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玛忍着一肚子委屈,一大早从家里悄悄出来。出门前,公公和婆婆还没起来,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给公公婆婆留了個纸条:“我出去几天,不要找我。”
卓玛出门后,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这几天的雪才算下罢,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接着掂了掂手里的双肩包,并拿手捏捏包里的衣物后,把包甩到后背,背稳当,朝湟倒高速公路边走去。在高速公路经过茶石浪村的村口处,专门开有一个岔路口子,连着村道。
她从昨天晚上与公婆争吵过后,就决定要出一趟门,要去的方向是南山牧场她娘家哥哥家,一方面避避风头,免得再与公婆争吵,招来烦恼,另一方面去哥哥家的牧家民宿看看,学点东西,取点经。
虽然已经到了农历三月下旬,但从四天前开始,老天爷变脸,先是风,后是雨,接着雨雪交替,昨天下午才算安静下来,太阳好不容易暖融融地照下来,村巷里像被清洗过一样,那些杨树和榆树顿时精神起来,嫩嫩的绿意好像突然冒上了枝头,树底下的和路边的草儿们也蓬勃起来,一时间让村庄变得洁净新颖。
走出家门的卓玛想着昨天看到的村庄景致,看着路两边的新绿,糟糕的心态有所缓解。但是站在公路边等车时,她发现从日月山那边过来的汽车,车头车顶覆有积雪,车轮湿漉漉的,汽车的前保险杠和挡泥板上,雪牢牢实实地粘着。她意识到,日月山和拉脊山那边昨夜雪不小。她又看看天,不自觉地“哎哟”了一声,只见阴云从东往西涌,刚刚还满含笑意的太阳,此时钻进朦胧的云里。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电视里的地方天气预报:受冷空气影响,明天白天青海湖以东有阵雪,局部地区有暴雪。心想,糟了,今天出门不顺。又一转念,觉得如果打上车,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到达她哥哥放牧的南山牧场。等吧,凭运气等,就不信老天会帮着婆家人作难她。
终于等上了一辆车,是个“黑车”,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的,一听说卓玛要去野牛山那边的南山牧场,就说,刚刚从那边过来的人说,日月山哈城在下雪,野牛山那边肯定在下,跑南山平时50块,今天你得加20块。她稍作犹豫后说:“70块就70块,走。”
上车后,卓玛给远在海东市民和县高速公路建设工地打工的丈夫发了条微信:我有事要去南山牧场我哥哥家,如果阿妈阿大问的话,你就说我有营干,过几天回去。发过微信后,一股积蓄了一宿的憋屈从她心底里鼓出,从胸口冲上头颈,刺激着泪腺,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担心被司机看到,赶紧擦掉。
昨晚饭罢后的场景不由自主地从脑子里弹出来,顿时觉得眼前都是公公那不可理喻的眼神和自以为是的腔调,还有婆婆向着公公的一大堆和稀泥的话,其中不乏人身攻击。她记忆中,以前因为家事和婆婆争犟过,但从未伤过心,这次伤人太重。
坐在车上,她一边应付司机的无聊问话,一边想着昨晚极其不愉快的争吵。
二
茶石浪村里藏族居多,由于几百年来受汉文化影响,村里的藏族人从服饰到语言,甚至生活习惯等都与汉族基本相同,并且都有汉族姓氏,有的干脆连姓名都是与汉族没区别,河湟地区称他们为“嘉西番”。卓玛的婆家姓杨,公公叫杨扎西,婆婆叫祁玉梅。卓玛的娘家是东科寺那边寺滩村的,他们都属于“嘉西番”,卓玛娘家姓李,她的本名叫李卓玛,平时家里人都叫她卓玛,村里村外也习惯性地叫她卓玛。
自从茶石浪村彻底脱贫后,村里有几家人办的家庭旅游接待民宿不错,一个夏天下来,刨除成本,至少也能挣2万~3万元不等。看着在乡村振兴的好政策支撑下,村里那几家民宿办得风生水起,卓玛坐不住了。她与丈夫商量了好几次,可丈夫因为放不下他每年外出干建筑的挣钱手艺,对她的想法总是不明确表态,因为他认为妻子在家既要操持家务、照顾老人,还要到对面的兔儿干村的“二十四个庄廓”旅游接待点打工,太辛苦啦。
卓玛认为,丈夫不表态就是表态,毕竟家里还有公公婆婆两位老人,况且公公在村里当了三十多年村干部,有见识,看问题看得远,虽然早已经退下来,但仍然深得全村人尊重和信赖。
上一年,卓玛就提出在自己家开办民宿的想法后,公公婆婆极力赞成,让她做个计划。在脑子里盘算过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家的院子太小,若办民宿,两位老人就得去老二儿子家去住。如果那样,虽然公婆和老二兄弟媳妇也不会有意见,只是她心里不忍,她自从嫁到杨家二十年来,一直与公婆生活,两位老人宽厚明理,帮她带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如今儿子已经考上大学,女二也上高二,在县二中住校。一家人和睦相处,是村里老人们羡慕的家庭。她想,俩老人如果去老二兄弟家,肯定没有现在习惯,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公公八十多岁,婆婆也是接近八十,何必为了自个的想法,让他们搬走。卓玛认为,如果那样,自己和丈夫还会落个不孝的名声,太不值得。于是,她给公婆说,我们家办民宿地方小,不合适,看看邻村有没有宽展些的庄廓院。
