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从特工到军工局长,一生不违党命

2023-08-02 07:40官雪晖
国防科技工业 2023年7期
关键词:顾顺章特科军工

官雪晖 /文

84 年前的1939 年4 月25 日,八路军军工史上自行设计制造的第一支马步枪——“无名式马步枪”在陕甘宁边区制成。它的诞生与一个叫李强的人有关。正是在他的带领下,解放前延安的军工事业从无到有,迎来了快速发展时期。

李强一生中经历了太多变故——

大学时参加学生运动,一心报国,投身革命洪流后再也没回到学校;顾顺章叛变后急赴苏联,不被王明等人信任,转而从事无线电研究;抗战爆发后回到延安,率队从零开始自造枪炮,生产出陕甘宁边区第一支马步枪;新中国成立后,他又奉毛泽东之命,担任外贸部副部长、部长,29 年外贸生涯见证大国关系冷暖阴晴。

从中央特科特工到无线电专家,从军工局长再到外贸部长,他一生不违党命,在多个迥然不同的领域兜兜转转,又从历次政治斗争中平稳度过。

“党内老干部看他是知识分子,但知识分子看他像‘丘八’(旧社会对兵痞的贬称)。”在小儿子李小强眼中,李强具备知识分子气质,又受海派文化的江湖气浸染。

“有的人一会倒了,一会上去了,上去也上得高,但他波澜不惊,就是心不动。”大儿子李延明觉得,父亲一生不枝不蔓,因而党内地位也没有大起大落。

“当了29 年的外贸(副)部长,临死的时候没有财产,就有一个六万块的存折,是当时中国科学院给他的奖金。”女婿徐连生说,李强是典型的老一辈革命家,清廉自律。

1923 年,青年时代的李强

1996 年9 月29 日,91 岁生日刚过3 天,李强因肝癌在北京逝世。1991 年刚查出肝癌时,他没当回事,还到处跟人说“我得肝癌啦!”

二十年过去了,李延明说自己这些年见过不少红二代“都很积极宣传上一辈”,但他觉得,李强一生做事为主,树碑立传没什么必要,“他做的事跑不掉,档案也在,以前的报纸都登着呢。”

富家子弟

李强原名曾培洪。在江苏常熟,“曾”为当地大姓,一说曾氏家族为孔子弟子曾子的后代,自北方迁徙而来。

这名光绪年间(1905 年)出生于乡绅世家的少年,和当时众多与旧家庭决裂,投身革命的有志青年一样,较早接受了《新青年》、《向导》等刊物的启蒙。

1923 年,因为写了一篇反对旧礼教的文章,李强被杭州宗文学校开除。来到上海后,他进入南洋路矿学校附中读书,学校采用英文授课,教员包括国民党元老叶楚伧等人。

“英语很好”是几个子女对李强的一致评价。李小强记得,家中原来还珍藏着父亲上中学时的英文教科书,“保存得特别好”。

1925 年,五卅运动爆发,对上海的青年学生们而言,国家危亡、民族灾难像山一样压在心上。

回忆起上世纪90 年代采访李强的经历时,常熟档案局原局长、文史专家沈秋农还记得李强告诉他,“我是火线上入团、火线上入党。”

1926 年2 月,李强调任共青团上海浦东部委书记,此后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上课。李强后来告诉沈秋农,“救国是第一位的,读书还有机会,也不一定在校园内才能读书。”

革命家的道路由此开始。

很快,李强奉中共江浙区委书记罗亦农之命,回到常熟组建中共常熟特别支部,并为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研制炸药和手榴弹。

地点选在曾雍孙家的书斋“亦爱庐”。曾雍孙是李强堂侄,晚年其曾向沈秋农回忆起一则故事,“他(李强)要到山上试爆手榴弹,出城门的时候,国民党说要抄身,他就说‘抄吧!’国民党没想到他把手榴弹藏在身体两侧,只想到前后抄,所以就没抄出来,他也就顺利出了城。”

“亦爱庐”如今是一座临河的普通民居,白墙黑瓦,唯一打眼的只剩门上“文明户”的标识。河畔居民来来往往,旁边石牌斑驳——1926 年2 月至1927 年为中共常熟特别支部活动场所。

