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陆曼西

2023-08-06 14:46孙剑
雪莲 2023年6期

从沙漠回来半个多月了,始终不见陆曼西。楼下早已驻守了一大批娱乐记者,他们架着各种长枪短炮,严阵以待。哪怕楼上的窗帘稍微动了一下,一只鸟儿从这栋别墅上空掠过,都会引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他们还不顾管家的反对,纷纷在草坪的四周搭起了帐篷。仿佛陆曼西一天不出现,就一直会安营扎寨下去。

陆曼西不仅不出门,其实数日来,她连床都没下过。制片人早疯了,一天打来八百个电话。经纪人绞尽脑汁,从早到晚编织各种理由和借口。眼看编不下去了,她也快疯了。电影杀青之后,紧接着就是一系列的宣传活动,而每一样都少不了女一号。她缺阵,一切都将停摆。

要说事先也没有谁注意到,那天刚到家,助理和经纪人都还沉浸在电影杀青的喜悦当中。而陆曼西一进门,什么话也没说,就一头倒在沙发上。当时她俩只是以为她累了,想要躺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李肖婷帮她脱掉鞋袜,然后和周若筎一起去到另一个房间,继续消遣她们还未散尽的兴奋劲儿。直到李肖婷拿着水果点心出来,准备去楼下慰劳流连忘返的娱记们。却见沙发上陆曼西由原来的四脚朝天,变成了蜷缩一团。而且浑身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像是抽搐。李肖婷这才大吃一惊,慌忙上前问:“姐,你怎么了?”

周若筎闻声出来,两人手忙脚乱,迅速将陆曼西抬进了卧室。平放在床上,发现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两只眼珠子瞪着天花板动都不会动一下。周若筎吓傻了,一时没了主意,拿着手机不知道要干吗。“打120!”李肖婷提醒道。周若筎摇摇头,外面的娱记们都还没散去,这个时候让救护车进来,明天一定会上头条。“叫医生!”李肖婷又说。周若筎还是不同意,任何人进来都不保险,都会漏风。她稳了稳神,让李肖婷装着没事继续端着水果点心下去,尽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而她自己则开车走后门,送陆曼西去医院。李肖婷点点头,正要抬脚往外走,却又听到床上的陆曼西突然开口了:“不用送。”

她们面面相觑。

陆曼西说一句之后,便歪头睡过去了。周若筎和李肖婷都不敢离开,静静守在她床前。直到陸曼西气息渐渐平稳了,脸色也开始恢复正常了,她们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这时外面的娱记们都走了,她俩坐到不远处的葡萄架下,透透气。四周夜色弥漫,风凉凉的,草丛里的小虫虫们在偷偷议论着什么。

“西西姐这是怎么了?”李肖婷皱眉问。

周若筎摇摇头。

“还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李肖婷又说。

“没事就好。”周若筎说。

李肖婷又看了一眼手机说:“晚上粉丝见面会,还开吗?”

“看情况吧。”周若筎说。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兀地从楼上传出来。尖叫声特别大,在这空荡荡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她俩像是屁股上被蛇咬了一口,惊慌地从石凳子上跳了起来。相互对视一眼后,拔腿朝楼上跑去。

刚才还睡得沉沉的陆曼西,此时已经披头散发坐在床中央。床上、地上像铺上了一层洁白的雪花片,全是散落的毛绒绒。已经撕烂的枕头套像一团揉捏过的卫生纸,被扔在一边角落里。她俩进来的时候,陆曼西还在双拳挥舞,全身抖动,持续歇斯底里地尖叫。

周若筎一下子扑过去,紧紧抱住她说:“西西,怎么了?西西,不闹。”

好半天,总算停了下来。陆曼西又摇摇头,推开周若筎说:“我没事。”然后就真没事似的,扯过被子蒙住头,重新躺下了。

周若筎和李肖婷顿时凌乱无比。

粉丝见面会肯定开不成了,这事倒好解决。只要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也不会纠缠。只是这边该怎么办呢?突如其来的这一出,搞得她们十分焦虑、着急,但又束手无策。

好在一夜无事。

第二天醒来,周若筎被陆曼西叫了过去。见状况正常了,周若筎终于放下心来。她得抓紧时间,光是今天就有三个活动要参加。不料她还没开口,陆曼西就先问:“昨晚你给我吃安眠药了?”

“这……”周若筎尴尬地笑了一下,“看你包里有那玩意儿。”

“给扔了。”陆曼西说。

“好的。”周若筎点点头,正要讲下去,却又被陆曼西挡了回去:“我累了,暂时不要安排工作。”

“这……”

“就这样吧。”

陆曼西说不闹,就真不再闹了。但不起床,不工作。周若筎急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说什么她都不听,再说什么也还是不听。作为经纪人,从业十多年来,周若筎带过的明星起码有一个加强连,但如此让人毫无办法的,恐怕也只有陆曼西了。这次回城,本来一切好好的。杀青宴上陆曼西兴高采烈,见谁都敬酒。陆曼西酒量大得吓人,啥宴会都能从头喝到尾,而且从来没见她醉过一次。回到红树林,别墅门口早等着一帮娱记。她还满面春风地接受了采访,对这部斥资巨大,历时三年,前所未有的惊世之作寄予了高度的展望和期待。娱记们纷纷祝贺她,还给她送上了鲜花。可万万没想到,当她把鲜花捧回家,往沙发上一躺,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然而更加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陆曼西突然撂起了挑子,说不干就不干了,这真让周若筎措手不及。

到底怎么了?陆曼西不愿说,周若筎也不好一直问。缓缓吧,既然已经这样了,也只好先缓一缓了。

可是陆曼西一直缓不过来。

陆曼西每天除了平躺,也还是平躺。不言不语,不哭不闹。目光空洞,神情呆滞。仿佛灵魂已经在开始慢慢脱落躯壳,虽然尚有一丝气息,也不过是在作最后的依依不舍的惜别。有一天,周若筎进来,猛地吓了一跳。她看见陆曼西坐在床头,双肩耷拉着,头发蓬松,样子就像一只被小孩玩坏了的,只能勉强拼凑起来但却不能移动的木偶,可分明又听见她在说话:“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此时制片人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个叫韩大为的光头男人平时在陆曼西面前说话低声下气,就连呼吸都要看她脸色,但此时在电话里却对周若筎破口大骂:“知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周若筎我告诉你,如果你胆敢带陆曼西干私活,耽误了剧组大事,我非宰了你不可!”

“省点力气吧,”周若筎说,“如果连这点职业操守都没有,我这么天天在大街上晃悠,还轮到你动手?”

“那你告诉我,陆曼西现在她人到底在哪里?”韩大为还在吼。

“红树林。”周若筎说。

“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她?”韩大为接着问。

“不是我不让,”周若筎说,“是她不见,谁都不见。”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是的。”

“她怎么了?”也许意识到了点儿什么,韩大为口气软和了问。

周若筎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她病了。”

一般来说,像陆曼西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她天生丽质,还在十七岁的时候,就被人称之为“四千年一遇的美女”。不过关于这个称呼,她本人当时并不知情,因为那会儿她还在山沟里打猪草。

那是一个五月的早晨,一位挎着照相机的年轻人,走进了一座青山环绕的小村子。他踏着湿润的山路,聆听欢畅的河水声。他走走停停,四下张望。忽然一瞥,游离散漫的目光瞬间就石化了。

一阵呆立过后,年轻人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及时清醒了过来。他用几乎颤抖的双手,举起照相机屏住呼吸,一连按下了三百次快门。直到被偷拍的女孩子惊慌失措,躲闪不及拔腿跑开。

“哎,还没拍完呢。”年轻人追上去。

“你要干吗?”女孩子停下来,扭过头问。

“拍——照片呀。”年轻人晃了一下手上的照相机说。

“然后呢?”

“然后?还是拍照片呀。”

“那……会打猪草吗?”

用两篮子猪草作为交换条件,年轻人可以随意拍摄。这个早晨,年轻人心情极好,收获颇丰。他明显感觉到,漫山遍野飘荡的芳香,已然浸透了心扉。

一个多月以后,在深圳两年一届全国摄影大奖赛上,一等奖作品《山里女孩》一经曝光,就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一夜之间,祖祖辈辈安静得像一只乖绵羊的小山村,突然變得热闹非凡,人头攒动起来。他们踩塌了田埂,惊飞了鸡鹅,全村的狗儿从早到晚叫唤个不停。陆曼西让一千多个人赔偿了损坏的庄稼,每人收取五毛钱,因此她成了全村名副其实的首富。当那个年轻人再来时,她从这笔钱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开支,请他吃了一顿野竹笋炖山鸡。

“这些人也像你一样,”陆曼西对年轻人说,“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吧?老缠着我干嘛呢?没见过山里妞吗?”

