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月山下,有一个名叫“下若约”的村落。它偏僻、幽寂,凡俗中透着几分诗意。想起这个村落是因为诗人昌耀——这棵当代中国诗坛的大树,曾把生命与文学之根深深扎进西部大荒的土壤里,随后又像一阵朔风那样匆匆离去。
2000年9月,当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看到楼梯口标志性的鲁迅先生头像时,内心原本模糊的愿望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在这里,我可以研读鲁迅、巴金、老舍、钱钟书……甚至可以寻访到生活在西宁的诗人昌耀。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考上省城大学之前的那个春季,昌耀先生已经与世长辞了。于是,我不得不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教材中去寻找他,从肖黛老师口头和文字的叙述中去阅读他。
我所了解到的昌耀孤独、敏感、天真,生活充满了困顿,命运写满了荒诞,而他的诗篇却是独一无二的——厚重、深邃、古奥,在俗世中升腾着精神的光焰,显现出重金属的质感以及诗性的高贵与尊严。他的生命历程中每一次与异乡的关联,都与命运有着某种不可逆转的机缘。
1953年,昌耀在朝鲜战场负伤后回国治疗,伤愈后进入河北省荣军学校读书;1955年从荣军学校毕业来到青海,随即被调往青海省文联。1956年,青海省文联主办的《青海文艺》创刊,昌耀成为该刊最年轻的编辑。1957年,刊物更名为《青海湖》,此时的昌耀依照文联的常规性安排,前往黄河岸边的贵德县河西乡定点“深入生活”。与此同时,一场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与“反右派斗争”正在酝酿和展开,正当昌耀返回单位并向领导汇报了下乡创作的情况后,一场不可逆转的灾难正在悄悄向他靠近。
作为“深入生活”的创作实绩,昌耀从大量诗稿中选取两首标题为《车轮》和《野羊》的新作交给编辑部。尽管只是两首短诗,但编辑部主任看过后颇为满意,并当即拍板,拟在《青海湖》当年第10期庆祝国庆专号的诗歌版面头题刊发。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恰恰因为这两首诗,铸成了昌耀一生的冤案。就在反右斗争形势逆转的紧张时刻,昌耀对此一直持有淡漠的态度,此举让那位赏识他的领导大为恼火,昌耀因此得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待遇”——编辑部派人前往印刷厂,对已经下厂开印的1957年第8期《青海湖》月刊进行紧急稿件调整,撤下一篇作品,换上了昌耀的那两首小诗,并在后面附加了一个简短却足以致命的“编者按”:这两首诗,反映出作者恶毒性阴暗情绪,编辑部的绝大多数同志认为它是毒草。鉴于在反右斗争中,毒草可起肥田的作用,因而把它发表出来,以便展开争鸣。
至此,编辑部对这两首诗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定性——它们是毒草。无法为自己辩解的昌耀因此以“大山囚徒”的身份,辗转来到日月山下,接受劳动改造。这一来,就是22年。对于一个人而言,22年何其漫长;对于一座村庄来说,它仅仅是岁月之河里一掬小小的浪花。
二
如果人生也是一部历史的话,那么来到日月山下无疑是昌耀生命历程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它不仅是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也是其诗歌创作中有关命运主题的直接来源。将昌耀放到西部诗歌史乃至当代文学史中去考察,都能彰显其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即便是今天,当海内外的著名诗人来到青海后,众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到日月山下去“看看老昌耀”,重温一番昌耀诗歌之于当代中国诗坛的独特魅力。
当然,他们看到的是坐落于湟源县丹噶尔古城的昌耀诗歌馆。这座纪念馆是在众多诗人倡导下,由湟源县政府多方筹划于2009年建成的。2011年的秋季,我因工作需要到湟源牧校讲课,课程结束后顺道去拜谒昌耀诗歌馆。