跨界科研

1927 年5 月,中共中央军委特科在武汉成立。因为自制过手榴弹和炸药,又曾在上海踏入过“青帮”的门坎,“与三教九流有些交往”,周恩来、顾顺章将李强调入特科,任特务股股长,兼办中央交付的其他特殊任务。

两个月后,“七一五”反革命政变爆发,汪精卫所在的武汉国民党中央与共产党公开决裂。历时三年半的第一次国共合作结束,中央特科也迁到上海,设立总务、情报、保卫(又称“红队”)、交通四科。

当时,李强任交通科科长,情报科科长由陈赓担任,顾顺章负责红队事务。李强在中央特科时参与了营救彭湃、惩毙叛徒白鑫等任务,与陈、顾二人的交情也在这期间建立。

1928 年,从苏联开完“六大”回国的周恩来意识到建立地下无线电台,加强上海党中央与各根据地的联络工作已经十分迫切,于是找到曾自学成功炸药和手榴弹制作的李强,要求他进行无线电收发报机的研制。

李强当时有些为难。“我虽然上过大学,但对无线电却一窍不通;而且,反动派对无线电设备控制很严,书店也根本没有与此有关的中文书籍。”

但他也知道,周恩来看重的是自己的自学能力和英文基础。接受任务后,他一边买来美国出版的英文无线电专业书自学理论,一边到上海博物院路上一家私营的大华仪器公司弄出收发报机进行解剖研究,随后在洋行里购买零件开始制作。

第一台收发报机制成于1929年春末。同年,李强成功组织建立了中共第一座地下电台。

国民党“白色恐怖”时期,“研制电台难,保住电台更难”。要在上海长期隐蔽一座秘密电台并不容易,冯玉祥、阎锡山在上海设立的秘密电台都因为保密工作没做好被国民党当局侦破。

同一时期,全国各地建起多个革命根据地,建立新电台配合各地联络工作变得紧要。

李强两度前往香港,最终在九龙弥顿道上选中了一座房子。“在香港安装电台要比在上海安全,一方面是因为英国人管理不像国民党那么严;另一方面是香港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比较多,当局也管不过来。”

李延明后来回忆起父亲在香港的这段经历:“邓小平从上海去广西,路过香港,他跟我父亲还商定广西那边有情况用什么方式进行联络。后来广西那边百色起义成功,成功的消息就是从广西发报到香港,然后由香港把这个情况再转发上海。”

转折点

1931 年4 月发生的事情几乎成了李强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在护送张国焘和陈昌浩前往鄂豫皖苏区后,顾顺章在武汉登台表演魔术时被国民党抓捕,随后立即叛变。尽管在钱壮飞、李克农等人的紧急密报下,中央特科大部分重要机关和人员得以安全撤离,但中共重要组织被迫迁往江西苏区,原来的特科成员也大多暴露身份。

“我父亲说顾顺章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他的亲戚朋友,顾顺章都认识,所以顾顺章一叛变,周恩来就决定让我父亲出国,去苏联。”李延明说。

在莫斯科,李强并未像预想之中那样进入东方大学。该校于1921 年由俄共(布)创办,是专门为本国和东方各国培养革命工作干部的政治大学。中共领导人刘少奇、罗亦农、任弼时等都曾于这里就读。

“王明认为我与顾顺章关系密切,是顾的死党,对我极不信任。他曾私下对人讲:‘不能让张工程师(李强另一化名)上东方大学,也不能让他回国,回去以后,他是要背叛革命的。’”1994 年,李强在《我的革命历程》一文中忆起被派到通信科学研究院学习的往事。

在李延明看来,受顾顺章叛变的牵连,李强在党内不被王明等人信任,思想上也受到了些打击。“我父亲后来比较超脱,我估计也受到这事的影响,他也从党内政治工作转到了技术这条线上。”