“不想理他们呀?”年轻人说,“那跟我走吧。”

“去哪?”

“去一个有点儿远的地方。”

只不过是一次最日常的打猪草行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变了陆曼西的命运。从此她就出现在各大商业广告牌上,深圳的街头巷尾到处充满着她清纯迷人的微笑。因此过往的司机常常走神,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交通事故了。与此同时,她还频频亮相各种名目繁多的商业活动。所到之处,人潮拥挤,水泄不通。很多时候,保安只好提前封场。

简直就是在一眨眼儿时间,陆曼西名噪一时。

紧接着,正当十九岁生日来临之际,好事又找上门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从山里出来两年了。这两年来,青年摄影家任素志放弃了以前无拘无束、游山玩水、走遍大江南北自由散漫的生活,天天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地守在陆曼西左右。曾经当过舞蹈培训师的他,先是教会了陆曼西作为模特儿的各种技能,然后又根据她的自身条件,为她的出道设计了一条特色之路。以至于后来,无论出现在哪里,陆曼西一直都是素面朝天,从来不加任何修饰。这让许多化妆品公司对她恨之入骨,从而也在深圳掀起了一股纯天然美学的热潮。有人说,关于陆曼西这样的美女,主要造成的原因有二:一是产地,二是基因。陆曼西出生的地方山清水秀,四季如春,适合美女生长。那么问题来了,然而在基因这一块上,她父母却都是普普通通的山里人,非常平凡,放在人堆里绝对很难发现的那种。这说明在遗传上,陆曼西几乎占不到任何便宜。也由此可见,专家的话也并不一定靠谱。所以只能说,陆曼西的美像谜一样地存在着。

还记得当初带她出来的时候,任素志就立下了保证。他对她说,放心,我不会把你带出去就不管的,你在哪我就在哪,我得看着你。毫无疑问,任素志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曾经那样说的,现在也这样做到了。这两年他从未离开过她,每天从早到晚,忙上忙下,瞻前顾后,乐此不疲。当然,他们之间也配合得非常默契,相互呼应,彼此成就。所以这次他说,十九岁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龄,一定要有仪式感,起码也要办一场生日宴会才行。她一想,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仪式感这个东西,生活中还是要有一些的。于是就欣然同意,交给他去办了。

自己找上门来的是一位导演。这位导演在圈内有点小名气,目前正在筹拍一部青春偶像剧,主动邀请陆曼西去剧中担任女一号。不料,陆曼西一听,当场就吓到了。电视剧她当然知道,可不像商演。前不久,失联多年的表姐联系上了,她现在是电影学院大二学生,眼下也在参演一部电视剧,喊她过去探班,她就过去了,在剧组呆了一周。亲眼目睹之下,才知道拍戏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说别的,该哭的时候一定得哭,该笑的时候也一定得笑。而且哭还不能乱哭,笑也不能乱笑。表姐说,光这哭和笑,许多人演一辈子的戏都还不会。

陆曼西拒绝了导演的好意,但导演并不罢休,穷追不舍。见躲不过,逼急了的陆曼西就说:“导演,你可别害我了。我只会站台,哪会演戏?还女一号,想想都可怕。”

“你答应就行,不用演。”导演说。

陆曼西噗地一声乐了,说:“你就逗我吧。”

生日宴会在希尔顿酒店举行,整整包了一层楼。无数的酒水饮料和点心,摆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鱼贯而入的红男绿女,前呼后拥的商界大佬,死皮赖脸的导演也带着一帮明星前来助阵。大家齐聚一堂,欢声笑语,祝福满满。

当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觉得少了什么的陆曼西四下寻找,终于在一个光线比较暗的角落里,看到了泪流满面的任素志。陆曼西走上前去,问他怎么了。任素志已经泣不成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千山万水般的跋涉,终于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似的,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我爱你。”

陆曼西愣了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接着听到他大声说:“我爱你。”

这一句听清了,陆曼西连忙朝两边看了看,然后摇摇头,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志哥,少喝点。”

宴会继续进行,接下来是记者拍照环节。陆曼西站在追光灯下,简单作了几个动作,由大家从各个不同角度任意拍摄。她看了看,仍然没有发现任素志。

此时任素志还蹲在原来的角落里,继续泪流不止,两眼乞巴巴地望着陆曼西,可怜兮兮地说:“我爱你。”

突然之间,陆曼西觉得这件事儿难办起来,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她没想到这个平时寡言少语,整天只知道闷着头拍照,目光与她对视脸都会红,有时紧张还会口吃的御用摄影师兼助理的长发男子,突然发什么神经,整出这么一句没羞没臊的话来。这话可以随便乱讲的吗?还在那儿哭,有什么好哭的?真是的。

朝夕相处两年来,除工作上需要交流外,其实任素志跟陆曼西所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好像也没超过十句,而且还是在陆曼西先开口的前提下。志哥你早餐吃过了吗?吃了。志哥中午咱们去吃鱼。好的。志哥晚上去吃小龙虾。好的。志哥明天咱们去海边玩一下。好的。刚开始,陆曼西还以为他性格原因,天生腼腆。但有一次,无意中碰见他跟几个哥们儿在街头喝酒。当时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他人只有听而没有插嘴的份儿。还时不时的,把他们逗得直拍桌子。陆曼西躲在一旁不认识似的看了他半天。

任素志踌躇满志,一个小有成就青年艺术家应该有的一些内在和外在气质,他差不多都具备了。而且外表俊朗,身材高大结实,基本符合万千少女梦中情人的标准。总的来说,他是很不错的。只是因为每天跟陆曼西在一起,在绝对的美丽面前,任何光芒都会黯然失色,这点对他是不公平的。

任素志当摄影家有些年头了,陆曼西也看过他之前的一些作品。很多时候,她都无法想象,那些照片都是怎么拍出来的?特别是那些日出、日落,以及山川河流大海。设身处地去想,这是要站在怎样的角度才能拍出如此震撼的视角效果?她不相信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从而对照片的真实性也一度产生过怀疑。但是看到那些堆起来比她还高的获奖证书之后,又沉默了。

“志哥,你没有必要。”她对他说,“你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没必要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我身上。你看你,以前是一匹山狼,是一头野猪,一年到头四处乱闯,自由自在。现在呢?整天婆婆妈妈的,就为了我这个山里妞,何必呢?你这样下去再也看不到那些美丽的作品了。”

陆曼西说任素志婆婆妈妈,是因为他每天除了给她拍照,同时在生活上对她也照顾有加。给她做过饭,买过药,从来不说多喝开水那样的话。而且还唯她命是从,有时甚至连最基本的原则都放弃了。有一次,有位老板嫌照片不好,角度有问题。但任素志尊重自己的专业,认为是最好的角度。结果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竟然动了粗。无奈老板不是对手,任素志三拳两脚,打得他满地找牙。后来陆曼西知道了这事,建议他听老板的。任素志又二话不说,立马换回了照片。好在老板是一个大度的人,心底儿倍宽,也就没有追究自己住医院的事情。

“你就是我的作品。”任素志說,“过去那些,我随处可见,随手可得。而你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我何其幸运,上天让我遇见你。这是对我莫大的恩赐。”

当然,任素志这样说,陆曼西并没有信以为真,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作品。就一个山里妞,一年到头最大的愿望就是多养几头猪,然后到了该找男人的时候就出嫁,再然后该生娃了。而这一切,跟任素志的作品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她不想干了。

“你走不了。”任素志说。

“为什么?卖给你了?”陆曼西问。

任素志拿出了一份合同,在手上扬了扬说:“当初你自己签的,这上面可写得很清楚。如果你中途退出,可要赔偿我一千万违约金。”

“什么?一千万?”陆曼西瞪大了眼睛,吓得半天没说话,接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个骗子!亏我那么相信你,看都没看就签了。渣男!在山里我还请你吃过饭。一千万,我得卖多少头猪呀!”

