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加一
光绪二十六年,老班主接回菊生,许是一路颠簸惊吓过了头,几岁的孩子一面哀嚎他那魂断亡命路的苦命娘,一面叨叨着什么“神助拳,义和团……”一面又手舞足蹈地嚷嚷那红毛绿眼的“毛子怪”有多凶煞。
郎中来看过几回,只说菊生得了癔症,药也煎了好几副。菊生病了好几个月,直到院子里的金桂开了,他才悠悠回神。
苛捐杂税,徭赋繁重,国势的衰颓在百姓的面目上蒙了一层灰霭。宗亲勋贵们,声色犬马却较往日尤甚。一众梨园里春台班称得上声名煊赫,又以《桃花扇》著称,常常一座难求。
那时春台班一众旦角学徒中,数鹤颐表演最好。男旦讲求醇厚古典,柔和圆润。少年着一素净长衫,挺拔玉立,唱、念、做、打,端的是文雅细腻,似盛夏瓷碗里淬过井水的梅子,微酸又清透。
老班主待鹤颐犹胜己出。戏班里的学徒多是贫苦出身,少有不挨打骂的,连菊生也不免。老班主唯对鹤颐和颜悦色,常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菊生听过几次,皆是揣测鹤颐身世,啐老班主道貌岸然的。
菊生也隐隐有了揣度,对鹤颐从不肯稍假辞色。
鹤颐15岁初登戏台。春台班连搭三场,眼看已宾客满座,顶顶重要的桃花扇却遍寻不着。这扇子非同小可,乃是海派大师虚谷亲笔所绘,隽雅鲜活,敷以淡彩,春台班的老饕客只消一眼便能认出。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眼看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便要开场,鹤颐沉吟片刻取了脂粉下笔,桃花栩栩如生。老班主心下一横,说了一句:“登台。”
微移莲步,轻扬水袖,甫一开口,满堂喝彩。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婉转哀切,欲语还休,一曲《桃花扇》,名动四九城。
菊生没逃得掉一顿板子,原是他潜去后台私藏了扇子。“你只瞧得见那个龌龊的野种,他哪哪都好。若不是你多年将我们娘俩冷落乡下,娘也不会死在庚子之乱!”
老班主气急下道出了鹤颐的身世:光绪二十四年,梨园名伶季云借内廷献艺向“维新”志士私递消息,提前告知了袁贼反水,保全了大批义士。遭人告发后,太后震怒,极刑处置了季云,鹤颐的母亲也随之殉节。老班主多番周旋才救走了师兄遗孤,任绯闻加身,至亲不解也从不辩驳。
菊生也不扭捏,次日一早便负荆请罪,鹤颐大大方方接受了。少年人相视一笑,嘿,好一出《将相和》!
菊生收心学戏,谁见了都叹一句颇有老班主当年的风采,扮作小生侯方域堪称仪表堂堂。旧时男旦不免受戏痞滋扰,幸有菊生,鹤颐那般素来好声好气的人才没受大委屈。
《桃花扇》声名愈显,鹤老板温文尔雅,菊老板急公好义,“春台双杰”惺惺相惜,也是梨园佳话。
要说民国头十来年的光景,京城里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灾荒流年,饿殍遍野,老百姓的日子苦咧;达官贵人还是照旧看戏、遛鸟。老班主虽不在了,戏班子倒也勉强维持了下来。
民国二十六年,宛平城的炮响震碎了旧日都城最后的太平。短短三周,29军南退,北平沦陷。
无数有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受尽折磨。百姓中传着昔日北大红楼——现如今的宪兵队本部,日日夜夜都是酷刑下的嘶叫声。城郊的更差些,朱家峪、王家山、上马厂等地皆被屠戮殆尽。
鬼子一面屠戮百姓,一面又摆出一副伪善嘴脸,筹措其所谓的“新民会”,威逼各界人士为其作伥。
自打北平沦陷,鹤颐和菊生商量后便遣散了班里众人,只说“隔江犹唱后庭花”为人耻笑,此后更闭门不出,拒了各路邀约。
园子里冷清了数月。这日一早却来了队日本宪兵,“咚咚——”门被狠力撞开,为首的是个日本大佐,透过镜片反射出一股阴鸷的光,微眯着眼上下打量了鹤颐一会儿,方才挤出一丝笑。
一旁的翻译官点头哈腰,极尽谄媚,忙不迭地冲上前介绍到,“鹤老板,秋山君素来听闻您的风采,此番帝国记者团来北平,还请您赏光登台,以示中日亲善”。秋山摆摆手,翻译官赶忙噤了声。“先生,我十分仰慕中国文化,更闻春台班的《桃花扇》乃戏曲一绝。此番近卫首相提出东亚新秩序,帝国特组织记者来华考察和平亲善。我盛情邀请,望您切勿拒绝。”
鹤颐冷冷拒绝:“我已决心不再唱戏,烦请您另请高明吧。”菊生也打后院走出,啐了口翻译官:“国破家亡,我二人虽梨园中人,也有效仿田公元帅雷海青的气节。”
“大胆,我劝两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皮开肉绽,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那翻译官气得直跳脚,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秋山的伪笑僵在嘴角,转而挤出一声阴狠的冷哼。挥挥手,后面的宪兵便打门外拖进几个捆得结实的百姓。
秋山的脸上有一种疯狂:“你唱,他们活;你不唱,今日还有半个北平城的人来陪葬。”
“好,我答应你,你放了他们。”菊生说。鹤颐看向菊生。菊生坚定的眼神让他有了主意。
秋山示意收队,以胸有成竹的胜利者姿态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园子。
日寇显然得意这场一手炮制的“胜利”,春台班戏楼里座无虚席。菊生甫一上台,满楼喝彩,水袖婉转,韵味隽永,不久便唱腔哀壮。忽地菊生高喊:“报国恩,报国恩!”方域应和,桐油齐下,火舌铺天。日寇见火势凶猛,纷纷惊慌离座,四散逃窜,却见门窗早已封锁,反倒引火上身,惨叫连连。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镜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戏楼转瞬塌在弥天火光里。
我知你半生所唱气节,我知你不肯苟且偷生。感時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台双杰”,惺惺相惜,执手殉节于民国二十七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