走进丹噶尔古城,深秋的季风迎面而来,恍然感到自己正行走在历史深处。这是一座得名于藏传佛教寺院东科尔的古城。地处湟水源头,黄河北岸,距离西宁市区有40多公里。这里也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结合部、农耕文化与草原文化的分水岭,唐蕃古道与丝绸南路从这里穿越,众多民族在这里集聚,在文献典籍中享有“海藏咽喉”“茶马商都”和“小北京”等诸多美称。
远古时期,这里是羌人的活动区域。至公元前61年,汉后将军赵充国出兵河湟地区,平定西羌,置临羌县,隶金城郡。三国时期隶属西平郡,北魏时属西都县,隋时改为湟水县,隶鄯州(西平郡),唐代归鄯城县,唐安史之乱后属吐蕃辖地,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年)后隶属西宁州,明时隶西宁府西宁县,清代设丹噶尔厅,仍隶西宁府。据记载,古城修筑后,即设丹噶尔营,驻扎参将1员,千、把总共3员,建参将署1员、千总署1员、把总署2员,演武厅、军火库、火药局、草场各1间、廒仓20间。道光三年(1823年),由于军事需要,将丹噶尔营升格为镇海协营,驻副将1员,负责环青海湖等地的军务,并保证丹噶尔商业贸易的正常进行。从建城之日起,设立丹噶尔营、镇海营、将军府、千总府等,先后派副将14名,副总17名,参将7名,都司29名,千总4名,把总31名,足见其在军事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可谓名副其实的“兵城”。民国二年(1913年)改丹噶尔厅为湟源县。
建制以来,随着各民族的文化交流和商业贸易的发展,古城内先后修建了城隍庙、金佛寺、火祖阁、玉皇庙、关帝庙、财神庙、北极山群庙、清真寺等宗教建筑群落,这些庙宇建筑宏伟,壁画精美,同时也把儒、道为核心的汉文化,藏传佛教为核心的藏文化和伊斯兰教为核心的穆斯林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各民族间频繁的贸易往来,使得这样一座古老的边城日渐兴盛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唐肃宗以后这里开通了“茶马互市”,产自青海的大批马牛被交换到内地,而内地的茶、丝绢等物品同时也被交换至牧区。到了清朝初年,“互市”地点开始增多,主要包括镇海堡、多巴、白塔儿(今大通老城关)等。清政府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之后,对“互市”进行了严格的控制——规定只准每年的二月和八月在日月山进行交易,并派军队弹压。显然,这样的规定不能满足各族群众之间的交换需要,以致怨声载道,统治者不得不数次放宽政策,并将日月山“互市”地點移至丹噶尔(今湟源县),日期也予以放宽。“丹噶尔互市”由此成为“日月山互市”的延续,很快成为汉、土、回、番及蒙古人往来交易之所。嘉庆、道光之际,丹噶尔的商业贸易进入兴盛阶段。据清代《丹噶尔厅志》记载,在丹噶尔“青海、西藏番货云集,内地各省商客辐辏,每年进口货价至百二十万两之多”,成为当时西北地区显赫的民族贸易重镇。
及至民国十三年(1924年),商业贸易达到高峰,城内拥有大小商户及手工业1000余户,从业人员达5000多人,贸易总额白银达到500万两以上,商贾云集,贸易兴盛,“环海商都”和“小北京”的美誉逐渐在民间传播开来。
三
在丹噶尔古城,寻找到昌耀诗歌馆时已近黄昏。我向一位坐在文庙大门口织毛衣的女士询问如何入馆参观的事宜,她表示已经到下班时间,要参观明天再来。显然,她就是纪念馆的“售票员”。拜访不成,内心竟涌出一些莫名的伤感来,于是选择漫游,伴着落日余晖穿过青砖红柱的狭长街道。一路上看到诸多玉器老店、民族服饰的展销、反映贸易活动的雕塑和一些老旧的照片……脑海中浮现出昌耀先生的诗句来:“我太记得那些个雄视阔步的骆驼了/哨望在客栈低矮的门楼/时而反刍着吞自万里边关的风尘/我记得卖货郎的玻璃匣子/海螺壳儿和鼻烟壶/以同样迷幻的釉光/吸引着草原的老者/我记得黄昏中走过去的/最后一头驮水的毛驴/而弥漫着柴草气味的巷道口/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曾是温暖的天堂……/琉璃瓦的丹噶尔——/我因此记住了你古老的名字!”(《丹噶尔》)
各个店铺和洋行的门口都挂着极具民族特点的灯箱式广告招牌,这些五彩斑斓的灯饰让许多旅人流连忘返,仿佛边塞的冷落有了它们的闪烁而变得温暖起来,甚至连古旧的建筑上都溢满了时光的华彩。我知道,蜚声四方的湟源排灯,其原型就是这种古老的广告招牌。或者可以做出大胆的推测,湟源排灯有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广告灯箱。
