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嵩《货郎图》创作看南宋画院

2023-08-03 08:58孙芳冰
美与时代·下 2023年6期

摘  要:风俗画发展在北宋时达到高峰并影响深远,所描绘的内容普遍是城市经济文明与民众日常生活,然而到了南宋,风俗画的创作动机与背后所指或许另有隐情。以南宋李嵩《货郎图》系列为例,通过分析画面图像信息发现其中暗含指向作品的创作不只是为了表现民众的日常生活,更有其政治深意。通过探究南宋的时代环境与画院画师的职位、设置与选拔能够看出南宋画院的设置目的是培养君主“喉舌”、创作符合国家意志的作品,教育则成为了南宋画院的延伸活动。

关键词:李嵩;货郎图;南宋画院;画院教育

两宋是中国艺术发展的高峰时期,不论是创作题材、创作内容还是美术教育都呈现出了繁荣局面。在绘画题材上,风俗画创作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风俗画是人物绘画题材的重要内容,表现的多是生活景象,且大部分以民间为主,然而风俗画作者几乎都不是民间画手,这些画家的供养单位都指向一个特殊的政府机构——画院。北宋时期,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代表着中国美术史上风俗画发展的顶峰,而张择端本人也出自北宋徽宗鼎盛的宣和画院。到了南宋,北宋的全景式的绘画转向“半角一边”式,风俗画也趋向表现某一场景,例如苏汉臣的婴孩图等。南宋风俗画代表李嵩的《货郎图》系列作品流传广久,货郎题材更是后世经常表现的对象,但有关货郎这一形象是否真的是在表现普罗民众还有待讨论。

一、李嵩《货郎图》货郎形象考

李嵩是南宋画院画家,他本是民间木工,后来成为宣和画院待诏李从训的义子,得以进入南宋画院,历任宋光宗、宋宁宗、宋理宗三朝,并担任内廷画院待诏一职,工释道人物,得李从训深传,尤擅界画[1]。现传世为他所作的《货郎图》有四幅,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美国大都会美术馆和克利夫兰美术馆。除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为长卷(如图1)外,其他三幅均为扇面。一直以来,《货郎图》被视作是民间商业经济的反映,但也有学者在考证后认为这幅画从创作目的到观看对象以及意义都不是简单的记录。

“货郎”形象在宋代风俗绘画中开始广泛出现,直到明清时期仍有相关的绘画作品,以明清为例,已有论述“货郎”实际是宫中节庆表演的一种形式,又或是统治阶级权力的显示,是被符号化的具有象征意味的形象[2]。相比于明清货郎图,宋代货郎形象则更贴近普通民众的现实生活,然而,传为南宋苏汉臣所作的《货郎图》(如图2)与李嵩所作的《货郎图》中,货郎形象仍有较大的不同。

普遍观点认为,明清时期所作的宫廷货郎是“苏汉臣式”货郎形象的延续;也有观点认为,传为苏汉臣的这幅作品本就出自明人之手。对比之下能够看出,李嵩所作的货郎形象衣衫褴褛,其货郎可能是真实来源于民间的形象,具有现实意义。

通过将李嵩《货郎图》与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货郎、挑担人物形象(如图3、图4)进行对比,能够发现李嵩描绘的货郎所肩负的货架与北宋有所出入,不仅所挑货物过多,而且筐中货物均以平铺甚至有满溢的情况出现(如图5)。从动作来看,李嵩表现的货郎肩挑手提、双手不扶担子而悬空逗孩童的行为不仅不符合平衡原理,身上挂满的各种货物也十分不利于行走(如图6)。因此,李嵩所表现的具有现实主义意味的货郎形象的说法令人质疑。

除了所描绘的人物外在形象外,李嵩的《货郎图》中被人认为反映了南宋民间经济发达的重要原因是货郎所带的琳琅满目的商品与画面中不起眼的小字“三百件”“五百件”等,这些字被认为是货郎所携带的物品总和,又或是泛指物品之多。在王连海的论述中,一般货郎所拥有的货物可以分为三大类:一是日用杂物,包括竹筢子、笊篱、扇子、马扎、斗笠、桶、壶等;二是时蔬酒果,包括萝卜、茄子、青菜、山东黄米、酸醋等;三是民间玩具,种类更是多样,鸟笼、拨浪鼓、六角风车、面具、风筝、竹椅……这些物品经他考证,确认是“南宋民间玩具真实而具体的结构和形制……”且流传于中国民间,具有现实意义[3]。在此基础上需要讨论的是,此货郎携带叫卖的物品所涉种类之广泛似乎已经超过了一个普通小贩的经营范围,仅以成本计算,恐怕也超出了他这种底层身份的承受范围。此外,在货郎的身上,还有医药、“诵仙经”“明风水”等字样,身兼数职的货郎更让人认定这是一个利用象征主义表现手法所描绘的一个暗含社会经济、日常生活形象的缩影。首先是“医药”,在《货郎图》的画面上,货郎的脖子处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象征图案(如图7)。

