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佩璐
(云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劳动是人类实践活动的最基本形式。马克思“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的新派别”[1],探寻到了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和科学社会主义的历史之基。马克思从哲学和经济学层面批判性考察劳动概念肇始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试图阐述劳动对于人的本质规定。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劳动概念深入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揭示了雇佣劳动对人的宰制和异化,以经济现实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客观规律和历史属性。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对劳动概念有着不同的阐释,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以此认为,从《手稿》到《资本论》,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研究出现了认识层面的“断裂”,马克思的思想存在《手稿》中以人本主义异化史观为架构线索而展开的逻辑和《资本论》中以现实的资本主义批判为出发点的科学思路这两条截然不同的理论逻辑。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产生这一认识的根源在于他们从马克思所运用的概念变化入手,认为马克思在《手稿》中受费尔巴哈的影响,其哲学思想所提及的自由、异化、类、人的本质等概念只是费尔巴哈的重复与延续;历史唯物主义创立后,马克思提出了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资本、利润等一系列具有“科学意义”的概念,从而制造出了“两个马克思”的神话。
作为贯穿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一个核心概念,对于“劳动”的理解直接关系到我们对马克思思想的整体认识和把握。但是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有限的存在者,任何人的思想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马克思的思想同样如此。笔者认为,“两个马克思”的神话在总体上遮蔽了马克思思想的连续性,刻意分裂了马克思思想的完整图景。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认识并非发生了“断裂”,而是马克思在“人的存在问题”基础上由思辨哲学“升华”为科学论证,是马克思探寻关于人的解放的新飞跃。对于从《手稿》到《资本论》这一过程中劳动概念的考察,不仅可以证明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认识是一以贯之的,驳斥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关于“两个马克思”的神话,也是马克思思想发展中超越旧哲学、走向新哲学的重要环节,对唯物史观的创立以及实现人的解放具有决定性作用。
自人类社会诞生以来,劳动往往是罪恶与惩罚的代名词。在哲学诞生以前,人们对劳动的原初理解和表达诉诸神话故事与古代诗歌,认为劳动不仅是神对人类的惩罚,也是人类向神赎罪的方式。自哲学诞生后,古希腊哲学家抛开了劳动对人的生存层面,关注劳动的道德层面,从伦理尺度方面给予劳动概念的形而上学思考,认为劳动无法适应道德实践。自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开始,哲学家们开始逐渐将劳动纳入人的本质的视域进行考察。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的兴起与发展,英国古典自由主义将劳动赋予价值尺度,使劳动在人的本质的问题域中得到了确证;德国古典哲学家则是对劳动赋予理性尺度,在超越启蒙理性的过程中重新定义了劳动的内涵。到了马克思那里,他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以往的劳动概念进行了历史改造,为劳动概念赋予了新的科学内涵。
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受古典自由主义影响,消解了劳动对人的理性和人的本质规定的束缚,肯定了劳动生产人的生活这一基本内涵,确立了劳动在人的生存和发展中的地位和意义。洛克基于自然状态假设肯定了人从事劳动符合人的生存这一理性法则,使劳动成为人存在的合法性基础。亚当·斯密肯定了洛克关于劳动与财产关系的认识,进一步提出了劳动价值论,对劳动的价值尺度做出了更深入的阐释。随着市民社会的不断发展,斯密从商品价值形成的角度出发,发现了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关系下工人的劳动成为生产社会财富的重要因素,从而论证了劳动是财富的源泉,确立了劳动在市民社会中的基础性地位。在马克思看来,斯密对劳动内涵界定的本质是对劳动的否定,因为对于斯密来说,生产一定价值的产品只是工人通过劳动的方式牺牲自己的自由和幸福,而为了弥补这些自由和幸福,资本家就要支付工人工资作为补偿。这样看来,斯密是以消极、否定的态度看待劳动,并用简单的劳资关系掩盖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中的剥削与压迫。斯密将劳动界定为财富的源泉,肯定人通过劳动创造价值,这在存在论意义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确证,但斯密也因此使人本身成了私有财产的本质,用劳动替代了劳动力,用财富的外在形式替代了人本身的价值,从而导致了劳动创造财富,而劳动工人却越来越贫困的二律背反。尽管斯密的劳动价值论肯定了劳动对人的本性和生存的决定性意义,但他却始终没能超越私有财产这一外在规定,因而也无法理解价值的实体和本质。
马克思没有像古典政治经济学家那样割裂劳动与人的关系,而是从劳动本身出发将劳动作为人性的表达,私有财产也只是剥离劳动的一种外在形式,劳动最终要回归到人自身。因此,马克思在批判国民经济学时指出,“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表面上承认人,毋宁说,不过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而已。”[2]
