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近来,电视剧《三体》以较高的剧作质量赢得了市场与口碑的双赢,剧中所呈现的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等,不仅为中国故事的国际传播提供了契机,也为提振国产剧集市场带来了新动能、注入了强心剂。纵观近年国产科幻剧集,尽管部分作品饱受“伪科幻”和“五毛特效”的诟病,但也有诸如《疯人院》《无主之城》《你好,安怡》等小部分作品在创作上有所改善。本文着重对国产剧科幻叙事的创作特征和创作进路予以分析,从现实观照、人文情怀和哲理意味三个层面进行梳理总结,探讨国产科幻剧集如何在更高层次上讲好中国科幻故事,摸索出国产剧科幻叙事的创新路径。
科幻叙事的突出特征在于天马行空、奇幻瑰丽的艺术想象,这种想象指向对于宇宙社会和人类命运终极性命题的探讨,一方面,这种关于未来的想象能够激发民众想象力,唤醒人们的反思批判意识;另一方面,这种未来想象也容易让观众,尤其是非科幻迷,对科幻剧集产生诸如“天方夜谭”的心理阻隔和刻板印象。究其优劣,科幻题材应该着力探索幻想与现实的平衡点,在虚拟空间表达和奇幻未来想象中融入现实元素和现实思考,在虚实结合中反观现实境遇和存在问题,通过与现实世界的呼应增强观众对科幻叙事的代入感和沉浸感。
有学者认为“科幻电影所描写的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但原则上是可能产生的戏剧性事件中。”[1]科幻题材不止于对未来世界的凭空想象,由于其创作的立足点仍旧是现实社会,这也导致科幻剧集,尤其是国产科幻剧集,大多是“软科幻”或“近未来科幻”,其创作进路也并非狂飙突进式的猛然跃升,而是遵从着循序渐进的创新路径,其更多类似一种基于现实观察和理性思考的想象推测和异化表达。相较于科幻电影,科幻剧集的创作往往并非以强烈的科技感和宏大的超自然场景取胜,其更多通过对复杂人性和道德良知的揭示与叩问,在未知空间里激发人们对时空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等多方面的追索。对于科幻叙事来说,通过超现实的创作理路搭建未来图景,从熟悉的日常生活空间转入奇幻奇诡的独特空间,以具有科学幻想思维的艺术创作对现实生活进行陌生化的处理,是国产科幻叙事创作的常规手法。正因如此,与其说剧集是一种超脱现实的未来想象,不如说其是在审视人类未来现实的可能性。
那么,在现实与未来、存在与可能的弥合中,创作者如何能让科幻故事表达成功落地?又如何增强人们对科幻框架下日常空间、想象空间的代入感?首先,更加贴近现实生活情境的故事框架和背景设置能够拉近科幻故事与普通观众的距离。像是以往的《疯人院》《无主之城》和《失踪人口》等剧集,其故事设置往往喜好以车祸、脱轨等“高能开场”为起点,背景多是疯人院、废弃空城、神秘河谷等非日常场景,尽管这种故事场景设置能够渲染科幻题材特有的末日求生氛围,构建特殊的人性试验场,但由于其戏剧性的场景设置和叙事模式,也会让观众难以与之产生现实层面的联结。《三体》通过人物场景和视听语言的有效运用,营造搭建了一个极具写实意味的故事空间,剧集以人物和年代为落脚点,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影像再现,到北京奥运会召开在即的时间线索,再到诸如“撇拉胡同4-2”“智子路”等具有原著和地域特色的细节设计,都让观众能够从中找到进入现实世界的契机。同时,剧中汪淼、史强、叶文洁等角色塑造不仅呼应原著人物精髓,诸如史强爱吃卤煮、插科打诨等人物性格设计也让故事具有市井气息,为剧集增添了生活感和现实感。
其次,对社会问题进行反思,对现实世界进行关注也是科幻剧集嵌入现实的一种有效方式。例如,《开端》就以真实的社会案件为基础,剧中的公交车不再是一个缺乏现实脉动的戏剧舞台,它更像是一种微缩社会的万花筒。从爱猫的中二少年、忧心儿女学业的民工到背着西瓜看望孩子的外地老农,剧集尽管描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时空逻辑,却从中观照了普通人们的现实生活,在或欢乐、或心酸的故事中透视人间冷暖。又如《你好,安怡》也是将对于技术异化的省思融入到日常生活情境中,该剧改编自科幻美剧《真实的人类》,相较于原版,改编后的版本增添了更多家庭戏和情感戏方面的元素,通过讲述具有自主意识的芯机人与人类家庭的情感纠葛。剧集在科幻逻辑中对现代家庭以及社会文化进行了探讨,特别对现代家庭中饱受冲击的情感关系予以了揭示,这种处理和改编使科幻剧集亦有了现实观照的维度。在科幻剧集中,虚实结合的创作方式同样要求将审美效果的冲击力与现实氛围的逼真感进行有效融合,为观众搭建起进行外观与内省的视听触媒,释放出奇幻想象的现实力量,以小见大地传递出一些具有终极价值的哲学思考。这不仅能够使科幻剧集规避掉某些悬浮虚空的固有印象,也或许能够成为激发现实主义创作活力的契机。