作为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湟源排灯起源于清代中期。据传,当初街市商家为了在夜间招揽顾客,纷纷制作商号广告牌灯箱,箱内点燃蜡烛,挂在商号大门上,后来逐渐发展成图案丰富、形式多样的广告牌灯,后来演化为排灯。这种排灯首见于道光九年(1829年),当年的元宵节展出了大量过街排灯。光绪后期,古城内的京津洋行从苏杭购回纱灯、宫灯、彩灯,悬挂在洋行里外,为湟源排灯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到民国初年时,湟源排灯的发展步入鼎盛时期。那时候的元宵之夜,灯笼和彩布挂满了街道,丹噶尔古城每隔十米就有一架排灯,排灯齐亮,宛如白昼。好看的排灯从古城西门(拱海门)到东门(迎春门),一路蜿蜒,犹如长龙,一直延伸到万安街、张家尕铺;还有一路排灯直下丰盛街,及至火祖阁。由此,我想到史书上所说的勾栏瓦舍大概也不过如此。当然,丹噶尔古城的热闹相较于宋代的城镇,少了一些脂粉气,多了几分商贸与文化交流的庄重。
在那个年代,四方商旅齐聚丹噶尔古城,用精湛的排灯艺术表达着他们对异乡的适应和理解。对于本土民众而言,排灯是灿烂的生活一角,而对于那些常年旅居高原的客商而言,排灯也许就是他们的乡愁。
那么,这种交织着生活与乡愁的民间艺术是如何呈现的呢——据民间艺人讲述,很久以前的排灯大都由长2尺、宽1.5尺的方格纱窗组成,大都五格两面,共十格,长约丈余,画面绚丽多彩,栩栩如生。现在的排灯制作工序,首先是用上好木料制成框架,并将传统的花草人物等图案精心雕刻于框架上。框架制成后,上面蒙纱,并根据不同架形,绘制当地群众喜闻乐见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风土人情和名人轶事等画面。最后的步骤是内置蜡烛,进行艺术化的排列和组装,使单个排灯具有整体的艺术效果和主题思想。
老艺人讲,以前还保留着大量排灯框架,但是在1958年的“反右”运动中,排灯框架大多被毁,图案也基本散失。直到1992年,湟源县文化部门组织艺人重新制作了70副排灯,赶在癸酉年(1993年)正月十五展出。从此以后,排灯艺术得以恢复和延续,到1997年,在丹噶尔古城重新形成了“排灯一条街”。
作为一种珍贵的文化遗产,当地政府和百姓非常重视这份代代相传的民间艺术。自2004年开始,湟源县每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购置设备、搜集资料、完善档案,并组织专家学者、民间艺人和能工巧匠,采用电、光、声等现代技术和新型材料,对传统排灯进行艺术的论证与革新。特别是在形式上把原先的悬挂式灯箱调整为落地式灯箱,并增加了立柜式、屏风式、中堂式、影壁式和扇形、椭圆形、梅花形等形式;艺术门类上除绘画外又增加了堆绣、刺绣、皮影、剪纸等内容,在保留了传统技艺的基础上,更加注重排灯的观赏性、研究性和收藏性。同时,他们还培养出了一大批排灯传承人和新一代民间艺人,树立起品牌意识,积极申报国家专利和注册商标,使湟源排灯走上了市场化经营之路,并成功入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名录。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湟源排灯进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经国家文化部确定,湟源民间艺人杨增贵为该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并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226名代表性传承人名单。
当然,日月山下出名的不仅仅是湟源排灯,颇有名气的湟源陈醋更是为这座古老边城增添了一份历史的厚重感。
這是一种以青稞、麸皮为主要原料,加入了草果、大香、豆蔻、枸杞、党参等100多种中草药,又经过60多道生产工序酿制而成的陈醋。其质地浓稠,香味浓郁,冬天不会上冻,夏天不易腐坏,因色泽酱黑又被称作黑醋。
湟源陈醋的酿造时间可以追溯至清乾隆年间,细细算来距今已有280多年的历史了。雍正初年平定罗布藏丹津叛乱之后,丹噶尔民众得以休养生息,民力开始复苏,加之清政府将“茶马贸易”集市转移到该地,于是,酿醋业开始在农牧业和民族商贸业中蓬勃兴起。它的兴起与丹噶尔地区的民族构成有着直接的关联。我们知道,日月山下就是一个汉、藏、蒙古、回等多民族杂居的地区,农区居民深受牧民影响,喜食肉类,而广大牧区民众更是以肉类奶制品为主食。于是,醋就成为大家必不可少的调味佐料了。随着各地区、各民族的商贸与文化交流增多,醋的市场需求大增,酿醋行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及至清末,坊间出现了陈醋房(陈林甫)、马醋房(马进福)、简醋房(简有才)、林醋房(林有瑞)等最为有名的4家醋房。