在当代农村,信息的传递除了现代通讯载体微信和电话之外,传统的口口相传仍然是主渠道。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卓玛想办旅游民宿和找庄廓院的消息在茶石浪村户户皆知,并且很快外溢到附近村子。有一天,卓玛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她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他说他听说了她要办民宿的事儿,他还说他能帮她的忙。她问他,他是谁,他说他家就在公路对面的兔儿干村,早已经退休,他家的庄廓院子里的房子翻建盖好后,他们没住多久就搬到了西宁城,现在院子空着。她想知道他的名字,他说,他是她家的熟人,她公公几十年前帮过他大忙,是他的恩人,至于他到底是谁,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她公公,等谈妥事情后,再告诉不迟。
卓玛刨开个人记忆在想,公公帮过忙的人多,拿公公当恩人的人她知道几个,凭电话里的声音辨,她辨不出来。通过公公婆婆平日里与村里村外熟人、亲戚们品头论足的聊天回忆,她也想不出兔儿干村里的哪个人会把她公公当恩人。她倒是听公公说过几个忘恩负义的人,以他们为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要懂得感恩,知恩图报。
她没多想,与对方约定时间,在公路西边的乡政府门口见面。
三
与卓玛见面的是一位老者,他們一边聊,一边走,很快走进兔儿干村。老者自我介绍说,他姓谢,叫谢宏寿,根子是茶石浪的,七十二岁了,离开那里有六十年了。从老者的言谈举止,卓玛觉得他身上有退休干部的做派。卓玛说,看着您不像七十多岁的人。他接着说,你公公婆婆是大好人,是我的恩人。她嗯嗯地应承着。
说话间,很快到了谢宏寿的院子门前。卓玛看去,庄廓墙是旧式的夯土墙,墙比一般人家的要高出几墙板,虽然显得陈旧,但保护得很好,墙基处有近一米高的水泥浆砌石护着,墙头上还用青砖给戴了帽,可见主人花了不少心血。
大门是坐北朝南的,是新式的木制大门,门额上有几层雕花,门两侧也是木头装饰,老庄廓与大门的格调还算协调。院子内,北面和西面盖的是砖混结构的平房,北房的房基要高出地面近1米,房檐前有近2米的玻璃封闭;西房的房基也高出地面约半米,房前有宽宽的台沿。东面有几间老旧的土木结构平房,靠近大门的西侧有几间新盖的砖木房,东南角的厕所是小阁楼式的,挺讲究。
院心里是砖砌的镂空式花墙做成的方正的小花园,花园内有两株干柴牡丹和几墩芍药。花园两边还用河卵石砌出两条小路,通到北房和西房。
卓玛看完整个院子后心想,虽然这院子早就不住人,但院里院外很清爽,尤其是院子里面事先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不杂乱,基本找不出扎眼的地方。
谢宏寿又带她一间一间地看房子,北房和西房内家具俱全,有土炕,也有木床。厨房设在进门的西侧房子里,宽宽绰绰,家常厨具也全。她边看边点头,心里觉得这院子适合办民宿,但她先不说,对谢宏寿问一些电的负荷、自来水等问题。
全面看过后,卓玛心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和决定,就这里啦!
谈到房租时,谢宏寿老人说,念在你们这一家人好,念在你公公当年对我的恩情,半年的房租我免除,半年后,参照本地最低房租租给你。
李卓玛说,您免半年房租,我承受不起,也没道理,至于我公公当年帮了您什么,也不能这样报答,我回去后与家里人商量好后,我们签个合同。
谢宏寿嘴动了动,欲言又止,他说,回去后给你公公说,老谢给他赔罪啦。
卓玛纳闷了,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说,谢家爸,改天请到我们家,您和我们家老汉好好暄。
谢宏寿面露难色地说,如果你们家老汉能见我,我也就人活得踏实了。
李卓玛从谢宏寿老人的话里感觉出,两位老人之间一定有故事,一定有不好解的心疙瘩。
四
在回家途中,卓玛想,真是遇到好事了,公婆肯定会高兴的。她回家赶紧做饭,吃过晚饭后,她将见过谢宏寿老汉和看庄廓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公婆听。公公一开始还在认真听,听到后面逐渐不吱声,再到后面,脸色阴沉下来,婆婆瞅着公公的神情变化,示意卓玛再不要讲。卓玛从公公的表情也感觉到了什么。
公公问她,你说完了吗?她说完了。公公说,这事不行,根本不行,一点“卡码”都没有。
卓玛说,人家谢家爸一直说您是他的恩人,要给您谢罪报恩。
公公呷了一口水,两边嘴角往上一翘,有点傲慢地说,他谢家尕娃啥时候良心发现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婆婆赶紧解围道,卓玛也不知道你们那时的糗故事,你给她好好说。
好吧,要不卓玛还蒙在鼓里。公公又呷了一大口酽茶,把茶缸往茶几上重重地一放,说了起来。
