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有很多的解释,其中一个说,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同体。法国大革命的目标,就是建立这样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种说法不新鲜,其实是照抄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如果按照这种说法往下推,西方自由世界,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最高形式,这就是为什么——如今的“五眼联盟”,也举着“共同体”的大旗。
还有一种说法: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就是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按照这种说法,似乎人类命运共同体,只存在于未来,即只有将来世界大同了,才能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
其实,马克思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人类是靠共同体生存发展的,因此,在人类发展史上,存在着各种形式的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既不是只有一种形式,也不是存在于未来的乌托邦。
中华民族就是一个共同体。追求“大一统”,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志的体现,统一与分裂,这就是中国历史的基本主题。我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当然就是共同体,天安门上写着两个横幅——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很深刻,也很直截了当地写明了这一点。
在写作《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前,马克思写了三个《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其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与《资本论》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的主题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是考察人类历史上各种形式的共同体的发展与演变,而后者的主题则是“资本”。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马克思这个手稿里讲得最集中,讲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系,要从这个手稿出发。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优秀成分结合,首先是要维护中华文明、中华民族共同体,在这个基础上,通过文明交流与互鉴,建立人类文明共同体。
《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开头说,从漫长的人类历史看去,人是靠共同体生存发展的,人类历史,就是维护人类共同体生存与发展的历史,相对于共同体而言,自然、劳动、财产,虽然必不可少,但却都是“外在之物”、都是第二位的,是构建共同体的手段。只有共同体本身,既是人生存发展的目的,也是手段。
他说,人类最初的生存方式就是迁徙,是以部落游牧的方式迁徙,而这意味着,相对于共同体,土地也是身外之物,即人类共同体最初的生存方式——部落游牧,它对土地的依赖很低。
马克思说:一旦人类终于定居下来,他们生存依靠的第一力量,其实也并不是土地,第一位的还是要靠共同体,定居文明发展的前提,就是进行大规模水利工程的建设,有了大规模的水利建设,长期的定居与土地的长期利用才有可能,而大规模水利工程,只能是共同体统一意志的产物。所以,马克思说,大规模水利工程,既是共同体统一意志的产物,也是维护共同体统一意志的条件。
这里,马克思讲了一段著名的话,提出了“亚细亚所有制形式”。原话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些通过劳动而实际占有的共同条件,如在亚细亚各民族中起过非常重要作用的灌溉渠道,還有交通工具等等,就是表现为更高的统一体,即凌驾于各小公社之上的专制政府的事业。”
什么是“亚细亚所有制形式”?“亚细亚所有制形式”是指广土众民的定居文明,广土众民的定居文明之所以能够长久,就是因为大的共同体有统一意志,因此共同体就比一盘散沙要有力量,这种共同体统一意志,尤其表现为大型水利设施的建设——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产物。
马克思所说的“亚细亚所有制”形式的核心,就是“统一”,统一是共同体意志的体现,而它的对立面就是分裂,而大型水利工程的政治意义,就在于它“表现为更高的统一体”。言下之意是:共同体越大,生存能力、持续能力就越强,总起来说,大的共同体,总是比小的共同体更有持久的生命力。
简而言之,“亚细亚所有制”的核心问题,便是“统一”与“分裂”,是说大的共同体比小的要更有持久性,长期的稳定发展,靠的是维护共同体,这比西方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要好——而把“亚细亚所有制形式”等于西方近代意义上的王权专制,这是完全错误的,也根本不符合马克思的思想。因为前一种是指广土众民的大共同体的特征,后者则是小国寡民的产物。
