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袖酒

2023-08-02 19:48崔彧
飞天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韩金宝街坊

崔彧

县城西郊高速公路旁,有一片破败的平房,二四的红砖墙隔出凌乱的巷子,一股绸面似的风,丝丝滑滑,吹进这片居民区,从北边巷口穿出来时被割得千条万缕。有些房子病恹恹的,但命很长,塌了一半,人还住着。人不住了,搬走,短命的流浪猫、流浪狗又住了进去。

平房丛中有个菜市场,石棉瓦屋顶又宽又薄,检修工人不敢上去,只有鸟和杂草在上面落脚。菜市场一楼是作业区,脏乱腥膻,自不必说。二楼隔成二百多间格子房,每间十五平方米,房租便宜,都租出去了,租住户多是小贩和农民工。

傍晚,52号房的租客韩铁,在街对面的小饭馆摆了一桌,请街坊邻居们吃饭。

这附近没有大饭店,小馆子也不错。土里长的,水里游的,四蹄的,两爪的,都做得很熟,盐滋滋、香喷喷,摆满一个大圆桌。对今天邀请的客人来说,是上档次的。老韩在街坊里算“贵族”,不能掉价。

请客的消息早像鱼饵一样,静悄悄地撒出去。临到饭点,十五人的桌子才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人,加上下雨,天暗,显得冷清。老韩不高兴,在门外檐下走来走去。女主人冯屏隔一阵在玻璃门后探着身子朝外望,确保自己能被客人看见,又不显得招摇。

客人们断断续续地来,伞在头上压得低低的,雨水扑扑敲打伞面,人顶着伞,像蘑菇,一朵朵飘向小饭馆。客人左顾右盼一阵,匆匆进门。这顿饭不体面,他们害怕被没来的街坊看见。

席面慢慢坐圆,老韩欢喜起来,拿出做东的派头迎客小屏快泡茶。人们尴尬地赔笑,仗着老韩耳背,在他眼皮底下说悄悄话。没人向老韩道喜,说什么呢?和老婆儿子闹意见有什么值得贺喜?老来俏?九十九,生个吹鼓手?

闭嘴吧我。

雨识趣儿,在伞上制造噪音,给人提供了由头。正进门的客人,从伞下探出一只手来,匆匆在老韩那只皱巴巴、热乎乎的手上一握,敷衍过去,钻进屋里。席上的街坊,急忙挤一挤,屁股下挪出两三个凳子。你来啦?我怕你不来呢。

昨天中午,韩铁的老婆选秋与儿子金宝,从省城回来,和老韩大闹一场,人们才知道韩铁和冯屏“有一腿”。

街坊们私下议论,老韩都这岁数了,这是干什么。老韩真够不要脸的,胯里那点事,还请客吃饭?

韩铁从县属国有煤礦退休后,和老伴儿选秋在省城给儿子金宝看孩子。粉嘟嘟的小孙孙,叫老韩乐呵了两年,新鲜劲儿一过,他受不住城市的憋,他散淡惯了。带孙孙在公园撒米喂鸽子,看鸟在草地上扑腾,他心想,我还不如鸟呢,鸟吃饱了,翅膀一展,去他妈的,啥都不管,那才叫爽。

他馋酒,顿顿想喝,选秋和金宝管他,他喝酒要看脸色;他坐不惯城市地铁,钻了大半辈子煤井,往地铁口电梯上一站,就觉得头顶有个上班铃要敲起来催人下井;省城人说话,声调曲七八拐,落音时转个急弯儿,听着像要找事儿揍你似的;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开腔说省城方言,老韩觉得恶心,远远走开。他们把孩子哭叫“汪”,把“不好”“不行”“差劲”一律叫“胡屌搞”。好好的人,怎么形容得像条狗呢?

