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穑

2023-08-02 08:10刘力坤
西部 2023年4期
关键词:荞麦母亲

刘力坤

稼穑岂云倦,桑麻今正繁。

——〔唐〕祖咏

台子村五六十户人家开垦了两千九百亩地。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村人们按着时令节气的节奏,播麦、割豆。地广田肥,渠长水旺,村民们张弛有度地间苗、打场,在高高的台地上,过着一村人悠然见南山的田园诗般的生活。

大姐的长脖子镰刀

下台子的麦子熟了,开镰割麦了。这是村上每年最重要的大事,全员上阵。割麦是女人们的主战场,妇女队长带着娘子军磨刀霍霍走向麦田,展开劳动竞赛。

男人们净场。下台子是村上的麦仓,几百亩麦一片一片黄熟起来,就地起了一片打麦场。铲掉场上的野草,捡拾土疙瘩、木石等杂物。浇水阴场,然后马套上磙子砸场。把场整理干净、平整、瓷实,待麦进场。收拾马车,准备拉麦。拾掇磙子、杠杆、挂板、杈把等农具,准备打场。

村上把食堂开到了田间地头。在下台子和小锅底坑交汇处,一渠水缓缓流淌。渠边长着一排白杨树,白杨树下就是村里临时搭的窝棚食堂。苏大爷围着白布围裙,拎着锅铲子正在炒菜、蒸馒头……缕缕炊烟、丝丝饭香挂上了白杨树枝头。

食堂边的涝坝旁边,妇女们正在磨镰刀,叽叽喳喳地似一群鸟雀。磨石是从魔石山上拉来的,一人发一块。大姐正在磨她的长脖子镰刀。这把镰刀脖子比普通的刀长二三十公分,刀刃又长又薄,刀把也长出一截儿。这种镰刀比普通镰刀大两号,全村只有一把,叫三台大刀。是铁匠铺的李铁匠仿着三台大刀专门定制的。一般力气小的人,架不住这把大镰刀。大姐二十出头,是村里的割麦能手,被誉为“铁姑娘”。她提着这把大刀杀伐在千里麦田,那英姿,那气势,无人不佩服。

镰刀在青绿的磨石上嚓嚓脆响,掬一捧水淋到石面上,长弯的刃口泛出一道道水光,尖利的叫喊着,急急地耀闪着。大姐用指甲盖试一下刀刃,锋利的刃口都吃进了指甲里,刀磨好了。

大姐提着她的长脖子镰刀走向麦田,犹若花木兰骑着她的战马走向战场。她先把地头上不规则的麦抓把子割掉。一把麦分两股,麦头对麦头拧成麦偠子,这是开镰前的序曲,小试牛刀。

大姐站在齐茬茬的麦浪前瞄一眼,心里已有了数。一口气能割到哪儿,今天能割到什么地方,就这一眼便拟定了目标。

打踢连子是手工割麦最快的方法。右手挥镰刀,左手拢麦。右脚跟进镰刀的节奏,把控前进的速度和步幅。左腿及脚接着倒下的一镰麦。一镰一镰的收割,一步一步地挪移接麦、勾麦。估摸着左腿积攒的麦够一捆,用麦偠子一穿,膝盖一摁,双手一拧,一捆麦子成了。继续全神贯注,目不斜视挥镰。豆大的汗珠进入眼睛,腾出手,用红头巾的角抹一把,赶紧握镰紧干,生怕落在人后。

割麦人连割带捆,眼前的麦一刀一刀地倒下,身后的地一片一片变茬,只有一绺麦捆,紧紧地相拥相抱,躺在麦茬上打滚。

大姐常常是那个抢先割到麦地另一头的人。这时她才有暇看看同伴割到哪儿了?若有随后紧跟者,便不敢懈怠,立马躬身再起,迎头割去。那些手脚慢腾的,能迎到地中间。

那時候,割一亩麦田记13分。大姐一天能割一亩多,最厉害的记录是一天割一亩半,是村上割麦冠军,从未有突破者。大姐的长脖子镰刀,一刀钐一米多宽。只要刃口不磕在石头上,割一天都仍然锋利。她的手脚配合默契,镰刀就是加长有刃的手。割过的麦田一平方见不到三穗麦头儿,那才叫又快又好。麦子黄一片,她们割一片,她们追着麦子割。中午饭必是油肉充沛。夏收,村里是要宰羊加强伙食的。苏大爷煮骨头汤、杂碎汤、包肉包子、烙肉饼子、炒肉菜。羊的肠肠肚肚上扒拉下来的油蛋子,都会炒成油面,把生活打理的油光水滑……

午饭后休息一两个小时,大姐们还经常跑到十多公里外的大黄山买盐、买醋、买针、买线……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兴致。

下台子麦田尾巴是个尖儿,就是台子树叶形地形的叶尖儿。地叶尖搭在河岸上,陡陡地下到河谷。青春的脚步,踩出了一条“之”字形的小路,那是一条为正午的无限活力留下的记忆,为年轻蓬勃的生命做下的注脚。

阔别四十多年,我六十多岁的大姐再回故里,走到那陡峭的坡头,一眼认出弯出尘埃的往昔。大姐指着小路边的一块大黑石头说,当年她们几个爱美的女子,曾在石后脱了割麦的汗衣,换上出门的花杉,去逛黄山街街子。归途,藏在大石头旮旯里的汗衣不见了,或许成了山风的旗帜,或许做了山头牧羊娃的信物……

