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振波
起雾山的红叶
去年深秋,心想雨过天晴的丰禾村杏林,应该是绝色美妙了。丰禾村是赵永伟兄的营地,入秋时跟随尚军夫妇,吃过一次苞米和洋芋,是一处十分文静的田园佳处。于是,携妻驱车过定西新城,直奔丰禾而去。然至起雾山脚下,满眼的红叶似乎更有风致,打一把方向盘,改道奔起雾山而来。
夹道是灿烂的红叶,定西城己在山下。
那些山下的高楼大厦,显得低而乱。而山上的杏树叶子,刚从红霞中浸润过一般,让人陶醉。我把车停在路边,对面山上的红叶,显得更加瑰丽。不是我见异思迁,毕竟近处的红叶,夹杂在侧柏中间,韵味与劲道,均输对面一坡纯粹的老杏林。那是多年生的老树,据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种的,因为干旱少雨,老树没有参天之姿,但枯笔如诗,数十年沧桑光景,让人心生恻隐,威严难犯。于是,一脚油门,向那风景更妙处行进,不到十分钟,便到了对面的林地。入林才知红叶俊,远观不觉风味浓。满坡随性而生的杏树,如立地而生的庄户人,保持着西风留下的姿势。他们像要吼秦腔一般粗豪而执拗,用一种姿势生活在这片土地多年,这里的空气都有一种固定的宣泄。夕阳洒水一般,泻在一大片红透的叶子上,这些光贪婪地在叶子上流动,光子不会瞬间消失,叶脉的路径明晰可见。在干涸的沟畔上,红杏像要燃烧了似的。那嫩黄色的一枝火焰,带动我们想要燃烧自己。我想吟咏诗句,但一切词汇,都羞于在此显摆。这些红叶,都是自然的正色。天地玄黄之际,他们用自身的诗意,把秋之语,描绘得如此天衣无缝。不多一只飞鸟,不浅一丝颜色,不缺一缕光线……于是,我倒十分心安了,好好珍惜,何必无病呻吟!正好妻攀着一株杏树,头顶几缕阳光垂下,我拍了张照片,这种甜甜的感觉,只有空旷而富有的杏林才有。顺着一株又一株形态各异的老树,不知不觉,我们已沉到坡底了。一片明黄色的白杨树林,摊开地毯般的落叶,不由自主让人心生醉卧的感觉。于是坐下休息,那未落尽叶子的胡杨,悲剧英雄般,一种射罢日的悲凉似有似无,存在于光影与落红之间。
一支短笛从红色烟雾里泛起时,我还沉浸在白杨的悲剧中。高坡上的笛音,虽算不上清越,但浊响在一片血色里,像穿透层层红叶的罗城,利箭一般让人刺痛。顺着笛音,我携妻盘桓而上。只见一个穿空军迷彩服的牧羊人,横笛而诉,泪有新泉。我俩驻足听了好一会儿,老者才发现了,便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他以为扰到了我们,便道歉式地先打招呼,说:“侯(别)笑话,俄(我)是吹给老伴听的,她走了已三年。”我不觉惭愧,忙说:“是我们扰到您了,老人家。”便坐下来,与他聊了起来。原来老人姓曹,有个孙子,在昆仑山口当兵,守卫着祖国的边疆。老伴是三年前得骨髓癌去世的,临终,老伴拉着他的手嘱咐说“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在那边会一直等着……”带着完全的不舍弃世去了。为此,这老曹头便一直守在山头,一边牧羊,一边用笛子与老伴说话。前半夜拉板胡,后半夜拉二胡,唱的也都是老伴生前爱听的秦腔。他这样己经有三年了!有人看他日子过得苦,想帮忙说合一个老伴过日子,但都被他拒绝了,因为他给老伴承诺了的,今生今世,只属于一人。
秦嘉《述婚诗》云:“羊雁总备,玉帛戋戋。”古人以羊为祥,以雁为信。男如玉,坚硬而温润;女如帛,华贵而柔顺。我确实没有想到,在安定的起雾山,在这红叶深处,遇见了这样情深的牧羊人。我想给老人拍个照,让他再吹一段,但老人拒绝了,说是吹自己的难肠的,给别人吹兀自不叫人笑话!我便觉有点唐突,遂自罢了。说话间,羊群已过了山梁,老人追羊去了。我们也收了心要回家。一切美好都是那样短暂,然瞬间美好有时却这样漫長。我悻悻地往车旁挪。忽然,山最高处,一丛火焰般的杏色里,略带颤音的一曲《孟姜女》,绕山峁穿林而来。笛音是梵,我已心如红叶,颤动着大地的跫音。
回家的路上,我心想这是不是我心中的那片红叶?是不是我日思夜想的村庄?