黑格尔将康德的理性推向了新的哲学高度,他将理性看作一切社会存在的基础,确立了劳动在主体意识(精神)的运动中对人的本质的抽象规定。黑格尔肯定了英国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关于劳动在市民社会中满足人的需要的中介地位,并将理性形而上学与劳动统一起来,认为人的类本质在劳动中得以确证。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用主奴辩证法否定了古希腊蔑视奴隶劳动的传统,强调劳动是自由的基础,奴隶因劳动而获得自为性和独立性,奴隶借助劳动从而获得主人承认。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3]205。关于这一点,马克思给予了肯定。但是,黑格尔没有认识到他所说的劳动只是在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中兜圈子,劳动仅仅具有精神的单纯性,是概念的劳动即形而上学,劳动的异化也只是自我意识直接的自身异化。黑格尔看到了劳动对于人的本质的规定,对于“人的自我生产”以及人的力量发挥至关重要,但是他只是将劳动看作绝对精神的外化方式。
马克思从实践论的角度,将劳动看作“自由自觉的活动”,这种活动不是精神活动,而是人的感性活动。马克思透视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发现了商品交换本质上是人类劳动的交换,只是在私有制的条件下,劳动转化为异化劳动使劳动者丧失了商品的所有权和人性的外观。马克思站在劳动的立场,对劳动的认识从“人与自然”的关系拓展到“人与人”的关系,这使马克思在认识论层面上超越了黑格尔对劳动的理解,正是由于黑格尔的资产阶级立场,所以他也看不到工人的劳动异化以及由异化所反映的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剥削关系。马克思对黑格尔劳动概念的改造成了马克思在以后批判资本主义经济现实的切入点。
马克思曾给予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高度评价,一度认为费尔巴哈完成了对黑格尔的彻底超越,这是因为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在于他将人提到了哲学研究的中心位置,找到了哲学革命的突破口。费尔巴哈看到了人是自然界的产物,这表明费尔巴哈在自然观上有了唯物主义内涵,但他不理解劳动的实践意义,因而对人的理解也仅仅停留在“感性对象”层面,无法解释人与人背后的社会关系,在历史观上又陷入了唯心主义的窠臼,因此,费尔巴哈所说的人最终沦为“抽象的个人”。费尔巴哈认为自然界是唯一的客观实在,将“社会”当作一种抽象物与人对立,他也看到了个人的具体性和特殊性,但他认为这是由于“本国的自然”所造成的,与一定物质生产之上的社会关系毫不相关。
马克思则摒弃费尔巴哈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将人放入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对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个人”赋予了社会历史性,从而使社会与人统一起来,开启了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契机。由于费尔巴哈只关注人而不关注人的劳动,所以他的人本主义哲学的核心就在于个体与类的矛盾,通过个体与类的矛盾批判宗教和思辨哲学。马克思将人赋予社会历史性后指出,“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3]193可以看出,这个时候的马克思已经认为自然界是人类劳动实践的产物,这是马克思超越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自然观的重要体现。虽然马克思深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影响,但马克思在探寻解决个体与类的矛盾的过程中,发现了人类解放的问题,而且要想实现人类解放,就要让人从私有财产中解放出来,于是马克思开始转向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研究。马克思把社会关系看作人的本质的客体化,将个体与类的矛盾上升到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抛弃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自然观,将现实的人置于一定的生产方式,肯定了人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中的地位和作用,通过对人和异化劳动问题的研究开始迈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轨道,打破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局限性。
由此可见,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只关注劳动而不重视人,费尔巴哈只关注人而不懂劳动,黑格尔虽然承认劳动对人的本质规定,但只是将劳动看作抽象的精神劳动,都具有很大的局限性。马克思通过对以往劳动概念的历史改造,为解答劳动的真正本质和社会历史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手稿》是马克思第一次将劳动深入资本主义生产,从而论述了劳动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伟大意义。马克思强调人的劳动已经转为“异化劳动”,揭示了劳动的内涵是扬弃异化劳动实现人的本质的全面占有。由于《手稿》的叙事逻辑具有浓厚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色彩,与后来《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叙事逻辑完全不同,因而有些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认识出现了“断裂”。但若对《手稿》仔细分析,马克思并不是对费尔巴哈作简单的重复,而是批判性吸收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方法,借助劳动的应然与实然的逻辑张力,构建了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解放和人的解放的“蓝图”,具有深刻的洞见性。