马克思又继续分析说——在广土众民的定居文明之外,人类共同体发展的第二种形式就是抢劫和掠夺,它的方式是战争。这就是马克思所谓的“古代的所有制形式”,这里的“古代”,说的是地中海文明的古代。希腊城邦就建立在战争与掠夺的基础上,这是最典型的地中海文明的古代所有制形式,在希腊城邦所有制形式中,战胜者是主人,战败者是奴隶。因此,主奴关系的确立,这就是黑格尔叙述世界历史的起点,当然,这也是黑格尔与马克思叙述历史的一个重要区别。
地中海文明就起源于战争与掠夺,这是其不同于大陆上的定居文明的鲜明特点。
人类共同体发展的第三种形式是商业,这就是马克思所谓的“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罗马帝国是地中海文明产生的最后一个共同体,它被蛮族摧毁了,那个时候,中国也发生了五胡入华。在欧洲,作为占领者的日耳曼人居住在城市据点里,他们的生活,依赖于商业的供给,正是欧洲的商业,把中世纪欧洲的城市与农村,把地中海文明与欧亚大陆文明,把不同的共同体形式联系起来,欧洲的商业就是这样在中世纪发展起来,教会通过收税与放债,把自己变成了中世纪的“银行”。
马克思和黑格尔,都认为人靠共同体而生存与发展,但说到共同体的形式,马克思的手稿里面,讲了迁徙、定居、战争、商业、劳动、资本——一共是六种形式,而黑格尔则只讲了战争和劳动这两种共同体的形式,他更把这二者之间的转变,视为古代共同体向现代共同体的转变。
从战争的共同体,向劳动的共同体的转变,这就是黑格尔的主人——奴隶辩证法的核心。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说,主人因为战胜而享受奴隶的服务和劳动成果,奴隶因为战败而被迫劳动,但是,在劳动中,奴隶却创造了一个物质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奴隶在被迫的劳动中,在不断改造着物质世界的同时,也不断地提高着自己的劳动技术,从而通过劳动这种“自我教育”,不断改造着自己的主观世界,不断提升自己、改造自己、发展自己,这就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主人与奴隶的辩证法。
辩证法的实质就是变化,而主人的特点是不能变化、拒绝变化,因为变化就意味着他垮台,就意味着其丧失主人的地位,所以,主人是没有发展的可能性的,主人没有辩证法,所以他在“夺取政权”时就失败了——主人在胜利的那一刻就失败了。而奴隶渴望变化,他在改造世界的劳动中,不断改变着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劳动创造了世界,这意味着奴隶创造了一个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
劳动创造世界,奴隶创造历史——这就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实质,也是现代革命思想的实质。不过,这并不是马克思的发明,因为这是马克思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里读出来、继承来的东西。
中国历史上有辩证和变化的思想,但没有“辩证法”这种说法,更没有黑格尔这种对“辩证法”的阐釋,把辩证法的核心理解为劳动与斗争,这是现代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共产党人把中国的辩证思想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结合起来的产物,而马克思的辩证法,是对黑格尔哲学的改造。
实际上,从劳动的意义定义现代性的巨著,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而不是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的伟大贡献,不是简单地从劳动与斗争,而是从“资本”的角度定义现代性,与黑格尔不同,对资本的论述,才是马克思对于现代性最大的贡献,劳动与斗争的辩证关系,被马克思改造为生产-交换-资本之间的辩证关系,这是《资本论》的基本结构,黑格尔侧重于人类精神史,而马克思则把自己的学说建立在经济史的基础上。
马克思坚称黑格尔是自己的老师,《资本论》对于资本的论述,最核心的在其第三卷,这一部分,是从马克思早期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发展出来的,但是,非常可惜的是,由于恩格斯的修改,这一部分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有机、必然的联系,被完全割断了。而在后来的《资本论》研究中,这一部分最不受重视。
研究西方哲学社会科学,我们一定要知道——在经济上提出劳动价值论的是李嘉图,在政治上倡导劳动价值论的是洛克的《政府论》,而从精神现象学角度,深刻论述了劳动创造世界的则是黑格尔。
黑格尔还说,如果单挑,奴隶永远干不过主人,这是因为奴隶怕死,主人不怕死,但是,如果奴隶通过劳动和交换,搞出个市场经济和“市民社会”,并在此基础上搞出一个现代国家这种共同体的新的、绝对的形式,那主人就彻底废了。因为在这样的制度下,在这种新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中,每个人都是劳动者,也都是交换者、所有者;他既是一个个人,也是一个主权者;既是特殊性,又是普遍性——这就是卢梭的逻辑,也是法国大革命的逻辑,从此之后,就不再有主人与奴隶,从此“世界是平的”——历史到此终结。
而西方的思想,到了黑格尔,也就此终结。
马克思是从被黑格尔终结的历史那里出发,开始了他伟大的思想。
黑格尔说,劳动共同体,这是最后、最高的共同体,奴隶通过劳动和集体斗争,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最终消灭了主人-奴隶的关系,实现了辩证法。