1960年饿肚子的日子里,我不到二十岁,由于是高小毕业生,已经在生产队当了会计。一天,谢宏寿的伯父领着不到十岁的谢宏寿来到我们生产队,拿着一张公社开的介绍信,并说娃娃的父母亲饿死了,公社把这个孤儿分到茶石浪大队第一生产队,要求救娃娃一命,当时我们家就收留了那个娃娃。那时虽然日子很苦,但我们家的两个老汉宁愿自己饿得浑身浮肿,连路都好好走不动,但凡有一口吃的,先要想着要给孤儿,为了他,我的一个兄弟差点饿死。就这样,1963年以后,日子好了一些后,他的伯父前来认娃娃,当时我们家人口也不少,既然他的亲人来了,我们也就同意他回去。娃娃当时万般不舍,哭着不肯走,最后经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们做工作,把我的父母亲认成干亲,把我们弟兄三个认成干哥哥后,娃娃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他伯伯离去。起初的几年间,他经常到我们家来,我妈妈给他想办法做好吃的,他嘴甜,大大妈妈、哥哥嫂子地叫着亲切。
后来我被选拔到公社当会计,在公社干了三年后,大队又把我要回来。我在公社期间,他到了可以当兵的年龄,我给公社武装部的领导说了他的情况,并求了情,1967年春季他应征当了兵。在当兵的头一两年,他几乎月月给我写信,对老人问寒问暖,我也及时回信,还鼓励他在解放军大学校好好锻炼,不断进步。我还给他的连长和指导员写过信,让他们多费心血,力争让他在部队多待几年,争取立功,争取进步。他在部队一干就是十年,1977年复员转业到我们本县,安排到县水利局工作,1984年土地承包那年,他被安排到我们乡上当副乡长。
他刚当乡领导头两年,还经常来我们家,把我们老汉大大妈妈的叫得很甜。
后来他在乡上分管财务,动不动到村里检查工作。一开始还行,后来总是找我们村的茬头儿,说这个违规,那个违纪,还当面批评我这个当村支书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时村里就一点村提留,再就是村牧场每年淘汰牛羊的收入,上面也不拨付办公费。我们村的会计是我培养的,业务好,人正派,姓谢的怎么老是找麻烦呢?后来从邻村打听到,是我们村没有好好招待他,没给他宰羊吃。当时,我就火了,当着村干部的面顶了他。从此,他更是找小鞋给我穿,给乡上书记乡长告状,说我不称职,建议换我。可党员们要选我,村民信任我,他换不了我。后来,我们就像牛见刀刀,水火不容。直到他调走,我根本不理他。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把我的父母亲差点气出病来。
说到这里,公公喝了一口卓玛添的茶水,吐掉喝进去的几片茶叶,对着卓玛说,他就是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们怎么能租他的庄廓院呢?你知道那个庄廓院是怎么来的吗?是他当干部时,从人家手里强买的。
卓玛小心翼翼地说,人家现在想明白了,想给您道歉赔罪,可他拉不下脸面,您肯定也会给他机会,所以他就转个弯儿想报答……
哼,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以为他会是诚心诚意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干啥去了?
卓玛轻声说到,他老了,可能活明白了。再说,我可以不接受他的前半年免租,我参照周围的租价租,公平交易,不掺杂私人恩怨。他的庄廓和周围环境实在适合开民宿,在公路边、村道旁,这样的好地方实在难找。
公公把茶缸往茶几上一蹾,厉声说到,卓玛,你到我们家二十来年,你是个好媳妇,我和你阿妈没给你说过重话,更没红过脸,但这次坚决不行。我一听到谢宏寿的名字就恶心,就血压升高。你想让我们两个吃闲饭早点死的话,你就去干。
卓玛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爷儿(随着自己的孩子称呼),我不跟您争犟,希望您往好处里想,每个人都会变化的,都会良心发现的,希望你不计前嫌。
别说了,出去!这个家太小,放不下你这样的大仙。公公几乎是吼叫着。
婆婆赶紧过来安抚儿媳妇,卓玛双肩抖动着,边抽泣边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啊!
公公“嚯”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他的房间。
卓玛几乎一夜未睡,她觉得平时受她敬仰的公公突然间如此不可理喻,如此糊涂。对这事,她决定不告诉在外打工的丈夫,不想给他添堵。但她自己心里憋屈得很,她想,天亮后,她无法面对公公婆婆。这一夜,她想了许多,想着她十九岁就进了杨家后二十多年的一幕幕,最终觉得公公婆婆是好老人,丈夫是好男人,孩子们懂事好学,这个家庭是名副其实的农村“五星级文明家庭”,她知足,但她必须得出去回避回避。
五
卓玛搭乘的车快要行驶到哈拉库图古城时,天空的云越发厚重,太阳被隐匿在云层深处。有雪花飘下来,快接近汽车前风挡玻璃时,在冲击波下迅速拐弯并消失;而汽车两侧窗外雪花的密度看得越来越清晰,从稀疏到密集,从碎屑到成片。看着车外不断加大的雪势,卓玛的担心越来越重,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雪是陣雪,但愿前面没下雪。雪是不通人性的,任凭卓玛心里怎么祈念,它依然在下。
司机看到远处有一辆皮卡车开过来,便缓缓地减速并停下来。他摇下车窗,伸出手向对方打招呼,对面的司机也停下车。
他问道,前面的雪大吗?
对面回答,就这么大,现在还能行车。
再问,再往前呢?
对面答,我从本炕村来,前面的情况不知道。
哦,多谢了啊!
