冯淮海的双手和双脚在水里乱扒乱蹬,难免碰到水底的淤泥。淤泥的泛起,不但使水底的能见度更低,他还担心淤泥的泥浆会沾到眼珠子上,使眼睛的视力受到伤害。于是他赶紧闭上眼睛,结束了当天的打捞,从水中冒出头来。
炽白的阳光仍照着湖面,无风无浪无飞鸟,湖面一片静寂。冯淮海现在也是一名矿工,他听矿上的技术员说过,在亿万年前,这里就是一片湖泊。是湖泊里慢慢滋生出了水藻,又滋生出了动物。后来湖泊的水退下去了,变成了一片陆地。陆地上长起了茂密的森林,森林也成了各种动物的王国。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因地壳发生天翻地覆的运动,森林和动物统统被埋进地下,这里再次变成了湖泊。湖泊渐渐退隐,这里又变成陆地,新生的陆地上就有了人类。有了人类的活动,就意味着有了男女,有了爱情,有了生息不断地繁衍。同时也有了战争、杀戮、饥荒等。反正自从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字、文明,故事就多了起来。以前的湖泊,都是在自然的作用下形成的。现在的湖泊,是人工所为。当上矿工之后,冯淮海就曾在冯营村原来所在地方的地底下挖过煤,应该说他亲自参与了陆地变湖泊的过程。
冯淮海刚从水中冒出来时,像是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看看太阳,太阳似乎也帮不上他的忙。他认为太阳应该在西边,可感觉太阳却跑到了東边。他转着头乱找,却找不到他刚才下水的地方,也看不到他放在岸边的摩托车。他的摩托车是红色,在绿色的草地上应该很显眼,怎么看不到了呢,难道被人偷走了不成?乱找的同时,他觉得湖面变得广大,广大得无边无际,仿佛天底下没有了别的东西,只剩下这一座塌陷湖。他突然恐惧起来,想到每个水底的村庄都有不少鬼魂,是不是有的鬼魂蒙上了他的眼,拖住了他的腿,要把他淹死在水中啊!要是他淹死在水中,并沉在湖底,时间长了,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块煤呢?他要是变成一块煤的话,后世的人会不会把他挖出来烧掉呢?别人烧他的时候,他的魂是不是还在煤里呢?他会不会觉得疼呢?恐惧攫住了他,他的双腿几乎有些抽筋。不行,这可不行。这时他的意志对他说,你不能死,你上有老母亲,下有一双儿女,中间还有相濡以沫的妻子,你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呢!你还要打捞碓窑子,今天连碓窑子的一丁点儿影子都没看到。你要是不在了,谁替你打捞碓窑子呢!为了克服恐惧,他以仰泳的姿势,漂在水面休息一会儿。水天悠悠,冯淮海把心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再找,终于在岸边看到了放在那里的红色摩托车。打捞碓窑子找不到坐标,往岸边游时总算有了目标,摩托车就是灯塔一样的目标。
回到家中,冯淮海没有对母亲说他下班后去了塌陷湖,更没有说他下湖寻找碓窑子去了。他的打算是,等找碓窑子找得有了眉目,他再告诉母亲,好让母亲高兴一下。他轻易不敢对母亲提起塌陷湖,一不小心说到塌陷湖,或说到冯营,母亲的样子就有些难受,好像永远失去了家园一样。当初矿上派人动员他们家搬家时,母亲坚决不同意,说老冯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根扎在这里,苗发在这里,怎么能说搬走就搬走呢!矿上的人联合当地政府的人,到各家各户反复动员,不断提高优惠条件,眼看不少人家都答应搬迁了,母亲还是不答应。有人对母亲讲了不搬迁的可怕后果,说就算个别人家不搬走,矿上照样会把这块地底下的煤开采出来,等地下的煤一采空,地面就会房倒屋塌,鸡飞蛋打。地下的水也会涌出来,把这里变成一片汪洋。