马克思肯定了以往哲学家关于劳动在人的生存中的地位,展现了对人类的人道主义关怀。然而,马克思突破了以往哲学家对劳动的形而上学理解,给予对象性活动以真正的现实主体,以劳动实现人的本质,赋予劳动新的科学内涵。
一方面,劳动是一种对象性活动,人通过劳动与自然界进行物质资料交换从而彰显了人与动物的类特性区别就在于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3]162从意识层面看,动物的狩猎和捕食活动只是它维持自身生命和生存的活动,这种活动只是动物与生俱来的、无意识性的生存本能。与动物相比,人可以依赖自己的意识,在自然界中从事对象性活动,不仅包括维持人的肉体生存需要的本能活动,也包括人与自然界进行物质资料交换的活动,这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就是劳动。质言之,人通过劳动这一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创造了对象世界,进而改造对象世界,所以人才被确证为有意识的存在物。从实践层面看,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物,可以能动地创造和改造对象世界,又能反过来从创造的对象世界中直观自身。劳动只是人类的专属活动吗?在马克思看来,动物的生产行为也可以被当作劳动。动物的生产,生产的是动物本身的生存需要,是片面的生产;而人的生产,既可以生产满足人生存的物质资料,也可以再生产整个自然界,是全面的生产,人的劳动与动物的生产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此。因此,马克思将劳动作为对象化活动的目的就在于劳动创造了对象世界来确证人的本质。与黑格尔不同的是,黑格尔的对象化活动只是绝对精神的抽象化表现,是推动纯粹的自我意识发展的中间环节。马克思突破了黑格尔的主体抽象性,把劳动当作不同于动物本能的创造性活动,使人在劳动过程中成了人本身,实现了人的本质。如果对人的本质规定的把握不能从劳动的对象性和现实性出发,那么,最终只能囿于形而上学。
另一方面,劳动转化为异化劳动,实现人的本质全面占有就是扬弃异化劳动的过程。马克思将劳动从哲学的思辨殿堂回归到“当前的国民经济的事实”当中,异化劳动就成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雇佣劳动,扬弃异化劳动的过程就是工人阶级从异化劳动中解放出来,进而实现自身解放的过程。马克思在哲学上继承了黑格尔的外化概念,将劳动置于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活动,由于私有制的存在,人的劳动已经转变为异化劳动。在《手稿》中,马克思在哲学上从对象化表现为对对象的丧失这一历史现象出发,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作为一种外化于人的力量反过来统治人自身,使人变得越来越单向度的异化现实。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已经不再属于人自由自觉的活动,在劳动作为人的谋生手段的属性下,劳动已经变成奴役和否定人的存在,人成了劳动产品的奴隶。在异化劳动下,彰显类本质特性而进行的劳动已经不再让人感到自由和幸福,反而只有进行动物式的生产活动才会使人得到片刻的愉悦。马克思肯定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运动发展经过外化到扬弃再到复归于绝对精神这一否定之否定过程,但马克思所强调的劳动是超出精神领域转向现实社会历史领域的对象性活动,这样的劳动应该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觉醒,而不是让人变成“非人”。然而,事实上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已经偏离了人的发展轨迹,使人丧失了人的本质,而古典政治经济学极力追求的私有财产正是造成工人阶级劳动异化的历史前提。
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性的分析,特别是对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之间关系的揭露,超越了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将私有财产当作人的本质的狭隘理解,从异化劳动产生私有财产这一经济事实出发,表明要实现人的解放,就要扬弃异化劳动,在基于劳动解放之上使人能够全面占有自由自觉活动的本质。
“历史之谜”是哲学家们长期以来孜孜不倦探索的问题。马克思指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3]196,这表明劳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是正确解答人类社会“历史之谜”的锁钥。
一方面,由主体性和对象性的分离而造成的异化劳动导致了人的存在和本质的分裂。劳动是一种对象性活动,劳动者理应享有劳动产品的使用权和所有权,但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劳动却被表现为劳动主体对对象的丧失,表现为异化,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一切不合理现象的根源。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揭示与私有财产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劳动作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创造了社会财富,然而,理应被劳动者享有的社会财富最终却变成资本家的私有财产,导致了人的类存在与类本质的分离,于是,劳动变成了异化劳动,财产变成了私有财产。因此,解决人的类存在与类本质的统一就要扬弃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使人的本质向人自身回归。私有财产是人类劳动的高度凝结,是人的本质和力量的重要体现,但这并不能说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对人的本质和发展是积极的,私有财产以异化劳动为历史前提,劳动借助私有财产才被异化,二者成了人的本质的“囚笼”。因此,彻底扬弃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便成为了解决人的类存在与类本质相对立的根本途径,也是实现工人解放,迈向共产主义的前提准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就是要消灭私有财产,克服人的自我异化,扬弃劳动不合理的形式,实现人的本质的复归与全面占有。