山楂小镇
受刘海英兄邀请,去通渭常河山楂小镇采访,写一部有关常海增扶贫先进个人的剧本。我原本对此不感兴趣,只是盛情难却,抱着看看又何妨的心态,一路向山楂小镇来了。
五月的山楂,如雪色的美人,一身素白的纯美,惊艳地绽放在路旁。游人如织,谁会想到这里曾经是七沟八壑,苦水都吃不上的通渭常河。我们把车停在路旁,列队而舞的山楂阵里,一对对穿婚纱的有情人在拍结婚照。蓝天下,厚土上,有情人以山楂为证,把自己的心连同幸福,款款地交给了对方,让雪白的山楂花见证纯美的爱情。有人说,山楂是爱情果。难怪有许多年轻人,来到山楂小镇,把自己的幸福之树种植在这片土地上。据前来接待的李经理介绍,小镇为每一对情人,提供种一株山楂的服务。到了秋后,把他们亲手种植的山楂树上的果实,专业采摘处理后,寄到果树的主人手中,让他们每年能品尝到爱情的滋味!这个创意让我很兴奋,看着漫山遍野的山楂花树,一种神游仙境的幻象在我脑海里显现,这哪里还是老气横秋的陇中村落?
常总泡好了茶,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们。他是带着十足乡音的中年汉子,自信真诚中,颇见几分沧桑。他一边倒茶一边幽默地说,农村人喝茶才上馍馍。果然,服务生已把香喷喷的油饼子端了上来。据常总说,这面与油都产自本地,油饼子是李经理的团队手工做的。品尝了一下,果然油是油面是面,不是城市里机制食品的味道。逮住间隙,我不解地问,自小生长在陇中,知道这里是不长山楂的,常总怎么会想到种山楂呢?这也是多数人心中的疑问。常总泡茶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继续给大家分享茶水,微笑着说:“当初,我也不知道本地能不能种山楂。县上脱贫攻坚任务重,领导希望甘肃锦华建设集团能为脱贫攻坚助力,希望包一个村,带动大家奔小康共同富裕。于是,他代表公司便承接下了这个任务。”他缓了缓气,接着说:“老祖宗有遗训,自古救急不救贫。假如仅仅分发一些扶贫物资与金钱,那扶贫政策过了,农村这些人还会返贫。甚至会适得其反,白白养了一群懒汉。”他一直思谋在农村造血功能建设上做点文章。先后考察了全国多个地方,设想了多个方案,最终在中国农科院专家的论证指导下,从山东引入名优山楂树种,做为乡村振兴试验田,来帮助村民致富。还好,山楂是药食同源的产品,其维生素之高,当属果类之冠。他们生产的山楂罐头,已经在微电平台上销往二十余省。说话间,李经理打开一个罐头,让我们品尝。山楂入口,酸酸甜甜的味道,正像童年吃那过了霜的沙棘石枣,是纯然天真的滋味,无不让人开胃。常总说,去年不能出门,李经理带领团队,“三打白骨精”,不放味精、鸡精、香精,不添任何添加剂,只用蒸好的山楂,加少许白糖,便做成了这纯天然的味道。我们赞叹山楂小镇是把诗写在大地上。但常总淡淡地说,自己十三岁出门,抱过砖,端过盘子,睡过火车站,吃过别人的剩菜,一晃几十年,创业也算有点基础,现在只是抱着一腔情怀,只想着能为家乡做点事儿。不想仅仅种了几棵山楂,却被这样抬爱,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先后报道了四次,并且被评为“全国帮扶脱贫先进个人”,受到了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常总说,自己做得远远不够,许多荣誉实在受之有愧。由此,我心里受到了震撼,便好奇地问道,山楂小镇现在有多少人就业?常总微笑着说,不算公司其他业务,山楂小镇正常有两百人左右,若是到了十月采果时期,则需要的短工很多,不管四方乡亲,只要能来采摘,不出家门便能挣到工钱!而许多在城市里漂着的女孩,像李经理就是邻村的女孩,又回到了山楂小镇,既能照顾到孩子上学,又能兼顾到父母公婆。
这使我特别感动,乡村的幸福似乎又浮现在我的眼前。眼前呈现出十月的山楂小镇,红彤彤的山楂果,又是另一番盛景。那红宝石般压枝低垂的山楂,经过浓霜洗涤后更加艳羡夺目。