我们村里的老人、孩子都不闲着,全都涌到地头拾麦穗儿。麦地边边角角的遗麦、割麦人碰落的掉麦、没收割干净的漏麦,便被我们这些提着筐子、拿着布袋子的老少队伍捡拾干净。拾一公斤麦,交到队上五分钱。有些娃娃多的人家也悄悄提回家,脱粒煮麦仁饭了。

记得有一天,我们姐妹几个把拾回的麦筐放到门口,馋嘴的小弟抓一把就喂嘴里。不料麦芒卡在了喉咙里,吞不下,咳不出,脸憋得红紫,气都喘不上来了,吓得我们不知所措。正在蒸馍的母亲,举着一双面手跑出来。母亲倒提小弟的腿,猛拍后背,仍不管用。只得抱着三岁的小弟,跑着送到卫生院。赤脚医生用手指压着小弟的舌根,一撮麦芒呕吐了出来,可是把一家人吓坏了。

青黄饱满的麦穗,抓到手心揉一揉,珠圆玉润的麦粒一掌心。 扔到嘴里嚼,浓稠的麦香汁满口。那新麦的醇甜,一口一口咽进肚里。劲道的麦粒咀嚼完汁水,就是泡泡糖了。你看每个孩子都叭叭地吹着,嘴角挂着大大小小的白泡,比谁的吹的大,谁的炸的响。那是每年新麦赋予我们的嚼头和乐趣。

地头,渠边长的遛生种是我们的美食。这些逃跑的麦子,许是种麦人撒麦种时一个喷嚏打出来的失手。它们脱离了麦田集体,就有些自由散漫,常常大田地里的麦都黄熟了,它们还青绿着。自由有自由的不羁,它们散兵游勇一样散布在犄角旮旯、渠边沟底,想高就高、想矮即矮,完全没有正规军的整齐划一。

那些因命运际遇缺肥少水,青青瘦瘦发育不良的,我们也看不上眼,留给小毛驴儿做青口果蔬了。那些长在凹地渠边的青黄大穗,麦芒嚣张,一柄柄似光芒放射,针锋出鞘,护卫着饱满欲出的籽实。那一丛丛麦犹如五虎上将,个顶个的威武!若能遇上这样几丛或一片,那就张狂了,呼朋唤友,就地取材,挖炉埋灶,烧麦。

用马莲或者芨芨把麦扎成一把一把。土灶里的柴草燃起来,便把麦把放在火焰上翻烧。麦穗吱吱地唱起歌来,流出青绿的麦汁,麦香混合着焦香扑鼻而来,哪能抵挡住?管它是半生不熟,还是生焦乱熟,赶紧入口嚼。那鲜嫩焦香的麦汁充盈口舌,柔韧劲道的麦粒舞动齿间,新麦的芬芳和精华在孩子们烟扛火冒的刀耕火种中绽放……

那把比月亮的弧度还狂野的长脖子镰刀,年年收割着村人的辛劳、汗水、盼望、幸福……在绵长的岁月里,也收割着大姐们的韶华。

一九七二年的油菜花

黄染菜花无意绪,青描柳叶浑粗俗。

——〔宋〕陆文圭

一九七二年的油菜花,开遍了小锅坑四百亩的田地,黄灿灿的一片。人们从“锅沿”边路过,禁不住驻足观望。想不明白,这一坑油菜疯了吗?怎么长得像树一样,斜杈旁逸的冠,顶着一头灿烂,有种自由自在的奔放。

牧羊人坐在坡头,羊都顾不上管了。整个夏秋都没有弄清楚,这些油菜怎么会疯长成这样?它们难道忘了自己是一棵棵的油菜吗?种在坑里就想长过四周的山冈吗?满满的一锅,胆子就壮大地想摸老天爷的脸吗?

牧马人更具有好奇心和行动力,在一个秋风习习的午后,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走进了油菜地。他沿着田间的小路随便转悠,一会儿淹没在油菜花海,一会儿浮出金色的芬芳海面。马盯着两米见高、翠绿碧透的油菜杆子,完全被“绿森林”迷住了,犹如走在山林里,只顾低头走路。

天地被油菜花割成了两个世界。接地的一边已经被油菜秆沦陷,是一片黄绿的“立木”王国。连天的一边飘荡着油菜花的辉煌,那种晶亮、轻盈,若音符的金黄。风摇着、跃动着、歌唱着、芳香着,一直升到了天空,粘在朵朵白云上,云絮都被染成了油菜黄……

骑手浮在马背上,在油菜花分割的两个世界沉浮。无论是沉浸在木杆儿的森林王国,还是走在油菜花铺就的金色花海。他的鼻息、咽喉、肺叶,甚至他的脚趾肚儿,都呼吸着油菜醇厚醉人的香。

他熏醉啦!在这扯天扯地的油香中,渐渐失去意志,缓缓忘却自我。马驮着骑手游荡在油菜地,田埂上、水沟边、草茎中,信马由缰……

日落西山了,大榆树上归巢鸟鸦嘎嘎的叫声唤醒了骑手,一场游荡在油菜花田中的梦方醒。骑手真的觉得自己在马背上做了一个黄金梦,闪闪发光,流油淌蜜……他催马扬鞭,要去告诉他的父母。

一九七二年的春天,父亲知道有一种新培育的油菜品种,他决意尝试。台子村适合种油菜,山地,偏凉,且土地肥沃,水肥充裕。种子站的人介绍新品种杆子高、分杈多、结籽多,光热水土肥条件好,产量是老品种的两倍。