同样,作为一门古老的民间技艺和丹噶尔古城商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湟源陈醋的传统生产工艺已被列入青海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产品除销售西藏、甘肃等国内市场外,还远销印度、尼泊尔、俄罗斯、美国、日本、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湟源陈醋在贸易往来的过程中,将源自青海的一股悠悠醋香带到了世界各地。
四
谁能想到,日月山下还有一条倒淌的河流。
这条河发源于山之西侧的察汗草原,海拔约3300米,全长约40公里,自东向西,流入青海湖一个名叫耳海的仔湖,因之得名“倒淌河”。藏语称其为“柔莫涌”,意思是“令人羡慕和喜爱的地方”。
地理学上,倒淌河当属青海湖水系中最小的一支,依照地势引力来判断,它原来也是一条东流的河,并和布哈河、罗汉堂河一起注入黃河,但是后来由于地壳运动,日月山不断隆起,倒淌河开始从东流折头向西,最后注入青海湖,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倒淌之河。
关于这条河流,民间有不同的传说解释。汉族民众的说法是:唐王李世民为了沟通汉藏两族的关系,促进文化交流,将年轻美貌的文成公主嫁给了吐蕃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在远赴西藏途中,到达日月山时,西望一片苍凉,回首不见长安,于是念家乡、思父母,悲恸不止,一路流泪西行……慢慢地,公主的泪汇成一条倒淌的河流。
藏族群众讲述的传说则与神话关联:相传龙王委派他的四个儿女造出东西南北四海,其小女儿修造西海时,共需108条河水,可是她总共找到了107条河流,最后一条河流怎么也找不到。经过仔细考察,聪明的小龙女终于从日月山倒着牵来了一条河,这条河便是倒淌河。
作为承载民间文化与记忆的传说,我们无意考察它的真实性,就在一遍遍的讲述过程中,我们似乎听到阵阵马蹄声从河畔传来——那是唐蕃和亲的马队走过日月山,把农耕技术与手工技艺带到了青藏高原……而眼前的倒淌河清清凌凌,蜿蜒曲折,在西部大荒中坚持着自己的方向,犹如一位清澈的女子,永远那么安静地、温柔地走向高原腹地。无论世事变幻,从未波涛起伏,如同高原大地上的一条柔软的腰带,默默系紧了东部与西部、草原与农区的血肉浓情。
如果有一天,当你满怀思古之幽情,静坐在它身旁时,那汩汩流淌的水声里分明听得见一句温婉的低诉,一声轻微的叹息和一阵浅浅的呢喃……那千转百回的柔波里似乎有着令人疼惜的万种柔肠。这时候,你会强烈地感受到——这是一条女性的河流,好像从头至尾都携带着大唐公主那份淡淡的忧愁。
就在倒淌河进入青海湖的河口上,坐落着一座小镇,毋庸置疑,那就是倒淌河镇。走进镇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油画的静谧风情。镇子一侧是碧水连天的青海湖,另一边是苍茫无垠的大草原。深入小镇,踟蹰于“人”字形街头,有古老的庙宇吸纳着过往的风阵,也有现代的楼堂彰显出时代的华彩。巷子里,那些汉藏混杂的语言把每一个院落烘托得和美而又安详,大自然与人类的亲密关系,汉藏民族的和谐共存,都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证词。
那年,我和友人途径小镇,把一首名为《倒淌河》的诗歌写在随行的日记里:一定有些什么,诱惑还是宿命/或者比它更强大的引力/在河道拐弯处,拨转你一生的流向//从此,清凌凌的语言开始了返航/陆续带回域外更多的纷扰和荒凉/就在你最浅的波痕里,我看到/一尾倔强的裸鲤,扮演着孩童的角色//仿佛这样的装扮能帮它找回从前/这样的大河深处,有一个随同时光游走的/虚构的码头。就在“码头”一侧,我看到一部巨型高车自昌耀先生深邃的目光中缓缓驶出,逐渐抬升的地平线上,恍然传来哈拉库图人爽朗的笑声。
【作者简介】刘大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师范大学副教授。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 《北京文学》《诗刊》《星星》《绿风》等刊物。出版诗集《雪落林川》《低翔》,文化散文集《凝眸青海道》,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七届、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