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莹
英国女作家J.K.罗琳风靡全球的经典奇幻文学作品《哈利·波特》系列小说糅合了神话传说、古典文学和现代奇幻小说等多重文学特征,以波澜起伏的叙事情节与深厚的思想纵深掀起了巨大的阅读效应,成为当代罕见的现象级文学作品。其中,鲜活立体的人物形象塑造无疑是《哈利·波特》艺术魅力的重要来源。本文即以荣格的原型理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等批评方法,解读其中具有经典性的人物形象。
一、哈利·波特:英雄原型的现代变奏
荣格的原型理论指出,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往往存在固定的心理图式,它是基于人类族群的公共经验生成的情感或思维模式,常以“母题”的形式出现在文学表达中。文学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在不同的审美语境中将原型加以复现或转化,当这种原型出现在审美接受过程中为客体所感知时,将伴随着强烈的情感体验。J.K.罗琳在《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中塑造的魔法世界“救世主”哈利·波特的形象,无疑正是传统文学中的“英雄”原型的现代转化。在神奇的魔法国度中,少年英雄扩宽了接受者们想象力的边界,使他们潜意识深处的英雄情结得到了释放。
英雄的成长总是伴随着受难的体验,通过经历磨难的考验,英雄本身具有的潜能将会得到开发,而旅途中的各种因缘际会也将为英雄提供实现主体成长的契机,帮助其实现由幼稚走向成熟的蜕化过程。同时,受难也是英雄实现“在集体秩序中进阶”的有效方式。经受磨难洗礼的英雄在实现主体成长的同时,也将取得集体中的话语权,通过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赢得外界的广泛认同。小说中哈利·波特的成长经历便符合这样的英雄受难逻辑。在魔法世界中,声名显赫的哈利·波特并未在起始阶段便受到万众瞩目,享受各种优厚的待遇,相反他自幼被寄养在德思礼家,备受姨妈及其家人的苛待和排挤,自我认同的迷茫和身份归属的焦虑始终缠绕在其主体成长的经验中。正是这种严苛的成长经历使哈利·波特形成了清醒理智的頭脑,有了不符合其年龄的成熟与谦逊,为此后其进入霍格沃茨学校,并成为“铁三角”中的精神领袖奠定了基础。此后,哈利·波特经受的成长磨难变得更为严苛复杂,他年幼的肩膀难以支撑“救世主”的盛名所带来的重压,始终深陷于主体身份确立的焦虑之中。在《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哈利·波特因三强争霸赛中的资格争议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受到群体排异的哈利·波特面临着独立成长的痛苦蜕变期。在面对匈牙利树蜂炽热的龙炎、深海人鱼锐利的钢叉时,哈利·波特表现出了过人的智慧和大无畏的勇气,以充满英雄气概的行为为格兰芬多学院披挂上了荣耀的辉光,并以此重新获得了集体的认同和接纳。而后的系列冒险经历中,哈利·波特更是屡次经受生死攸关的考验,他在危险的战斗中逐渐掌握了自己天赋的魔法能量,并逐渐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与家世渊源。对自我身份的发现与对自我能力的确证使哈利·波特结束了自己“成长中的童年周期”,使其人格中的“自性”力量得到了充分的实现,并由此充分认识到了自己所肩负的使命。“大难不死的男孩”终于以自己的勇敢和智慧战胜了伏地魔为代表的强大邪恶势力,成为众望所归的“救世之星”。
同时,J.K.罗琳也并未将哈利·波特嵌套在传统的英雄原型的叙事框架中,对英雄人物内在性的挖掘使哈利·波特的主体形象呈现出对传统英雄母题的现代变奏。从哈利·波特进入魔法学校伊始,J.K.罗琳便通过奥利凡德魔杖商店中的孪生魔杖揭示了哈利·波特与伏地魔之间的共通性,黑暗的因子始终盘桓在哈利·波特英雄形象的深处,暗示着其成长过程中面临的多种选择。在《哈利·波特与密室》中,哈利·波特在与马尔福·德拉科的决斗中觉察自己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蛇佬腔”,面对众人将其视为斯莱特林的继承人的怀疑,哈利·波特也陷入了身份认同的迷茫。随着魔法世界中黑暗势力的崛起,哈利·波特与伏地魔之间的“通感”变得越发清晰,两者之间善恶分明的界限也开始逐渐模糊。原来,在莉莉·伊万斯击退伏地魔的同时,哈利·波特也无意间成了承载伏地魔部分灵魂的“魂器”,两者的关系之间存在着神秘的斯芬克斯因子,构成了一体两面的镜像式人物。最终,坚守正义之心的哈利·波特在终局的决战中战胜了伏地魔,他身上所依附的伏地魔的灵魂碎片也随之被瓦解,他的英雄形象也由此变得完美无瑕。这种具有邪恶的内在性的英雄形象无疑是具有颠覆性的,J.K.罗琳以哈利·波特的形象建构揭示了善与恶并非人性中的对立因素,唯有主体以自由意志作出的选择才具有真正的决定性。对传统文学中英雄原型的现代变奏使《哈利·波特》具有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将深刻的善恶之辩寓于奇幻的世界中,使小说成为现实世界的“倒影”,从而具有了深刻的社会反思价值。