父亲当生产队长一二十年间,对农作物新品种、牲畜优化配种都感兴趣,也敢于尝试。五六十年代土马土牛改良配种,他就率先将队上的土马与苏联的阿尔罗夫马配种。改良后生的马驹果然个头大,长相漂亮。土牛与阿拉托夫牛杂交。改良后的牛也是块头大,耐力好,肉多。父亲已经见证了科学改良、育种的好处,坚决地选择了油菜新品种,并将光热水土条件都不错的小锅底坑的四百亩地,作为试种田。

一九七二年的老天爷,似乎格外关爱台子村的几十户人家,也格外护佑那一坑新品油菜。全年风调雨顺,四季乐章弹奏。在大哥奔走相告的那个黄昏,父亲和村上的老把式们早已多次观望过这片油菜田。从出苗松土到锄草护苗,再到追肥浇水,他们像务习自家的孩子一样务习庄稼。苏进民赶着马车将一车车沤好的熟羊粪拉到地里时,就想着种子在油黑的土地里茁壮成长的劲头。关大佬看着又大又壮、遍地花畦的苗儿,喜气已挂眉梢。当油菜秆长的一人多高,杈发的像树冠般匀实、茂盛时,父亲心中已有了七成把握。

一九七二年的秋天,台子村收拾完其他的粮食,全员都投入到了收油菜的战役中。油菜又粗又高,割麦高手如妇女队长戴桂芳、长脖子镰刀的大姐之流,对这些“高福帅”的油菜新品也失去了速度,只能挥舞着镰刀,使劲砍。三五颗就成一大抱子。这丰收的果实把人拿住了,割费劲、搬费工、拉费时……父亲决定,割出一块儿两三亩的地来,就地碾压一个场,就地打场扬籽,只把菜籽拉回去炸油。

一九七二年的秋天,小锅底坑成了全村人的中心。人们围绕着油菜生活,割的割、运的运、打的打、扬的扬……连全村的马牛羊等牲畜,都赶场子来了。打场起出的油菜秆,是牲口们地追膘美食。羊把式、牛把式、马把式们,任牲口自行觅食,他们也加入了打菜籽的战斗中,只需早晚赶着自己的畜群出没这里。

一场接着一场,一车连着一车。收割菜籽从秋天到冬天,秋场打成了冻场,眼望着快过年了,油菜还没有打完。队上的六挂马车,每天把菜籽拉到各处的油坊榨油,再将一桶桶的菜籽油拉回来。队上的油坊盛不下了,提前分给家家户户。按家户人口分,我们村上人口最多的马家有十四个娃娃,家里瓶瓶罐罐、盆盆碗碗,凡是能盛东西的器物,全部盛了清油。走进他家,仿佛走进了清油装饰的展览馆。清油只给人留了一条路,案板上、柜子上、水缸盖子上、窗台上、锅台上,甚至屋里拐拐角角的地面上,全都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清油盛器。

一汪汪黄亮、清澈映亮了低矮、昏暗的黄泥土房。一屋子浓香、醇厚的菜籽油香,似乎将整个土屋拔高了。幽香的氣味不但给人以饱腹感,还使人产生了一种对生活的富足感。

油香油香的油饼,夹青青绿绿的咸菜,在眼前旋转。转着转着,转成了黄澄澄的油炸鸡蛋、金黄焦香带呼吸孔的油煎馒头片、吱吱冒油金黄酥脆的烙洋芋饼……这些都是那个年代的顶级美食,转呀转,一直转上天,变成了一轮油汪汪、冒热气的油煮太阳……

一九七二年,台子村的人们无比幸福。整个秋冬,窝在油缸包围的家里,过着富得流油的生活。自然界的大雪纷飞、冰冻三尺、寒风呼啸,在油光光的日子面前一滑而过。冬被油水拒绝在了肚皮外、门槛外,任它寒冷凄苦、肆意舞蹈……

入冬,家家户户三天两头炸油饼。每年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并限量的油饼夹咸菜提前登场。孩子们一手拿着热乎乎的油饼卷咸菜,一手拉着爬犁来到村中央水渠边的坡上。那里有两条冰道,是我们滑马儿(滑爬犁)的好地方。

油香将年包裹的四溢流香。戈壁上的亲戚不畏天寒地冻、山深雪厚、路途遥远,赶着马车来了。他们总能带来一些新鲜事儿,让我们对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想象。他们拉走了山上的洋芋、菜籽油和吃着菜籽杆长胖的羯羊。菜籽油的香气笼罩着整个村庄,我们在弥漫着油香的台子上疯跑、游戏。进入了腊月,忙年了,各家纷纷开始做年货,空气中的油香浓度提高了八度。我们嗅着浓稠油香、清冽雪香混合的空气,帮着母亲打毡(将炕上铺的毡毯拿到雪地里弹灰)、换新麦草(将炕上铺的旧麦草卷出,换上新打得干净、散着麦香的麦秸)、挖雪(将院里的新雪用筐提来,倒入灶上的大铁锅里,化雪水洗被褥,据说洗的格外干净)、扫房子、炸油香、炸洋芋丸子……忙忙活活的迎接新年。