根据黄小峰的发现,这只“眼睛”并非装饰,而是南宋“儿童医院”的标志,而在美国大都会美术馆藏的《货郎图》画面中也有“专医牛马小儿”字样[4](如图8)。黄小峰认为,这是与南宋宫廷儿童健康问题相关联的,宋宁宗在公元1210年以前所生六子无一不早夭,最终宋宁宗也没有亲生子嗣活到成年,他所立的太子,包括后来继位的宋理宗都是宗室弟子,因此作为宫廷画家的李嵩自然熟知宫内对儿童健康的看重。诚然,宫廷内的需求或许是李嵩表现重视儿童健康的原因之一,但是通过四幅画面可以看出,每一幅货郎图中都有许多欢乐的孩童,联系南宋人口发展背景可知,两宋时期较唐代更加鼓励生育,不但将男女适婚年龄分别调整至15、13岁,更是针对生子不举之风实行相应政策,例如开办收养弃儿的慈幼局等[5]。南宋的儿童生存状况堪忧也是促进婴戏题材盛行的重要社会原因之一,因此,帮助儿童健康发展应当是南宋人口政策中的一项重要宣传。

综上可知,李嵩在描绘货郎时夸张了其形象,增添了本不属于这位货郎的职责,就记载来看,一位货郎的买卖范围是很简约的,所卖物品主要是饮食与日用[4]。加之李嵩的身份可以判定,这幅作品中的货郎既不是民间真实存在的,也不是给普通百姓欣赏的,如果仅是作为记录现实民生情况的,那么李嵩大量记录货郎形象的目的又是什么?

由于货郎“叫卖”的售货形式在历史流传中还有演剧、说唱形式,这种形式一直保存至清代,在清代杂剧中的“货郎”以及明代货郎图中可以看到,这种杂剧形式在宫廷中也很常见,是在特定节日中的表演。因此,身为宫廷画家的李嵩所描绘的货郎形象很可能就是南宋宫廷戏劇中的一位货郎,给皇帝表现戏剧的货郎担负的货物所涵盖的范围是与当下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是对民生现状的展示方式,这样的表演场景转换到画面中难免使用夸张与浓缩的手法,因此,这幅作品的欣赏主体并非普通百姓。同样的,这些琳琅满目,不可能在现实中同时出现在一位货郎身上的商品,或许可以看作是皇帝对于时下民生发展的关注。

二、南宋画院的设置

靖康之变后,徽、钦二宗被俘至金,徽宗皇子赵构逃脱,在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建立南宋。尽管此时的南宋丢失大半江山,经济、政治、民生都十分不稳,但由北宋立下的政治根基之稳固,始终影响着南宋,“重文”的风气和庸冗的官僚体系到了南宋仍一直存在。

由于南宋的历史和时代背景,政治不稳,军事力量薄弱,因此南宋绘画功用一改徽宗时期的欣赏和娱乐。杨勇认为,南宋绘画的教育目的主要体现在监视敌国、稳定人心和政治宣传之上[6]。

就政治宣传而言,作为宫廷画家李嵩的《货郎图》描绘货郎的目的和用途似乎与之相契合。但《货郎图》又为何会被反复创作,且有各种不同的形式?对比四张货郎图能够清晰地发现,从构图来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的《货郎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货郎图》(又名《市担婴戏图》)(如图9)具有明显的相似性,货郎的头部方向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身体换了一个朝向,其中抱孩子的妇人以及儿童的穿着都十分近似,整体绘画风格没有明显变化。

然而在克利夫兰美术馆藏的《货郎图》(如图10)与美国大都会所藏《货郎图》(如图11)的两幅图,从线条与人物造型上来看,似乎与前两幅产生了不同。克利夫兰美术馆藏的《货郎图》中舍弃了妇人的形象,仅有货郎与孩童;而美国大都会美术馆所藏的《货郎图》中构图、造型、线条表现都发生了变化,人物面部线条刻画相对柔和,表情变化弱,更加强调对层叠货物的线条表现,画中对象之间互动关系减少,相较其他三幅来看稍显呆板与刻意。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可能是描绘对象发生了改变,或创作者并非同一人。