孙孙上了幼儿园,选秋一人能应付,韩铁不顾全家反对,独自回了县城,在菜市场二楼租间格子房住下。住这里热闹,背包的、卖菜的、做小手艺活的,都是那个层面,嘴粗心热,能说到一块。韩铁和他们在一个层面上,他曾经也是那样的人。

他一个人过,轻爽,像天上的一朵云,高兴,白着,不高兴,黑着,想飘到哪儿飘到哪儿,县长也管他不着。早、中、晚三顿酒,他喝到耳朵发热、脑袋有点大。一瓶酒,早上拧盖开封,晚饭喝空,姓何的嫁给姓郑的——正(郑)合(何)适(氏)。空酒瓶不扔,全在租住房卷闸门外靠墙码着,一天添一个,成了习惯。哪天要是感冒吃了头孢,歇酒,晚饭后不垒个酒瓶上去,就感到今天欠了账,明天、后天一定想办法匀回来。两年下来,空酒瓶在过道里垒成一道墙。几个常和老韩搭伙儿喝酒的小贩从他门前过,总要称赞一句:这狗日的。

老韩对这称赞感到荣耀,好像那是他画的一幅画儿、生的一个出息儿子。

韩铁只要喝点酒,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有趣——住13号、卖腌菜的陈结巴怕老婆,吃自家卖的腌萝卜拉肚子,他老婆在厕所洗衣服,陈结巴提着裤子说,我、我、我……结果拉了两裤腿屎;烧肉的王麻子说,提竹篮在菜市场门口卖荸荠的老张,五十六岁了,骚得很呢,咪咪鼓包,穿红胸罩。要是叫老汉逮住机会,非干她一钉锤……

老韩闲,他一张脸、满嘴话、浑身上下,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退休日子,都清清楚楚地写满“闲”。他闲逛、消食、散酒,满菜场的小贩都是他的熟人,彼此递根烟,蹲在摊头上就呱啦半天。他闲听,哪个摊上讨价还价、打骂起来,老韩准在一边看热闹。占道卖菜的流动摊贩用俏皮话骂得城管队员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老韩高兴,他在旁边记词。劳动语言真生动啊。

观察多了,韩铁有了心得,现在年轻人可怜,忙。他年轻当矿工,全国时兴学“铁人”王进喜、“铁姑娘”郭凤莲,那时候也忙。但那个年代人的忙,和现在不一样。那年代,发生矿难、有人眨眼“凉”了,也难受,难受一阵子就过去了。死人怨不着活人,活人替不了死人,工作还要继续。人憋不住,有说有笑,打心里想干活。那时候的人,劳动和吃饭撒尿、脱裤子上床是同等重要的事。现在人不一样,不管是开铺子的小老板、送桶装水的、灌煤气的、流水线上的厂工,还是吃公家饭管市场的城管队员,工作都像去捉奸,满脸写着被逼无奈——烦,莫惹老子。

韩铁每天午睡半小时,这是在矿上养成的习惯。菜市场像个大汤锅,整天咕咚咕咚沸腾着,太吵闹,不大能睡着。但午睡是个形式,少不了,就像在矿上开总结会,领导“讲三点”,非讲不可吗?屁。不讲行吗?不行。

晚上,他不开灯,省电是其次,主要是不需要,他不看报不绣花,不费眼睛。洗漱完,他摸黑坐在门口,用小收音机听京剧,收音机是九九年在矿上当选劳模发的奖品。《华容道》《野猪林》《定军山》《文昭关》,他都能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闭上眼,戏从鼻腔里哼出来,嗡嗡的,满脸肉颤,酒劲儿发散到每一根脚指头、每一根头发里。酒和戏像男人和女人,凑成对儿,快乐翻倍儿。

老韩听戏的爱好,是从老丈人、选秋的爹那里感染来的。韩铁小学没毕业,文化程度原本只限于会写自己的名字,年轻时为了听明白戏词,跟丈人学了不少字,无意中扫了盲。

菜市场的街坊们忙生活,忙得打屁须得抽空,他们羡慕老韩的闲。闲,在老韩身上,和屁事不干、按月领退休金一样,是一种高贵的品质。

韩铁待人慷概,他常倒贴腰包,拎酒提菜去邻居家喝酒。给菜贩搭手下货,帮人临时看摊,街坊邻居的孩子升学、住院,包三五百块钱的红包,这在老韩身上都是常事儿。不慷慨的熟街坊,找老韩借几百块钱不还,他从不计较。赖账的人自己过意不去,找他说,老韩,那件事真不该,我最近手头紧……韩铁摆手一笑,说小事,不要紧。