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母亲仍不松口,母亲说,那不是天塌地陷了嘛,那不是活人遭到报应了嘛!母亲还是说,反正她哪儿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里。后来人家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分头做他和妻子的工作,承诺让他到矿上当正式工,让他妻子到矿上当合同工,两口子都可以挣工资。孩子工作的事是大事,这样一来,母亲就不好再死扛。母亲到过世的父亲坟前哭了一回,又哭了一回,才收拾起家里的盆盆罐罐,从冯营故土迁到这个叫新村的地方。
搬家之前,他们家在冯营住的是四间平房,搬到几里外的新村后,他们家住进了连体的两层楼。一楼有客厅、厨房、卫生间,二楼有三个卧室,还有孩子写作业的房间。在一楼南窗下的一块空地方,被母亲开成了一个小菜园。菜园里种了黄瓜、茄子、辣椒、豆角等,随吃随摘,一夏天都吃不完。全家人都不能不承认,这里的居住条件和生活条件比住在冯营时好多了,不说好到了天上,至少也好到了楼上。一家人过年说闲话时,说到原来埋在他们家房子底下被称为乌金的那些煤,是老天爷送给他们家的宝贝。国家需要,他们就把宝贝献了出来。国家没有亏待他们,把宝贝换成钱,给他们建了这么宽敞明亮的房子。平日里,冯淮海和妻子去矿上上班,两个孩子去学校上学,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里。这天冯淮海回到家,见母亲正仰靠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瞌睡。对面的电视机开着,电视里面的人还在说话,人影儿还在晃动,母亲却闭上了眼睛。母亲常常是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听着电视坐在沙发上睡觉。沙发是可以并排坐三个人的长沙发,冯淮海曾对母亲说过,母亲可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睡觉。可是,不管家里有没有人,母亲从来不往沙发上躺,她说出的理由只有三个字——不好看。冯淮海一进家,母亲就醒了过来,看着他说:你今天回来得有点儿晚哪。
冯淮海说:下班后,我和几个工友打了一会儿牌,争上游。
来钱吗?
不来,赚钱的游戏我从来不参加。
不来钱就好,一来钱人情就薄欠了。好了,上楼睡觉去吧。
馮淮海没有马上去楼上睡觉,他在沙发上坐下了,要陪母亲坐一会儿。他有一个姐姐,姐姐一家都到南方的一个城里去了,现在守在母亲身边的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母亲把他的胳膊看了看,问他是不是到塌陷湖里凫水去了?
冯淮海不敢提到塌陷湖,母亲还是提到了。母亲问他是不是到塌陷湖里凫水去了,他想瞒恐怕瞒不过去。他想起,他小时候一到水塘里凫水,总会被母亲发现,因为胳膊在水里一泡,太阳一晒,就会发黑,发黑的胳膊用指尖一划就是一道白印。母亲现在不会在他胳膊上划白印了,但母亲的目光还是厉害的,把他的黑胳膊一看,跟划了一道白印差不多。他说,他想试试湖里的水有多深,就下去蹚了一下。
有多深呢?
我估计有两人多深。
母亲像是也估计了一下,说:要是咱家的房子还在的话,两人多深的水,恐怕都淹过咱家的房檐子了。
冯淮海说:咱们搬到这里就不怕了,要是发大水的话,水淹到一楼,咱们就到二楼上去。说着仰脸往楼上看了一下。
母亲说:你说怪不怪,咱家搬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我连一次都没做过在新房子里的梦,一做梦还是在冯营,还是住在老房子里,还是你爹活着的时候。梦是咋回事呢?难道人的梦都是念旧不念新吗?