正月,更是被油香糊的密不透风。大人有大人的人情往来,我们孩子有孩子们的社交形式。年似乎专门给孩子们设置了一个章节,只有在年里,家里的大人才会把孩子当有独立人格,可以代表家庭走家串户的小大人。不会轻易管教、呵斥,让孩子们有年节长岁的成长意识、责任担当。村人们也会把孩子当回事,不论走到谁家都会让座上桌子,做丰盛的一桌饭菜款待孩子。最不济的人家,进门拜了年也要沏茶,端出油果子、瓜子等为餐前点心。摆桌子,上了备好的各种卤肉、凉菜后,也得煮饺子或馏包子,顺手拨拉一盘酸菜粉条肉之类……

孩子们总会自发地三五成群大拜年,挨家挨户串门子。走到谁家桌子上都摆着油果子、油香。这些稀缺的吃食成了随手抓取的零食,可以放开肚子吃饱。吃的多了,嘴都吃刁了,孩子们都能品尝出谁家的油货香、谁家的甜、谁家的酥、谁家的脆……

三四岁的我,一定吃过一九七二年台子村的菜籽油。那一缕潜藏的香,在村人们的回忆中渐渐被唤醒。当苏进民的老婆马兰英沉醉地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油。妇女队长潘金兰嘻嘻地说,那年我们村上真是大丰收!牧马少年无法忘却他在油菜花海的那个午后。砍油菜秆的大姐,在梦里挥舞着她的长脖子镰刀,醒来后双手揪着被角,还在使力……

睡在一九七二年冬天的我,手里紧紧地攥着一颗甜油果子,酣睡中都不肯放手。大姐说,那是王家姑妈掺了蜂蜜炸的。三岁的我在做客之际,竟偷偷地拿了一颗攥在手心。睡醒后,我还没忘却,捏着汗渍斑斑的油果子给母亲,妈妈,吃……母亲双眼堆满亮汪汪的清油般的喜泪,眼角绽放出两朵金灿灿的油菜花,那是一九七二年。

绩麻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宋〕范成大

昏暗的油灯下,村里爱听故事的孩子们,横七竖八地窝在我家的热炕上,围着关大佬听故事。母亲坐在炕火边搓麻绳。她有一个铁搓子,是搓麻绳、捻毛线的专用工具。二三十公分长,黑乌乌、重腾腾的。一根上细下粗的铁棍统领全局,细头带个弯钩,挂线挂绳。粗头半拃长的地方,箍着一个圆铁盘,是搓子旋转起来时的轮子。搓捻的绳线盘踞其上,搓满一搓子,就像铁盘子托着一盘馓子,一直摞到钩子前,就可以歇息了。

一把子熟麻皮放在利手的地方,母亲挽起裤脚,抽出一缕麻,在小腿外侧搓成一股绳,拴在搓子铁盘中央的铁棍上,绕两圈做引线。另一端沿着铁棍子上援,挂在铁钩子上,绳头拎着,一边向绳心续麻皮,一边搓转搓子粗头,搓子转起来,麻皮拧成绳。续长了,母亲将绳从钩子上取开,绕在圆盘上,再继续重复。她耳听着故事,双手不停地搓着,就着如豆的灯光和东拉西扯的故事,绩麻。

从小我们就跟着母亲学绩麻。春种之后,关大佬他们就在磨坊庄子的百十亩地里撒麻籽儿。王家姑爹说,麻要种稀,长得好。麻秆粗,剥的麻皮多。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农事,只是跟前跟后地想抓一把种子嚼。麻籽儿差不多和绿豆一般大小,样子长圆像芝麻。皮厚而且硬,放在嘴里越嚼越香,满口油香,是我们爱吃的东西。大人们也爱吃,他们会磕,把皮儿啐出口,只嚼麻仁,肯定香。我们不会,也嫌麻烦,就是满口乱嚼。

父亲赶着二牛抬杠犁过。关大佬、王家姑爹背着斗,一把一把撒种子。苏进民邀着马耙子磨过。一块黑酥酥的麻地就种好了。

麻好种,不与其他的农事抢时节。春天该种的粮食播种完了,再种麻也不晚。种麻省工,种子撒的稀,就无需间苗、除草。水浇上,任其生长。磨坊庄子上的地最适合种麻,沙土地,不甚肥沃。李家湾子的水渠就在地头,长流水,随时浇灌,水足就是麻的催生剂。

麻生出两瓣叶时,我们还会好奇一阵子,到地头瞧瞧。整个夏天,麻长得没膝、没腰、没头顶啦,“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我们又稀松平常了。从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到旱沟摘野草莓,视若不见。只有到了秋天,麻籽儿长饱快成熟了,又会引起我们的关注。将高高的枝头摁弯,捋一把麻籽,撂进嘴里,嘎吱嘎吱嚼,嘴角流着青汁,满口充盈着油香。麻籽嚼得人上瘾,大人不让多吃,说吃多了会头昏、口干、难受。但那股入脑香,不知不觉就招引着脚跑到了麻地……

麦子割完了,洋芋、荞麦还饱满着。九月中下旬的空档,正是收麻的时候。大人们割麻秆,我们捋麻籽,嚼麻籽,爱抽烟的男人还会优中选优,挑一筐麻叶阴干,揉碎了,冬天抽麻烟。

麻秆拉到场上,大姐們将结麻籽的青麻和不结麻籽的白麻分开。其实麻是雌雄同株,雌麻结籽。打出麻籽去榨油,分给各家户炒着嗑,做麻福饺子、包子。母亲将麻籽捶碎,放在盆里,倒上热水,白白的麻仁漂在水面上,捞起来沥水,在灶上焙出金黄香味,包包子、包饺子时抓一把,包子,饺子就格外香。尤其是洋芋馅里放麻仁,荤素搭配,柔韧相兼,那才叫美不胜收。

