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婧珮,李俊奎
(南京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94)
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五四运动于1919 年5 月率先在北京形成抗议阵地,随后这场“五四风雷”迅速在全国范围内蔓延。不同于以往的革命运动,由中国共产党所直接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是一场“愤怒与希望”的集中爆发,它不仅系统性地批判了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失败,还试图为创建一个更加公正和民主的社会酝酿出可行的替代方案。然而,这一时期的中国社会正陷落在多元社会矛盾相互博弈的窘境之中,作为不同主体力量的声音和表达,各类矛盾自然而然地将其触角渗透进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之中,并且成为党领导革命前进的枝梧。
当前,尽管学术界对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国社会所蕴含的内在矛盾已经进行了较为详尽的研究,但是在这些讨论之中,对革命内在矛盾的空间性质及其对党空间策略转变的影响却始终关注不够。然而,空间辩证法(spatial dialectics)通过揭示革命运动其内在矛盾的空间性,进而推动了对上述问题的关切。换言之,空间辩证法将研究注意力转换到革命运动的矛盾在空间背景下将缘何展开以及何以化解,并且凭借深入探讨空间策略如何对党在不同的空间之间进行优先权的确立和转化发挥出积极作用,从而为正确认识和解读革命运动的成败提供了全新的批判性视角。据此,本文将空间辩证法作为一种分析进路,通过将革命运动的辩证分析与空间分析相结合,以此来论证贯穿新民主主义革命内在矛盾的空间性的冲突、困境和张力,并进一步揭示和解释变革资本主义旧空间、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空间的可能性和必然性。[1]
长久以来,英国哲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始终意图实现地理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耦合,并且哈维认为辩证法在马克思的一系列方法论中居于一种核心位置,因而他不断将辩证法应用于对时空问题的分析之中。美国学者爱德华·苏贾(Edward Soja)通过对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解读,在后者的研究基础上对空间辩证法理论展开了进一步的拓展和提升。具体而言,苏贾主张辩证法本身的空间化,以此在历史性和社会性这种二元结构之中增添了第三个维度——空间性。一方面,苏贾重申了列斐伏尔所主张的空间和社会的产生是一种“共同构成”的辩证法,从而澄清了哈维和卡斯特尔(Manuel Castells)的质疑和担忧,即后者囿于列斐伏尔将空间视为一个具有从外部塑造人类活动能力的自治领域的困局。然而,在苏贾的视域中,真正的社会空间所表征的是社会关系和空间之间的同存性辩证关系[2];另一方面,苏贾发展了三元辩证法(trialectics)的概念,进一步将空间性、历史性和社会性作为辩证法的三个维度而统一,他在三元论的空间性中引介了由列斐伏尔所开创的三元空间论,并且承认社会历史关系是通过空间中某一时刻的矛盾而展开的。基于此,苏贾提出“社会—空间辩证法”(socio-spatial dialectic)的概念。在这一概念中,空间既不是一种具有自治法则的独立结构,也不仅仅是对生产的社会关系的展现,而是同时兼顾空间性和社会性的表达。[3]
与基于历史性分析的辩证法不同,空间辩证法将目光停留在空间中的矛盾和空间的矛盾之上。不同矛盾能够揭示出在系统内部存在着区别于当前实际运行状况的其他裂隙的可能性[4],这些可能性表现出对于渐进式变革至关重要的一面。因而,我们无法盲目地将革命运动中的矛盾本身定义为“不利”的,但不能否认的是,此类矛盾确实存在着一种“恶习”,即“无法得到及时解决而四处游走”。[5]基于此,只有经过辩证分析,才能揭示出空间中的矛盾与空间的矛盾之间的精确关系,并且确定出哪些矛盾在不断减弱抑或持续加剧。一方面,空间辩证法并不否认矛盾和冲突在社会中历史性地展开,而只是打破了对社会仅存在历史变化的线性看法;另一方面,空间辩证法试图分析并解释社会运动在空间中流动时所面临的矛盾,对于矛盾关系的空间性与社会运动的历史性而言,前者与后者不仅共时性地具有相互交叉关系,而且前者又时常对后者造成干扰。简而言之,空间辩证法打破了一种简单的线性关系,在将矛盾置于历史之中展开的同时,又将矛盾贮存在相互依赖但又彼此对立的“空间时刻”(space moment)之中。[6]