司机转过身,对卓玛说,听见了吧。
说不定过了本炕,雪就停了。卓玛往好里想。
司机说,到了本炕,你要去的南山牧场就只差几公里。
雪还在下,公路上被无数辆过往的汽车碾压出来的车辙是清晰的,司机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跟着黑色的车辙徐徐前行。卓玛瞪大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她不敢说话,心里有些紧张,她担心司机不往前开,如果司机不开,她就得返回,返回后,她去哪里,婆婆家肯定是暂时不去的,自己的娘家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弟弟,她也不会去的;想着想着,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但脑子一转,决定不打了,她不想让他担心,毕竟车还在前行。
司机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往车窗外一看,天突然亮晃晃的,感觉太阳要露脸。
司机说,一阴一亮,下到天亮,过一会儿雪可能更大。
不会吧?都可以看到太阳了。
道路上的黑色车辙印逐渐淡起来,自从遇到那辆皮卡车之后,再也没遇到过迎面开来的任何车辆。
远处的山,刚才还能看清楚它们的轮廓甚至褶皱,这会儿模糊起来;近处的草原,早已白茫茫一片,偶尔能看到的几顶帐篷,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于视野中。寂寞和荒芜像一堵无形的墙,缓缓地压过来,卓玛感觉气有些短,心里难以镇定下来。
司机突然说,今天你的点子不好,你看天又阴起来,一会儿肯定要下大。
她没吱声,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突然车慢下来,司机指着车前方的路说,你看,前面的车印子越不清楚了,怎么办,我们折回吧?
本炕村快到了,到了本炕就不远,再走走看吧。她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好吧,再走走看,能到本炕村,走不了也可以缓一缓。
卓玛突然想起早上出门后给哥哥只打过一次电话后,上车后发过一个微信,一路过来,再也没问过哥哥那边的路况。她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就这么不机灵呢?
她拨她哥哥的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响动,反复多次,依然不通。她焦急地问司机,南山牧场的电话可能没信号,打不通。
司机说,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我试试。司机停了车拨电话,拨了几次也没通。他说,坏了,那里肯定雪大,没信号。
卓玛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本炕,本炕村到了!
六
司机说,你惊乍乍地喊什么,没见前面连路面都看不清楚了吗?
卓玛往车头前一看,刚才还隐约可见的车辙找不到了,路面与两旁的路基很难分辨,哪个是路中心?她感觉到了行车的危险性。
噢,师傅你小心着开,要不我下去看路。
你乖乖坐着,我凭记忆和经验往前开。
前面百米开外的路边,就是本炕村的一户人家,石头砌成的院墙隐约可见。卓玛不敢吱声,悬着心看司机慢慢往前开。
本炕村是野牛山下、哈扎公路旁的一个牧业村,村子很小,也就二十来户。
到达靠近那家院子的路边时,司机长叹一口气,好了,下车看看,再打问打问。
司机朝路边那家院子走去,栅栏门是开着的,司机喊了两声,便有一位老汉走出来。司机与老汉说起话来,卓玛也凑过去。
司机对卓玛说,往前根本不能走了,雪把路盖了,我们在这个老汉家休息一会儿,雪停了再说。
老汉双手平摊,掌心朝上,热情地把他们往家里请。
卓玛想了解更多的雪情和路况,就跟了进去。
老汉家的屋子虽然很简陋,但很热乎。卓玛一走进去,便有一股温热的奶茶味儿主导了她的嗅觉。一碗奶茶立即递过来,她有些感动地接着,用双手捧着,一方面是出于感激,一方面要焐一焐有些僵硬的手指。
司机决定要回去,他说,我经常跑本炕,这条路他很熟,趁现在还能平安回去,如果再继续待下去,今天就得待到本炕。
卓玛明白眼前的情形,她却说,我也熟悉这条路,往前面的南山牧场也就超不过五公里路。
司机说,半公里也不能走。
老汉说,汽车轱辘底下不长眼睛,太危险,还是听司机的。
卓玛又拨她哥哥的电话,不通。老汉说,可能是风雪的原因,我们这里的信号也是一会儿有,一会儿没,南山那边的情况可能更差点。
卓玛喝了两碗奶茶,吃了一块焜锅馍馍,身上热起来,她走到院子,看了看天,看了看远处,折回头,对司机说,我要往前走,你回吧。
说完,把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司机找了她三十元。卓玛说,你没把我拉到南山,怎么就收七十元。司机说,路这么难走,我又拉不上回去的客,放空费都没要你的。她看了看司机面有难色,点了点头。
司机说,你最好在本炕看看情况,前面肯定难走,你一个女人家,有个啥事不好啊!