另一方面,劳动实现了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从哲学角度来看,马克思从劳动视角展开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向路是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劳动的“必然”是人在劳动过程中受到自然和社会规律的制约;劳动的“自由”是劳动克服资本束缚与压迫,使人充分开展自由自觉的活动。在《手稿》中,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使“自由”与“必然”之间形成尖锐的矛盾,其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因此,从必然走向自由就必须要消除资本主义私有制。从社会历史发展角度来看,私有制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对立的经济根源,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直接表现为劳动与资本的对立。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被资本逻辑宰制,工人被迫屈服于私有财产的剥削与压迫,所以,人丧失了人的本质,劳动也表现为受“外在目的”支配的异化劳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这种情况表述为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的独立性”对“物的依赖性”,因而这时的人还处于“必然王国”中。在马克思看来,私有财产导致的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为共产主义的诞生创造了历史条件。马克思指出,“劳动和资本的这种对立一达到极端,就必然是整个关系的顶点、最高阶段和灭亡。”[3]172也就是说,劳动与资本的对立成了一柄悬在资本主义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敲响了整个资本主义的丧钟。因此,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过程就是劳动从私有制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是“人的独立性”不断超越和扬弃“物的依赖性”的过程,最终使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纵观《手稿》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马克思实际上存在着两种理论逻辑,即以人本主义为核心的思辨逻辑和以现实中的经济关系为出发点的科学逻辑[4]。尽管这时的马克思具有浓厚的费尔巴哈烙印,但这并不能以此为依据判断马克思在思想上的“断裂”,严格来说,这一时期是马克思在哲学立场上发生了适当“转向”。此时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认识不再属于观念论范畴,而是从生存论的角度揭示了劳动对人的本质的生存依据和内在规定,其理论旨趣一直都是“人的解放”,更加显示出马克思思想的前瞻性,这为后来马克思发现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做出了必要的理论奠基。
随着唯物史观确立了劳动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马克思意识到,仅仅停留在一般历史过程层面对“劳动”的考察远远不够,必须全面深入资本主义社会才能真正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劳动本质。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对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进行批判性考察,从商品交换这一经济现实出发,发现了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特殊规律,揭开了资本增殖的神秘面纱,为劳动概念赋予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内涵。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萌芽从商品中诞生,马克思探寻到了商品交换的背后其实是人类劳动的交换。马克思指出:“一切劳动,一方面是人类劳动力在生理学意义上的耗费,就相同的或抽象的人类劳动这个属性来说,它形成商品价值。一切劳动,另一方面是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费就具体的有用的劳动这个属性来说,它生产使用价值。”[5]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是隐藏在商品背后的人类劳动的两种形式,是商品之所以成为商品的根源所在,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不可分割。具体而言,具体劳动是物质资料的对象性活动,抽象劳动是撇开劳动的有用性之外的“一般人类劳动的耗费”。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的对立状态被披上了商品的外衣而显得一切都很和谐,这也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根本缺陷之一。需要注意的是,抽象劳动不是单纯的人的体力和脑力耗费,而是将作为感性的人的生命抽象为劳动力的耗费,从生理学的意义上讲,抽象劳动是对人的生命存在和本质的严重损害。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中,物质资料生产是具体劳动的直接表现形式,抽象劳动则抽取了有用劳动对商品规定的质的方面,将具体劳动以量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并凝结在商品中形成价值。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特殊条件下,抽象劳动是私人劳动向社会劳动过渡的中间环节,不同形式的具体劳动首先要兑换成一定价值量的抽象劳动,抽象劳动成为衡量商品经济的尺度。在商品经济社会中,商品的价值量成了人们生活目的,劳动成了外在于人的存在与人的生命和本质相对立。