在韩铁那儿,没什么事是要紧的。这么个人,突然在男女关系上弄出问题,在街坊们瞧来,就显得格外“要紧”了。

冯屏租住在173号,和52号隔得远,月光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半夜里在两人的卷闸门前交合。街坊们说,牛胯扯马胯,十万八千里。就算冯屏骚,味儿飘到半路也散了,还是老韩自身有問题。

冯屏给人打工,在鱼摊上卖鱼、杀鱼,忙得倒像她是老板似的。一年到头,绝大多数日子,你都能看见她在鱼摊上忙活,几乎不请假。她身高少说也有一米七,手脚像两副桨片,骨架壮,却没什么肉,长年戴一双包到肘的黑橡胶手套、穿一双溅满血星子的白胶鞋。一个塑封的收款二维码,用黄丝绳挂在她的大长脖子上。有人买鱼,那对胸就朝前一顶叫你扫码,奶子又大又鼓。

韩铁常去冯屏那儿买鱼,他并不特别喜欢吃鱼,只是爱看冯屏,她杀鱼那股劲儿,爽利,叫他身上麻麻的。

四个养鱼的塑料水箱,摆成田字形,每个一米见方,装一半水,各养着草鱼、黄骨、黑鲢、鲫鱼,有时也丢些别的鱼在里头配着卖,韩铁也不认识。顾客指定要哪条,冯屏就用伸缩网兜把鱼套出来,倒在案板上。不管什么鱼、是大是小,冯屏用刀背对鱼头飞快一砸,有时候她和顾客说着话,眼睛看着人,刀光一闪,鱼就不动了。有些鱼身上的涎水很厚,滑溜溜的,比如黑鱼。那刀背砸上去的准头、力度、速度,是真功夫。

剖鱼前,冯屏问顾客有什么要求。因为忙,她的话通常只有几个字,语速极快,从嘴皮里弹出,像丢手榴弹:酸菜鱼?炖汤?还是煎?

做酸菜鱼,需切片。炖汤,就剁块。煎最省劲。问清楚,杀鱼刀工不一样。第一步去鳞,小鱼用刀刃刮,手法要细密,大鱼用刀背戳几下,鳞就去净了。随后用刀角插腮盒,手腕一转,把红腮剜掉。把鱼放平,从尾巴上贴着主骨朝头部割,割到半身时,把开成丫杈状的鱼竖起来,用力一剁,整条鱼就开膛破肚,摊在案板上了。冯屏的手腕左右一拧,刀角左右一刮,整副鱼肠就被刮出来,掉进案板下的垃圾桶。鱼腹腔里的黑膜要整片撕掉,若有残留,会把鱼肉弄得苦腥味重,不好吃。剥那块黑膜,要像剥板栗皮一样,一气把整块撕扯下来。如果手法不好,撕碎、割断了,一点一点剥,弄不干净,顾客不高兴,又耽误时间。

冯屏问,鱼泡要不要?有的人不吃鱼泡,认为那是下贱部位,像公狗的那根东西,有激素。有的人爱吃,重重地放佐料,干煸,下酒好。她又问,鱼头呢?有的人不要鱼头,肉少,说吃了黑鱼头变哑巴,吃了鲢鱼头,身上的疮疤发白,成白癜风。有的人专爱吃鱼头,说小孩吸了鱼果冻(鱼脑髓),开窍上清华北大。

接下来,切片或者剁块,刷刷刷、砰砰砰,弄完,把塑料袋翻过来套在手上,把鱼肉一抓,套好,递给客户,袋子外面干燥得很,不沾一滴血水,绝不弄脏顾客的手。

顾客是上帝,你必须让他满意。事一多,冯屏也烦,对老板嚷嚷,叫老板加工资,要不多招个人。她抱怨,顾客一个个像他妈的嫖客,说怎么弄就非要给他怎么弄。

起初,韩铁每天去买一条鱼,鱼吃刀,他站在旁边看冯屏,比吃鱼还解馋。冯屏忙,没空和他拉闲话。两人渐渐混熟,老韩胆子大起来,对冯屏的称呼从小冯变成小屏,两人活泼了,老韩便不再天天买鱼,光站在她旁边看,闻味儿就高兴。天天祸害鱼,鱼也不干。