马克思最不赞成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他认为,劳动不是最后一个共同体的形式,而只是一个过渡期,这个过渡期标志着马克思所谓“资本主义的原始形成”,随后到来的资本主义社会,则表现为资本对于劳动的支配。
马克思指出,黑格尔所说的市民社会,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但是,这个社会的支配力量是资本,而不是劳动。此前的一切人类社会,都是靠共同体而生存、发展,但是,只有这个资本主义是特殊的,这个社会的最大特殊性在于:它不需要人类共同体,不需要人类劳动,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人,因为这个世界是由资本和机器统治的。在这个社会里,人将会变成普遍的“宅男宅女”,他们只跟机器玩,只跟钱玩,这个社会意味着共同体的瓦解,这个社会绝不是人类的理想,而是人类的灾难。
《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说,资本主义社会需要的是资本,不需要工人,不需要劳动者,因为这个社会的实质是“资本”,而不是黑格尔所谓的“劳动”。马克思说:“对资本来说,工人不是生产条件,而只有劳动才是生产条件。如果资本能够让机器,或者甚至让水、空气去从事劳动,那就更好。而且资本占有的不是工人,而是他的劳动,不是直接地占有,而是通过交换来占有。”
今天读来,马克思这些话说得真是触目惊心。
“手稿”里最深刻、最具当代意义的一节,就是《机器体系和科学发展以及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化》,在这里,马克思提出:利润的驱动决定了科学发展的方向,而资本主义的劳动的最终理想,是以机器代替人,是以机器人体系,代替人类社会体系,最终,就是一个机器的体系,代替了人类命运共同体。
谁说马克思过时了?读了这些话,我们分明感到,马克思在今天复活了。
马克思这个手稿的最后一部分是《资本主义条件下和共产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生产力》中,马克思简要地说,什么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联合起来的工人阶级共同体,去掌握机器体系,是工人阶级的劳动共同体支配机器人体系,而不是资本武装的机器人支配人类社会。马克思最后以猜想的口气说,这里的第一步——是“机器一旦比如说变成联合的工人的财产”。
用今天的话来说,数字技术、人工智能是重要的,机器人是重要的,“平台经济”是必须的,正如华为是重要的一样,而真正重要的是,机器体系掌握在谁的手里,资本掌握在谁手里,“平台”究竟掌握在谁手里——于是,最重要的在于马克思手稿里的最后一句话,即新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将怎样“以改变了的、由于历史过程才产生的新的生产基础为出发点”。
《资本论》是未完成的,这不仅是指马克思生前只看到了第一卷的出版,而后两卷是由恩格斯帮助整理,在马克思去世后发表的,更为重要的是,如果加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了创作《资本论》,马克思其实写了四个手稿,如果不研究这四个手稿,恐怕就很难懂得,马克思究竟是在怎样的艰难曲折中展开他的思想的。
非常可惜的是,对这三个手稿,给马克思介绍出版商的拉萨尔看了很不满意,更要命的是,恩格斯也不满意,燕妮读后甚至说,自己“对卡尔的写作天才产生了怀疑”,这对马克思产生了非常沉重的打击,他因此不得不抛开手稿的思路,另起炉灶。
“伟大也要有人懂”。再伟大的作者没有遇到好编辑、好读者,那也就是个杯具而已。
现代有两个革命,一个是黑格尔思想指导下的革命,这就是建立劳动共同体,就是劳动者当家做主。还有一个就是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革命,那就是劳动者掌握科学技术、掌握资本。
简单说,这就是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关系。
1945年,毛泽东在中央党校二部演讲,提出我们要进行两个革命,一个是新民主主义革命,一个是社会主义革命,前一个革命,是后一个革命的基础,但是,如果我们不进行第二次革命,如果劳动者不掌握科学技术,不掌握资本,劳动者就不能真正获得解放,文件上规定的“劳动人民当家做主”就是空话。
毛泽东后来又说,新民主主义关好过,社会主义关难过。要过新民主主义关,就要过黑格尔这一关,毛泽东的话是很对的——不读黑格尔,就不懂马克思。
在延安,毛泽东爱读逻辑学,胡乔木说,逻辑学这种书,我一天也读不了两页,毛泽东开导他说,逻辑学、辩证法,这不是书本上的公式,这就是世界的本质,是历史的本质,搞革命,就需要读逻辑学。
斯诺后来问毛泽东,在延安的时候,他从哪儿来搞马克思的书来读?毛的回答是:那个时候,我主要是读黑格尔的书。
《实践论》《矛盾论》都是血写的,而不是照抄斯大林。
劳动、斗争,还有资本与技术,建立劳动共同体的道路曲折漫长,中国革命伟大而曲折。
可惜,如今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反黑格尔主义者,根据他们的逻辑,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掌权者和无权者,因此永远有主人和奴隶,奴隶的理想就是成为主人,即奴隶和主人在希望拥有权力这一点上,并没有区别。因此,也就没有现代与古代的区分,没有法国大革命与王权专制的区分,没有毛泽东与蒋介石的区别,历史不过就是权力的轮回。
要成为马克思主义者,首先要过黑格尔这一关。但是,现在大多数的读书人,不是没过马克思关,而是连黑格尔的关也没过。不讲劳动,不讲斗争,那还有什么现代?孙中山还讲“节制资本”。蔡元培还讲“劳工神圣”。如果连黑格尔的现代观都没过,如果把现代讲成“节制劳工”“资本神圣”,那还谈什么现代化、现代性?谈什么现代思想、现代文学?