“吃这么点苦就想跑,什么事你干得了?”任素志斜了她一眼说。

陆曼西脸一红,她确实是坚持不下去了。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新鲜,好玩。但随着培训难度的加深,就渐渐招架不住了。一天要连续站好几个小时不说,还得一动不能动。已经十几天了,陆曼西浑身酸痛,骨头都快散架了,晚上睡觉根本翻不了身。

三个月后,第一次亮相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鲜花,掌声,闪光灯。陆曼西激动不已,她不顾所有人的目光,跑到台下一把抱住了任素志。哭得梨花带雨,好半天停不下来。

这就是两年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任素志一句我爱你,让陆曼西千头万绪。她不知道这些算不算爱情,代不代表爱情,什么是爱情?十九年了,陆曼西还没碰过那玩意儿,也好像没怎么去想过。她只记得小时候,喜欢一个男孩子。他是镇上放映员的儿子,每次下村放电影,放映员都带着他。男孩子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成了她每隔十天半个月所固有的期盼。但是,没过几年,随着电视和网络的覆盖,放映员再没下来了,陆曼西也就没有再见过那个男孩子,为此她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任素志让陆曼西陷入了莫名的纠结之中。自己喜欢他吗?似乎有一点儿,他很帅,魅力十足,还会做饭。虽然她不喜欢会做饭的男人,她觉得男人不应该在厨房里。爹一生都不会做饭,娘对他却稀罕得不行。每天心甘情愿地为他忙上忙下,屁颠屁颠地伺候着他。

“陆曼西,我爱你!”

外面传来喊声,打断了陆曼西纷乱的思绪。她走近窗前,看见任素志站在宿舍楼底下。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已经点燃了一个心形的蜡烛圈。任素志站在圈中间,手里捧着鲜花,正仰头朝上面大喊。

陆曼西没出声,静静地看着他。任素志喊了几声,引来一位扫地的阿姨,她走了近前问:“表白完了吗?”然后没等任素志回答,就开始用扫帚扑打那些蜡烛。

“你干吗?”任素志瞪着眼睛盯着她。

“完了就让一让,”阿姨说,“大半夜喊什么。”

“你管得着吗?”见蜡烛全被扑灭了,任素志非常生气。他想了想,跑去旁边小店又买了一把,“我就要喊!”

阿姨站在旁边,看着任素志重新摆上,点上,又朝楼上喊:“陆曼西,我爱你!”

“表白完了吗?”阿姨又要开始扑打蜡烛。

“你到底要干吗啊?”任素志气极了。

“我干吗?”阿姨说,“我扫地。这条街没扫完我不能回家,你这样没完没了我要等到天亮啊?你爱她冲上去啊!喊这么半天了人家都不理你,还喊个什么喊?”

任素志正要争辩,却见陆曼西从楼上跑了下来,“任素志你给我过来!”

任素志迟疑着,陆曼西跑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然后拽着他上楼,一脚踢开了宿舍的门,又一掌将不知所措的他推倒在地上,接着扑了上去一顿狂吻起来,“志我要跟你生娃,生三个娃,四个娃五个娃六个娃!”

“多、太多了。会,会罚款。”终于明白过来的任素志语无伦次地说。

“志我要跟你白头到老,海枯石烂心不变!”

订婚仪式依然在希尔顿酒店举行,这次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赞助的。酒店门口以及仪式现场,到处布满了卖房子的广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个开盘发布会。

陆曼西化了平生第一次妆。当她挽着任素志的胳膊走出来时,全场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谁不小心,弄翻了桌子上的一只玻璃杯子,才有人带头鼓掌。接着掌声雷动,闪光灯不停,热烈的气氛一下子掀翻了整个大厅。

陆曼西喜极而泣,泪流不止。两人交换戒指后,又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当陆曼西和任素志鞠躬致谢来宾时,她环视四周,不经意察觉出了什么,附在任素志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今天的人都不认识?”

本来这几天说话刚刚利索一点,这下任素志又结巴了,他连忙扯开话题说:“走、走,咱们去敬、敬酒。”

这一夜,许多人都喝醉了。房地产老板一直趴在桌子上悲嚎,抬都抬不走,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嚷叫着:“琴啊慧啊芳啊玲啊,你们这些丑八怪统统都给我死远点啊!”

早上醒来,习惯地刷了一下手机。陆曼西顿时惊愕不已,一骨碌爬了起来,脸都顾不上洗,怒火万丈地开车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里只有任素志一人,正坐在那里发呆。陆曼西一脚把门踢开,冲上前去二话不说,照着他的脸刷刷就是两个耳光:“你个骗子!”

任素志在网上发了一条声明,声明中说他和陆曼西昨晚的订婚仪式,只是公司的一个宣传活动,并不是真实的计划安排。为此不严谨的行为深表歉意,请各位粉丝谅解。

打完后,陆曼西自己先哭了,说:“就知道你是个骗子,可我还是再次相信了你。”

任素志起身,站在陆曼西面前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骗子!你个真骗子!”陆曼西继续骂。

“知道为什么昨晚来的人都不认识吗?”任素志问。

“为什么?”

一夜之间,所有的订单都取消了。

“取消了?”陆曼西不哭了,她看着任素志,想了想,然后坐下来又再想了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跟我们订婚有關?”

任素志点点头,面带愧色地说:“我太自私了。”

“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订个婚吗?这跟订单有什么关系呢?”陆曼西依然很懵懂地问。

“订婚就失去粉丝了,”任素志说,“没有粉丝谁还要你代言?”

“我更加不明白了,我们订个婚,怎么就失去粉丝了呢?”

“你没见那些大明星?很多隐婚多少年了,都不敢公开承认。”

“当明星这么憋屈,”陆曼西说,“那还有什么意思?要当就挺直胸膛,敞敞亮亮地当。不仅要订婚,还要结婚,还要生娃,生一大堆娃。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那我回山沟里去,这破明星我不当了!”

“不要这么任性。”

“你今天才知道我任性?”

“那样对你不公平。”

“什么公不公平?”陆曼西笑了,“现在你发声明了,对你就公平了?”

“你是你我是我。”任素志说,“你不能满足于现状,你不只是一个模特儿。你还有更远的路要走,更高的天空要翱翔。所以你现在和未来,都不能失去他们。”

“我才不要。”陆曼西边说边往外走。

“你去哪?”任素志问。

“你管不着!”陆曼西丢下一句,但走两步又转过身来,上前摸了摸任素志刚才挨打的脸颊,亲了一口说:“乖,不疼。”

不到半个小时,陆曼西在自己办公室里更新了个人微博,发布了满满九方格的图片。一大半是昨晚订婚仪式现场的,还有几张是她和任素志的亲密照。标题是:我要嫁人了!并且,她还艾特了所有粉丝,告诉他们任素志的账号被盗。今天发布的那则声明,并不是本人所为。请大家不要相信,从现在开始所有信息均以她的账号为准。

紧接着,工作室官方微博也作了全文转发,同时还修改了密码!

微博才发布几分钟,底下的评论就过万条了。绝大部分都是不要她嫁人,其余的在骂任素志。当达到五十万条时,任素志真疯了,他简直要向她下跪:“求求你了,奶奶,姑奶奶!你这样真完了,赶紧删了吧!”

“干吗要删?”陆曼西不理他,“还有祝福我们的呢。”

“有多少?”

“刚才看到了两个,等一下应该还会有。”

“你就别找了,那可能是我们的爸爸妈妈!”

陆曼西不仅不删微博,还四处高调露面。以前每次出门,总要事先做好防护措施,口罩和墨镜是少不了的。但现在啥也不戴了,大大方方拉着任素志逛街,吃火锅,海边游泳,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刚开始任素志死活不肯,就算跟着也离得远远的。无奈陆曼西两眼一瞪:“你敢?”任素志只好乖乖地,结结巴巴“好好好”地跑上来。这段时间,陆曼西每天都在发微博,晒出了他们各种秀恩爱的照片。还有记者拍到了他们在天桥上接吻的镜头,她不仅不否认,还转发!那天下午,在大剧院广场上,看见一群年轻人正在那里拉横幅。走近一看,发现上面写着:“陆曼西,不要嫁人!”“任素志不要脸!”“任素志赶快离开陆曼西!”

来到另一个广场上,又发现一群人,他们正朝着对面楼顶上张望。楼顶上站着一个年轻人,脚下也吊着一条长幅,上面写着:“陆曼西,不要嫁人!”在楼下街道上,摆放着一个鼓鼓的黄色大气垫,旁边站着几个消防人员。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疯了,现在的年轻人都疯了。”

“人家嫁不嫁人关你什么事呀?”