冯屏身上那股劲儿,叫韩铁上瘾。鱼从水箱里捞出来,被冯屏一刀敲晕,砰,那一声,像雷管一响、炸出一大片煤。老韩的心里一紧,紧过后陡然一松,释放出一股说不出的舒服。鱼在水箱里蹿跳,躲避冯屏的网兜,老韩唱“上前个个有犒赏,退后难免吃一刀”。冯屏噗嗤一笑,她闻到老韩身上的酒味儿,说,少喝点酒,我老家有个酒包子,最后把脑血管喝爆了。韩铁说,煤老鼠脏,阎王嫌弃,不要紧。

一来二去,两人互相把对方的情况摸透了。冯屏是寡妇,丈夫在建筑工地干活,从龙门吊上摔下来,死好些年了。她有个儿子,在外省上大学,等儿子能自食其力,她的苦日子就熬出头了。

韩铁的老婆选秋,先天体弱,老药罐子,无法生育。他们的儿子金宝是抱养的,看得比亲生孩子还金贵。韩铁好酒,却从没因酒误事。他年轻时在煤矿当过五年雷管保管员,酒照喝,一吨多炸药储在库里,放炮时身上背五十颗雷管,从没出过岔子。

韩铁办事稳当,在矿上是公认的,领导从不管他喝酒。但在家里,选秋不许他多喝,怕喝出病。酒精肝、肝硬化、肝癌,这些年亲戚朋友里走了不少。受选秋的灌输,儿子金宝从两三岁时,就帮他妈,管韩铁喝酒。韩铁正喝上劲,金宝冷不防跃上他的后背,猛扯袖子,一杯酒全泼了,韩铁觉得可惜,金宝在一旁欢呼鼓掌。孩子捣蛋两三回,觉得顽皮可爱,次数多了,就招人厌。韩铁知道,选秋不敢扯袖子、夺杯子,就指使儿子干,她拿定儿子是韩铁的“七寸”。

冯屏说,是呢,再了得的人,也服自己孩子管。人一辈子忙死忙活,还不是为了孩子。

老韩说,前些年为孩子,现在该为自己。现在好,自由,没人扯袖子,想喝就喝、想尿就尿。

冯屏抿嘴笑,低下头,老韩心里像有只粉嫩的小手在抓挠。她平时大大咧咧,他从没见过她娇羞过,更觉得好看,追着看她的眼睛。冯屏抬起头,说,你如果是我男人,我不光扯袖子,还扯耳朵。

选秋和金宝从省城回来,上门问罪,菜市场二楼的租户们兴冲冲看热闹。大家满心以为有一场大仗要打,冯屏那身板,老韩的老伴儿和儿子可抵不住。这娘儿俩都斯斯文文,走路怕踩死蚂蚁。没想到,冯屏一言不发,出门避了,像没她什么事似的,叫老韩去应付妻儿。老韩的妻子和儿子干瞪眼儿,看冯屏挺着两颗大奶子从他俩身边擦过去。补鞋的周姨说,窝囊废,如果我老头敢在外头瞎搞,我给他俩一起结扎……

一场武斗变成文戏,没劲,许多街坊看了一阵就忙自己的事儿去了。选秋苦着脸,哀哀戚戚地说,老韩,你翅膀硬了,这下弄得好……她气弱,越叹气,越弱,一辈子没本事吵闹。金宝文绉绉地把他老子责备了一番,老韩不吃他那一套,他骂金宝,老子放个炮怎么啦?许你们年轻人乱搞,不许我们老年人享受?

这叫什么话,金宝替他爹羞臊。金宝实在忍不住,吼了几句,老韩撸袖子揍他。金宝在省城当会计,腰、颈、肩都有骨质增生,神经受压迫,力气敌不过他爹。再说金宝从小孝顺心慈,说破天也不能还手,结果被韩铁用酒瓶子砸破了额角。金宝跺脚发了几句毒誓,领着他妈走了。

当晚,52号、173号的卷闸门敞开着,韩铁以此来宣示他光明磊落、心中无愧。52号黑着,没开灯。173号明晃晃的,150瓦的灯泡下,三个菜围着一个腾腾冒气的鸡肉火锅,韩铁畅快地喝着酒,戏哼了一段又一段。

第二天街坊关心,老韩,昨天你们两父子动武,不打紧吧?