过黑格尔关,过现代观,首先意味着确立这样的信念——相信奴隶创造历史,劳动创造世界,人民群众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人们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断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毛泽东是黑格尔最伟大的读者,就是凭着这样一句话。
黑格尔说,主人拒绝变化,这是因为主人拒绝变成奴隶,主人不能从奴隶的立场去观察世界、观察历史——这意味着主人不能背叛自己,不能“扬弃”自己,而只有奴隶在劳动中才能扬弃自己。
但黑格尔这个话,其实是错的,证明他这个话是错误的东西,就是伟大的中国革命。
中国革命最动人的一个地方,就在于它提供了这样的悖论——在主人、统治者内部,产生了扬弃自己的人,出现了能站在奴隶和被压迫者角度去思考世界与历史的人,这些“自我扬弃”的主人,就是统治阶级的“叛徒”。极端点说,是奴隶派到统治阶级内部的“卧底”,在向着旧世界的斗争中,正是他们代表着一个特殊的战线——“隐蔽战线”,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就是冀朝鼎。
冀朝鼎,生于1903年,山西汾阳人,他出身名门,父亲冀贡泉先后担任过山西司法厅长和教育厅长。
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是天纵之才,但同时也是一个天才的“卧底”。
1916年,年仅13岁的冀朝鼎考入清华学校,可谓惊世神童。1919年,热血少年冀朝鼎参加了五四运动,在六三大宣传时被捕,那个时候,他只有16岁,是五四运动中最年轻的学生领袖,是少年学生领袖。
也是在1916年,山西静乐人高君宇考入北京大学理科预备班,高君宇后来成为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第一任书记。
1924年,21岁的冀朝鼎以优异成绩被芝加哥大学历史系录取,赴美留学,在赴美临行之前,这个21岁的年轻人专门去北京大学拜访了李大钊。
1926年,冀朝鼎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而博士论文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他以中国水利工程为基础,研究中国历史,这篇论文震惊了美国政界与学界,那一年,冀朝鼎只有23岁。
但是,在美国一举成名的冀朝鼎,因为关怀人类的命運,心系苦难的祖国,痛恨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支配的世界。于是,在写作博士论文期间,1927年,冀朝鼎就去欧洲参加了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同盟大会,在欧洲,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28年,他去了莫斯科,参加了中共六大代表团工作,并担任中国驻赤色职工国际代表邓中夏的翻译和秘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与周恩来结识,周恩来一眼就看准了这个天才,从此紧紧地抓住了这个天才。冀朝鼎告诉周恩来,美国太远,能够帮助中国抵抗日本威胁的,只有苏联,而中国与苏联联系的地区,是中国的蒙古、西北和东北,这些地区对中国而言极为关键,周恩来以为这是深谋远虑。
1929年,冀朝鼎结束欧洲之行,回到美国,并加入了美国共产党中央局,参与创办了《今日中国》和《美亚》杂志,《美亚》杂志吸引了美国最优秀的学者,《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一书的作者欧文·拉铁摩尔,就是这个杂志的主要撰稿人。
冀朝鼎与这些学者共同的观点是:中国的政治軍事中心在北方,而经济中心在南方,这是中国发展不平衡的根源,这也决定了,中国的南方经济区一旦被占领,依然还可以依靠北方来长期支撑下去。
抗战期间,拉铁摩尔被派往中国,担任蒋介石的政治顾问,他以为蒋介石固守江南的战略是严重的失策,中国只有靠北方才能坚持抗战。此前,他曾经和《美亚》杂志代表团,访问了延安,结果,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与毛泽东一见如故,这个故事,我们后面再讲。
1929年,《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在纽约出版,给冀朝鼎带来了巨大学术声誉,他的中国历史研究,把世界的视野,从江南基本经济区,引向了辽阔的中国北方边疆,也从国民党政府,引向了边区的共产党。通过纽约的学术圈,冀朝鼎结识了美国财政部货币研究室的柯弗兰,据说还发展他加入了美国共产党。而柯弗兰又将冀朝鼎介绍给美国财政部的经济学家,其中包括罗斯福的助手居里和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的助手白劳德。
美国总统周围的学者们将冀朝鼎的意见作为自己对华政策的依据,这些对中国问题的预测和意见,很多就来自延安。
毋庸讳言,美国人是爱才的,英雄不问出身,发现人才、重视人才、鼓吹人才,使真正的人才可以出人头地,为天纵之才的成长创造条件——这曾经是20世纪初的美国,能够吸引全世界的人才的原因。
但是,美国人更爱钱,美国人是觉得投资国民党回报率太低,转而才对共产党感兴趣,在美国人眼里,冀朝鼎是很会算账,很懂投资的。
1941年,冀朝鼎回国,先后任平准基金会秘书长、国民政府外汇管理委员会主任、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处长,并兼任圣约翰大学、暨南大学商学院教授等。抗日战争胜利后,任中央银行稽核处处长,到上海接收日、伪金融机构。
冀朝鼎与孔祥熙同是山西人,他的父亲冀贡泉曾是孔祥熙的老师。冀朝鼎回到重庆后,就住在孔祥熙公馆。而且,他与宋子文很谈得来,当时,宋子文对蒋介石十分不满,在宋子文眼里,蒋妹夫这个假基督徒和儒教信徒的所谓“信仰”,完全不伦不类。
孔夫人对冀朝鼎怀有情愫,据说,孔夫人专门做了一桌山西菜,单独陪着冀朝鼎吃饭,冀朝鼎坚持只能在院子里吃,高低不进屋,孔夫人也无奈,说他就是个书呆子。
1944年,孔祥熙任命冀朝鼎为中央银行外汇管理委员会主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冀朝鼎主持下,金圆券币制改革推出了。
当时,蒋介石打内战,需要钱,想钱想得抓狂,那个时候,冀朝鼎给他出了一招——让法币与白银和黄金脱钩,发行金圆券。蒋介石大喜过望,立即实行,结果是货币崩盘,金圆券一泻千里,经济崩溃,人心全失,国民党因此丢了江山。
1947年3月毛泽东撤离延安,仅仅一年之后,国共双方便攻守逆势,这里面,一个是靠毛泽东大智大勇,以四个连拖着胡宗南在陕北转圈,以此打乱了蒋介石的战略大局;一个是靠金圆券改革毁了国民党的经济,乱了蒋介石的后院。
否则,你怎么解释——以共产党不到100万军队,在两年内就击溃了国民党900万现代化军队?