异化劳动从哲学层面表达了马克思对现实的人生存困境的人道主义关怀,肯定了劳动的存在论地位,在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之后,他对劳动概念的考察从哲学批判转向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异化劳动就直接表现为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从资本主义生产意义上说,“只有生产资本的雇佣劳动才是生产劳动。”[6]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雇佣劳动演变成可变资本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以出卖劳动力的方式进入资本主义生产,在满足自己生存需要的同时,也为资本家创造出源源不断的财富。然而,雇佣劳动并非天然存在,作为一种历史发展状态,雇佣劳动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具有特殊的前提和历史条件。马克思在考察了资本主义生产目的后确定了雇佣劳动产生的历史前提不仅在于劳动与货币相互作用后出现的货币增殖,更在于“自由劳动同实现自由劳动的客观条件相分离,即同劳动资料和劳动材料相分离”[7],也就是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产生于特殊的历史条件,是资本原始积累过程中的一种特殊现象。具体而言,资产阶级瓦解了封建土地所有制后,资本家对内通过“圈地运动”使原本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被迫与土地分离,农民丧失生产资料而不得不进入城市谋求生存,为资本家提供了充足的雇佣劳动力;同时,资产阶级对外通过海外殖民和血腥的奴隶贸易积累了庞大的资本,为资本主义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随着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资产阶级占有全部的资本和生产资料,无产阶级却一无所有,变得越来越贫困。无产阶级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需要就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受资本家的压迫与剥削,工人和雇主的关系变成了雇佣工人和资本家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劳动变成了目的而不再是手段,工人的劳动已经不再从属于他自己,由此严重束缚了工人的发展。
雇佣劳动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产物,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受资本逻辑支配运行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不再以自身为存在依据,资本成为宰制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的最高准则,一切生产要素包括雇佣劳动和生产资料在内,都成了资本所支配的对象。雇佣工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和生活需要,他们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换取生活资料,这样一来,他们的劳动就变成了雇佣劳动。为了进一步揭示资本增殖的秘密,马克思将工人的雇佣劳动划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工人不仅要生产出作为他们劳动力的价值,也要生产出剩余价值并被资本家无偿占有,不断地摧残着雇佣工人。因此,雇佣劳动是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产生的直接根源,资本家正是通过工人的雇佣劳动从而获得利润,进而利用剩余价值和利润进一步扩大再生产,雇佣更多的工人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和利润。然而,古典政治经济学却用工资的形式掩盖了剩余价值的产生根源,认为工资是资本家用以购买劳动力预付资本,工人通过劳动获得报酬,利润就成了资本家努力的结果,与工人的劳动无关。不仅如此,资本家还将这种资本逻辑刻画成客观规律,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人与人的关系变成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使资本产生利润、土地产生地租、雇佣劳动获得工资变得理所应当。在这种被异化了的经济现实下,雇佣劳动的本质和剩余价值的来源就被资产阶级彻底地掩盖了,雇佣劳动在创造社会财富的同时,也埋葬了本身。马克思正是看到了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虚伪性,提出了工人阶级必须要彻底废除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使雇佣劳动摆脱资本逻辑的支配,实现人的自身解放。
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考察超越了哲学批判转向了人类生存的现实环境,即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寻找到基于劳动解放之上的人的解放的现实可能性。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受制于资本逻辑使劳动表现为雇佣劳动,这不仅是现代工人的生存方式,也是剩余价值产生的根源。至此,马克思从《手稿》到《资本论》对劳动概念的阐释路径是清晰的,马克思首先在哲学上确立了劳动作为存在论基础的世界观,而后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雇佣劳动造成人的生存苦难和本质丧失,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客观规律和资本运行的特殊规律,为工人实现自身解放指明了道路。