把麻秆分给各家各户去沤麻、剥麻,村里最后收麻皮,过秤、记工分。

分给家里的麻秆,我们直接背到河里去沤。每家每户在河里都有自家的湾,每年都沤麻。把一捆一捆的麻秆浸没在河水里,用石头压实,湾口还用石头堵个坝,怕河水把麻冲走了。沤十五至十八天,我们将麻秆抱回家,摊在院子里,开始剥麻皮。倒剥顺剥都成,看你的喜好。折断一节,将麻皮抓住一扯,一条与麻秆同长的麻皮就折出。一根粗麻杆可以剥一把麻皮。

全家人围在院子里剥麻,父母哥姐心里盘算着工分。我们几个小的,完全由着心性在破坏。剥麻皮是很爽的,甚至有释放人性中残暴戾气的作用,那完全在抽筋剥皮呀!

剥好的麻皮扎成一把子一把子,搭在院子里晾衣绳上晒。白索索的麻皮就像一排素袂飘飘的仙子,在风中翩跹轻舞,将简朴的院落,飘舞成了白麻广袖抒怀的舞台。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在麻皮间游串、嬉闹,将白森森的麻皮裹在脸上、身上,似乎兴味盈盈。不小心,带刃的麻皮还会划破脸蛋、手指……

麻皮晒干,下一道工序就是锤麻。将整把的麻皮放在木墩子上,用木榔头挨锤砸,反复锤,直到麻皮变柔变软,丧失了戾气和火气,变成一把轻轻柔柔、纤细软塌搓麻绳的“熟皮子”方能搓麻绳了。

村上需要搓马车、牛车的套绳,又粗又长,需用苏大爷的那架脚踏纺车。苏大爷踩着脚踏板,脚使劲儿,手入麻皮。麻皮被搅入拧劲的绳里,一股一股的入,一段一段的粗,一截一截的长。纺车就像拧麻花一样,一个方向拧劲就捻成了一股绳儿。想做成更粗更长更结实的大绳,就得两股、三股,甚至五股合绳,那可真拧成了粗壮有力的麻花。合好的绳,两头用自留的穗子穿插编结做绳头,最后流出一拃长的绳穗。穗子松了劲儿,梳理成麻皮的原样,犹如小姑娘额头的发穗儿。立刻使粗壮僵硬的绳子生动、柔媚起来。其实这散穗外柔内刚,暗地里起着锁绳头的作用。

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着“岳家军”,母亲已经把一把子麻皮儿搓完了,最后连绑麻皮把子的绑麻都要捋整齐,抿一嘴唾沫,入进绳里搓了。

一匹麻绩好了,搓子铁盘子上绕了一骨碌匀实、上足劲儿的麻绳。母亲把绳头编好,再绕成手掌长的一盘,或馒头大的一疙瘩。

等麻绳搓得差不多了,母亲开始打褙子(旧布或布头用浆糊一层一层糊在一起,土炕面子大小,半指厚的方块儿),剪鞋底、鞋帮,沿口,拿出麻绳纳鞋底。

整个秋冬,母亲只要有闲暇就会干这些活计。若秋收打场活多,冬天积肥任务重。她就得挑灯夜战。常常是我们听完故事散场了,她的第一搓完工,开始第二第三搓。半夜尿憋醒了,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母亲还在那一豆油灯下纳鞋底。母亲纳鞋底就像做操,盘腿坐在炕头,针线笸箩放在身边。左手拿鞋底,右手拿锥子,扎一锥,放下锥子,拿起穿了麻绳的阔鼻子大针,从扎的眼中穿过,顺劲一扯。使了劲儿的鞋底嗷地一声形成凹陷的麻绳小窝窝。

母亲是村里拔头筹的“上炕的裁缝,下炕的厨子”。她纳的鞋底结实、耐磨。母亲的针脚又细又密,为的是经得起磨。中间要浩荡。鞋底中间不受力,无需纳的密,费时费工。母亲会粗针大线,甚至会纳出“十字”、“米字”花样,既好看又出活。结尾要响亮。鞋底后跟儿是走路时脚的着力点,母亲往往会多糊一层褙。纳的细致、紧实,像做了个加强的后跟。若哪个孩子是“拐蹄子”(鞋的一侧易磨),母亲还会针对性地剪块“外掌”或者是“内掌”的褙子,纳在鞋底拐磨的一侧,帮助孩子矫正拐脚。

母亲搓的麻绳有长有短,长的正好能纳父亲的一只鞋底。短的恰好纳孩子的一只。她搓时已经扣好了长短、数量,心中是有数的。母亲纳的鞋底,经常是一根麻绳纳到底,中间很少有绳结头,美观不磨脚。

一只鞋底刚纳时麻绳长。母亲就一盘一盘地拉扯着麻绳,越纳麻绳越短,最后在鞋跟或者是鞋头做结,用针打一对锁扣结。

母亲纳三五下,就会举起锥子在头皮上蹭一下,说是逛了头油锥子光利。我不知道是否有道理,可喜欢看一戳、一举、一抹的连贯动作,觉得舒服、好看。

一个冬天,母亲给全家每人都要做五六双鞋,能穿一年。大姐、二姐能做针线活后,成了母亲的好帮手。不用紧赶活计的母亲就开始创新,松紧鞋、拉带鞋。方口、圆口、V口……还会给我们女娃鞋上绣花,一枝梅、一朵莲、双头菊……招惹的村上的妇女们都跑到我家来透(复制)鞋样,学绣花。大姐她们这些大姑娘,经常跑去买绣花线。五颜六色的丝线是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最缤纷的色彩。