1947年,解放战争开始,在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时刻,蒋介石却突然想自杀,而冀朝鼎就是那个给他递刀子的人。
共产党不是靠硬实力打败了国民党,共产党的迅速胜利,能抓住了人心这个软实力,固然最重要,但更为值得思考的,则是共产党如何运用了巧实力。
最近有一个轰动的电视剧《北平无战事》,据说,其中就有冀朝鼎的影子,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冀朝鼎,这个人办过什么大事?我举三个例子:
金圆券、法币改革,人民币制度的创立,“第三世界”阵营的形成——冀朝鼎就是参与构造这三个制度的人。
金圆券的币制改革,直接导致了国民党政权垮台。人民币制度创立,为新中国奠定了基础。“第三世界”阵营的形成,改变了世界格局,为今天的“一带一路”开了先河。
中国人民银行成立,冀朝鼎是首任副行长、副董事长;他创立了包括广交会在内的中国对外贸易体系,是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副会长。
冀朝铸,是冀朝鼎的弟弟,很有名。他是新中国的外交部副部长,但弟弟比哥哥更有名。
尼克松访华,一下飞机,就向周恩来伸出手(周恩来后来说,他这是从太平洋彼岸伸出了和平的手掌),当时,站在尼克松和周恩来之间的人,就是冀朝铸。邓小平访美,白宫举行盛大欢迎仪式,站在邓小平与卡特总统之间的人,还是冀朝铸。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办大事、开新路的人,不会让你知道他是谁,更不会让你知道他在办什么大事——道理很简单,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如果搞得沸沸扬扬、敲锣打鼓,那事情就办不成了。
伟大的思想是孤独的,探索新道路,那是需要奋身孤往的。这是孤独的、勇敢的事业。
岂有文章惊天下,邓稼先出名,是在“两弹”完成之后,是在他去世之前,而直到今天,冀朝鼎很大程度上依然还是一个传说。
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读书人都没有名,名气对他们一文不值——办大事与出大名,这完全是两码事。
共产党人不都是土老帽,邓中夏和冀朝鼎的父亲都是政府高官,他们出身华丽世家,只不过,他们太现代、太摩登,相信劳动创造世界,在资本与权力面前,他们坚持为劳动与劳动者站台。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在现代世界上,正是因为觉悟这样的真理,正是沿着这样的道路,许多出身于“主人” 阶层的少爷和少奶奶们,方才选择了与奴隶们站在一起,去创造新的历史、新的世界,创造中国共产党,创造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
革命,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自我扬弃的过程。
因为只有思想上坚定,行动上才能坚定;只有学问上坚实,影响才能深远。
如果说,20世纪的中国,哪个读书人最厉害,那么,我個人认为是冀朝鼎,为什么?就凭他一篇薄薄的小书——《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
得其大者兼其小,几千年中国人做学问,都是蜗牛角里做道场,在象牙和头发丝里雕刻大千世界,而冀朝鼎这种大开大合的学问,把学问写在中国大地上,这是共产党人学风。
《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这部著作完成于1926年,1929年在纽约出版——李约瑟曾经这样评论说,这是迄今为止,一切西文中关于中国历史发展方面的最卓越的著作。
一本小书,就压倒了“一切西文中关于中国历史发展方面的著作”——这个评价可谓崇高!