从此,他自己将名字改为李强,代替了曾培洪、张振声等本名或化名,下决心在通信科学研究院研究无线电理论。

“他对所有的新技术都有兴趣,学俄语非常快,做科研也研究得进去,适应那个地方的生活方式,不是书呆子。”李小强记得父亲后来还保持着苏联时期的一些习惯,“喜欢看芭蕾舞,做饭也照着苏联买的菜谱,严格按着上面写的配料表来。”

李强在苏联学习期间,学会了照相冲洗放大等摄影技术。这是他拍摄的延安军工厂工人自力更生土法上马造枪造炮的情景

在苏联6 年的生活里,李强由一名中共党政领导干部变为颇有成就的无线电专家。从事无线电理论研究仅一年后,他用英文写出《发信菱形天线》,引起业界震动,从工程师提升为研究员,成为当时苏联7 位无线电专家之一,也因此在回国后开创了新中国的无线电通信事业。

“从事天线研发工作的人对李强都不陌生。”国内一位通信系统的高级工程师对澎湃新闻表示,“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大学三年级学天线原理时,授课老师在讲菱形天线时自豪地告诉我们,这是我国外贸部长年轻时在苏联发明的。我们还在陕西乾县实地参观了李强发明的菱形天线,它在中国国防建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1961 年4 月,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会见外贸部部长叶季壮和副部长李强(前排左四)率领的中国贸易代表团

这段异国经历也让李强看到了苏联对知识分子的爱护与尊敬。他一生都在不同场合呼吁着中国对知识分子的重视。“我常与知识分子打交道,自己也是知识分子出身,深知中国知识分子待遇低,条件差,任务重,往往是‘超负荷运转’。所以一有机会,我就讲要尊重知识分子,信任知识分子,改善他们的条件。”

军工局长

1937 年7 月卢沟桥事变后,报国心切的李强当年底离开莫斯科辗转至延安。理工科出身,搞过火炸药、手榴弹、无线电,加之中央特科的背景,李强成为组建军工局的不二人选。

“他去军工局的时候,只有几十个人,那时候还只能修理枪炮。到他1946 年离开的时候有1400 多人,出来好多国家部长、工业方面的领导干部。”女婿徐连生谈起岳父时说。

那时的延安经济落后,交通闭塞,李强几乎是从零开始统筹军工生产所需的物资、原料以及设备仪器,并带领技术人员造枪造炮。

爱惜人才,保护知识分子的特质在此期间充分体现。他坚持“在工厂不要用管理部队的办法对待技术人员”的理念,多次强调“只要能生产出机器、武器弹药和各种所需要的产品来,要什么条件我都设法保证”。

1939 年,军工局在艰苦的条件下生产出了边区第一支七九步枪——无名式马步枪。当年5 月的陕甘宁边区工业展览会上,毛泽东对此赞不绝口,“使上我们自己造的枪啦!枪造得很好嘛,也很漂亮啊,要创造条件多生产,狠狠打击日寇。”

1943 年,“抢救运动”波及大批知识分子,军工生产也受到影响。李强曾为身处政治运动漩涡的总工程师沈鸿四处奔走。他一面用苏联重视科技专家的经验安抚沈鸿,一面向各级领导说明沈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最终留住了沈。

李延明认为,“力保下属”的举动也让延安时期党的军工事业得以平稳发展,并在后来的解放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 党让干什么就干什么。”1949 年建国前后,李强应组织要求再度拾起了无线电通信的“老本行”,到北京负责广播事业局工作。

当时,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为开国大典做好广播扩音的准备。

在毛泽东“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这句话发出之前,一起“意外”也让李强的家人至今津津乐道。

“开国大典时长安街上的沿途广播扩音准备工作,都是他带着技术人员做的。那时天安门的扩音器用9 个喇叭焊在一起,被叫做‘九头鸟’。”李延明记得父亲在10月1 日当天一早就去了天安门。

下午3 时,开国大典正式开始。“一开机器,我大吃一惊,扩音器竟发生了一阵阵刺耳的噪音。我们判断是机器与外界的音响发生了共鸣。”李强后来回忆道,“广播局的一位同志急中生智,急忙摘下头上的帽子扣在了麦克风上,噪音果然没有了。”(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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