老汉说,你就在我们家待着,我家老阿奶陪你暄板。
她想给远在民和干活的丈夫打个电话,想让他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可电话拨出去后,没反应,是本炕这里没信号。
最终,卓玛决定自个儿步行往南山牧场走,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中午。她想如果顺着公路走,顶多一个半小时就会到达。
老汉和阿奶说,丫头,前面确实不好走就不要走,小心旋风。如果走不成就回来住我们家。阿奶把一件红色的风衣拿出来,交到她手里,说,这是我儿媳妇的,他们两口在南山那边挡牛,到那边后,你交给你哥哥,让他转交,媳妇的名字叫周毛。
卓玛千恩万谢后,立即启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南山牧场的公路上。
七
雪花還在零星地飘,偶尔伴有一阵风。公路路面的车辙完全被雪覆盖,白茫茫的刺眼,她从背包里找了找,摸出一个墨镜,暗自庆幸带了它。
沿着公路往前走,脚底下的雪足有三四寸厚,踩下去,先是柔柔的,再往下踩,就会发出“咯吱”声,待脚踩实,再拔出,明显地感觉到有阻力。她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刚十二点,她想,这样走下去,一点半左右会到南山牧场她哥哥的帐房。
她担心的是雪会不会继续下,如果下大,更不好走。她以公路两旁的路基和凹下去的排水沟为参照物,一步一步跋涉前行。此时,她还希望遇到顺路的汽车或农用车,可转过身往后面一看,只能看到自己的鞋印,再往远处看,能隐隐约约看到路边的几个高大的土丘。环顾四野,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偶尔会看到山坡上和草滩里的一些黑色,她知道,那是山洞或者是修公路挖土挖下去的凹陷的坑。
她还希望看到一些牛群或羊群,或某一个牧人家的帐房,看到它们,她就不会寂寞担惊。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雪突然停了。她估摸她可能走了差不多一公里半。她想,要是平时走路,她至少也会走出两公里多。
一阵风刮起来,卷起的雪扑到她脸上,冰森森的。她拍打头上和双肩的雪时,才感觉到那个好心阿奶给的红色风衣确实帮了她大忙,心里一暖,身上也热起来,摸了摸额头,有汗。她想,她现在像茫茫雪地里的一点红,如果远处有人看到她的话,会把她当作一朵鲜艳的格桑花。她又笑自作多情,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还把自己比作花儿,羞死先人。
她担心自己因寂寞而会产生恐惧感,就在脑中搜索一些开心的事儿。她想起女儿那天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微信,说月考综合成绩在班里考了第四,比上一次又升了一个名次;想起那天与丈夫视频聊天时,他说的俏皮话;还有她姨娘的儿媳妇生了个双胞胎,并且是龙凤胎。
她正想着走着,脚不小心踩到一个被雪覆盖后看不清的窝坑里,感觉给崴了一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坏了,坏了,是不是脚巴骨扭伤了,可不是时候啊!她停下,用手捏了捏脚踝处,再悬起脚,转了转,还好,不疼。接着踩实了走几步,没有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茫茫雪原上,一个人走路,说不怕不寂寞,那是不可能的。雪已经停了,可阵风不时刮起,偶尔会听到风的呼啸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使她的心里发毛。她忽然想起来自牧场的人们讲的这几年狼出没于拉脊山,在南山牧场袭击羊圈的事,顿时心跳起来。待平静了一下心绪后,她自言自语道:这公路上要不是大雪封山,来往车辆络绎不绝,牧业点之间距离不远,人们的活动频繁,大白天的,打死也不会相信有狼出现。
卓玛想加快脚步,可在雪地里举步确实有些艰难。她又看了看时间,走了整整一个小时。她想,再有半个多小时,绝对会到哥哥那里的。略微的兴奋之后,她埋怨自己脑子被冻笨了,怎么就不看看路边的参照物呢,于是她努力回忆起以往来南山牧场时路边的情景,她将记忆中一些有特点的山弯、山坡、定居点的牛羊圈、河沟等参照物,都捋了捋,清醒了许多。
就在她边回忆,边提醒自己的时候,她注意到了立在路边的一个方正的水泥桩子。噢,原来是里程标记桩,虽然它的顶部被雪覆盖,但桩上的里程数字很清晰,上面标着“36”的阿拉伯数字,她顿时明白,这里距离哈拉库图城是36公里,她记得南山牧场那里有个路标,上面写着38公里,说明还有2公里就到达。她扬了扬头,甩了甩手,加快了脚步。
脚下松软的雪虽然给她带来了一定阻力,可面对2公里,她的身心轻爽了不少。走了一段,她又看到一个高高的水泥杆子立在路旁,杆子上镶有一块蓝色白边的金属路标牌,上面白色的字很醒目:分水岭10公里、拉脊山口19公里。于是,她更加清楚了她所处的位置,信心又增加了几分。
她走着走着,想唱一段歌儿,却明白自己唱歌不行,平时姐妹们一起出去浪河滩踩青或聚会时,她都不敢唱,只有没人时,给自己唱自己听。今天不论唱得有多难听,也不会有人笑话。于是她轻声唱起了青海“花儿”小调《四季歌》“春季里呀到了者,水仙花儿开,年轻轻的个女儿呀,踩呀踩青来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唱了半截后,她停下来,朝四周张望,担心会不会有人听。在她停下歌唱的间歇,她好像听见了轰隆隆的摩托车声。她既惊且喜,干脆停止走路,仔细听。经过认真辨析,的确有摩托车的声音从前方发出,是前方。
八
卓玛听到摩托车声音时,心里突然踏实了不少。在特殊的天气和特殊的行程中,能听到这样的机械声响,说明前方有人,是福音,说不定是她哥哥那里的大胆的年轻人,也有可能是过路人。
正当她再次倾耳细听时,却听不见,声音消失。她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分明听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没有了呢?
