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磅
1971年春天,我这个刚入伍几个月的新兵蛋子,从吉林省军区文艺演出队创作组来到中苏、中朝两条边界的交汇点——防川边防排当兵锻炼,这里是我国离日本海最近的地方,直线距离仅为6.2公里,被称为“一眼观三国”的前哨阵地。别看它只是一个排级军事单位,任何人到那儿去都要报请吉林省军区司令部边防处批准,并且要由它的上级单位圈河边防连派出6名士兵护送通过“会忠源”借道处,再由防川边防排派出6名士兵接手护送通过“洋馆坪”借道处,最后到达“飞地”防川村。我在珲春县城的边防团团部招待所整整等了7天,边防处才批了下来,我赶紧乘坐吉普车、换乘拖拉机、再搭老牛车,一路翻山越岭又经过12名边防战士的交接终于到达了防川边防排驻地。
乘坐在各种交通工具上,我的眼前不断变换着景致:边塞的村庄,规整的稻田,宽阔的图们江,迂回的山路,连缀的湖泊,蜿蜒的小河,难行的翻浆路,一连串的谜团盘绕在我这个刚结束了四年多知青生活的新兵脑海中:什么是“飞地”?“借道处”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只知道1938年7月苏联与日本在该地区爆发了震惊世界的“张鼓峰战役”,它与次年5月在呼伦贝尔地区爆发的“诺门罕战役”,被世界军事史专家并称为“改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进程,从而改变了战后世界格局的两场战役”。这两场战役都上了《毛泽东选集》。
原来,1938年8月张鼓峰战役停战之后,胜利的苏军完全占领了张鼓峰,并且把边界向图们江边推进,只给伪满洲国留下约600米宽的一小条领土。1957年的一场特大洪水致使图们江改道东移,在“洋馆坪”“会忠源”这两处地点,600米宽的领土被完全冲断,成为图们江底。防川(旧名“黑木积”)这个传统村庄与外界的陆路通道被阻断了两处,防川村便成为两块“飞地”,一处约为3平方公里,一处约为14平方公里。该村不能光靠图们江水路与内地来往啊,只好每年通过谈判向苏联方面“借道通行”,于是就有了“洋馆坪”“会忠源”这两个“借道处”,一处宽10米,一处宽20米。但是苏方规定:苏军可以在借道处任意设置潜伏哨。这两处只允许村民和军人在白天通行,不允许夜间通行,更不允许军用车辆通行(所以防川的军用车辆都没有车牌)。
1975年的开春时节我又来到了防川边防连,这次是代理副政治指导员,与战士们一起站岗、巡逻,天天与张鼓峰上的苏军士兵打头碰脸;为战备打山洞、浇筑混凝土地下工事。因为起模板,我的脚掌被“扒锔子”扎穿发起了高烧,险些得了“破伤风”……这些边防连队的战斗生活为我以后创作话剧剧本、长中短篇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自从20世纪70年代之初我来到防川之后,就下定决心要探究清楚日本与苏联之间爆发“张鼓峰战役”前前后后的历史真相与尘封的秘密,诸如:这场战役的导火索是什么?从1936年开始的苏联大清洗运动与苏联远东地区内务人民委员会部长、三星上将格里希·萨莫伊维奇·留西科夫从珲春叛逃伪满洲国有什么关系?指挥苏军在张鼓峰大败日军的苏联远东军区司令员瓦西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布柳赫尔元帅为何却被斯大林处决?(他曾在20世纪20年代受斯大林指派来到中国广东,化名“加伦将军”帮助孙中山设立黄埔军校,建立、整训国民革命军,并且亲临前线指挥了东征、北伐中的许多著名战役。1927年又帮助中国共产党制定了“南昌起义计划”,他在白色恐怖中遭到通缉,通过游泳偷偷爬上了苏联的货轮潜逃出中国。)叛逃到日本的留西科夫上将被日军特务机关整容、化妆后,又执行了日本什么样的“猎熊计划”(暗杀斯大林行动)?他的最终下场如何?……
——五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收集、整理、研究国内外相关的历史资料:包括日本与苏联当年拍摄的纪录片、出版发行的报纸刊物、纪实文学,等等。在对苏联歌曲发展史的研究中,偶然发现我们唱了几十年的歌曲《卡秋莎》竟然就诞生于这场“张鼓峰战役”(苏联称之为“哈桑湖战役”或“扎奥焦尔纳亚高地战役”)之中。该战役发生之后,斯大林组织了许多战地记者和文艺工作者来到前线,著名诗人伊萨科夫斯基写出了歌颂边防战士与姑娘的爱情诗歌《卡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儿,
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卡秋莎的问候传达。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
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
卡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年轻的作曲家布朗介尔看到诗歌之后,立即将它谱成了歌曲《卡秋莎》。1938年11月27日由著名女歌唱家瓦连京娜·巴季谢娃在莫斯科的“联盟之家”首唱一炮走红,受到广大苏联民众的好评。在随后的苏联卫国战争中,战士们还把刚刚投入战场的“K”字头火箭炮亲昵地称之为“卡秋莎”。《卡秋莎》歌曲的旋律优美动听,它在“二战”中传遍了世界,一共产生了十几个语种的版本。西班牙、保加利亚的反法西斯游击队把它当成自己的战斗歌曲,为它换上了重新填写的歌词;连德军在前线的战壕里也用手摇唱机播放《卡秋莎》歌曲,对面战壕的苏军士兵感到这是对苏联姑娘的侮辱,强烈要求上级提前发起总攻。当他们冲进德军战壕时,愤怒地将唱片和唱机踏得粉碎……