梦都是虚的,梦一醒啥都没了,不要相信什么梦。
我也知道梦做多了不好,人老了就是梦多,我也没办法管住自己。我只要一做梦,都是往后走,一次都不往前走,真烦人!就在你刚才进家的时候,我还在做梦呢,我又梦见了咱家的那棵弯枣树,又梦见了放在树下的碓窑子。我梦见回到了1960年,食堂断粮了,停火了,生产队里给每家分了一把棉籽儿。我把棉籽儿放在碓窑子里用碓头砸,准备把棉籽儿砸碎,打成棉籽儿糊涂,或者捏成棉丸子。可是呢,棉籽儿在碓窑子里一会儿变成榆树皮,一会儿变成红薯秧子,一会儿又变成了水车上的胶皮碗子,我使劲儿砸呀砸呀,急得都快哭了,老也砸不碎。你回来得正好,你一回来我就醒了,就不用再砸棉籽儿了。
看看,又来了,母亲又在拿碓窑子说事。石头不烂,碓窑子不烂,这件事就不会烂,母亲可能会一直把事说下去。他不记得母亲对他说过多少次了,说碓窑子是他的曾祖父买的,曾祖父传给他祖父,他祖父传给他父亲,他父亲又传给他,到他这一代,碓窑子已经传到了第四代。过去居家过日子,家家都离不开碓窑子,碓窑子差不多跟锅灶和水缸一样重要。比如说,农村地里种谷子,人们不能直接吃谷子,须把谷子变成小米才能吃。怎么把谷子变成小米呢,把晒干的谷子放进碓窑子里舂,把谷子包着的糠皮舂下来,再用簸箕把糠皮簸去,就变成了金黄的小米。用小米蒸干饭,或熬稀饭都可以。再比如说,要把红薯片子磨成面,才能打红薯面稀饭,或蒸红薯面馍。把红薯片子直接放在磨顶上是不行的,因为片状的红薯片子大,磨眼小,红薯片子会篷在磨眼上下不去。那怎么办呢?把干红薯片子放进碓窑子里砸呀,用油锤大小的碓头把红薯片子砸碎,砸成丁字,再堆在磨顶上,磨起来就顺溜了。碓窑子虽属于他们家所有,但并不是他们家专用,邻居们谁家想用都可以,跟公共用品差不多。他们家之所以把碓窑子放在大门外面,而不是放在家里,就是为了大家用起来方便。寒来暑往,舂米声声,一只碓窑子不仅为别人家提供了便利,也为自家积累了公德。所以,每到过春节的时候,家里人在贴门神、对联的同时,都不会忘记在碓窑子上贴一方大红的福签子,以表示对碓窑子的祝福和尊重。
以前,母亲对他讲碓窑子的这些往事时,都没有跟梦联系起来讲,都没有借助梦的力量。这一次母亲在讲到碓窑子时,竟然跟梦联系起来,说她做梦都梦见碓窑子了。不管什么事,心有所想,梦才会有所现,入梦了就等于入心了。母亲说她梦见了碓窑子,说明碓窑子的事已沉到老人家的心里去了。还有,梦有时是和魂连在一起的,魂启和神启就不远了。冯淮海有些自责,说:都怨我,我想着现在想砸点儿什么都有粉碎机代劳,碓窑子过时了,用不着了,就没把碓窑子带回来。
母亲说:有些东西是用不着了,用不着了不等于忘记了。越是用不着的东西,越是容易让人想起来。想想哪样东西用不着了,也看不着了,心里就像空了一大块。碓窑子的事,你也不用太贪心,我就是想起来说说。
您老说老说,我不吃心能行吗?看来我哪天得回头下水找找,看看能不能把碓窑子捞上来。
碓窑子那么沉,就算你找到了,一个人恐怕也很难弄上来。你父亲弟兄三个,当年你爷爷给他们分家的时候,三个人都想要碓窑子。你爷爷想了个办法,找人把立着的碓窑子推倒在地上,看看弟兄三人谁能把碓窑子扶起来。扶时只能用一只胳膊一只手,而且只能抠住底部的边子,把碓窑子扶得倒扣过来。结果,你大伯和你叔叔都没能把碓窑子扶起来。轮到你父亲,你父亲运了一口气,把一口气憋住,一口气就把碓窑子扶得倒扣在地上。力气在那儿放着,你大伯和你叔叔无话可说,只得同意碓窑子归咱家所有。你父亲每说起这件事情都很得意,好像他中了一回武状元一样。
冯淮海笑了,说:原来还有这档子事,怪不得您对碓窑子念念不忘呢,看来我更得想办法把碓窑子捞上来。不怕碓窑子沉,水有浮力,碓窑子在水里会轻得多。等把碓窑子捞上来,我也要试试一只手能不能把碓窑子扶起来。
母亲说,那你试试吧。我看现在的人都没有过去的人力气大,用机器用多了,人就没劲儿了。