“跳吧,跳了也是一个活该!”

说什么的都有。

这天,任素志一夜未归,四下都找不到人。后来医院打电话过来,陆曼西才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刚到手术室门口,医生正从里面出来,对她摇摇头说:“情况不乐观。”

一部电视剧拍了一年多,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女一号,这种事情也只有导演程丰干得出来。投资人矿老板已经坐不住了,亲自跑到片场,直接把他从拍摄现场揪了出来:“你可给我听好了,这部戏要是搞砸了,你卖老婆儿女都不够。”

“你要相信我就别再添乱了,”程丰说,“整天叽叽歪歪的讨人烦。你投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啊?难道不是心中有一个影视梦啊?”

“现在戏都过半了,”矿老板仍然不依不饶地说,“女一号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有一号的戏还叫戏吗?”

“会有的。”程丰说,“一切都会有的。”

这事儿说巧也真赶巧了,矿老板前脚刚离开,陆曼西后脚就找上来了。她见到程丰的第一句话就说:“我需要钱。”

“这就对了!”程丰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招呼她坐下,“你尽管开口,这都不是问题。”

陆曼西的到来,让剧组一片欢腾。青春偶像剧,“千古美女”加持,这部戏不火没天理。矿老板得知后,半路上立马又折回来了,欣喜若狂地大手一挥,请所有演员以及剧组成员吃饭。在饭前,他还拉着陆曼西拍了半个小时合影。

饭局气氛很热烈,作为女一号,自然和投资人坐在一起。矿老板很勤快,不断地给陆曼西夹菜。尽管经常有人给她夹菜,但此时还是有点不适应。因为这也太多了,大碗小碟都堆满了,吃不完也放不下。陆曼西的尴尬程丰看在眼里,他在助理耳边嘀咕了一句。助理点点头,过来又在陆曼西耳边嘀咕了一句。陆曼西一听就笑了,于是找來两只喝葡萄酒的大杯子,主动和矿老板一连干了满满三杯白酒。矿老板当即就喝趴下了,躺桌子底下去了。

吃完饭去唱歌。程丰打头,先唱了几首《涛声依旧》《青藏高原》《九月九的酒》之类的老歌。其他年轻人正要抢麦,这时从桌子底下爬起来的矿老板也找了进来。他径直走到陆曼西面前,拉起她的手说:“小花,我们来唱首夫妻双双把家还。”

“我不叫小花,”陆曼西抽出手,“我叫陆曼西。”

“你就叫小花,我心中的那朵花。”矿老板把话筒递给她,“你先唱。”

“我不会。”陆曼西摇摇头说。

“不会不打紧,”矿老板说,“你念词,要不就念1234567。”

第二天,陆曼西拿着几张报纸去找程丰,扔在他面前说:“这是怎么回事?”

程丰拿起来看了看,发现上面登着《“千古美女”投入煤矿老板怀抱,联手打造青春偶像剧》《美女和煤矿老板一夜生情,缔造完美佳话》等文章。他放下报纸笑了笑,没当回事。

“这完全就是捕风捉影嘛!”陆曼西十分生气地说。

“稍安勿躁。”程丰说。

现在有女一号了,所有的戏都得围着她转。每天从早到晚,里里外外,加班加点。虽然跟表姐他们拍戏完全不一样,但快节奏和超强度,一个多月下来,陆曼西也是累得够呛。

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每天早早赶场。有时候等半天了,仍然不见其他人。但陆曼西没有怨言,她只想早点把戏拍完,越快越好。这天女二号又迟到了,打着哈欠进来说:“昨天受伤了,一夜没睡好,早上起不了床。”

陆曼西知道她受伤了,手指头碰了一点儿皮肉。那根本不叫伤,了不起用创可贴包一下。不包也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其他女孩却说,哎呀,这么严重呀,赶紧去医院呀。“怎么去嘛,”女二号说,“这不是在给人家搭戏吗,去医院又得住几天,耽误了拍摄进度我可担当不起。”

“说的也是,咱们受伤事小,耽误了一号事大。”

“我们山里人被蛇咬了都不会哼一声。”陆曼西说。

“哪比得上你呀?”女二号说,“一天戏没拍过就当上一号了。”

其他女孩子也纷纷插嘴,很快就乱成一团,女二号见机挥了一下手说:“姐妹们上,抓她脸!”

“谁敢!”陆曼西搬来一条凳子,一只脚踏上去。她双手叉腰,摆开架势,“你们没跟野猪打过架吧?”

见她们不动,女二号又喊:“别怕,我们人多!”

“疯了!”程丰适时进来了。

“程导我要请假!”女二号气鼓鼓地说。

“可以,请多长时间都可以。”程丰说。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请一个月。”女二号说着就要朝外走。

“请了就别回来了,”程丰冷冷地说,“到时候把你的戏全部删掉。”

“丰哥,”女二号立马转身,满脸笑容地说:“我错了。”

今天还有一场淋浴戏,对戏的是女三号。因为抠图太多,很容易被观众看出来,程丰决定这场戏实拍。陆曼西没有问题,早说好了。但女三号进场半天了,却迟迟不肯下水。她觉得陆曼西的身材实在太好了,到时候观众的目光全都会被吸引过去,而忽视了她的存在。所以她要求使用替身,起码也要个差不多的,才不至于太难堪。程丰一听就火了,说你就不能找东西垫垫呀?又不要你脱光。女三号说垫太多就不像了,再说自己皮肤也比较过敏,不用替身就得把水池的水抽干,换上矿泉水才行,要不然会得皮肤病。程丰气不打一处来,但想想还是忍了,突然抬头朝外喊了一句:“吴记者你来了?探班吧?”

“要什么矿泉水?”女三号立即大声说,“我拍戏最能吃苦的了,就连粪池都敢往里跳,拍个洗澡戏还要换成矿泉水,亏你们也想得出来!”说完朝门口看了看,却不见有人进来。再回头看他们,已经笑成一团。她嗔了程丰一眼,“导儿,不带这么玩的。”

“下去吧你。”程丰说。

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后补的戏终于拍完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程丰单独请陆曼西吃饭。他最近正在闹离婚,心情不太好,满嘴都是抱怨:“潜规则?不存在的。一个导演靠潜规则拍戏,扯淡!你见过我搞潜规则没有?”

“我还是一个新人,这些不懂。”陆曼西说。

“谁敢潜你呀?”程丰说,“天皇老子爷也得把你当祖宗供着,就连矿老板这种不知死活的人,也只是唱两首歌,咽几下口水而已。”

程丰说得太直,陆曼西脸有些红,她低了一下头说:“我也配合得好吧,拍表情包,炒作,正营销反营销,这些都没说过二话。”

“你重点是要端正态度,”程丰说,“不要老在我面前提你表姐如何如何拍戏。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们那一套根本行不通。任何一种不识时务的选择,都是自取灭亡。你那位任素志,以前有一个哥们儿,在我们同行人称‘鬼见愁,跟他们也是一路货。以后你也许有机会碰上,到时候你就看看,他会死得有多惨。”

“我现在没想那么多。”陆曼西说,“我只要钱,越多越好。”

陆曼西刚一出道,就遭受了导演“太太团”的集体封杀。程丰离婚,矿老板恶意炒作,这些账都算在她一个人头上。一些导演的太太们,纷纷给自己的男人立下了死规矩,找谁拍戏都可以,就是不能找陆曼西。

像上次一样,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所有的片约原路返回。但现在情况不同,陆曼西无法再淡定,她忧愁满面,心急如焚。

表姐已经毕业了,她的戏也拍完了,并且签下了一个比较大的影视公司。她让陆曼西去她所在的城市,和她一起发展。但陆曼西拒绝了,她不能离开深圳。

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就连上次那个喝醉酒的房地产老板也不敢公开见她,只是偷偷打电话来说:“你不用跟谁代言了,我的房子你随便挑,哪套都行。你也别再抛头露面……”陆曼西没听完就挂掉了。

关键时刻还是程丰找了上来。他瘦了,这是见面的第一感觉,头发短了,原来的大肚腩也不见了。几个月的时间,貌似经历了一场蜕变,陆曼西想。

“让你受委屈了,”程丰一坐下来就说,“我离不离婚关你个毛线事啊。”