我把这一段歌曲的传奇写出来发表在报刊上,著名歌唱家李双江来到珲春参加歌曲演唱会时,他还在演唱前发表了一番感言:“最近我才知道自己演唱了几十年的苏联歌曲《卡秋莎》,竟然就诞生在我们珲春发生的张鼓峰战役之中……”
在初识张鼓峰战役之后的五十多年里,我的足迹踏遍了东北中苏(俄)、中朝、中蒙三条边界的第一个旗、市、县,临近退休年龄的时候,我想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化成纪录片奉献给广大观众。于是,我就身背摄像机、三脚架、录音话筒和探杆、50盘磁带,外加两个季节的衣物,三下蒙古、四进俄罗斯,行程8万余里、耗费4年时间拍摄、一年后期制作,身兼撰稿、导演、摄像、录音、剪辑、配乐、效果、制片等8个职务,完成了大型纪录片《CHINA·东北边关探秘》。其中《毛泽东选集》中的两场日苏战争:《张鼓峰事变揭秘》《诺门罕事件真相》获得审查通过,在天津电视台及战役发生地电视台播出。另外,此次拍摄活动的副产品《满语“活化石”》也得以在多家电视台播出。
2003年秋天我来到张鼓峰战役的发生地防川村进行拍摄时,偶然认识了在村边开设“玫瑰山莊”的老板刘丛志。闲谈中得知他原来是吉林市手表厂的职工,由于工厂破产、买断工龄,1992年他来到东北改革开放的前沿珲春县,先是售卖各种手表,后来经营运动服装。由于家庭变故、经营不善,他转往防川村与姐姐共同投资盖起了400平方米的“吉林饭店”,但是经济效益不好;又转为“玫瑰山庄”仍旧是门可罗雀鲜有顾客。刘丛志征求我的意见看他可以转行再干点什么可以赚钱。在交谈之中我得知他喜好历史,在村中收集了不少的生活老物件,也从村民手中收购了他们捡到的战场遗留物。我顿时想到了天津我的老朋友张连志创办餐馆“粤唯鲜”的故事——把多年搜集的文物陈设在餐馆的各处,并为餐馆定下主题:可以吃的博物馆。我对刘丛志讲了这个例子,“你可以反其意而用之——‘可以看的小饭馆。”
“我不再干饭馆了!”
“那也对。尽管这里来过三十多位副国级以上的领导人,人家怎么会在你这儿吃饭呢?”我马上回答说,“他们是来看中华民族丧疆失土的切肤之地,是来看震惊世界的战役遗址的……可是这儿有人能讲解得明白吗?没有。你可以办一个张鼓峰事件战地展览馆,还愁没有人来吗?游客们也都是为了看历史来的,可是历史遗迹没了,你把饭店改为战地展览馆不是正好吗?”
“我也没有这场战役的资料啊,只是从村民手里收了一些战场遗留物品。”
“我可以把这几十年搜集的文字、图片、影视资料都给你复制一份。”一时间正义冲动在胸中油然而生,“我现在作的纪录片等播出之后给你刻一个光盘,你可以随便复制在展览馆出售……就算我对你的一点支持吧!”
“那……办这个展览馆得上哪儿批去呢?”
“据我了解得找民政局、工商局。”
刘丛志非常认可我的这个主意,他立刻马不停蹄地展开了连续作战——递申请、找贷款、做展板、印资料、买展柜、安灯光、练解说……终于在200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战地展览馆正式开业了!
展览馆每人参观一次收费10元,后来涨到了20元。老刘一家有了经济收入,我也挺高兴,心里觉得很有成就感。但是因为这里只有4月中旬到10月上旬为旅游季节,门票收入也不十分稳定。加之防川的一切生活物资都得自己准备:种菜、养鸡、砍柴……冬季从日本海刮来的狂风大雪,使得生活十分艰苦。老刘在电话中几次告诉我他都想把展览馆卖掉,可又没有人接盘。我都鼓励他:“展览馆这个事业就得看长,慢慢地积累起人气儿……”
老刘的战地展览馆经过十年的坚持,终于在边境小城珲春通高铁的2015年迎来了爆棚——他亲口告诉我:“有一天晚上我们两口子清点一天的门票收入,结果超过了一万元!”
建馆18年来,俄罗斯、日本、韩国的专家学者都来参观过,并向战地展览馆提供了许多关于张鼓峰战役的珍贵历史资料。俄罗斯国防部、滨海边疆区国家杜马先后为刘丛志授勋;2015年俄罗斯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时,刘丛志与当年参加过苏联卫国战争的54名中国老同志一起,接受了普京总统授予的“伟大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国内的许多著名人士、专家学者也都来参观过这座民办的战地展览馆,并且留下了许多赞扬与支持的题词。“张鼓峰事件战地展览馆”先后被中共吉林省委、省人民政府授予“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国防教育示范基地”等称号,每年接待参观者达五万余人,成为全国著名的网红打卡地,为防川风景区入选“吉林八景”之一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刘丛志成功地经营张鼓峰事件战地展览馆,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经济状况,他在珲春市区购买了两套住房,把一儿一女都送到了美国留学、工作。他在政治上也彻底翻身了,被推选为珲春市第十二届政协委员;被中共珲春市委党校聘为客座教授。
老刘有了一定的财力,我鼓励他通过各种渠道从国内外收藏爱好者手中购买了不少与张鼓峰事件相关的报纸、杂志、图片、书籍、实物与纪录片,我也为他制作了两部署名为“张鼓峰事件战地展览馆”摄制的纪录片。
“张鼓峰事件战地展览馆”开业18年来,刘丛志不单自己亲自为重要的参观者解说,还把自己新家庭中的妻子小孙也培养成了“全天候”的讲解员。看到老刘今天的这一切,我从心眼里为他高兴,在朋友的成功中,我仿佛也体会到了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