酒醒了,韩铁有些尴尬,说,不要紧,不要紧,管教儿子一下,猪娃子不劁不长膘。

办完宴席,韩铁住进173号,正式和冯屏同居了。52号房的卷闸门鲜少推起,不再早开晚闭。屋里的旧家具,像韩铁那些不痛快的岁月,被毫不留恋地锁在灰尘和黑暗里。门外墙根的酒瓶子也不再堆高。一只、两只、三只……新的空酒瓶跑到173号门外,摞高,造成一座全新的、清亮的、光灿灿的玻璃“金字塔”。

韩铁买了一桶“三棵树”牌白乳胶漆,自己动手给爱巢刷墙。这事对老韩来说小菜一碟,不光刷墙,箍桶、织篾、打豆腐,许多手艺活他都无师自通。一上午,屋子被粉刷一新,像一只雪白的鸟笼子,丢只白鸽子进去都得雪盲。冯屏到城西的家具城选购了一套玻璃面组合柜、一台55英寸的挂壁彩电、一台双开门冰箱。彩电带主、副两只麦克风,唱卡拉OK,声音透,像风钻机。冰箱很大,能把四个水箱的鱼都装进去。

为了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让一张褶子脸看起来不至于比冯屏老太多,平时不修边幅的韩铁,开始注意拾掇形象了。他祖辈没有秃头的遗传,头发茂盛,只是从四十岁就花白了。他买黑发膏自己染,染一头黑墨似的头发,看起来不像是他自己的,根上冒一点白星儿,更觉得无比刺眼。他对着穿衣柜镜,用手指沾染发膏,细细地抹,好几天指甲缝都洗不干净。

冯屏待韩铁很好,街坊们都说她待他细致,像待儿子。韩铁养胖了,肚子大,像足月的孕妇。他低头往下一看,看不见腿和鞋,只见一口又鼓又硬的肚子,像个长反的屁股扣在腰上。他喝酒喝得实在不像话了,冯屏也管,管得不狠,轻巧提醒几句,不听也没办法。冯屏不像选秋那么死板,裁缝师傅戴戒指——顶真。

韩铁对生活很满意,他走到哪兒都哼京剧,人和收音机一样油光水滑的。

“君侯呀,我待你义重恩高,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冯屏不再是原来的冯屏了,她也学会了老韩的闲,辞了工。晴时,她常凑在菜市场门口,看老头们打上大人纸牌,嗑瓜子,一只35克重的足金镯子在她黝黑的右手腕上滑上滑下。脖子上戴一条15克重的金猪吊坠,冯屏属猪,45岁,比老韩小20。吊坠是老韩带她去县城最大的金店买的,他原本看中一条30克的金项链,定金都付了,冯屏嫌粗笨,没要。

老头拿她打趣,冯屏啊,不杀鱼了?

不杀了。

老韩的退休工资够把你儿子培养成人?

少问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老韩干那事还行不?不行喊我帮忙。

我看你鸡巴长在嘴上,三句话不提那事就痒!

她一恼,那些老头更涎皮了,问她,冯屏,你还没绝经呢?

绝你娘。

我昨天碰见老韩在超市买套子,是给你用的吗?如果不是,你要好好审审,他外头是不是还有人。

怎么?你自己阳痿,羡慕我家老韩?

还有人说,晚上听门,冯屏在里面像骚羊子一样咩咩叫呢。她那身廓,花甲老汉哪遭受得住,韩铁不被她几家伙吸干?