“已经这样了,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索性不理了。”陆曼西说。

“干活吧,明天开工。”程丰说。

依然是偶像剧,程丰好像也不会拍别的。依然是女一号,但现在陆曼西已经轻车熟路了。陆曼西进步快,也就省了好些事儿。加上剧情比较短,不到半年,这部戏就杀青了。

接下来一鼓作气,他们又合作了好几部戏。要命的是,每一部都大卖。

很快陆曼西又火了起来。

但是任素志却走了。

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风力八级。这个城市的夏天经常刮大风,一刮大风就下大雨。所谓风雨交加,应该就是这样吧。而且一旦满城风雨,肯定就没有好事情发生。

任素志一夜没归,给人家拍照片去了。没有工作的这段时间,他接了一些活儿。昨晚中途打了电话回家,说可能会忙晚一点,让她先睡。她说好的,你忙你的,然后就自己睡了。早上醒来,仍然不见他回来。她又打了过去,但他关机了。他工作时间一般都关机,可能还没忙完吧,她想。

陆曼西吃过早餐,坐在阳台上看雨。风和雨都是从早上开始的,她不喜欢刮风,但是喜欢下雨。小时候每逢下大雨,总是坐在家门口,看密密麻麻的雨线在山谷上空漂移,像童话里的世界,非常美丽壮观。现在住在38层,整个城市几乎尽收眼底。只要双手一挥,就感觉这些雨水全是由自己播洒下去的。

任素志中午还没回来,手机依然关机。陆曼西吃过饭了,继续在阳台上看雨。这时雨点渐渐小了,风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响亮。估计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它们也累了。

天快黑的时候,陆曼西有些坐不住了。她忽然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他也只是打了一个电话回来,之后就一直是关机状态。这不是他的作风,再忙也不会这么长时间不理她的。

陆曼西打电话给那些客户,逐一询问。终于在一家问到,昨晚确实在他们那里拍照,但凌晨三点就收工了,他也回家去了。

陆曼西这下急了,不知道咋办就开车出门。街上行人和车辆都不多,到处是被风吹落的树枝和残叶,还有幾把仰翻在地上的雨伞,但没有发现任素志。

天黑了,街灯亮了,风和雨都停了,清洁工人开始清扫马路。在等红灯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自称是医院的医生,让她过去一趟。

陆曼西急匆匆赶到医院,来到手术室门口,医生正从里面出来。陆曼西开口就问:“他怎么了?”医生摇摇头,说:“情况不乐观。”

昨晚凌晨四点,一辆罩住了车牌号码的面包车停在医院门口,有人从车上扔下一只黑色的袋子,然后就一溜烟地开走了。值班的保安上前,发现袋子的形状有些异常,打开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跑进去喊医生。这情景有点像港片里常见的桥段,但当时情况就是这样的。

医院第一时间报了警,同时本着救死扶伤的原则,及时对伤者进行了紧急救治。他伤得很严重,血肉模糊,根本辨认不清面目。身上也没有任何能提供线索的东西,没有钱包也没有手机。等到手术后面部消肿了,医生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任素志吗?

医生认识的人多,很容易就有了陆曼西的电话。当陆曼西赶来时,看到了手术台上的任素志,他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仍然处于昏迷状态。

“最坏是什么结果?”陆曼西问。

“植物人。”医生说。

从此以后,每天拍片之余,或者说任何时候只要有空,陆曼西就在医院里。她把房子车子都卖了,给他换了一间单独的重症病房,搬过来和他住在一起。她陪在他身边,和他说话。说一些片场上有趣的事情,不开心的就不说。她还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不仅打过猪草,还捣过马蜂窝,偷过鸟蛋。她还嘲笑那天见到她时他的样子,活活一个傻瓜!

有人说,植物人只要经常跟他说话,说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就会有医学上达不到的神奇效果。而陆曼西本人,也演过不少这方面的故事。经她“唤醒”过来的植物人,起码也不下一打。每一个都是手指头先动几下,然后慢慢睁开眼睛,接着说:“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但任素志是一个例外。

整整三年,陆曼西没有唤醒他。

“志,都是我害了你。”陆曼西对他说。

当时这事警察也很快破了案,是几个狂热粉丝干的。那晚任素志干完活回家,看见几个小青年正在砸路边的广告牌子。他们敲碎了玻璃橱窗,从里面把陆曼西的大幅照片拿了出来,点火焚烧,用脚踩踏。任素志靠边停车,非常气愤地冲上前去阻拦。他们当场认出是任素志,更加火上浇油,一起发动了围攻。任素志虽然也打过架,但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功夫再好也怕人多。他们把任素志掀翻在地,觉得还不够泄愤,继续猛踢了一阵子,还用铁锤子敲他的脑袋。直到任素志躺在地上不动弹了,他们才害怕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袋子,把他塞进去送到附近医院丢在了大门口。不久警察就找到了任素志停在路边的车子,再调出事发时马路上的监控录像,确认几名行凶者后分别在火车站和汽车站把他们捉拿归案。

经过几年的努力,现在程丰成了名副其实的偶像剧专业户,片子已经排到了未来十年。他觉得是时候了,要跟陆曼西签订一份长期合同。这天在海边,他找到了她。

此时无风,海面很平静。远处有船只游动,近处有人戏水。

“他走了。”陆曼西说。

“别难过,你已经尽力了。”程丰说。

“我也要走了。”陆曼西说。

凌非林是一个十足的虐待狂,在圈内被称之为“禽兽不如导演”。

他以折磨演员而著称,几乎所有的演员都害怕他,避而远之,有的甚至对他恨之入骨。自从拍第一部电影开始,他就充分暴露出了自己残暴的本性。那是一个警匪片,当时有位帅哥在剧中担任男三号,扮演一名地痞小流氓。为了符合角色要求,他竟然让经常以甩头发动作为骄傲的帅哥剃成了光头。帅哥是从青春剧出来的,本身就有点小名气,拥有一定的粉丝量。只要他在电视上一甩头发,一定会引起许多女孩子的尖叫声。但是现在没头发可甩了,粉丝们闹意见了,这不是有意损坏我们家爱豆形象吗?安的什么心?还有一些女孩子伤心不已,嚎啕大哭,非得要去剧组找凌非林理论。好在最终这部电影上映后口碑还不错,不然帅哥的粉丝们一定会把他撕成好几块。

第一部电影打响之后,凌非林更加变本加厉,胆大妄为。他逼不会游泳的演员下过水,天生怕辣的演员吃过整盘辣椒,最高记录一场戏拍了三百九十八遍。有位天王级别的巨星,因为要在他的戏中扮演一名拳击手。为了让他练出一身肌肉,凌非林硬是活生生把他扔进了野外训练营,苦苦进行了十一个月的魔鬼训练。有人说,非得这样吗?就不能贴一身胶吗?凌非林说,胶和肌肉一样吗?观众眼瞎看不出来吗?

凌非林就这样令人闻风丧胆地在业界野蛮生长着。

就在陆曼西回村半年,凌非林找到了她。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村子,鸟语花香,风景如画。前面有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房,楼顶上铺盖着红色的琉璃瓦。在门口晒谷场上,陆曼西正在灰头土脸动作娴熟地打谷粒。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黄狗,也在欢天喜地抓飞蛾。见有陌生人,它就停下来昂头大叫。狗的叫声惊动了陆曼西,但她只看了一眼,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要不,我帮一下手?”凌非林笑着走上前去,并没有介意陆曼西的不理睬,“我小时候也干过。”

“自己找凳子坐,水壶里有茶。”陆曼西依然没抬头。

“你不问问我是谁,就下逐客令?”凌非林保持着微笑说。

“能找到这儿还会有谁?”陆曼西这才停下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进屋去搬了一把小凳子出来,递给凌非林接着说:“你又不是第一个。我已经跟村长说了,赶明日在村头立一块牌子,上面写几个大字,导演勿入。”

“还好我早来了一步。”凌非林放声大笑。

“早来也没用,”陆曼西说,“大老远白辛苦一趟,真不好意思了。”

“我来的确实不合时宜,”凌非林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歉意,想了想又说:“但人嘛,总得往前看。”

“我不正是往前看吗?”陆曼西笑一笑說。

凌非林摇摇头。

“这里不好?”陆曼西偏过头问。

“好,太好了。”凌非林说,“但是,人只有找到一条最合适自己的路,才能够更好地往前看。”

“你可以在这里走一走,转一转。”陆曼西说,“欢迎以后常来取景。”

很显然,她不接话茬。凌非林略思片刻,然后问道:“你了解他吗?”