新民主主义革命作为一场彻底寻求结构性变革的社会运动,旨在建立起独立自主的政治经济发展空间。1939 年12 月,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第一次全面系统地论述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社会亟待解决的主要矛盾,即“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7]631。当前,国内学术界对于这一矛盾研究的成果颇丰。然而,在众多研究中却始终存在着一种视角缺失,即执着于为解决这一时期不同阶段的首要矛盾而展开的特定的斗争形式,以至于对藏匿在矛盾中的更广泛的空间性斗争却甚少关注。易言之,对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社会的内在矛盾的研究仅仅停留在针对不同阶段的矛盾的历史性考察,而缺乏空间性思考。利用空间辩证法可以为分析社会内在矛盾提供一种可行性方案,以此规避对革命运动内部分歧的片面解释。在进一步强调革命运动的内在矛盾性的同时,指出在进行特定空间动员时所产生的紧张关系,以及作为回应而不断调适的空间策略。据此,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审视中国社会内在矛盾中所蕴含的空间性问题,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声称传播文明而实为侵略的帝国主义殖民运动愈加频繁地与占领物理空间的行为相互牵连。众所周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所谓的政治、经济发展“优先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所创造的空间形式而决定的。这些国家通过非正义的殖民运动进行“空间占领”,进而开辟海外空间,使得被殖民国家原本具有的独立自主的空间治理权遭受到毁灭性破坏。近代以来,在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模式席卷全球的大背景下,中国也从主权国家逐渐被强制性割裂、吸收为附庸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边缘空间”。[8]无独有偶,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不仅利用这种发展模式不断推进“空间占领”运动,还通过直接发动战争的方式来争夺和霸占“边缘空间”,从而建构起“中心—边缘化”的世界秩序。[9]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借助扶持国内买办势力、划定租界等“领土战略”的手段来逐渐侵占中国越来越多的物理空间,这种“领土战略”进一步引发了领土建立、重叠和冲突的复杂关系,最终导致中国逐步地陷入到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的困境和矛盾之中。因此,在这种环境下,中国共产党人必须正视并且仔细思索如何才能更加高效地组织自身的物质实践和空间表现,并且考虑到这种种举措将会如何改变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生存空间。
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早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初期便试图构建一个横向的组织空间,但是因为不同阶级和党派之间激烈的利益差异和冲突而始终无法达成利益共同体。具体而言,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初期,中国共产党通过确定统一的革命形式和跨越空间的广泛关系建立起活动网络。然而,尚处于幼年阶段的党组织自身力量还相对薄弱,为了能够更好地推动新民主主义革命进程,中国共产党试图与国民党建立起沟通网络,从而创造出更加具有广泛影响的空间表现。但是,在实际行动过程中,这一美好愿景屡屡受挫,形形色色的利益集团对于目标空间和相关资源的激烈争夺引发了政治和经济的不平衡发展,并且表现出拒绝理性协商决策,甚至引发暴力干预革命的极端现象。具言之,由蒋介石、汪精卫等人为首的国民党右派势力谋划并发动了四一二“清党“和七一五“分共”等一系列反革命活动,丧心病狂的抓捕和屠杀行为直接导致国共合作破裂,使得中国革命力量急剧减弱。上述冲突在本体论上是一种内部矛盾的表现,而在空间辩证法的视角中则应当将其解读为两种革命组织空间之间发生的裂变。值得注意的是,构建横向组织空间的设想直接导致原本为推动革命运动而构建的共同组织反而制约了革命运动自身,同时还引发了党内组织空间失衡的不利局面,最终使得革命空间战略实施受阻,而这两种组织空间又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相互对立又不可分割”的状态。
总之,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内在矛盾所引发的中国社会不平衡的空间现状迫切需要一种进步的革命空间作为替代。这种需要一方面表现为规模性的“从城市向农村”的空间战略转移问题,另一方面则是亟须解决的“效仿苏联模式”和“中国国内现实”这种“依赖空间”和“现实空间”之间的脱节问题。换言之,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功为中国共产党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提供了可效仿的现成范本,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到国民大革命期间,党组织始终围绕着俄国模式来制定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空间策略。