这本小书,高在哪里?说句官话——高就高在用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点,去研究中国历史。
马克思主义的目标,是建立、保卫乃至重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中国革命的目标——是为了中国的统一、独立和解放而斗争,是为了建立、保卫或者重建中华民族共同体而斗争。只不过,中国革命、马克思主义要建立的,不仅是黑格尔所说的那种共同体,而且,马克思还认为,资本主义最大的问题,就是瓦解了历史上各种形式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现代中国的危亡,从根本上说,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危亡,也只有通过重建中华民族共同体,才能战胜这种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这是一部从马克思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出发,阐释中国历史的杰作,它把马克思的“亚细亚所有制形式”讲得无比透彻。马克思说,从根本上说,人类是靠共同体生存发展,而一个广土众民的共同体发展的基础,首在大型水利工程建设。
为什么“统一”与“分裂”是中国历史的根本主题?为什么统一比分裂好?因为大的共同体比小的更有持久性。
一个广土众民的大的共同体的基础是什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冀朝鼎提出了“中国基本经济区”的范畴,他指出:在传统中国那样一种零散的小农经济的条件下,统一的基础、中央集权的基础,就在于中央能够建设并有效控制基本经济区。所谓基本经济区建设,又主要是靠水利与交通的建设达成的,古代中国的统一与中央集权问题,被看成控制这样一种经济区的问题。所谓分裂与割据,一方面在于基本经济区的争夺,另一方面则在于地方建设造成的基本经济区的扩大与转移。占优势的经济区一旦确立,控制了基本经济区的首领,就获得了优越的物质利益而胜过与之竞争的其他集团,最后把国家统一起来。
从中国历史发展来看,秦汉时期,中国的基本经济区在黄河中下游;三国、南北朝时期,四川与长江下游逐渐得以开发;隋唐时期,长江流域取得了基本经济区的地位,大运河同时也迅速发展;元明清三代,除了继承了上述基本经济区外,由于首都离基本经济区太远,遂有开发海河流域、京津冀地区的设想——但这个设想并没有真正得以实施。
古代中国的所谓国家能力,其实就是控制与建设上述基本经济区的能力。所谓“统一”与“分裂”的根源,大抵也在于此。
基本经济区的存在,导致了土地制度与赋税方法的地理差异,影响了中国地区发展的不平衡,也造成了生产方式上的区别。在此基础上,土地制度、赋税与商业以及高利贷资本发展程度的差异得以形成。
冀朝鼎的这部杰作,当然是对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的进一步完善,其核心观点,就是从空间去看中国长期发展的平衡与不平衡。
它深刻揭示出:唐宋以来,中国治理体系之要害,就在于长江流域基本经济区的建设与控制,从这样的角度看去,从王安石到顾炎武,一切改革之要旨,皆在增强官员(官僚体系)治理这一区域的能力。
同时,冀朝鼎的这部著作里面,还包含着一个更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元代以降,中国治理发生的重大变化。
因为元代以降,中国的版图极大地扩大了,北方草原文明被纳入进来,元代的治理体系,是从治理草原地区的经验发展而来;到了明代,则进一步有了“海国”的问题;而到了清代,中国的治理体系终于包纳了居国、行国、海国三个方面。这样一来,元代以降,中国的治理问题,当然就不仅仅是增加对于基本经济区的治理能力的问题,王安石以降那个以发展经济为核心的问题,则进一步成为魏源所谓如何统合居国、行国、海国之间动态平衡之问题。
换句话说,维护中华民族共同体,不仅是一个立足于基本经济区发展经济的问题,更是一个维护包纳以上三种生产方式的治理体系的内部复杂平衡的问题。简而言之,维持这样庞大复杂的治理体系的运行,与增强基本经济区的治理能力,并不是一回事。
今天我们说所谓“治理能力”与“治理体系”不是一回事的意思,若追本求源,大致而言就在于此。
简而言之,唐宋以来中国治理的问题其实有两个:一个是增加国家的经济财政能力,其核心就是对基本经济区的建设与控制,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简称为“治理能力问题”。另一个,则是维护三种生产方式之间的融合与平衡,用毛泽东主席的话来说,这里的关键,就是要处理好“沿海与内地”、中原与边疆之间的关系,《论十大关系》中集中讨论的问题,则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治理体系”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说,近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不在于治理能力下降所导致的经济、生产力不发达的问题(实际上,清代的经济总量并不低),而在于治理体系瓦解造成的共同体分裂问题。
司马迁说,天下大势,必做始于东南,而收实功于西北。从中华民族发展史的角度,特别是从清朝的历史看,取得江南,不等于得到了天下,只有巩固了东北-蒙古-新疆-西藏,才能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奠定稳定的基础。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毛泽东的那个洞见是完全正确的——控制了中国的基本经济区,并不意味着就能够控制中国。中国长期历史发展的大势,并非以居国去统治“行国”和“海国”,甚至不是以南方去控制北方,恰恰相反,中国发展的大势是以边疆包围中原,是以农村包围城市,是以北方的治理体系控制南方的经济区。毛泽东的视野超越孙中山、蒋介石,以及那些妄图统治中国的帝国主义者之处,庶几在此。
因此,冀朝鼎的论断,固然深刻揭示了传统中国治乱兴衰的要害,同时更重要的,则是面对和回答近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帝国主义要控制的,恰恰也是上述中国的基本经济区,而且是从海洋方向进行控制。反过来说,就是清王朝控制海国的失败,导致了与海国密切联系的基本经济区治理的失败。正是帝国主义的侵略,造成了上述基本经济区的瓦解,导致了中国国家能力的衰败和中央集权的崩溃。因此,在帝国主义时代,任何企图重新控制中国基本经济区的政权,都不能不受帝国主义势力的控制,欲以此为基础建立中国政权,要么必须与帝国主义结盟,要么必须与地主阶级、官僚资产阶级结盟,这就只能走“半封建半殖民地道路”——除此之外,便没有出路。
持同样看法的人,就是钱穆,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地理与人物》里说,“今天中国,全为西方商业吸引,大家都跑向海边。但一到海边,便没有什么地方可走,粤人便向南洋海外跑,这亦是一种开创精神,对国内经济并有甚大助益。但究竟在外国境,非自己的殖民地,政府不能好好养护培植,如是则不免把民族精力浪掷了,许多天生的人才也白费了。”
那么,在基本经济区被从海洋方向控制的条件下,中国重新恢复国家能力的立足点,究竟何在呢?