她边走边搜寻声音,过了几分钟后,她似乎听到嘀嘀的喇叭声,那声音就在前方,就来自发出摩托车声响的方位。怎么回事呢?光听到声音,却不见摩托车开过来。她停下来,拍拍自己的头和脸,给自己说,是不是幻觉呀!她干脆屏住呼吸,仔细地又寻声。那嘀嘀的喇叭声又响了几下。此时,她确信前面真有摩托车,真有人。并且從声音的清晰度可以确定就在前面不远处。
她抖抖肩背提了提背包,抚平了被背包带扯皱的衣服,朝发出嘀嘀声的前方走去。此时,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和身子都轻松了不少。
这段路的雪比前面厚一些,她感觉脚踩下去后,好像稳一些。循着嘀嘀声,她的脚步有所加快。她边走边向声源方向搜寻,在百米开外,她看到了一条车辙,但有些恍惚。为了确定前面的车辙印,她加快步子往前赶。那车辙印愈发清新起来,是摩托车的车印,是的,没错。可车去哪儿啦?怎么不见呢。一个不祥的反应出现在卓玛的脑子里,出车祸了,摩托车连人带车肯定滑到了路基下。
在二三十米处,她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弧形的车辙印,是摩托车轮印,两条弧形的印子消失在公路边沿。哎呀,不知人怎么样了。此时,她才意识到嘀嘀声一直在响,并且音量很大,有些刺耳。
由于心急,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来到弧形消失的路基边,她看到令人恐怖的一幕。一辆结实威猛的摩托车倒在路基下,上面的红灯黄灯不停地闪着,嘀嘀声不停地响,二三米处趴着一个男人。她一时被惊吓得不知所措,心感觉要跳出嗓门。她想,如果开车的人死了,怎么办。她壮着胆子又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趴着的男人在动,先是腿子,接着做出要翻身的努力。她攥紧的心突然放松了一下,她大声地问,哎,师傅,你怎么样?哎,你能动吗?
大概喊了四五声,那个人给了回应。他的回应一开始有点弱,后面他的声音不仅响亮起来,而且人也翻过身坐了起来。卓玛担心的浑身是血或满脸流血的情景没出现,驾车男子似乎没有外伤,他的头盔依然在头上戴着,眼睛以下被黑色的护脸布遮盖着,两只眼睛感觉分外明亮,放着光,声音是从护脸布下嘴巴的部位发出来的。
卓玛做出了简单的判断,骑车人肯定受伤了,不过伤不重。她几乎没做任何考虑,就从路基的护坡上,连滑带溜地下去,来到骑车人跟前。
骑车人摘下头盔,抹下遮脸布。原来是个小伙子,五官清秀,面色黝黑。他伸伸腿,扬扬胳膊,居然慢慢站立起来,对她艰难地笑了笑。看到小伙子带有求助意义的微笑,她放下了戒备心。问他,你受伤了没有。小伙子说,好像没有,胳膊腿都能动,就是疼。小伙子接着又说,我可能刚才摔晕了过去。
她问,小伙子,这么大的雪,路这么难走,你怎么就这么莽撞。
大姐,以前比这个难走的路都走过,本来不会这样的,今天确实运气不好,我速度很慢的,还好,能遇到您。小伙子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接着,他把戴着手套的双手合起来,给李卓玛作了揖,嘴里默默念了几句什么后,说:“大姐,遇到您,我的运气转回来了,谢谢!谢谢!”
接下来,小伙子走近自己的摩托车,扫描似的看了看,熟练地关了灯和鸣叫不停的报警器后说,大姐,你看,左面倒车镜废了,前挡泥板断了,好在还能跑。他试图把车子扶起来,可躺在路基下雪地里的车此时显得很笨重,他努力了两次,都没成功。卓玛走过去,帮他把车扶了起来。小伙子还在车子跟前找到了他的墨镜,拿手指擦了擦镜面,笑着说,还能戴。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小伙子。
小伙子说,我打求救电话。
她说,这一路今天没信号。
我的是卫星电话。说着,他朝上衣胸前的兜里掏电话,可兜里是空的。小伙子有些忙乱地浑身上下找电话,没找到。
卓玛问,是不是装你包包了?