科幻剧集不止于记录当下、呈现未来,也不应停留在对于虚拟想象世界的描绘,其更为深层的内涵是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在技术想象之余感悟人类主体的存在价值,探索剧中的人情人性。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提到科幻作品具有“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离合悲欢,谈故涉险,均综错其中”[2]的特征。在叙事创作中,科幻剧集除基本的技术推演和逻辑论证外,更应具有对人类命运以及精神世界的关注。这种创作方向决定了其虽然具有科学的技术理性维度,但基底却是用人文的形式去诠释科学框架下的人类命运,透视出大义悲悯的叙事情怀。
国产剧中的科幻叙事植根于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承载着中国式的情感表达和人物模型,其区别于西方科幻剧所主导的范式设定,大多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塑造体系,而是尽可能以人性深描传递出人物的性格底色,在正恶较量中凸显情感道德和正义价值的可贵。纵观现有的科幻剧集,“科幻的反科学性”是其中较为重要的部分,即“对科学神话的质询,对现代性、现代计划和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3]对此,科幻叙事越来越多地表现由技术滥用而带来的未来危机,“弗兰肯斯坦”式的科学怪人成为此类剧集中的经典形象,科幻作品基于此种类型特色,也多注重探讨科技背景下的人性危机。
在国产科幻剧中,危机情境下对于人性复杂的刻画是常用的人物塑造方式,这种塑造方式使人物在正恶阵营的对立中凸显人性向善的美好品质,书写科技发展中人类立场和存在方式的重要联系,最终目的是传递出人之为人的独属价值。例如《无主之城》中,失控的观光列车将一群身份经历各异的旅客拉进一座废弃空城,当原有的身份阶级、法律秩序被泯灭后,权力争夺、食物争夺以及生存游戏重新考验着人性底线,原本被欺负的底层员工因为意外获得生存资料变得趾高气扬,暴力取代法律和道德成为新的规则,人性的冷漠自私和贪婪麻木在生存危机中一览无余,人性实验背后是失控的AI 在肆意妄为。当然,面对危机,诸如罗燃、江雪、医生的妻子和退休教师等始终站在善良正义的阵营,往往为救助他人不顾自己的安危,在利他与自私的动态博弈中,剧作更多怀揣着对人性向善的希冀,传递出大义悲悯是人类生存于世所无法替代的独特价值。
除了对人性复杂的刻画外,科幻作品还常常在人机关系中反观人类的认知思维和生存准则,在人类自我意识丧失以及科技自由意志崛起的对立、认同叙事中,讲述人之情感精神的可贵。例如在《你好,安怡》中,作品重点呈现了仿生机器人替代部分人工后的未来场景,特别展现了当具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进入人类生活后的种种情形。剧中的机器人不仅具有和人类相似的情感记忆,甚至还有独立的思想意志,剧集中机器人的身份认同问题以及人机之间的情感联结,都指向对于科技和伦理问题的探讨。作品中对于后人类时代关键性问题的集中揭示,让人机形象的塑造不止于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其中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让正义、善良、忠贞等价值观念变得尤为可贵。
显然,科幻作品并非致力于描述技术背景下的“人性乌托邦”,甚至更多揭示的是人性之中的复杂面向,但正是这种细腻又深刻的笔触,将后现代社会中人类所面临的技术依赖综合症展现得耐人寻味,剧集在不循常理的科幻故事中展开对心灵的诘问和生命的思考。在这种创作理路下,即使是类似《三体》这种“硬科幻”作品,也基于对人类命运的求索创作了一些突出的人物形象,其中的性格特征和人性描摹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汪淼的简单专注、史强的粗粝真实、叶文洁的清冷绝望等,不仅贴合原著中的人物形象,还丰满了人物形象的筋骨和血肉。特别是汪淼和史强这对颇具反差感的人物组合,既为剧作增添了戏剧张力,还在更高维度上展现了不同价值观的碰撞与弥合。剧中二人对于拯救人类文明的执着与坚韧,揭示了浩瀚宇宙下人类的渺小与伟大,成为人之为人、人类主体存在价值的有效注解。