二、阿不思·邓布利多:多面性的交织
东西方的神话传说各自形成了不同的谱系,在其形成的漫长过程中始终缠绕着多面性,深刻地影响着不同意识形态、不同地域人们的审美心理,并逐渐形成了文化传统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哈利·波特》中,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形象构造显然赓续了西方神话中的叙事传统,他并非单纯是西方文学中“智叟”原型在奇幻文学中的变体,而是交织着复杂面的棱镜式形象。
在哈利·波特的前期成长中,阿不思·邓布利多俨然是其成长道路上的“引路人”,不仅屡次从邪恶势力的手中拯救陷入危难的哈利·波特,而且隐性地代替了哈利·波特生命中缺失的父亲角色,从心理层面帮助其实现从幼稚向成熟的蜕化过程。当哈利·波特沉湎于厄里斯魔镜所制造的幻觉不可自拔时,阿不思·邓布利多以智慧的引导驱散其思维中的迷雾,告诫他沉迷于虚伪的幻象而忘记现实的生活是毫无益处的。当哈利·波特为亲人们的频频逝去而感到痛苦时,阿不思·邓布利多便适时地出现,宽慰深陷于巨大的孤独感中的哈利·波特“那些真正爱着我们的人永远不会离去”。然而,J.K.罗琳并未将阿不思·邓布利多塑造为奇幻小说中刻板化的长者形象,或是充当引导主人公成长的功能性角色。作为霍格沃茨校长的阿不思·邓布利多经常表露出不符合其身份的个性特质。他如顽童般喜爱诱人的甜点和各种捉弄人的小把戏,不符合教职地纵容学生们偶尔行叛逆之举,这些举动为他的形象增添了鲜活灵动的色彩。同时,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崇高人性超越了个人品质的狭隘层面,作为魔法世界最强者的他,始终坚定地维护着弱势群体的利益。他维护着无魔法天赋的麻瓜们和家养小精灵们的利益,甚至聘用具有狼人血统的卢平教授和有巨人血统的海格担任霍格沃茨的教师,显示出他仁爱的特质。
然而,在人性的“外衣”下,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精神内核却无限地趋向于“神性”。他因怜悯哈利·波特坎坷曲折的身世而处处对其施加庇护,赏识他出众的魔法天赋和勇敢无畏的精神品质,以严慈并济的方式耐心地引导其成长。在《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中,阿不思·邓布利多对哈利·波特命运的安排却显得如此冷漠乃至无情,以至于对哈利·波特始终抱有偏见的斯内普都暗含谴责地发出疑问:“你让他活着,只为了能够让他在适当的时候赴死?”身为承载了伏地魔部分灵魂碎片的“魂器”,哈利·波特必须作为“救世主”而同邪恶力量共赴死亡,这样的安排使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形象显露出特有的冷酷。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冷酷不是源自神明对众生高高在上的俯瞰,而是源自摒除个人私情的对正义的绝对坚守。而后,阿不思·邓布利多更是以身涉险地寻找伏地魔散落各处的魂器,忍受着毒素在体内作祟时带来的痛苦体验,为凤凰社的行动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并最终为计划的完成奉献了自己的生命。正是这种对“绝对正义”的坚守,使阿不思·邓布利多具有超凡脱俗的神性力量,令哈利·波特在知晓了阿不思·邓布利多计划的真相后仍然坚定不移地将自己命名为“邓布利多军”的成员,并身体力行地接续了他未竟的事业,为整个魔法世界扛鼎住了“正义的闸门”。
可以说,阿不思·邓布利多是西方神话传统中典型的“人性化”的“神”。在其兼具神性和人性的形象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古希腊神话以来西方审美经验的赓续轨迹。人物形象的复杂性使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形象别具艺术魅力,如棱镜般反射着丰富的光彩。