阴雨天,或者落雪日,我们不能出门疯跑了,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儿绩麻。拿根筷子,大头戳一个圆洋芋兜底儿,细头绑个活扣当钩,做个简易的搓子。也露出小腿,啐口唾沫在手心,搓两下,有了摩擦力,搓根麻绳引线,依樣儿画葫芦,绩起麻来。

母亲干活不停手,瞟两眼就能看出我们哪里不得窍道,三下两下就捯饬顺当了。下大半天的雨,我们也能搓一筷子麻绳,虽然搓的不及母亲的匀称、结实,但也能得到母亲的表扬。

在母亲的带动、指教、鼓励中,我们学会了绩麻、捻线,收获了勤劳的品行。

香雪落红

紫杆杆,绿叶叶

粉头头,青头头

白毛巾,黑漏斗

里头睡了个白胖子

——童谣《荞麦》

十岁那年秋天,我第一次离家到二十公里外的一个煤矿子弟中学去读书。我和姐姐住在父亲的一位老熟人家,可我非常思念家和母亲,以至于刚刚开学的一周,我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讲些什么?心早已乘着云朵飞回我的小山村,甚至按下云头,看到母亲正在割草、生火、做针线……

每个周六的早晨,我们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当中午下课铃声响起,我们便迫不及待地飞出教室,踏上弯曲细长的回家路。心情仿如鸟儿在飞翔,身体似已栖上了朵朵白云,悠然飘向大山的深处……

缘西沟河谷逆流而上,走到河的大拐把子,我们便离开河谷,踏入了我们村的土地——红土坑。

红土坑是个红色的山间小盆地,造物主给这里留了一块色彩浓艳的红土地,一下雨,红土就变成了红胶泥,若从红土坑走过,你的两只脚就像穿了一双红泥靴子,甩都甩不掉,除非站在泉溪里冲洗,或用木棍、石片刮。

红土坑连着锅底坑,都是一对红艳艳的锅。不同的是锅底坑红色的盆沿山上长沙葱、沙草、碱蒿……一丛丛撩墩子草,就像母亲新栽的韭菜。虽未成行成排,倒也生机勃勃。在鲜红土地的衬映下,绿草更显青绿,有种相互辉映的夺目。

锅底坑坑底是平展展的田地。沈家人耕种之前,就有人家在此春种秋收。现在是台子村最优质、丰产的洋芋地。

红土坑四周低矮绵延的山脉上,长着更稀疏的沙葱和草墩,更多裸露出的红,可能是用来映照坑底的庄稼的。

红土坑坑底仍然是起伏的农田,这里最适合种的作物是荞麦。

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和姐姐爬上红土坑大坡,满坡的荞麥花如梦境一样起伏在眼前。我们无法确定真假,彼此看看,又看看铺到天边的花海。

“秋花深入云,风浪绮霞动。”那香雪的白,栖在酱红的枝杈上,映在深红的土地上,藕合成一种荞麦花独有的颜色——雪青。雪白中映闪着青紫的光芒,像一匹雪青马,驮着花的光彩,奔向天际。是的,母亲说这就叫雪青色,是荞麦花的梦幻色。

我和三姐像两个梦游者,完全无意识地走进花海,在荞麦花簇拥的红泥小路上,跌跌撞撞起起伏伏。我的那件心爱的蓝白格西装,母亲的第一件西装作品,不知什么时候从胳膊上滑落,我们仿佛骑着荞麦花的雪青马信马由缰……

我们伸开双臂,指尖触动着这些满头繁花的绛红枝杆。花束颤动着、嬉笑着,似乎是我们碰到了它们的“痒痒肉”。我嗅到了雪的香,一股悠远、清冽,且略呈寒意的清芬。

荞麦是省劲的庄稼。春天里,把麦子,豆子,洋芋都种完了,把羊毛都剪完了,时节应当都到夏半了,人们手里没活干了,才想起来种荞麦。

荞麦又是不挑地的庄稼,即使土薄些也无大碍。它还是省水的作物,从种到收四道水就能成。红土坑是村里比较偏远的地方。父亲他们把这上百亩地,当闯田种。种着了有收获。种不好,歉收或绝收,都不影响村人的吃饭。只有种荞麦年年有收成,约定俗成这里成了村里的荞麦地。

荞麦还是省心的庄稼。种上不用除草,无需间苗。种子撒稀些,按时把水浇上,任其生长。荞麦长得快,两三个月就收成了。九月中下旬收割时,恰逢空档。麦子已经收完,洋芋还没有挖,大姐她们连玩带耍的就把荞麦给割了。

红土坑是离村子最远的地,一般都是年轻人跑远路来收。年轻的车把式拉着青年男女,一路欢声笑语,一车高枝籽实,没两天就收割完了。

荞麦也如小麦一样打场、扬籽。只是它的果实是黑褐色三棱状的。收完的荞麦按收成分给各家各户。母亲磨面时,也将荞麦淘洗干净,拿到水磨上磨成荞麦面。

荞麦只需磨四遍就磨净了。荞麦面磨出来是雪青色的,和它花的颜色相近。

母亲掺水和面, 沾了水的荞麦面可就原形毕露,变成了酱褐红色,更像它的杆子。其实荞麦骨子里就是这个颜色,它是秋天最后的灿烂,是迎接冬雪的使者,要不它怎么会艳得那么彻底,那么绝望,还隐含着雪的花影和冰骨?