南宋延续了北宋画院的设置,待诏、祗候、学生等伎术官职依旧存在,迁转顺序与北宋无异。在记载中,南宋画院初期的画家基本由原宣和画院的画家组成,这类人熟知宫廷审美喜好,极受欢迎。南宋画院的画家相较于北宋来看,从民间选拔的人数少,“家传祗候”的情况增多。在《图绘宝鉴》中记载的画家信息中能够看出,许多画家之间彼此是有亲缘关系的,甚至是有画院中实现数代家传的马氏家族,其成员包括:马贲、马兴、马远、马逵、马麟等,均在南宋画院内任职。李嵩作为画院画家李从训义子,他能够进入画院学习与当时南宋的画院内“家传”“私教”相关,《图绘宝鉴》中明确记载,李嵩“得从训遗意”,李嵩在担任画院职务后,也提携其侄子李永年“李永年嵩之姪,世其家学,咸淳画院祗候”[1]。此外,在《画史绘要》卷三中有记载,李嵩的两个徒弟马永忠和曹兴祖时常为李嵩代笔,“(马永忠、曹兴祖)并钱塘人,并出李嵩之门,嵩多令永忠代作。”[7]在这样的传承方式下产生的局面就是绘画世家为了保证官职和社会地位的延续,形成了各家独特的绘画风格,并使“临摹”在美术教育方法中占重要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南宋宫廷绘画出现统一、集中、固定的审美情趣与画风。同样,绘画世家的形成自然也使南宋画院内的教育活动大面积转移至各绘画家族的内部,画面具有强烈的家族传承痕迹,这种传承不仅涉及技法与表现,还涉及思想层面。

三、《货郎图》的真实创作目的

南宋的画院与北宋画院的设置目的相近,但是少了北宋社会的稳定,因而南宋的画院教育不能与北宋徽宗的“画学”教育繁盛局面相比,其设立本质与皇家的喜好、审美和政治制度相关。画院中的画家们需要传达皇上的旨意,将抽象内容进行具体化的艺术创作,根据前文对于《货郎图》中货物所指向的“民生”信息可以推测,南宋虽然在经济上得到了一定的复苏,但是依需要一定的手段来稳固统治、实现政治教化。除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的《货郎图》为长卷外,其余流传几个版本均为扇面。据其材质而言,扇面的优点在于便于携带、便于分发,而长卷则适用于欣赏、收藏。因此,是否可以进行如下的判断:画面内容丰富、货品“过载”的《货郎图》的欣赏主体是统治阶级,除了欣赏功能外,还有自上而下的政治宣传目的。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货郎图》有可能是原版的宫廷“存档”收藏,又或许是货郎题材的母本,这件作品是由来自民间的李嵩亲自创作的,他深知民间的生活,为了凸显普通百姓的气息,将货郎形象描绘得十分朴素、亲人。他将母本创作完成后交于他的徒弟进行临摹,又或是自己亲自创作扇面,等到皇帝需要赏赐又或是下发旨意时用。《货郎图》所表现的内容正是为了展示宋宁宗“虽处在皇家内廷,但时刻关注民生”的政治宣传。而画面所题的“三百件”“五百件”也可能是作为宣传复制的图本数量——用于散发宣扬皇帝旨意的图本需要扇面这种简便的材质。因此,《货郎图》的扇面版本可能是作为皇帝奖赏大臣的物件,表现自己爱民,又或是提醒官员要时刻惦记民生、关注百姓。

四、结语

在政局不稳的朝堂中,帝王需要平衡各方努力来稳定自己的统治。图像的宣传和艺术的美化均是传递信息非常好的手段。通过对于南宋政治格局和画院的设置以及组织构成能够看到,虽然再次设置了画院,但南宋政府已经不再延续“画学”这种专门性的美术教育机构,而是以“画院”为主,帮助统治者实现统治教化,宣传爱民思想。南宋宫廷画家选拔方式的转变保证了画院画家们能够一脉承袭正统的政治思想,也能确保绘画风格和表现技法是符合皇家规范的。李嵩的《货郎图》在创作手法上,以典型、象征的图案表达君主或朝廷的政治倾向,在宣传统治者思想的过程中,家族式以及稳定的师徒关系下的“临摹”“再创作”的教育方法一定程度上推进、保证了宫廷内部的美术教育发展。

参考文献:

[1]夏文彦.图绘宝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

[2]梁海育.论明朝《货郎图》中的真实性意味[J].美术界,2018(2):78-81.

[3]王连海.李嵩《货郎图》中的民间玩具[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7(2):37-42.

[4]黄小峰.乐事还同万众心——《货郎图》解读[J].故宫博物院院刊,2007(2):103-117.

[5]曾育荣,张其凡.关于宋代人口政策的若干问题[J].江漢论坛,2008(2):103-111.

[6]杨勇.两宋画院教育研究[D].上海:上海大学,2012.

[7]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作者简介:孙芳冰,河南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编辑: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