再去塌陷湖里打捞碓窑子时,冯淮海没有像上次那样单打独斗。他有一位堂叔,在冯营村没消失的时候,堂叔是种庄稼的农民。冯营村被淹没后,堂叔不能种庄稼了,就请人打造了一只两头尖的小船,经常撑着船去塌陷湖里打鱼,变成了渔民。俗话说得好,有树就有鸟,有水就有鱼。村庄一变成塌陷湖,鱼自然而然地就生了出来。堂叔打上来的鱼多是一些杂鱼,有鲫鱼、鲇鱼、黑鱼、嘎呀、鳜鱼、噘嘴儿,还有黄鳝、泥鳅、蚂虾,等等。杂鱼也叫野生鱼,堂叔打到的野生鱼,都是拿到新村附近的镇上去卖。镇上的人现在都不爱吃饲养的鱼,认为那些鱼都是用饲料催肥的,一点儿鱼味都没有。而那些野生野长的鱼,别看杂七杂八,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吃起来却有着原来的鱼味。所以,堂叔每回打上来的野生鱼都不愁卖,而且价钱也不低。冯淮海买了香烟和白酒送给堂叔,跟堂叔说了想乘堂叔的打鱼船打捞碓窑子的意思。堂叔认为他是个有孝心的孩子,答应带他去打捞一下试试。
又是一天午后,仍是炽白的阳光照着白亮的湖水,冯淮海乘上堂叔的渔船,向湖中冯营村原来所在的地方进发。堂叔的渔船没有船桨,不能靠桨板子推动渔船在水里划行。堂叔站在船上,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把竹竿插入水中,一竿子插到底,左撑一下,右撑一下,推动渔船前行。竹竿也能起到锚的作用,堂叔需要在船上撒网捕鱼时,就把竹竿穿过船头的一个铁环,往水底的淤泥里一插,船就被固定住了。堂叔双腿叉开站在船上,不管扭动腰身撒多少网,船都不会移开。堂叔经常在湖里劳动,对冯营村原来所在的方位比较清楚,他撑着船走直线,不一会儿,就到了冯淮海要去的地方。堂叔不仅带他回到了“冯营”,连冯淮海家原来的房子所在的位置,还有弯枣树和碓窑子大概所在的位置,都指了出来。堂叔说:你们家的碓窑子我记得,有一年过年炸糖糕,我还在你们家的碓窑子里砸过蒸熟的红薯呢。还有一天下大雪,碓窑子的壳篓里落满了雪,我还吃过里面的雪呢。碓窑子要是一条鱼,我就用网帮你把碓窑子打上来,碓窑子太大了,也太沉了,就算撒网能把碓窑子网住,恐怕也拉不动。
冯淮海说:我知道,您在船上指挥着,我自己下去摸。前些天,我一个人下水摸过,好像摸错了地方,什么都没摸着。
堂叔说:摸错地方很正常,有陆地的时候,地上有房子、有树、有麦秸垛,到处都是记号。陆地被淹没之后呢,水上沒有了记号,人到水里很容易迷失方向。我在湖里转了这么长时间,才慢慢摸清原来的各个村庄在哪里。
冯淮海这次从船上下水,戴上了自己游泳时所戴的潜水镜,这样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搜寻碓窑子时,就可以避免水和他的眼球直接接触。他像青蛙一样张开四肢,瞪大眼睛,在水底四处搜寻。搜寻了一会儿,他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底。他潜入水底三次,浮上来三次,第三次浮上来时,手扒着船帮喘气休息。
堂叔问他:怎么样,看见碓窑子了吗?
没有,水里除了淤泥还是淤泥,别的啥东西都没有。
淤泥底下,是不是就是你们的煤矿?
淤泥离煤层还远着呢,至少还隔着十八层东西。
这下面的煤你也挖过吗?
冯淮海承认挖过。
把煤挖出来值吗?我看不值,不如留着好好的地种庄稼。煤只挖一茬就完了,种庄稼呢,可以年年种,上一辈的人没了,下一辈的人可以接着种。咱们这里属于黄淮大平原,是小麦主产区。这里的土地肥得很,种小麦亩产千把斤不成问题。你们把平地挖成了塌陷湖,就什么都种不成了。
冯淮海听出堂叔对他有些埋怨之意,心说,把平地变成塌陷湖,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他想跟堂叔说点轻松的话,说:有些话得两头说。平地不生鱼,有水才有鱼。要不是有了塌陷湖,要不是湖里生出这么多鱼来,您怎么能打鱼卖钱呢!