《手稿》肯定了劳动对人的本质规定的存在论意义,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将劳动介入现代人的生存方式和资本主义生产,给予劳动历史唯物主义向度。有些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马克思从哲学存在论视域转向现实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造成了对劳动概念的阐释出现“断裂”,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雇佣劳动走向人的对立面制约着人的本质发展正是基于劳动在存在论意义上对人的本质规定而言的。因此,从《手稿》到《资本论》,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考察其实是一个思想渐进的过程,是马克思经过了一系列思想超越和扬弃后在思想上的“升华”和理论上的深化。换言之,马克思对劳动概念考察的过程本质上是基于劳动解放之上的人的解放的发展过程。
马克思将劳动从思辨逻辑回归到对“当前的国民经济的事实”,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异化劳动具有了新的表现形式。第一,工人为了生存需要通过劳动获取生活资料符合人性的发展,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为了可以进行商品交换,劳动被纳入资本运动,工人的生理耗费从一般劳动中被抽象出来,构成商品交换的尺度,这个尺度外在于人并不被工人占有,最终使抽象劳动始终与具体劳动相对立。也就是说,劳动力成为商品之后才能使资本生产获取利润,而资本生产却反过来抛弃工人劳动表现为资本的自我增殖,工人的劳动成了资本家手中实现资本增殖的工具,劳动表现为外在的强制劳动并走向了工人的对立面。
第二,雇佣劳动是剩余价值产生的根源。由于私有制的存在,劳动不被工人自己占有,商品的所有权也被资本家把控,工人不仅越来越远离自己所创造的财富,也造成了工人走向劳动的对立面。在资本逻辑的统治下,资本站在了雇佣劳动的对立面,资本不断侵占工人的劳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日益尖锐,从雇佣劳动中解放出来成了无产阶级的云霓之望。可以说,雇佣劳动阻碍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工人的劳动与资本主义形成了对立。
第三,自由自觉的活动是劳动的应然状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雇佣劳动却只是将劳动作为工人的谋生手段而非“生活的第一需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工人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但是劳动工人从此失去了发展自己的空间,劳动越来越成为人类发展的桎梏。因此,马克思从人与劳动的关系出发,提出无产阶级必须要以废除私有制和雇佣劳动制度为目的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实现人的自由解放。以人的自由解放和人的本质回归为主要内容的共产主义社会,在存在论上讲就是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雇佣劳动回归到劳动的应然状态,使工人摆脱雇佣劳动的奴役,向着自由自觉的活动发展。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用劳动力成为商品这一特殊现象揭示了雇佣劳动已经偏离的人的本质,走向了人的对立面,在资本主义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的过程中,资本主义必然被共产主义所替代,劳动也必然实现向人的本质的回归。
第一,生产力的全面发展构成了资本再生产的前提,其目的是实现资本的不断增殖。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使劳动者“不是把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当做他自己的财富的条件,而是当做他人财富和自身贫穷的条件。”[8]资产阶级占有无产阶级的劳动从而占有社会生产力,生产条件不再是劳动者个人自主活动的条件,劳动成为生产力发展的桎梏,所以无产阶级要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无产阶级全面占有生产力的总和。无产阶级占有生产力的总和是为了让每个人共同占有社会生产条件,从而构成了人的自由解放发展的条件。
第二,生产力的发展往往伴随着人与人的交往的普遍发展,同生产力一样,交往也是社会发展的物质力量,构成了人的自由解放的基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交往受到工人的生活条件和劳动方式的制约,工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劳动方式和自主活动,也就无法决定自己的交往方式。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迄今为止的一切交往都只是在一定条件下个人的交往,而不是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3]579工人阶级为了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决定劳动方式和自主活动就必须变革现存的社会条件,也就是说工人阶级要消灭一切与人相对立的劳动,使劳动转化为体现人的本质的自主活动。随着无产阶级对生产力总和的全面占有,“劳动向自主活动的转化,同过去受制约的交往向个人本身的交往的转化”[3]582,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也就实现了。