陆曼西沉默不语。

“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凌非林说,“他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我们却是两种性格的人。我喜欢折磨别人,他喜欢折磨自己。拍日出为了等待一个最佳时机,他曾经在山顶上露营半个多月。又为了拍雪景,冻掉了一根手指头……”

“你走吧!”陆曼西转过身去,语气硬邦邦地说。

“对不起,”凌非林连忙道歉,为自己刚才的唐突可能产生了冒犯,就解释道:“我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走。”陆曼西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冷场了一会儿,凌非林只好起身,但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要不,你先看看剧本?”说罢从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稿,放在自己刚才坐过的小凳子上,然后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凌非林又来了。小黄对他还不熟,又开始叫唤。但半天了,仍然不见有人出来。凌非林看看地上还有没干完的活儿,就走了过去。

“有一丁点儿基本功,但生疏得差不多了。”陆曼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已经三十多年没干过,能动手不错了。”凌非林自我满足地说。

“免费体验一下可以,”陆曼西说,“我可付不起大导演的工钱哈。”

“不要钱,”凌非林说,“剧本看完了吗?”

得不到回应,只好闭嘴。

正抬头,发现走来了一群人。不一会儿,整个晒谷场就站满了。

“导演,你看我家娃儿能拍戏吗?长得可好看了。”

“导演,我家娃儿也好看,是全村最靓的仔。”

“导演,我家闺女才好看。你瞧瞧,多水灵,跟西西一个模样儿。”

“导演,村长说我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你看我行嗎?”

“你快走吧,等下想走走不了。”陆曼西对凌非林说。

凌非林点了一下头,起身就跑,但他们却一路穷追不舍。

再次见面,已经是在半个月以后了。在山里陆曼西一直没答应,正当凌非林准备放弃的时候,她自己却找上门来了。

“我有一个想法。”陆曼西对他说。

“啥想法?”

不料,陆曼西话从口出,凌非林就直接傻了,好半天才说:“你疯了?”然后又摇摇头,“不可能,这简直开玩笑。”

“你不是人称鬼见愁吗?”陆曼西说,“怎么?改邪归正了?”

“两码事。”凌非林说,“你这……等于自杀!”

又过了一个月,凌非林家再次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的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来,问:“你找谁?”

剧情是在兵荒马乱年代,一个逃荒女人为了寻找离散的亲人,一路乞讨,最终误入一片沙漠,在里面生存了二十一天的故事。

作出这个决定,是看完了剧本之后。陆曼西想起回来的那天晚上,自己拖着行李箱走在镇街上。小镇的人们一直有个生活习惯,就是喜欢在夏天的时候,把电视机搬出来坐在外面纳凉。什么电扇空调,都没有自然风舒坦。当时自己主演的电视剧正在热播,街边有一个女人,见人就招手:“快来看,西西,咱们镇陆屋塆的西西!她又在演了!”

可是并没有多少人停下来,有人甚至摇着头说:“看她做甚?有啥好看的?演啥啥不像。”

“好看着呢,”女人争辩着说,“你说这丫头咋就长得这么好看呢?”

“说过多少次了?”一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女人面前发火,“怎么就死不听呢?你自己着魔也就算了,现在俩闺女也给你带坏了。整天不想着读书,吵着要去整容,还得照着她的样子整。”

陆曼西没有理会,低着头也没有人认出来。回到家,看见爹和娘也像街边的女人一样,坐在屋外看电视。他们的身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排小凳子。然而除了他们俩,也并没有多余的人。但是在半夜的时候,大门却又被拍得山响。

剧本是在凌非林离开后才看的,开始并不想看。但不知道为什么,扔了几次又捡回来了。但是一看完,陆曼西就泪流满面,“我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角色?”

见她几天一直眼眶红红的,娘问她怎么了?陆曼西没说,而是问她:“娘,你说村里那些人,都说我烂,演啥不像。可又一个个领着自家孩子,要我带出去当明星,他们这样,明摆不是在打自己的嘴吗?”

“演得像不像是一回事,”娘说,“当不当明星又是另一回事。”

“那,”陆曼西继续问,“要怎样才演得像呢?”

“照着演不就得了呗。”娘说,“还记得你爹当年不?人家来村里演戏,他往台上扔砖头,把人家头打破了。不仅赔了医药费,还吃了半个月公家饭。”

“爹嫉恶如仇,痛恨恶霸。”陆曼西说。

“还不是人家演得像?你爹当真了。”娘说。

难道是天意么?陆曼西想,冥冥之中注定有这样一场安排?

陆曼西最终决定出山了,在动身之前,她在镜子面前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身子。五官精致,搭配绝伦。肌肤光滑,洁如霜雪。陆曼西给自己拍了一些照片,正面侧面都拍了,然后放进了电脑里。志,她在心里说,你的西西我给你封好了。我要去完成你没有完成的作品,去实现另一个西西。

此时,凌非林无不惊恐地看到,眼前的女人面色蜡黄、神情憔悴、头发凌乱、不修边幅,衣着朴素,不合形体。这是谁?陆曼西?分明就是一个仿佛从未知世界里面爬出来的,被某种挫败深深所击垮而又无处可依的中年妇女。“你……这是……怎么了?”凌非林盯着她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问道。

“没梳头没洗脸,捡了一个月垃圾。”陆曼西平静地说。

凌非林瞬间明白过来,“你,真疯了!”

“我都这样了,还不答应我?”陆曼西问。

“不行。”凌非林还是摇头,依然坚决地说,“尽管你如此不可理喻,但拍电影就不是这样拍的!那么还要化妆师干什么?让他们全部失业好了。”

“那你当初是否也想过?在你之前也有人那样拍戏吗?”

“这……”凌非林被问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经过了几番考虑,才重新说:“那好吧,我们先试几场戏,如果你过了,我就答应你。”

第一场是生吃活老鼠戏。女孩子都害怕老鼠,这个鬼东西是她们的天敌。曾经有个女演员,拍戏的时候一只老鼠从面前经过,当场她就吓昏了过去,事后好几天不敢来剧组。凌非林亲自把她找来,关进了一间放了几十只老鼠的房间里。她一进去又昏了,直到醒来在里面大喊大叫,凌非林才开门放她出来。这样三番五次,她终于和老鼠们和睦相处了,竟然捧在手上玩耍起来。当然,这些都是从人家实验室里借来的小白鼠,性情乖顺没有攻击力。这样做也是为了培养演员的胆量,后面还有几场山洞戏,没准还会碰到一些东西,动不动就昏倒,这戏还怎么拍下去嘛。

但今天不一样,陆曼西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只真正野外生长的土老鼠,而且还要活生生吃了它。

毫无例外,陆曼西也害怕老鼠。她几乎喜欢一切小动物,唯独不敢接近那个鬼东西。见了也会叫,也会吓得飞跑。所以今天能不能过关,还真好不说。

剧务拎来一只铁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找了三天、才在一条下水道里抓到的土老鼠。土老鼠身体十分肥壮,看样子里面的生活条件还不错。这场戏如果正常拍摄,通常是先拍几个老鼠的特写镜头,之后演员吃的那一只,是用食材做的道具老鼠。味道还是可以的,跟平时吃的蛋糕点心差不多。吃完之后满嘴血淋淋的样子,也不过是涂抹了一层番茄酱而已。但现在陆曼西要求一镜到底,那么就没有现场特写和后期剪辑了,必须真实地把全过程拍下来才行。

“要不要洗一下?”剧务见笼子里的老鼠脏兮兮的,问凌非林。

凌非林瞪了他一眼,“这是在逃荒途中,从垃圾堆里抓到的一只老鼠,有那么干净吗?你是不是觉得还要搭上一台锅灶,来点葱姜蒜酱油醋啥的?”这话其实是说给陆曼西听的,意思是看你敢不敢?但她不知道,这只老鼠凌非林提前做过手脚,原本身上并没有这么脏,那一层黏糊糊黑黑的东西,是故意涂上去的染料。这是希望她知难而退,打消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实际上,只要她从笼子里把老鼠抓出来,这戏就算结束了,后面也就无需拍下去了。

“真吃呀?”剧务看见陆曼西昂首挺胸,一副大无畏的样子走近了铁笼子,忍不住捂着嘴巴一头冲了出去,却又听到身后凌非林喊了一声“卡!”