有学者指出,“科幻的设定打破了唯物主义的物理限定、我们的身体和知识的限定,在这些限定之外,科幻在思考宇宙、地球、人类、生命的整体及其意义。人们反省现代性的时候,怎么对人类中心主义保持觉醒,怎么实现对人类自身的自我提示,又如何再度学会面对自然、宇宙和星空的时候,所必须的谦卑。”人类中心主义强调人的主体性地位,将人类视作价值判断的主体,这一观念提示人们,科幻作品中既要有人文情怀,同时也要跳出人的范畴,对人类中心主义保持相对的警醒,站在更为广阔的视角去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以及人与宇宙的关系,让作品不止于感悟人类主体的存在价值,也对科技进步背景下人如何存在的问题进行思索,对人类的终极命运以及宇宙的未来发展进行追问。
科技的飞速发展为科幻作品带去了新的命题,一方面,科幻作品需要聚焦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甚或人与宇宙的关系问题,通过对科学神话的质询,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思索地球以及未来的发展地图;另一方面,“从社会使命来说,科幻不应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应是一支火炬,在寒夜的远方给人以希望。”[4]科幻作品在进行技术反思的同时,仍然需要建构科学精神和科学理想,引领人类勇敢面对现世或未来可能存在的种种问题。有学者谈道:“据说每一种文明自身就携带着自我毁灭的种子。这个种子可能就是那些引进新的社会形态、送走旧的社会形态的技术设备。”[5]科幻剧集作为与现代科技紧密联系的一种文艺形态,不仅见证着科技发展的沿革,还记录着科幻空间的逻辑生成体系和工业美学体系,有着对现实社会技术隐遁下生态、伦理等问题的观照,折射出人类社会所面对人工智能产生的心理焦虑。对此,科幻作品的重要使命不在于渲染、放大人类社会的焦虑,而是要从技术哲学维度引起人们对科技的审慎思考,进而拓宽哲学想象力,从理性、求真、求实、探索等维度重塑科学精神和科学理想。
现阶段,科幻剧中的哲理意味主要可以从三个方面窥见端倪。一是从人机双重视角探讨自我意识的伦理意味,剧集并不否定控制论下人类自我意识的独立性,甚至还探讨了人工智能生成自我意识的可能与利弊,其目的是探索科技背景下理性意识与自我独立性的重要功能。在《开端》中,身陷囹圄的大学生李诗情为了阻止公交车爆炸而进入时间循环,为拯救45 路公交车上的乘客努力寻找真相,自我意识独立的正向价值和伦理意味被放大;在《致命愿望》中,许愿软件wisher 的设计者妄图借用人们对技术便利的依赖控制绿藤市,众人为自身利益无意识促成了杀人事件,既得利益者们逐渐走火入魔,自我意识的丧失危害尤为令人警醒;在《你好,安怡》中,人们虽然渴望技术带来的便利,但又害怕技术奇点的到来,剧中机器人因为拥有自我意识而引发了人们的恐慌。二是从被幻象遮蔽的自觉探索意识出发去建构故事,目的是通过对哲学层面破除幻象的议题探讨,彰显理性思考的弥足珍贵。在《疯人院》中,因为疏忽引发车祸,间接害死一车乘客的疯人院病人开始频繁看到各种死去之人的影子,剧集借助幻象之谜传递出人要面对现实、学会告别的深层内涵;在《失踪人口》中,众人因车祸而进入了时间扭曲的奇异空间,在幻象空间,他们苦心隐蔽的真实自我逐渐暴露,在幻象欺骗性的背后真相却逐渐浮出水面。三是从由欲望扭曲而导致的种种生态、伦理等危机出发,探讨规制欲望驱动性、发挥人的能动性的积极作用,从宏观角度批判人类向自然索求无度的切身危害。电视剧《三体》将叙事立场放置在人类社会和宇宙文明的高度,尽管作品透漏出某种程度的技术乐观主义的思想,但作品对于人类将自然视作生产工具,疯狂采伐、任意排放以及大肆捞捕所带来的危机和灾难的批判,不仅成为对当代历史语境的回应,也对宇宙生命和现实人生做出了终极关怀。
整体来看,“哲学危机”逐渐成为近来科幻作品的叙事起点和逻辑原点,基于此的科幻叙事往往具有更为深层的创作主旨,能够唤起观众对于技术异化的反思和人类中心主义的警醒,进而建构起理性思考与思辨的能力,从中获得面对近未来危机的力量。同时,科幻叙事中所聚焦的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等,更容易贴近国际传播所需求的普遍性价值公约,为中国科幻故事的国际传播提供了一定契机。
科幻叙事依托于创作者对于未来世界的想象力,是激活国产剧集市场活力的重要动能。国产剧中的科幻叙事并不仅仅注重呈现天马行空的虚拟世界,还体现出一定的现实观照和人文情怀,在虚实结合和人性考验中反观人类的现实境遇和生存问题,对科技进步引发的负面效应葆有关注。科幻作品的重要使命不在于渲染、放大人类社会的焦虑,而是要从技术哲学维度引起人们对科技的审慎思考,从理性、求真、求实、探索等方面重塑科学精神和科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