在这一阶段,作为党组织的发轫地和革命斗争的溯源地,城市在发展革命力量、扩大党的影响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10]然而,随着1927 年11 月全国武装暴动被镇压,1928 年1 月湖北全省年关暴动失败,1930 年7 月“会师武汉,饮马长江”等“左”倾错误的接连发生,在这一时期党基于城市所展开的革命斗争频繁受挫,盲目地照搬俄国革命经验无法解决新民主主义革命潜在矛盾的现实逐渐浮现。其中最主要的症结表现为党在感知和构想空间策略时过分依赖大城市,这种以“城市中心论”作为空间策略的“左”倾路线在通向其目标的过程中不由得造就了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困境,即物质空间的负担开始呈现出阶级性的特点。
依据空间辩证法,矛盾不仅存在于历史之中,而且还在地理上显现出来,这种理论摆脱了长期以来人文社会科学对于革命运动的简单的目的论理解视角。事实上,如果将革命运动解释为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某一碎片,那么,在推进革命运动的过程中,不仅需要优先考虑维系革命运动的生存空间,而且需要持续不断地为革命运动提供如列斐伏尔所言的“空间实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矛盾之间的相互“缠绕”有时会引发恶劣后果,单一矛盾的加剧甚至会牵涉到其他矛盾,从而使得多重危机接踵而至。因此,对于矛盾的化解工作必须从多方面入手,以期实现这项工作的共同完成。如前文所述,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社会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正处于方兴未艾的状态,因而党无法像俄国等西方国家一样能够在大城市中有效调动和集中各类优势资源,让城市在革命中发挥出关键性作用。基于此,以辩证的方式来探讨在革命的不同空间时刻之间的矛盾是如何产生和展开的,可以引申出党在这一时期所制定的空间策略的内在张力。并且,通过进一步分析新民主主义革命中的空间时刻,集中展示了党在追寻特定的空间战略时所遭遇的紧张局势,这种紧张局势的出现使得党最初确立的目标同目的之间发生被迫性偏移,最终促使党以“斗转星移”的形式做出调整并且形成新的空间战略。
一方面,地缘空间上的非均衡性发展迫使党中央不得不进行革命重心的战略转移。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现实境况使得中国共产党必须在密集的城市空间和广泛的农村空间之间作出战略决策,并决定如何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现实的“空间实践”之中。因此,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通过对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等数百次城市武装起义失败的反思,最终在1927 年9 月否定了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余洒度“取浏直攻长沙”的原有部署,开始转向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农村、山区寻求落脚点,以保存实力。[11]自此,党中央决定摒弃原先一直坚持的“城市中心论”,形成了全新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思想。在这一时期,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苏区”与国民党统治的“白区”在场域上是并存的,在两个空间内分主次作战是党的空间策略的显著特点。对于如何处理好“苏区”与“白区”这两个空间之间的关系,周恩来同志于1929 年3 月起草的《在白色恐怖下如何健全党的组织工作》一文中指出,必须其所管辖区域的下层组织已经建立起来,工作已有开展,然后才能由此种下层组织成立上层组织[12];1931 年,刘少奇同志根据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现实境况,再次明确提出“白区”工作应以防御为主,要保持长期隐蔽,积蓄力量;1940 年12 月,毛泽东同志通过《论政策》一文将“白区”的主要任务概括为一方面领导反日学生运动以及指导游击战争,并在此基础上巩固党的秘密组织,推进秘密工作和公开工作相结合,另一方面在组织方式和斗争方式上采取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政策。[7]763与此同时,在“苏区”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需要在社会生产和“空间实践”的工作之间取得艰难的平衡,革命斗争也要与社会生产的日常空间性以及社会群体性相融合。鉴于此,党中央提出一定要做群众的模范,把生产运动搞好,用自己的双手做到生产自给,丰衣足食。[13]具言之,面对国民党顽固派“四面包围、中间破坏”的政策,党所领导的农村革命根据地不得不承受着劳动力匮乏、财政经济危机等困境。为化解这一危机,朱德同志提出了“军垦屯田”的主张,即军队在进行规模性农业生产的同时,兼顾发展工商、畜牧和运输等行业,进而形成了“建设革命家务”的良好局面。