不会,肯定是前面摔下来时,甩出去了。
俩人立即在周围找,还好,电话在公路护坡的雪里躺着。小伙子鼓捣了几下,电话就通了。对方在说什么,卓玛没听到。
小伙子告诉她,他们是雪豹自驾越野考察队的,上午十点从贵德县出发的,之前掌握到从拉脊山到日月山在下雪的气象信息后,队里派他和另外一个伙伴前来探路,伙伴的车出了点故障,到格萨尔“拴马桩”时停止了前行,他一个人驾车过来的。
卓玛用埋怨的口气说,年轻人不能过度冒险。
他们试着把摩托车往路面上推,尽管小伙子发动了车子,加大了油门,引擎吼叫着,轮子飞转着,尽管有卓玛的助推,没能冲上去。原因是路基护坡太陡,雪滑使不上劲。
卓玛说,我们找个坡度不陡的地方。
俩人推着摩托车顺着路基下的沟槽艰难地寻找缓坡,大约行走了一百米后,从一处泄洪桥旁凸起来的梁上把车推了上去。
公路上,有一条端直的摩托车车辙向前延伸,卓玛说,前面不远处是南山牧场,我哥哥他们就在牧场定居点,我的目的地是那里。
小伙子说,我前面路过看到过,离这里也就2公里。
推着摩托车走路,是很困难的,尽管天气冷,但小伙子很快满脸流汗。
他说,骑着走更好。
卓玛说,危险,不能的,刚刚摔过,不长记性。
我们在摔跤中进步,刚才要不是被一块石头猛垫一下,不会掉到路基下的。放心,我沿着刚才的车印子走,送你到你说的牧场。
小伙子从车尾的箱子拿出一顶橘黄色的安全帽,让卓玛戴上。
说,我慢慢开,你绝对放心。你要紧张了,就抓牢我。
在小伙子的一再鼓励下,卓玛坐上了摩托车。小伙子平稳地起步,缓缓前行。
九
在哥哥的牧业定居点,卓玛感受到了一年多来的新变化。哥哥和嫂子在放牧的同时,办起的牧家民宿已经成型,三顶帐房中,一顶居家,两顶用于游客用餐和住宿。旅游接待饭食很简单,但特色鲜明,除了酥油奶茶、糌粑、酸奶,再就是宰活羊煮肉装肠子系列。虽然是简餐,但游客不少,即便是受新冠疫情影响,过去的一年,仅旅游纯收入超过3万元。
卓玛没有向她哥哥嫂子讲她受气出来的事,而是觉得待在家里有力量没处使,一是散散心,二是取点办民宿的经。她哥哥说,凭你的能干和吃苦耐劳,干脆你到牧场来,把我的这个民宿交给你和你嫂子,你们俩人办,我负责挡羊挡牛,还帮你们干一些重体力活儿。她哥哥又补充了一句,你嫂子也希望你同她一起干。
卓玛想到公公对待她办民宿的态度,特别是那天晚上给她撂下的那句狠话,心里的疙瘩似乎又像酵面发起来,堵得慌。想到哥哥对她的鼓励和邀请,她认为哪儿都是挣钱致富,况且公公婆婆下一步有老二两口照顾,她的两个孩子也不用她多操心,帮哥哥嫂子经营牧家民宿,是很好的选择。
她把她的想法电话告知了丈夫,丈夫在那头半天没吭气,之后说,你去南山牧场的原因我知道,大大妈妈给我说了,而且大大还说他说话说在了气头上,太过分,他后悔,他想明白了。丈夫让她慎重考虑,不要固执,袖筒里的火要袖筒里灭,家丑不要外扬,不要把我们“文明家庭”的名声坏掉。
那天,卓玛冒着风雪,极其艰难地来到她哥哥的牧场后不一会儿,天气就放晴,电话信号恢复。她打开手机一看,在未接电话中,除了她丈夫的,还有她公公的。她回复了丈夫,报了平安。她没回复公公电话,但回复了信息,只六个字:我好着,您放心。因为她胸中的那口气当时还憋着。第二天早晨,老二两口子也打电话向她问好,她心里明白,她这一出来,惊动了全家。
天一放晴,公路和草原上的雪开始融化,路面很快呈现出它黑油油的柏油本色,各类车辆好像突然冒出来一样,在公路上一辆接一辆地过往。哥哥的牧家民宿时不时会有客人光顾,有的是本省的,也有外地的自驾游者。哥哥和嫂子热情地招呼着,给他们不停地续奶茶,端酸奶,指导他们拌糌粑,还给他们推销风干牛肉。帐篷里热气腾腾。卓玛也和哥哥嫂子一起忙碌着。
卓玛的哥哥看着妹妹有时避开他俩接电话,以及妹妹接电话时的局促神态,觉得妹妹这次冒着大雪来他这里,肯定事出有因,于是他以启发的方式促使妹妹说了实话。知道原委后,他开导妹妹不能赌气使性子。他说,老人自有他心里的疙瘩,你正好碰到了他的疼处,他一时气懵了,话也难听。再说,你嫁到杨家二十来年,老人们对你一直很好,从来没嫌弃过你,你女婿更没啥说的。其实,卓玛心里是明白的,她只是觉得当时太难堪,太突然。思来想去,她决定赶快回去,回到婆婆公公跟前。
十
在哥哥嫂子这里待到第四天的早晨时,卓玛感觉心里实在不踏实,有点乱。吃早饭时,卓玛告訴哥哥嫂子,她要回去。嫂子说,我们想留你,但又不能久留你,等你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来这里,我们一起办这个民宿。哥哥说,就是,你家里的老人在盼你回去呢。她答应着,让哥哥把本炕村阿奶的红风衣带给周毛。
碰巧有一家自驾游的游客在民宿吃藏家简餐,车里有个座位,要去西宁,卓玛搭乘了那辆顺风车。
上车时,天气半阴半晴。坐在车里,从车窗往外看,沿途风光回到了近处是草原、牛羊、帐房,远处是雪山的常态。她刻意找那天摩托车出事的地方,黑油油的路面和路旁的沙石路基哗哗闪过,她连判断的机会都没得。
到达本炕村时,她让驾车的游客稍停一会儿,她来到老汉、阿奶家,给老人硬是送了一块新鲜牛肉。