要解决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关键在于重建中国的大一统,即重建中华民族共同体,而这种重建,究竟应该从哪里来入手呢?
无论是水利的、商业的、战争的,还是科技的、资本的——这一切不过都是手段,重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固然离不开长江基本经济区,但是,中国的现代处境又决定了,从这里入手是不行的。
重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出路在哪里?
真正回答了这个问题的是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
与蒋介石和中国的历代统治者不同,毛泽东所关注的不是中国的基本经济区,而是基本经济区的边缘地带,以及基本经济区内部的“边缘人口”。
与包括孙中山在内的近代革命者不同,毛泽东关注的不是“反清复明”这样的问题,他关注的是行国、居国、海国之间的动态的平衡与不平衡。与此相关的,便是核心经济区内部的不平衡问题。
一个是民族国家的问题,一个则是“天下”的问题。
顾炎武说,所谓天下情怀,就是要着眼于中国的边疆。
实际上,毛泽东的思想起点,是通过突破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极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简而言之,毛泽东的革命不仅是一场阶级革命,更是一场文明革命、文明复兴。毛泽东的革命,是为了恢复晚清之后瓦解了中华文明的内在平衡而进行的革命。在毛泽东看来,正是因为这种平衡的瓦解,中国的传统治理体系解体了。
毛泽东很早认识到:中国的基本经济区并不是封闭的,而是一种开放的动态平衡体系,作为“居国”和用于定居的农耕区,其人口历来是流动的,其吸纳流动人口的能力是空前的,而规模最大的流动人口,是被称为“客家”的族群。客家是魏晋以来,在草原文明的挤压下,北方人口大规模南迁的一个持续性的结果。江西和福建是中国客家的重要落脚点,由于当地人占据了平原和平地,迁徙而来的客家人只能居住在山区,不得不在逼仄的山地求生。中国基本经济区的土地问题,在这两个群体的矛盾中得以集中和放大。
毛泽东领导的湘赣边界井冈山的斗争,当然是农民的土地革命,但更为确切地说,这也是以客家人为主体的土地革命,如果没有客家人的支持,“井冈山的斗争”几乎是不可能的。实际上,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和红军内部出现的各种分歧,即使可以被视为路线斗争和路线分歧,但是,如果不考虑当时的党内、红军内部存在的当地人与客家人的矛盾问题,这种分歧和斗争就不能得以深刻的解释。
井冈山时期,毛泽东以“客家人(永新人)的女婿”的身份,成为红军的领袖。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的结合,是一种真切的、血肉交融的结合。毛泽东不仅深刻认识到了中国基本经济区内部的不平衡问题,而且更為深刻地洞察了中国存在的三种生产方式的不平衡问题,这就是为什么随后的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基本上就是基本经济区的边缘——基本经济区与草原山地文明之间的接合带进行的,这也就有了举世瞩目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从客家人的聚居区——赣南和闽西出发,穿越苗族、藏族地区,直达回族聚居的陕甘宁。
什么叫“地球上的红飘带”?建立在三种生产方式内在平衡基础上的中华文明在近代走向瓦解的时候,正是中国共产党人的长征,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奇观,重新把草原山地文明与中国的基本经济区联系起来。如果借用魏源的话来说,这就是以革命战士的血肉之躯,把“居国”与“行国”重新凝聚为一个整体。中国共产党人的长征,纵横两万五千里,牺牲惨重,而正是这种惨重的牺牲,完成了破碎了的中华文明的重建。当毛泽东把长征称为宣言书、宣传队和播种机时,我们应该深思:怎样把长征视为中华文明内部的一次最伟大的革命。正是这场革命,导致了中华文明的重建,长征就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写照。
1937年,欧文·拉铁摩尔率领《美亚》杂志访问延安,这个杂志就是冀朝鼎参与创办的,在访问过程中,拉铁摩尔与毛泽东谈到了“内亚”问题。
什么是“内亚”问题?从长期发展看,亚洲内陆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发动机,这个地区的游牧民族的扩张,造成一种持续的压力和动力。而地中海文明和中华文明是在回应亚洲内陆游牧民族扩张的压力中发展着的——这就是著名的“内亚学说”。而拉铁摩尔的新婚旅行,就是沿着长城考察中国西北和蒙古地区。
在后来成为经典著作的《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Inner Asian Frontier of China)一书中(1940年出版),拉铁摩尔这样指出:中国共产党在中国大西北实行的联合少数民族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政策,其实是中国历代“王道”的延续。可以预见的是:中国共产党将可以通过联合少数民族,在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的斗争中,先是占领中国广阔的边疆地区,最终推翻盘踞中原和沿海的腐败统治者——一个新的、统一的中国将会形成。与此同时,内地与边疆之间互惠的、分享式的发展方式,将会得到重建。