另一方面,中国革命空间先由城市转向农村,再由农村回归城市,这是由中国城市空间与农村空间的现实基础决定的。在抗战后期,伴随着战争形势的逐渐好转,毛泽东同志在《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一文中提出由农村转向城市的必然性与可能性。在解放战争时期,毛泽东同志制定“时空压缩”的战略,借助撤离城市、放弃部分根据地等战略收缩策略,以压缩空间为战略反攻换取时间。与此同时,展开战略性空间跨越,通过千里跃进大别山等策略,在空间上缩短反攻时间,进而形成内、外双线协同作战的格局[14],因而在取得解放战争胜利的同时,也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最终胜利带来了“柳暗花明”的新机会。最终,在经过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后,党的革命重心逐渐转向城市。尽管在马克思以往的论述中,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表现为城市和农村的矛盾,但是在这一时期,城市仅仅作为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因素,革命重心的转移并不意味着农村被排除在党的空间决策之外,“城乡必须兼顾,必须使城市工作和乡村工作,使工人和农民,使工业和农业,紧密地联系起来”。[15]
总之,中国共产党从南昌到井冈山,再到“苏区”,从山区游击战到全面解放中国,逐渐形成了“城市—农村—城市”生存发展空间转换的双重否定逻辑。[15]这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空间战略的重大转变,这一改变不仅表现出共产党由革命党到执政党的转变,也说明了党的历史性任务已经由领导革命转向国家建设。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党的革命空间战略也为新中国在建设、改革时期如何处理好城市经济发展空间与农村经济发展空间两者的关系提供了新范式。
目前,尽管众多学者已经认识到在革命运动的全过程中蕴含着诸多分裂和紧张关系,但是更需要着重明确的是潜藏在革命运动中的固有的矛盾性质,特别需要深刻反思空间性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事实证明,空间辩证法为理解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空间实践”中矛盾是缘何产生以及如何发展提供了一种分析方法。空间辩证法指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道路及其空间策略的创新运用,体现了中国在宏观世界变局中求“突破”与微观革命地理实践中求“变通”相结合的双重空间层叠递进。[9]正因于此,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制定的一系列空间策略,对最终夺取革命胜利,在实现全国性解放的基础上逐渐建立起独立自主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发展空间具有理论与实践的双重意义。当前,世界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迈向“物质生产”与“空间生产”共舞的时代,我们站在全新的历史方位,回溯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空间策略,为在现有的国情下摆脱不平衡发展的空间困境,淡化城市与农村的“空间敌对”性质,统筹两者间的空间辩证关系提供了可借鉴的“行动指南”。一方面,作为工业化与资本化的发轫物,城市愈发成为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中枢机构”,因而要尤其重视城市在现代化经济发展中的有效地位,依据不同城市的资源禀赋、人文历史、区位条件催发产业间联动、功能中互补、战略性合作;另一方面,面对以往近代式的工商业都市和停滞着的广大农村同时存在的现实问题[16],新时代的乡村空间治理要避免误入“城市兴,农村衰”的“歧途”,要不断改善农村空间生态、生活、生产条件,踏进“工农互促,城乡互补”[17]的正道。
通过明确革命运动的空间策略往往会随着矛盾变化而不断转换,从而认识到需要改变空间策略在革命斗争中的优先级,以进一步发展人们对于多重空间竞争的兴趣。值得明确的是,矛盾本身并不局限于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生产的抽象空间,而在任何生产空间都无法规避。在寻求改变世界的过程中,革命运动需要适当的空间,这在空间的实践、想象和生产之间形成了紧张关系,并将它们置于列斐伏尔所论述的“可能—不可能”之间的辩证关系之中。一言以蔽之,只有在各类紧张局势浮出水面并对其加以深描后,才能充分发挥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所蕴含的激进潜力,进而真正实现“拨开云雾见青天”,推动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空间的建设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