第二场是打戏,这场就没有那么容易,必须动真格的了。逃荒女人来到一个小镇子上,饿得实在不行了。她乞求包子铺老板施舍一个包子,但老板不仅不给还撵她。于是女人抢一只就跑,但很快就被几个伙计追上来了。伙计们对她一阵拳打脚踢,女人只顾护着包子,根本没有力气也无暇反抗。当他们扬长而去后,女人虽然把包子填进肚子里了,但人也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这天陆曼西来回跑了十几趟,包子也吃得快撑不下去了,但他们却迟迟不肯动手,陆曼西急得不行:“你们倒是打呀!”

谁敢呀?眼前是一位一线爆款女星,观众心目中的女神,说打就能打?这一拳下去,后果谁也无法预料。曾经有一个三线女演员,拍戏的时候借位不当,不小心挨了几拳,鼻子流血了,下巴是整过的,也打歪了。事先合同上也没有明确条款,结果剧组全部经费还不够她索赔的。

“你们不打是吧?”陆曼西说,“不打我自己打。”

“这场先放一放吧,”凌非林说,“他们的心理建设还没完成。”

“不行,”陆曼西说,“哪能半途而废呢?要不这样吧,我写保证书,保证无论打成什么后果,都不用你们负责。”

这下他们倒是敢动手了,但几次下来还是不成功,效果达不到。陆曼西真的生气了,“你们这是打人,还是挠痒痒啊?”

“打几下可以了。”一位男演员说。

“用力打!”陆曼西发火了,像是对待自己仇人似的,“给我使点劲,往死里揍!”

第三场是滚泥坡戏。逃荒女人站在一座荒山顶上,此时天空中下着瓢泼大雨,她要下到对面的村子里去。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让她走下山坡的,也更不可能先找个地儿躲一躲歇一会儿再说,那就不叫戏了。必须是不小心两脚一滑,从长长山坡上翻滚下去,摔得鼻青脸肿。

这类戏通常使用假人,采用长焦镜头远距离拍摄。或者用替身,让练过几年的专业男替身演员穿上女人衣服来完成。凌非林还是建议她放弃,这话已经说过几百遍了。但陆曼西仍然初心不改,毫不退缩,要求摄影师吊威亚近距离一镜到底。

凌非林一声开始,顿时四台喷水机同时喷水,浑身湿淋淋的陆曼西从山坡上往下翻滚。第一遍滚偏了,再来一遍。当滚第九遍时,凌非林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喊出的声音也没有那么有底气,含含糊糊地说:“开始。”

“我彻底服你了。”当陆曼西冲洗过后,两只鼻孔里塞进了棉花球,换了衣服坐在摄影棚里擦头发。凌非林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以一种愿赌服输的口吻说。又补充道:“你要知道,这只是试戏。”

“我当然知道呀。”陆曼西几下把头发擦干了,抖了抖毛巾说。

“你一定要这样,”凌非林说,“那我就成为千古罪人了。”

进入沙漠的第二天,陆曼西就被紧急送往医院。

这是开机以来,她第十一次进医院了。

第一次被狗咬,第二次被流弹炮轰击,第三次被鬼子追赶从悬崖上掉了下去,第四次和灾民们一起抢食物被踩踏受伤,第五次在冰窖里休克了,第六次为了突出最佳饥饿感,五天只吃三根黄瓜拍戏时昏倒了……这一次是被毒蛇咬了。

逃荒女人误闯一片沙漠,行走了一天一夜,就在她饿得快要晕倒的时候,发现了一条蛇,于是奋不顾身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它。扭断脖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起来。

剧组找来的是一条无毒蛇,而且这条蛇已经经过了特殊处理,并不凶猛。同时从保护动物角度出发,真蛇只拍抓捕的镜头,后面的镜头用道具蛇代替。但偏偏是,拍摄时从沙子里窜出了另一条蛇!

陆曼西被毒蛇咬伤,剧组医疗组第一时间进行了紧急救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最近的医院。在医院里躺了一天一夜,她才苏醒过来。第三天,制片人也就是投资人韩大为就叫来了周若筎和李肖婷,做陆曼西的经纪人和助理,同时负责照顾她。

“姐,你太拼了。”李肖婷还是一位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一来就亲热地称她姐。

“没必要,”周若筎也说,“你这叫自毁式出演。”周若筎比陆曼西要大几岁,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职业的成熟与稳重感。

陆曼西笑笑,没有说话。今天身体消肿了一些,已经能够勉强动弹一下了。

程丰也闻讯赶来看她,一进门就开口骂:“你有病吧?”

“这不正躺着吗?”陆曼西笑着说。

“如你所愿,”坐一会儿后,程丰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说,“亲手把自己糟蹋了,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千古美女。”

接下来程丰告诉她,委托他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房子买了,在深圳红树林。父母帮她接过来了,但住几天又回去了。他们生活不惯,嫌城里的蔬菜没有他们亲手种的好吃。

“怎么比嘛?”陸曼西说,“一是大棚嫁接,无土催生。表面好看,光鲜亮丽,但已经没有菜的味道了。另一种是自然生长,扎根于泥土之中,吸收雨水和阳光,根本不是一个路子。”

程丰坐一会儿就赶时间走了,他前脚刚离开,表姐后脚就进来了。她也刚好在这个城市拍戏,听说了过来看看。

“姐,你一年要拍多少部戏?”见她又接新片了,陆曼西不禁问道。

“二十多部吧。”表姐说。

“这么多呀?”一旁李肖婷听着惊呼,“怎么拍的?”

“就这么拍呗。”表姐轻描淡写地说。

“表情包?抠图?”陆曼西想了想问。

“不然呢?”表姐说。

“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陆曼西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哪样了?”表姐反问。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陆曼西说,“我见过你拍戏,我还以你为榜样呢。”

“谁像你?”表姐说,“三年一部戏都还没拍完,人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了。真不知道咋想的,这里坏了。”表姐点了点她的脑袋。

陆曼西笑了笑。

“你笑什么?”表姐觉得她笑的有点不对劲,不禁问道。

“我笑你舅舅和舅妈,在我新买的别墅里只住几天,就回去了。”陆曼西说。

“怎么了?住不惯?两个老的不知道享福呀!”表姐说。

作为剧组的领导,韩大为自然也要前来探视。他还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李肖婷一见就欢喜地大叫:“哇,好帅呀!”然后拿出手机,“来,合个影!”一连拍了好几张还不肯放手。

“辛苦了,西西!”韩大为上前握手。

“不辛苦,应该的。”陆曼西欠起身。

“陆老师好。”小伙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

陆曼西点点头,笑了笑。

“来来,你靠好。”韩大为从另一个床位拿来一个枕头,垫在陆曼西后背上。

“领导就是领导,会照顾人。”陆曼西说。

“我这才是应该的。”韩大为说,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我今天一是代表剧组对你表示感谢和慰问,二是给你介绍一个学生。这小伙子不错,科班出身,演过一些话剧,也都取得了一些成绩。他是慕名而来,希望能拜在你的门下。”

“这哪跟哪呀?”陆曼西说,“你吓死我了!”

“不要推辞,人家是诚心诚意。”韩大为说。

“使不得使不得,”陆曼西连连摆手,“我只是一个草根,万万受不了如此重托。”

“你就别谦虚了,”韩大为说,“大家都看在眼里,像你这样的大明星,能数出来的有几个?他能成为你的学生,那得感谢他家八辈祖宗的照应。”

“请陆老师以后多多指教。”小伙子弯腰鞠了一躬说。

“别别。”陆曼西吓得身子往后缩。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韩大为说,“他今天就正式成为你的学生了。来来,”他招呼李肖婷,“过来给他们拍几张,立此存照。”

“拍几张可以,”陆曼西说,“存照的不要。”

李肖婷过来给他们拍合影,韩大为站在一边指挥,“对,就这样,西西你笑一笑。好,再换一个角度。对,这个角度也来几张,西西你再笑一笑。好,很好,西西还是这么好看。”

他们走后,李肖婷突然想起了什么,“姐,你这学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别瞎说,什么学不学生?没这回事儿哈。”陆曼西纠正道。

又过了两天,李肖婷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吓一跳,“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陆曼西一头雾水。

“你不是在另一个片场拍戏吗?”李肖婷问。

“说什么呢?”陆曼西更懵了,“你看我这样子能下地吗?”