前几年,我一直在定西做调研。在渭源,岷县等地调研农村贫困家庭与人口流动问题时心情沉重。我发现许多贫困家庭并不缺衣少穿,而是娶不上媳妇,整个庄子几乎没有年轻的新媳妇进门。我当时学着鲁迅的样子,对庄子里打光棍的男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想,纵使打工挣钱,不信攒不下钱娶一个媳妇回家。事实证明,如果没有合适的产业把人留在乡村,打工挣的钱真娶不了媳妇,因为你有钱也没有女孩愿意回到乡村过那种“清闲”日子。因此,稍有能力的人,都要买楼房进城。孟子说:“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若要“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首先得农村有人!若是农民都能够安居乐业,支撑起幸福的生活,他们又何必抛家舍业,去那遥远的地方打工?况且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管仲推行伍什闾里制到卫鞅变法奖励耕织与军功,中华民族内在的柔劲和忍性,是来自军民和谐与耕读互济的儒家文化精神,农村是我们的根基。进入新时期,我们党和国家及时提出建设美丽新农村的方略,岂仅仅是为了解决农村贫困人的生计问题?这是站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高度所谋划的宏伟蓝图啊!
我们如何把人留住,把根留住,把乡愁留住,我在山楂小镇似乎寻找到了什么!
青岚的杏花
今年春节,与高尚、杨学文、成志达几人小聚,大家说起老家的杏林,有结社搞一次杏花笔会的意愿。恰好认识甘肃海旺建设集团剡文华女士,知道了他们在青岚山搞田园综合体的事。与山楂小镇一样,其缘起还在于对上坪村扶贫成果加以巩固,但他们的做法,却完全是另一个套路。两位年轻人想利用青岚在定西城郊的优势,探索着打造出一片集生产生活与休闲娱乐为一体的田园综合体,让上坪村的农民转化为种植与护林的人,每月有固定的生活保障,建设形成另一种美丽乡村模式。
上坪村原本是大坪村的一个部分,这里是铁姑娘冉桂英大干过的地方。然而,这大坪村因为干旱,还是无法摆脱贫困。一条碱沟名之为火烧沟,便是其真实的写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冉桂英他们一代人,在这里的山峁沟台上种植的杏树,现在不过碗口一般粗细,但虬枝如铁,曲突直伸,颇有苍劲不屈的质感,实属不可多得的旱塬精灵。若是春来,柔柳尚未放绿,而杏花便迫不及待地绽放。“红杏枝头春意闹”,杏花像赴约赶会的情人,无论春寒怎样料峭,总会乱哄哄地出来,吆吼着,拥挤着,嬉戏着,从田头跑到山坳,从崖角赶到山巅。远看是白色的气泡,近观如起妆的花旦,尽管唱腔不那么宛转,但大美就在粗细之间。你若置身其间,每一棵树都像与你瓜葛了多年的情人,近看不怎么华艳,稍远便觉无限迷人。她们都藏有瞪你一眼的幽怨,也含着剜你一眼的深情。无限怜惜有缘人,依依不忍是故知。杏树,这种以苦为乐,傲岸不屈的果树在陇中是神一般的存在。
笔会如期举行,杏花亦如约而至。
来到青岚,上坪村是由七个山头组成的半环形地貌,田园负责人邹佳俊先生名之曰北斗星营地。经过几年的营构,营地已初具规模,那里既有农田、果园、花圃,又有养殖场、水塘子和野生百鸟园。“陇头杏花乱纷纷,中有好音一两声。”无疑杏花就是这次笔会的主菜,杏花笔会也是抓住了这陇中之魂,让许多作家与诗人,感到十分兴奋。三十多人,有人喜欢花朵,也有人对树干情有独钟,更有人品评山水,神会古人。我虽然心有凝思,但也有暗喜。因为在七星营地,我看见此地种树,与别处不同。他们不追求奇花异草,而是根据自然的天选,以杏杨柳柏居多。不远处,是路坝一体的水库,那些截留的雨水,像旱地绿色的眼睛,是春浇夏润的基本保障。陡峭的坡地与险峻的沟台上,每一寸土地都不浪费,大大小小都种植了各色树木。显然青岚不是为退耕还林植树,也不是为了花城市绿化款而广植名木,而是依据自然生态的选择,想把这一处田园综合体,建设成为春花秋红,颇见风致的家园。面对满坡的老杏林,女诗人吴琼有诗云:
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命
在青岚的山巅
一树一树的杏花
在暮春的飞雪中
一朵挨着一朵,瑟缩取暖
又在风后的艳阳下
重新打开满身伤痕
是的,我不得不惊叹这些杏树能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人砍了烧成木碳。我来自农村,农牧稼穑之事还算熟悉。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考上大学,从此由穿草鞋的变成穿皮鞋的,但骨子里是一个地道的庄农人。每当梦阑,重复出现在梦中的还是童年的庄园。最近二十年,农村像雪消般萎缩,一座又一座茂盛的村庄,变得苍老而落漠。我常常追问是什么人动了乡村的幸福?好在这些年,国家下大力气消除了农村的绝对贫困,这确实创造了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奇迹。但是,作为一名学者,美丽农村如何重建?农村为什么会陷入凋敝!总是心头萦绕的一个问题。有人说这是城市化所必然的阵痛,有人说这是资本的怪兽在作妖,也有人说是生产力促进生产关系调整的必然,或许他们说的全对。但在我的世界里,农村是我们的根脉,我的血管连接着古老的山泉,那里的每一块门板、每一扇石磨、每一个碌碡、每一棵老树,都寄托着我的感情和精神。
前些年省上有领导提问,为什么定西从“天下富庶莫过于陇右”沦为“苦痛甲于天下”?这个课题最终由我的研究团队攻关完成。在论证会上,许多人把陇中的生态凋蔽,归咎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运动。然而,我发言时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上世纪六七年代纵有一万个不是,但生态植被是完好的,山上有树山下有泉,山泽通气,不是八十年代后的模样。不想我的发言得罪了许多人,但我问心无愧,学者应本着事实说话。另一件事着实让我窝火。那是一个除夕的下午,我从通渭往定西来,从马营镇到定西石坪村,见到不下十处的山火。我时不时停车观望,恨不能亲赴山地灭火。那个正月我十分窝心,开年没几天,市委召开党外人士座谈会,我便把所有邪火泼向了市上领导。我说了什么现在已记不太清,大致意思是领导失职,还以管理农区的思维管理退耕后的林区。还好,领导沒有怪罪的意思,我便心安了许多。过了许些天,在一个聚会中,朋友说自己清明节上坟烧了山林,被执法人员整的焦头烂额,自己不仅交了罚款,还在为山上补种树苗。我才知市上领导动了肝火,凡烧纸上坟焚了山林必须罚款、补种,造成严重后果者还要入刑。我虽觉对不住祖宗先人,但一片又一片山林得到安全保护,便觉挨些批评也值。笫二年春,我独自上山,去看那些被焚了的山林,许多树木己了无生机,唯有崖畔上的几株老杏,佝偻着身躯,绽放着出奇灿烂的春花!我忽喜忽悲,肃然对着老杏树,深深鞠了三次躬。
这次杏花笔会,受到了文华总经理的鼎力支持。她说自己拥有杏花,还希望引入诗和远方。文华与佳俊夫妻,是甘农大毕业的,他们不写文学意义上的诗,却把生命意义的诗写在大地上。趁着活动的间隙,我探问了植树的民工。他们都是本地的村民,现在以植树护林为生,生活过得舒心而快乐。我问是不是有什么需求还未满足,大伙流露出来的意思,还是希望年轻人早点归来。是的,农村需要年轻人。像文华佳俊夫妻一样,当众多的年青人学成归来,像一株株顽强的杏树扎根农村,我们梦中的美丽乡村指日可待。
责任编辑 韩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