第三,生产力的发展为旧的共同体解体,新的共同体产生创造了条件,共同的社会生产条件扬弃“物的依赖性”是每个人自主活动的基础,这是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资本主义生产下的劳动被降低为工人的谋生手段,人与人的交往也受到制约,共产主义则是将自由自觉的生产劳动和交往作为一切人生存和发展的社会内容。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劳动已经转化为自由自觉的活动,为人的发展提供了无限可能。需要注意的是,劳动向自由自觉的活动并不是直接生成的,而是历经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劳动在不断地否定其前提维度,最终转向自由自觉的活动,使人的本质回归人自身。可以说,劳动在否定的过程中生成了人的本质。
马克思在《资本论》与《手稿》中对劳动概念的考察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二者在不同的批判范式上论证了劳动作为一种外在于人的力量与人对立并阻碍着人的本质的实现。
第一,异化劳动与雇佣劳动是马克思分别对劳动性质和劳动内容的揭示。异化劳动是雇佣劳动的性质,雇佣劳动是异化劳动的表现形式。哲学批判维度下的劳动者与劳动产品、劳动者与劳动活动相异化,其经济根源就在于资本主义雇佣劳动。资本家用工资掩盖他们对工人劳动的无偿占有,造成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又是人与自己类本质相异化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异化的现实映照。马克思扬弃异化劳动,实现人的本质的复归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表现为消灭雇佣劳动和私有财产,人的本质的复归过程就是在消灭私有制后工人从雇佣劳动中解放出来的过程,这时的劳动逐渐成为自由自觉的活动,从而也就消除了工人的异化状态。
第二,异化劳动与雇佣劳动关注的并不是劳动本身,而是在于揭示劳动背后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人与人的关系。马克思在《手稿》中立足于人类一般劳动,阐明了人在对象性活动中丧失了人对人的本质力量的把握,造成人的存在和本质的分裂。在《资本论》及其手稿里,劳动成为活动的唯一目的,表现为雇佣劳动,成了资本增殖的手段并受资本支配。工人在活劳动中丧失的不仅是劳动产品的所有权,而且也丧失了自己,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阶级对立不可调和。无论马克思将劳动置于哲学批判维度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维度,从根本上讲,二者的目的都是为了消灭人的异化状态,而消灭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消灭人的异化的手段,最终实现人的本质的全面占有。
第三,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是人的异化根源,消除人的异化状态以消灭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前提。由于社会分工的出现,私有制成了雇佣劳动的存在基础。资本家通过资本的原始积累拥有庞大的生产资料,而不占有任何生产资料的劳动者被资本裹挟到资本主义生产中,作为雇佣工人为资本家创造了大量利润,构成了《手稿》中私有财产的直接内容。马克思以扬弃私有财产的方式扬弃人的异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就是要消灭私有制,实现人的自由解放。私有制的存在使工人在资本的宰制下进行劳动,现存的社会条件无法成为个人生产和生活的条件,工人在劳动中只能处于从属地位而无法占有劳动,因此,只有消灭私有制,才能消除工人的异化状态,使工人从被雇佣和奴役的劳动中解放出来。
综上所述,无论用何种范式解读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劳动本身蕴含着双重内容,即作为人的体力和脑力耗费的劳动与作为人的本质力量体现的劳动。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劳动概念作了哲学批判的解读范式,表达了马克思对人的生存状况的生存论关怀。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在深刻把握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基础上,将劳动置于资本主义生产,揭示了雇佣劳动的存在论本质。尽管《手稿》和《资本论》对劳动概念的研究和表达有所差异,表面上看似乎是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认识出现了“断裂”,实则不然,因为它们的根本目的都是基于劳动解放之上的人的解放。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不仅要实现对人的本质的全面占有,也要使劳动成为自由自觉的活动,用劳动改变各种与人的发展不相适应的社会关系。马克思从最初的黑格尔主义转向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进而以“劳动”为基点批判费尔巴哈和黑格尔,从“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角度构想了人的本质复归的“解放蓝图”,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开辟了人的解放的现实路径,最终以政治经济学批判透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劳动本质,深化了人的解放的现实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肯定存在不同的马克思,这是因为马克思的思想是一个不断超越和扬弃的发展过程,但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历史任务。无论是将“两个马克思”对立起来,认为马克思的整个哲学思想在认识层面存在“断裂”;抑或是将“两个马克思”的思想统一于《手稿》中的“人本主义的马克思”,在本质上都遮蔽和“消解”了马克思思想的连续性。也就是说,从《手稿》到《资本论》,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研究在“人的存在问题”基础上由思辨哲学“升华”为科学论证,为自由劳动和人的解放提供了真理性认识,是马克思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正确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