“就是呀,”李肖婷说,“我也纳闷,怎么突然开工去了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陆曼西越听越不明白。

“没什么,可能我看错了吧,或者说那个人太像你了。”李肖婷说。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陆曼西也要出院了,准备回沙漠继续拍戏。这天她站在窗前,看见楼下聚集了许多粉丝,他们拉着横幅,上面写着:“陆曼西我们爱你”“陆曼西我们依然爱你”“陆曼西我们永远爱你”。陆曼西站了许久,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眼眶由湿润到模糊,由模糊忍不住泪如泉涌。

内地和沙漠,历时三年之久。还有最后一场戏,这部电影终于就要杀青了。

最后一场戏是逃荒女人的幻觉,沙漠上出现海市蜃楼景象。

金黄的谷粒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奔跑,鲜花在小姑娘的头发上开放,蝴蝶停留在通红的蜜枣上,小男孩骑在老牛的背脊上……

陆曼西坐在沙丘上,八台无人机在她的上空旋转,从各个不同角度拍摄她的正面侧面和背影,远景和近景特写。陆曼西独白:“长根,山娃,虎妞,你们在哪里啊?怎么找这么久了也找不到你们啊……”

随着凌非林一声“卡!”沙漠上顿时一片狂欢。他们相互拥抱,哭着笑着围成一团。

陆曼西把自己整整关了二十一天。

这天早上,周若筎和李肖婷还没起床,陆曼西已经做好了早餐。她们发觉后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昨晚她们还分别去过她的房间,见她还是老样子,眼睛望着天花板,表情呆板,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这下怎么突然起来了呢?而且还亲自下了厨。李肖婷有些不确定,支支吾吾地问道:“姐,你好了?”

陆曼西把洗好的水果放进一只小篮子里,递给她说:“给他们送下去,二十分钟后接受采访。”

“好的。”确认无误后,李肖婷下楼去了。

周若筎赶紧给韩大为打电话。

守候在草坪上的娱记们轮流换岗,一波接一波,自始至终,有增无减。准点准时,陆曼西出现在大门口。她告诉他们,这段时间之所以没有出门,是因为在潜心研究下一部新片。謝谢大家的关心,希望未来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呈现给广大影迷朋友们。

至此,这场旷日持久的娱记守候大战,总算落下了帷幕。

陆曼西终于爬起来了,韩大为又惊又喜。惊的是她居然爬起来了,喜的是她总算爬起来了,再晚一会儿他可就要倒下去了。

韩大为兴高采烈地把她迎到沙发上,一边给她冲咖啡,同时关切地问道:“抑郁了?”

“没事,过去了。”陆曼西说。

“没事就好。”韩大为说,“这也就是拍戏,别把自己绕进去了。当然,绕进去也可以,但要记得出来。”

“真没事。”陆曼西又说。

接下来他们开始谈工作,新闻发布会,影迷见面会,路演,以及一系列的相关配套活动,总共有几十项。

“听说你把片子剪完了?我想看看。”陆曼西说。

“那不急,”韩大为说,“眼前的工作要紧,不能再拖了。”

“看一会儿又耽误不了什么。”陆曼西说。

见她坚持,韩大为就说:“那你自己去观映室看吧,我准备一下你的发言稿,马上要用。”

走进观映室,陆曼西的心情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与以往每次不同,今天不仅激动还很紧张,慌乱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站在放映机前,试了好几次,手还是颤抖地缩回来了。她朝两边望了望,似乎希望有人来帮帮她。但是没有其他人,这个观映室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来的。在电影公映之前,这是一块禁地。

深呼吸,闭上眼,用力一按。只聽到轰隆一声炮响,电影开始了。

一个多小时后,陆曼西站在韩大为面前,脸上结了一层冰。

“看完了?”韩大为头没抬地问,他还在弄材料。

“这不是我的戏。”陆曼西说。

“也还是,”韩大为说,“加了一些新的元素,结合市场需要。”

“你这是加了一些吗?”陆曼西忍不住大吼起来,“全改了!面目全非!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不至于吧?精髓还在。”韩大为抬头说。

“还在吗?”陆曼西非常气愤地说,“那我问你,逃荒女人组织难民抗日还情有可原,可你让她徒手干掉五个鬼子是几个意思?她有那么大本事还用得着逃荒吗?”

“艺术需要创新嘛。”韩大为说。

“你可真会创新哈,”陆曼西说,“一边为了一只包子几乎被人打死,抢几个烂芋头差点成了人家脚下亡魂。而一转眼,就让山上的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了,可笑的是五花大绑了居然还能自己逃出来。那么好吧,就算这些我也认了,可是最后一场戏原本的画面多美呀,你异想天开改成了婚礼现场。改了也罢,跟谁结婚不好?非得是一枚小帅哥?这小帅哥是从沙堆里蹦出来的吗?他那偶像剧的形象符合时代特征吗?”

“就是一个梦幻,”韩大为说,“表现她对美好生活的一种追求和向往。”

“一个逃荒的女人一路寻找失散的丈夫和孩子,”陆曼西说,“你反让她跟一个帅哥私奔不惜让她再结一次婚。你这个点子也真找得费尽心机呀,说是给我介绍学生,其实就是为了让学生和老师在戏里结婚,这卖点多好呀!”

“人家是真的崇拜你。”韩大为说。

“那就让他继续崇拜吧,”陆曼西说,“那张结婚照拼得还真不错,我差点儿都动心了。”说完就往外走。

“你去哪?见面会就要开始了,电视台都来了。”韩大为说。

陆曼西没理他,砰地一声甩门而去。

凌非林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陆曼西咣地一声推门进来,惊得鸽子四处乱飞。“走路带风,鸟都怕你。”凌非林说。

陆曼西劈头就问:“你知道了?”

凌非林没应声,点燃一根烟,半天才说:“作为导演,我只对艺术负责。”

“可你负责了吗?”陆曼西又问。

“负责了啊,保质保量拍出来了啊。”凌非林摊摊手说。

“然后呢?就不管了?”陆曼西接着问。

“怎么管?”凌非林反问。

“你怎么能如此忍心……”陆曼西几乎要哭出来了。

“电影是他的,”凌非林说,“他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别说改成现在这样,就算换成猪八戒坐火箭奔月,孙猴子认白骨精作干娘,唐三藏在女儿国生了一堆娃儿,别人也管不了。”

陆曼西无语了。

“想不到啊,”陆曼西终于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人家就这么几下子,好好的一部片子就变成一只大烂瓜了。”

“你还真别说,有时候好瓜没人要,烂瓜就是好卖。”凌非林说着自顾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看了一眼手机,对她说:“你的见面会,不看看?”

“我人在这儿,见什么见?”

“有人帮你见。”

“陆曼西影迷见面会”线上现场直播,此时周若筎正站在台上作影片介绍:“这部电影是由著名‘魔鬼导演凌非林先生执导,由影视明星‘千古美女陆曼西小姐主演。她在电影中扮演的是一位年龄跨度非常大的中年女人,届时一定会给大家带来强烈的视角冲击感。另外我们还在电影中注入了许多新型元素内容,绝对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

“这不是陆曼西见面会吗?怎么不见她人?”有记者问。

“陆曼西出来!”有人喊。

“陆曼西!”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陆曼西放下手机,抬头看着凌非林说,“当初你为什么去找我?这么一个经典的角色,不是二三十年的老戏骨,根本就没有资格接这个活儿。你找我该不会是为了照顾严格意义上讲,还没过门的朋友遗孀吧?”

“差不多。”凌非林说。

“原来,”陆曼西转过身去,边走边说,“你也是动机不纯呀。”

刚从凌非林住处出来,手机就响了。是韩大为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直言不讳地说:“我们是有协议在先的,如果你不配合宣传,后果你是知道的。”接着又缓和了口气说:“赶紧过来,大家都在等着你。”

“别等了。”陆曼西说。

接完电话,打开车门上车。陆曼西按了两声喇叭,其实前后都没人,她只不过想按两下而已。然后发动车子,驶进街道。

一年多以后,一个男人站在红树林一栋别墅门口。看见里面有一位园丁正在修剪草坪,于是上前问道:“师傅,这房子的主人呢?”

园丁抬起头来,望着风说:“好久没见过她了。”

【作者简介】孙剑,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西部》《长江文艺》《芳草》《延安文学》《雪莲》《特区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