1937年的延安之旅,拉铁摩尔的任务之一是充当美国的《美亚》杂志翻译,而1945年3月11日,正是由于《美亚》杂志刊发的一篇文章被麦卡锡指为泄密,该杂志受到搜查,当年的美国驻延安联络组组长约翰·S·谢伟思随即被捕,席卷美国的麦卡锡迫害运动从此开始。
但是,这并没有阻挡拉铁摩尔“内亚”理论的传播,中国革命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内亚”理论的胜利。
有了这样的视野,我们就可以再来看转战陕北的意义。我坚信,我们的后人有一天终将会这样理解转战陕北的伟大历史意义——因为更为发人深思的是:1948年,当胡宗南进攻延安时,毛泽东再次率领中国共产党人转战陕北——他亲自带领的部队只有不到800人,他们先是一路北行,几乎抵达内蒙古核心区的毛乌素沙漠。然后在陕北的佳县、吴堡东渡黄河,沿着山西一路疾行,最终到达西柏坡——这条道路,划出的正是北方草原文明与中原地区的分界线。
转战陕北,采用的是一种典型的“行国”——即蒙古游牧战争方式,是草原战争方式对中原战争方式的胜利,它是以没有后方、断掉后勤,高度机动的突击方式,击溃了高度依赖后勤辎重,高度依赖官僚程序,因此移动缓慢的敌人。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毛泽东和共产党人,就是这样以骑马或徒步的革命,把草原文明与中原文明重新结合在一起,实现了这个接合带的革命化,特别是“长城地带”的革命化——它是长征造成的“地球上的紅飘带”的延续与完成。
在这条道路上,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毛泽东,以徒步行军的方式,把马克思主义真理与中华文明结合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了光辉灿烂的中国道路。
中国革命当然是一场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但是,如果把波澜壮阔的长征与毛泽东主席转战陕北联系起来看,那么,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就是中华文明史的浓缩版。这是因为,从漫长的历史看,中华文明的形成,实际上就是草原山地文明包围基本经济区、占领基本经济区,并最终形成一个新的治理体系的过程;是中华文明在这两大区域的融合中,不断走向复兴的过程。
傅斯年说,中国人做学问,就是读书抄书,而西方人做学问,则是调查走路,是“动手动脚找材料”。他还说,西方人研究中国,是研究中国的边疆,而中国人研究中国,无非是研究河南,其实连河南也没研究明白,创办历史语言研究所,就是要从河南殷墟甲骨文调查,走向华北、东北,最终走向敦煌,从敦煌走向中亚。
什么是中华文明的优秀成分?一是实事求是,这是经学的传统,毛泽东把它发扬光大,写在中央党校的门口。二是全心全意,这是心学的精髓,毛泽东把它发扬光大,全心全意为人民,写在我们每个政府机关的门口。还有一个,是知行合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邓小平说,这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吗?
我以为是没有了。
我以为,《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要与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结合在一起读,那才能读得有味道。而读这上面两本书,只有把《精神现象学》《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作为“延伸阅读”,才能领会得深。
因为毛泽东说过,马克思主义不能挂在天上,而是要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果像飞机那样,只是在天上飞,不能落地,早晚要出麻烦。
马克思主义能够结出什么果实,要看我们脚下的土地。
黑格尔揭示了劳动创造历史的主题,而马克思则从水利与定居、战争与贸易、劳动、技术与资本几个方面,深刻描述了人类共同体的不同形式,而我们要深刻地理解这些艰深的理论,只有去深刻地理解伟大的中国革命、中国道路。
什么是“中国道路”?中国道路,就是“把学问写在中国大地上”。
文德尔班曾经调侃说:今天,能够读懂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人,已经死绝了,而读过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的人,读过《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人,也并不多。
我们今天做学问,很难超过冀朝鼎的那本小书,我们办不了他那样的大事,现在的读书人,知道他的也很少——但我以为,他永远是我们学习和追随的榜样。
什么是大历史观?就是要像冀朝鼎那样——他把自己的学问,把马克思主义,写在了中国的大地上。
大党大国,应该有大学问。
韩毓海,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科学社会主义学会副会长。主要作品有《500年来谁著史: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一篇读罢头飞雪:重读马克思》《重读毛泽东:从1893到1949》《龙兴:五千年的长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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