快到哈拉库图古城时,她感觉天色突然暗下来,接着看见零星的雪花在挡风玻璃前飞舞,驾车的游客问她,你们这里经常这样下雪吗?是的,六月份下雪都不稀奇。
雪属于零星小雪,感觉还没落到路面,转瞬间就消散。游客减了速,车稳稳地行驶。当她看到右上方淡淡的云雾间黑黢黢挺立的一段山崖时,心里默念道,大方台、小方台,过了这里就到家。她突然感觉到心里有些慌,她以前离家十天半个月都没有过这感觉,这是怎么啦?是自己错了,心虚吗?想着哥哥和丈夫之前对她的劝慰和开导,她的情绪有所稳定。快到达日月乡乡政府所在地时,他对驾车的游客说,前面就到我家了,请你们下去坐坐,感受一下我们农家的生活。游客说,谢谢邀请,以后再来这里时联系你们。她本来想说,待我家的农家民宿办起来,邀请您,可脑子一转,立即把话收了回去。
看着游客的车启动后加速而去,卓玛站在路边发了一两分钟呆,接着朝公路旁那条再也熟悉不过的村道走去。几片雪花落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痒痒的,凉凉的。她嘀咕着,那天走时遇到雪天,今天要到家了,又遇到雪,这老天分明给我作怪。
十一
家门口停着一辆厢式三轮摩托,车厢里站着一只羊,羊的犄角上绑有红丝带,看到有人看它,它抖了抖身子,“咩”地叫了一声。正在她不解地看着车里的羊时,老二媳妇走出家门,笑盈盈地迎过来,嫂子,我就知道你会很快回来的。卓玛有些不自在地说,我去看看我娘家哥哥嫂子,散散心呗。老二媳妇诡秘地告诉她,今天家里怪事喜事摞一起了,你进去就会知道的。
进到家门,婆婆喜滋滋地迎过来,卓玛快来,冻了吧?
坐在沙发上的公公欠了欠身子,卓玛回来啦?接着指着坐在他身旁的人问道,这个大干部你该认识吧?
此时,卓玛才注意到与公公同坐于沙发的老人,不就是那个谢宏寿吗?她赶紧礼貌地点了点头,并问好,谢家爸好!
公公干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他可是我们家的稀客啊!多少年睡梦都没做过,这几天也没听见过喜鹊叫,他说来就来。说话时的表情中明显带有讽刺意味。
谢宏寿脸一红,大哥哥,是我不好,我是个糊涂蛋,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婆婆赶紧劝道,不要这么踢踏自己,你来我们家了,就是贵客。她还想说什么,被老伴儿一声咳嗽镇住。
大哥大嫂,你们怎么说我骂我也不为过,我活到老才算清醒过来。
公公挡了一句,别说啦!你今天叫我们大哥大嫂,实在承当不起,这些年,你走的是阳关道,我们虽然是穷农民,但日子越过越好,啥也不缺。
谢宏寿毕竟当过多年干部和县乡部门的领导,脸一红一白过后,开始说话,他口头表达比较流利,他说,大哥大嫂,让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然后您二位怎么处置我都行。自从十五年前我退休后,就开始反省自己,我本来早早就想来给您二位“拉羊上门”认错道歉,可是我一直没脸来。去年我的部队上的老连长病重时,我去看望他,他问到了大哥您,他说到您当年给他写信的事,他说您多次写信求他好好关照我,争取让我在部队多干几年,能提干最好。听了老连长说的您背着我,暗暗地求人,默默地帮助我的事,我感动得坐不住了,我一直在找个合适的机会来看望您和嫂子,你们的恩情我报答不了,但我只希望您二位大人大量,能原谅我。
谢宏寿说着说着,擦起眼泪来。
卓玛觉得应该给谢宏寿找个台阶,她说,其实,我大大妈妈从来没提起过您,也没怨过您,他们都是菩萨心肠,我大大宰相肚里能撑船,您也别难心。
公公对着谢宏寿说话了,常言道,有理不打上门客,你今天“拉羊上门”,我们也承受不起,羊你到时拉回去。今天不说过去多少年的恩怨,不再提不高兴的事。我们坐下来好好吃饭,别看我八十多岁了,我还能喝二两。他拿眼望着两个儿媳妇,使唤道,卓玛、英莲,把你阿妈煮好的羊肉端上来,再做几个菜,我和你们的谢家爸好好暄个板。
谢宏寿听着老哥哥嘴里叫出的“谢家爸”的称呼,眼泪再一次流下来。他端起酒碟子要跪,被卓玛和英莲一人抓住一个胳膊赶紧拉住。
后来,卓玛在端菜和上茶续水的过程中,听到了两位老人谈及的关于在谢家庄廓院办民宿的事,公公干脆地说,如果说纯粹租用,按价付钱没问题,如果跟报恩粘一起,就免谈。谢宏寿先是面有难色,接着说,按照大哥您的意思办。
公公叫住卓玛说,至于具体怎么办,你们下来商量,但不能与人情搅在一起。
卓玛心里早已有主意,她想,采取入股方式,互相不欠人情,谢家爸肯定同意,公公也不会反对。
接着,卓玛拿起摆好酒杯的碟子,往酒杯里斟满酒,朝公公和谢宏寿恭恭敬敬地举过去。
【作者簡介】王卫华,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小说等发表于《青海日报》《青海湖》《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 《雪莲》 《文学港》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