荞麦面吃起来粗糙,难以下咽,还容易便秘。母亲心灵,发明了“花馍馍”。就是发一盆白面,一盆苞谷面,一盆荞麦面,把三盆发面各擀一张大饼。白面饼托底,荞麦面饼夹中间,玉米饼封顶。再将三色的饼卷起来,拧成大麻花,像蒸饼一样蒸成“漫蒸子”。

大木笼蒸气弥漫时,母亲用手一抓气就能抓出蒸笼里的食物是否熟了。母亲还把这一手绝活传给了我。几十年后我成了家,第一次在婆婆家蒸馒头,亮了这一手,惊得婆婆刮目相看,还以为我是大厨呢。

撤火开笼,白、紫、黄三色缠绕的“花馍馍”新鲜出笼。等晾凉了,母亲再切成指头厚的馍片,在大太阳底下晒成风干馍片。我们去河里搬蘑菇、拔猪草、挖野菜都要装几片。饿了,坐在河边,把花馍片拿出来,浸在水里,蜂窝状的发酵孔里浸入水,只听一片炸响,那是水与火的激情欢唱。是太阳一头扎进河水中的一个激灵。是雪水遇见滋养长大但失散一年的孩子时的惊愕……我们举起浑身兜满颗颗水珠的“花馍片”,嘴张得大大的,一口吞下一条河和所有的庄稼地。

母亲的“花馍馍”在村子里成了推广品。三天两头母亲就会被邻居请去现场指导。荞麦面渐渐成为人们餐饭的调味、调色品。母亲又尝试着做荞面洋芋搅团、荞面兑白面切刀子、荞面兑玉米面面条……

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和姐姐梦游一般走出红土坑,走过荞麦花地,刚走到红土坑和大锅底坑交界的三个大黑石头旁,我们似乎都醒了。姐姐看着我空空的胳膊,吃惊地问,你的西装呢?

我的西装呢?母亲在大黄山街头看了一眼一个穿西装的女孩儿,便在商店里买了一块蓝白格子的斜纹布料,给我做了一件西装领,但领角只弯了个斜岔口,并未开刀剪通再缝合的西装。因为她没有看清西装领是对接缝合的。她只看到了一个“V”字形,很别致,很美,就给她的女儿照猫画虎的剪了个“V”字形,并翻过来沿着“V”字的边缝了暗线。一件没有开刀的西装领。她在衣腰前后左右缝了九道收缝线。那件腰身恰巧的格子西装,恰如其分地勾勒出我十岁纤细的腰身。当我穿着这件时尚的西装,走入一九七九年的西沟煤矿子校,那些眼神如马驹一样清澈且跳脱的男孩子们,一律抬头盯着我的西装。我怎么能丢了这件西装呢?

我和姐姐返身回头跑回荞麦花海,我们的脚印还冒着热气,踩倒的野草还在匍匐前进。翻过一面坡,西边的天山一口把太阳吞了一半。半轮夕阳流着胭脂红的血,晕染了整个西天、河谷和荞麦花田。雪青色的荞花头盖一张新娘的婚纱,朦朦胧胧地看着残阳。我那蓝白相间的格子西装,正飘在荞麦花上,像一只飞向夕阳的雪青鸟儿。

果园芬芳

小子幽园至,轻笼熟柰香。

——〔唐〕杜甫

父亲离开台子村之前,做的最后一件开拓性的事,就是种植了一个果园。

一九七三年的秋天,父亲有机会去奇台县参观学习,看到人家山里种苹果,他动心了。估摸着山势、地形、气候差不多的台子村也能种。于是他拿了一捆苹果枝、海棠果枝回来,种在大锅底坑的西湾子里。

西湾子是大锅底坑里套的一块“小锅”,三面低矮的红山环抱,一面临水傍路。浇水便利,拉运不愁。更看好的是这块地肥沃,种啥都成,且聚风纳气。本来大锅底坑就凹在群山中,气候温和,大锅里的小锅更是热的比别处早,冷的又比他方晚,有着更优越的光热水土条件。

父亲把带回来的一箱奇台苹果、海棠果摆到桌上,请村班子及村上德高望重的人来品尝,并把种植果园的事情说了。大家吃着香甜可口的苹果,说人家能种,我们也能种。西湾子的土那么好,插个树棍都能长叶,不相信长不出苹果树。

村民们平整了土地,修渠挖坑,把树苗种进去,还用木头修了一道栅栏,挡牛羊牲口。马庭贵有一些种果树的经验,便成了果园的看护人。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马庭贵慌忙找父亲,说昨晚三只狼把他圍了一晚上,幸亏有父亲给他的电把子。他躲在房子里吓得够呛,把床顶在门上,站在窗口,用电把子照狼眼睛。五节新电池绕了一晚上。天麻麻亮时,狼才走了。他看狼翻过山口向红土坑方向跑了,赶紧跑上台子告知父亲。

父亲是老猎人,对狼的习性还是熟悉的。这么多年以来,很少听到狼围攻人。他不解地问马庭贵,狼是冲着你来的吗?马庭贵说,他们家油水少,娃娃多,一个个瘦的像麻秆。果园四周草多,他偷偷养了三只羊,狼一定是冲着羊来的。

那个年代家户养羊养鸡都受限制。台子村山高路远,加之父亲对那些家口大、生活困难的人家偷摸养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