堂叔不买这个账,他说:我才不想打鱼呢,我还是想种地。
冯淮海扩大了搜寻范围,又连续潜水搜寻了三遍,仍一无所获。每次潜水,他都抱有希望,并有所想象。在他的想象里,碓窑子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碓窑子赫然在水底站立着,还是像石磙一样圆滚滚的,还是赭红的颜色。他双手上去,一下子把碓窑子抱住了,像抱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可是,他每次的希望都变成了失望,每次想象都化成了泡影。当堂叔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船上时,他想到可能永远找不到碓窑子了,可能永远都无法向母亲交代了,失望的情绪低落,几乎落下泪来。
堂叔见侄子闷闷不乐,一句话不说,反过来劝慰他说:这个事你不能一根筋拧到底,得往开了想。前天你跟我一说要到塌陷湖里捞碓窑子,我就觉得这事有点玄。你想啊,地一塌陷,地皮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往下陷,越是沉重的东西,下陷得就越快,下沉得就越深。石头碓窑子那么沉,肯定沉得最快,早就被淤泥埋住了。我怕你泄气,也怕你不甘心,这话就没有跟你说明。今天你劲也费了,心也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白,我这个当叔的就对不起你。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叫石沉大海。虽说碓窑子是沉在塌陷湖里,依我看跟沉在大海里也差不多,你以后再也不要想着到这里打捞碓窑子了。
冯淮海无话可说,他说什么呢,一念之差,他把碓窑子抛弃了,想再找回来,就只能是梦想、异想、妄想。
来到矿上工友们中间,冯淮海把他打捞碓窑子的过程说给工友们听,意思是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把遗失碓窑子的过失弥补一下。热心的工友们七嘴八舌,给冯淮海出了不少主意。有人说,可以买一只新的碓窑子,代替旧的碓窑子。有人说,城里开有一家农耕时代农具博物馆,收集了不少包括石磙、石磨、碾盘、界碑、碓窑子等在内的石头制品,冯淮海可去博物馆买一只多余的碓窑子。还有人说,冯淮海要是会写文章就好了,可以把他家的碓窑子写进文章里,然后念给他母亲听,他母亲就不会再提碓窑子的事了。对于前面两个主意,是工友们出的,也是工友们否定掉的。他们说,石器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已经没人造新的石头碓窑子了,恐怕走遍全国都买不到。他们还说,石头碓窑子作为文物,放在博物馆里展览是有意义的,放在新居门前就不合适了,不伦不类,只会招人笑话。工友们所说的第三个主意,是冯淮海自己否定的,他说:我哪里会写什么文章,就是打死我,我一辈子也写不出一篇文章啊!
事已至此,难道关于寻找碓窑子的事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吗?夏天过去,转眼到了中秋节。这天,女儿在客厅里翻看家里的相册,翻着翻着,她喊爸爸,问:这是啥东西?
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冯淮海伸头一看,眼前一亮,不禁欣喜异常。你道怎的,他在塌陷湖里寻觅碓窑子无觅处,却在相册里看到了变成相片的碓窑子。他想起来了,在搬家之前,为了留念,他用傻瓜相机,为老院子、老房子、老物件等,照了一些照片。他照了堂屋、灶屋、窗户、院门楼,还照了石榴树、竹园、压水井、柴草垛等。他不记得给碓窑子也照了相,眼前有照片佐证,可能是他照着照着照顺了手,把碓窑子也顺便照进了镜头。他说:这是咱家的碓窑子呀!
碓窑子是啥?
冯淮海没顾上回答女儿的问题,他从女儿手里要过相册说:让爸好好看看。冯淮海看清楚了,照片上不仅有碓窑子,还有碓头和弯枣树,等于是一张碓窑子的全景图。
他马上上楼,把碓窑子的照片拿给母亲看,说:娘,娘,我总算把碓窑子找到了。他激动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母亲戴上花镜看了照片,说,好,好,有照片碓窑子就留下了,啥时候想起碓窑子,看看照片就啥都有了。
特约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