三、西弗勒斯·斯内普:“本我”与“超我”的冲突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揭示了人的精神结构的多重性,外显性的“自我”受到来自潜意识领域的“本我”的规制与驱动,遵循着享乐的行動原则释放着主体的本能欲望。同时,人的“自我”也不断地回应着“超我”的道德召唤,表现出违背利己本能的利他性。“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冲突时刻地作用于人的“自我”,使“自我”不断地在人格结构的矛盾中进行平衡和抉择,从而实现主体人格的完善过程。《哈利·波特》中的西弗勒斯·斯内普形象便集中地展示了人格结构中“本我”与“超我”的冲突。他的形象具有斯芬克斯式的两面性,以人性中善与恶的交锋过程展示了人格结构的复杂与多变。
作为《哈利·波特》中具有关键性作用的重要人物,西弗勒斯·斯内普人格结构中的黑暗质素没有被J.K.罗琳有意地规避,他天然地对黑魔法有着浓厚的兴趣与极高的天赋。童年时期的家庭悲剧和被群体排异的成长经验使西弗勒斯·斯内普“本我”中的欲望被不断放大,在“本我”的内在驱动下他本能地追逐着无上的权力和力量,以此作为保护自己免受外界歧视与伤害的盔甲。莉莉·伊万斯的出现使西弗勒斯·斯内普灰暗的人生有了温暖的光亮,他曾有过被爱情垂青的机遇,然而对“本我”不加节制的释放也使西弗勒斯·斯内普将莉莉·伊万斯推向相反的方向。同时,西弗勒斯·斯内普的人格结构中也表现出善的显著特质,他的“自我”不断地受到“超我”的道德询唤而表现出高度的利他性,集中表现在他对莉莉·伊万斯至死不渝的爱情和对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绝对忠诚上。J.K.罗琳不仅从静态的层面表现了西弗勒斯·斯内普人格结构的复杂特征,更展现了西弗勒斯·斯内普的“本我”与“超我”不断斗争的动态冲突过程,使人物因具有完整的成长轨迹而成为饱满的人物。
西弗勒斯·斯内普内在人格结构的冲突与转化是通过他对待哈利·波特的态度转变加以表现的。从文本的细部出发,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哈利·波特具有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一方面,西弗勒斯·斯内普出于对詹姆·波特的憎恶而本能地讨厌这个形貌与其极度相似的孩子,经常在课业和言语上对其加以苛待与讥讽;另一方面,他却时刻在哈利·波特的面容上搜寻着自己所爱之人的遗影,甘愿付出性命保卫哈利·波特。情感涡流的冲突性使西弗勒斯·斯内普的形象具有丰厚的层次,在善与恶之间游走的西弗勒斯·斯内普是典型的矛盾综合体,很难以单向度的方式加以解读或阐释。在霍格沃茨同伏地魔的隐秘斗争中,西弗勒斯·斯内普的“自我”不断地陷入“本我”与“超我”之间冲突的旋涡。然而,对莉莉·伊万斯忠贞的爱情使他的“自我”不断地抑制“本我”的邪恶欲望而向道德化的“超我”靠拢。为了保护所爱之人遗留的血脉,西弗勒斯·斯内普凭借高超的大脑封闭术向伏地魔遮蔽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向阿不思·邓布利多和凤凰社的诸人暗中传递消息。阿不思·邓布利多献身于正义的伟大牺牲更使西弗勒斯·斯内普的“自我”受到道德力量的浸染,使他的“自我”在趋向于“超我”的过程中不断完善,此时的西弗勒斯·斯内普的行动已不再单纯地受到爱情力量的驱使,而是在对正义一方的道德认同下作出的自觉选择。最终,西弗勒斯·斯内普以自己的生命守住了老魔杖真正归属的秘密,让误以为自己占有了老魔杖的伏地魔在同哈利·波特的决战中因错误的判断而败亡,以无私而勇敢的牺牲实现了“自我”的道德完善,向对他饱含误解的世人诠释了勇敢的定义。西弗勒斯·斯内普的“自我”由趋向“本我”逐渐转变为趋向“超我”的过程,正是其主体人格不断发展完善的过程,他在善与恶、利己与利他、欲望与道德之间的涉渡展示了人性本身的复杂。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具有双面性的复杂人物,向接受者们展示了“人格结构中最道德、最文明的部分”。
J.K.罗琳以西弗勒斯·斯内普的立体形象向接受者们揭示了人格结构的多元层次,潜意识领域中“本我”的欲望和“超我”的道德召唤同时作用于人的“自我”,既令人的外显行为受“本我”的内在驱动和影响,又使人受到“超我”有意识的平衡与抑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对创作实践的融入使《哈利·波特》突破了奇幻文学直白浮浅的叙事窠臼,从而有了实现文学的经典建构的可能。
《哈利·波特》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吸收了从传统到现代的丰沛文学资源。J.K.罗琳吸收了传统文学中的原型叙事与神话传统,又引入了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学说以丰富人物的内在层次,使文本中的人物既能够从普泛性的层面被加以理解,又充满颠覆性的文化特质,成为当代文学画廊中的经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