马庭贵偷偷养羊的事父亲还是叮咛,小心些,不要啃了果树苗子,不要吃庄稼,不要招摇惹事。为了掩人耳目,又能作伴壮胆,便把马庭贵的二儿子派去一起看果园。

第二天天刚刚亮,马庭贵的二儿子又飞奔到我家,慌张的话都说不清了。昨天晚上那三只狼又来了,狼眼睛里放出六道绿幽幽的光,比电把子的光还亮。吓得他们父子俩在房子里不敢出门。父亲还好些,他手抖的拿上电把子光都绕不到狼眼睛上,牙花子哆嗦的咯咯直响……好不容易耐磨到天亮,跑回来了,说啥都不去了。

父亲琢磨再三,合适的人选就是哑巴了。村西头的哑巴二十六岁,人虽哑脑子还聪明,且胆子大,力气大。

哑巴来了,父亲连比带画地说,哑巴听后直摇头,咿咿呀呀的比画着,他也害怕狼。二姐小鬼头,在一旁比画着告诉哑巴,那西沟村有漂亮的丫头呢!哑巴立刻面露喜色,同意去看果园。

第三天早上,哑巴来了,咿咿呀呀地比画,狼的眼睛就像环子一样,灯一样,吓人得很。想吃人呢,他也不敢去了。马庭贵也来了,说备用电池都用完了,那三只狼天天晚上来。父亲哀叹了一声说,把羊拉到大黄山街上卖掉吧,狼盯上了,逃不过。顺便再买些电池。

羊卖掉了,狼好像闻见了这个信息,之后再也没来,马庭贵也不再养羊。

一年过去,果树披枝散叶,极为茂盛,却不结果子。村上有户下放的人家,男的是河南来的大学生,叫金作杰,村里人都叫他大金,见过世面。他给父亲讲,果树得修剪、嫁接,要不就不结果。父亲问他会不会修剪?他说不会,得学。父亲又问他在哪里学。他说昌吉园艺场就能学。父亲便派他到昌吉学果树修剪与嫁接。

秋天了,村人们都在果园里拔草、施肥,大金修枝、剪叶,孩子们帮着拣枝抱木。二姐眼尖,忽然发现枝头上挂着一枚红艳艳的苹果,她大气都不敢出,急急地呼唤父亲。劳动的人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来围观。父亲走到二姐身边,二姐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用手指着蓝天下、高枝头,果园里的第一颗果实,傻兮兮地说,看——看——村人们顺着二姐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枚红红的苹果……

第三年,果园的苹果挂满枝头,绿苹果、黄苹果、红苹果,海棠果……一树一树累累的硕果,一棵一棵的浓郁果香,一村的人放开肚皮吃,吃到打饱嗝、放屁都是苹果味儿。村里的牲口也都在果园里徜徉,落到树下的果子人吃马嚼,羊咀猪吞,鸟啄蚁扛……全都吃得满口流香。

父亲组织全村人编织没把子的榆条筐装苹果。果园旁的溪流边,长着一窝子大榆树。年轻小伙子爬到树冠上剪嫩榆条,妇女们编织大大小小的果篮。父亲还发明了一个叫“亚腰子”过秤框,就像驴背上驮东西的驮筐,只是编织时中间连成一体。两边框篮里放上果子,中间连襟处就是穿棒抬起过秤的地方。

每家分完果子,余下的就装在大中小三种筐篮中,一层叠一层装车,拉到城里去卖。

大人们收完苹果干别的活了,我们孩子们还要在果园里浪逛好久。一是再次摘大人们漏摘的、难摘的果子。无论果子挂的多高,叶子遮的多严,我们都能找到。二是一遍遍地遴选落在地上的果子。哪些可以吃,哪些可以晾果干,哪些可以熬苹果酱,哪些只能拣回家喂牲口,我们分门别类地拣拾干净,不糟蹋一颗果实。三是等待霜杀海棠果。海棠树枝头稀疏的果子,我们不急着摘,要等一场一场的霜杀出冰糖心来。

深秋的早晨,那雪粒、砂糖一样的霜麻子落在海棠果上,给红红的果子穿了件雪纺纱。这轻凌凌的寒,静静地沁入果子,沉淀到果心。一日日,一层层,直到海棠果变成一颗透亮的冰糖,我们才小心翼翼地摘下这些熟透、酸甜透,能把我们的童年所有的口味锁住的“霜杀海棠”。

整个冬天,家家户户都有几口盛苹果的缸,和水缸、咸菜缸、酸菜缸并排站在墙根。谁家的缸多,谁家的生活就更富裕。我们家装苹果的三口缸在伙房的拐角处,母亲在缸上盖了件棉衣,怕把苹果冻坏。虽说苹果不少,但孩子也不少,胃口更不小,苹果还是要惜着吃。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客人了,母亲才会拿出来分给我们吃。一定要分,否则哥姐们口大胃大,三两下就吞下一个。我们这些小的,即使口里吃着,手里拿着也不及他们多。“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母亲深谙此道。回回都分,而且还会有意无意把大些、红些的分给小的。哥姐们吃着自己的,瞄着我们的,冷不丁冒出一句:垫窝子!

只有过年时,我们才舍得拿出自己深藏的霜杀海棠果。在春节的第一缕阳光中,在每个孩子都种的一碟蒜苗绿出的一派春光的窗台前,我们拿着冰糖海棠果,在阳光下照着,比谁的冰糖心大、谁的红、谁的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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