乡里征地修公路,要给老丈人迁坟,韩铁独自回乡,把事情办了。丈人生前待韩铁很好,他们情同父子。虽然他和选秋感情破裂了,但丈人还是丈人,两码事。韩铁是孤儿,从小在亲戚家里寄养,东家吃馍西家喝粥,在姑舅叔姨家辗转着长大。进煤矿,他拜了师傅,韩铁惜福,人老实,有力气,肯干活,师傅中意他,收他做上门女婿。丈人只有选秋一个姑娘,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身子贫瘠得像一块煤夹石,丈人要找一个忠厚实诚的女婿,以后能照顾选秋,给他自己送终。

婚后,韩铁待选秋赤诚,丈人放心,他也确实给丈人送了终。矿井塌方,丈人被埋在里面,刨出来时,脑浆、内脏迸了一地。韩铁大哭一场,他一直把丈人当亲爹,丈人的遗体不能抛洒着抬出井。韩铁喝下一斤高度白酒,含了一口,往头顶一喷,酒雾麻痹了感官。他把丈人洒出的红的、白的、稀的、干的,一捧一捧全塞进遗体,让它们大致回到本来的位置,再用胶带粘、用尼龙线缝,让破裂的肢体闭合、归位。手艺做得很漂亮,工友们都说和没死一样。为此,选秋很感激他。

迁完坟,韩铁才通知远在省城的选秋和金宝。三人在丈人的新坟前碰面,选秋含悲,金宝藏怒,韩铁沉默,没有争执。

是啊,在老丈人、父亲、外公的坟前,谁还有心思怨恨谁呢?

韩铁深感当下日子滋润,他希望一直这么滋润下去,他偶尔困惑,以前那种憋憋屈屈的日子,是他娘的人过的么?

大年三十,韩铁和冯屏母子吃完团年饭,照例去午睡。冯屏儿子放寒假回来,韩铁就暂回52号睡歇了。他高兴,喝得有点多,地板和天花板上有很多坑非要飘过来往他身上套。他每天午睡不会超过四十分钟,这次反常,他睡到晚饭前,还没起来。冯屏去叫他,他爬不起床,嘴歪了,想说话,舌头感觉不到了。

韩铁中风了。

一顿酒堵不上脑血管,血栓是千百顿酒养成的。冯屏自责,她怪自己没管住他的嘴,也怪他不听话,瘾大。听着冯屏的抱怨和责难,想到自己没过几天潇洒日子就遭了这一手,韩铁的眼睛湿了,脑袋不受控制地左右颤摆。冯屏哭着说,你这样,以后我们母子靠谁啊?韩铁心想,我命硬,会好的。但他讲不出来,使劲找舌头,含含糊糊地发几个音,像是“不要紧”。

修养两月,韩铁的身体恢复了,开始在过道里训练走路。他侧着身子,左脚朝前挪一个碎步,左肩膀和左颧骨使劲朝前顶,右腿赶紧往前一拖,姿势有些悲壮,像电视剧慢镜头里,受重伤的战士冒着炮火去炸碉堡。

街坊说,老韩,走路呢?

韩铁不回答,只顾抵着脑袋朝前挪,一副犯横的样子。

街坊说,这傻X,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数拍子没用,老韩仍然按自己的节奏,任我行。街坊只好自己合着拍子走了。

韩铁不是不理人,他以前顶爱热闹,和鱼照面也能唱几句。只是每走一步,他都要集中百分之百的精力。他的右腿朝前拖动时,不受控制地往开弹,严重破坏左腿支点的平衡,他必须抢在失衡前,奋力把右腿拉回来。一搭话、一分神,恐怕要摔趴下。

训练了一个季度,天气转暖,脱掉棉袄,身体轻便了。韩铁越来越精神,慢慢的,又有力气哼京剧,也有力气喝酒了。

他瞒着冯屏喝,把一瓶酒分散,倒进空瓶子里,一两、二两地装,他的空酒瓶子多,分散藏在二楼过道里。他在过道里训练走路,趁冯屏看不见,顺手从堆放的杂物里一掏,就掏出一两二两酒来,咪一口。这种偷酒的游戏,像搞特务活动,相当刺激,韩铁经常忍不住手,掏三四瓶出来,就喝过量了。冯屏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见他东倒西歪的熊样,可怜、埋怨、悲苦一起发作,忍不住一顿骂。

春夏,金宝从省城回来看了韩铁三次。他进屋后,冯屏泡好茶,出去,等金宝出门,冯屏回来,说句客套话,吃完饭再走?不吃,忙。金宝答着,低头快走,脚步不停,不看冯屏,生怕像男人看见女人小解,眼皮要长脓疱似的。

第三次,金宝出门,冯屏在楼梯间里叫住他,说,金宝,你爸病成这样,还偷偷喝酒呢,我管不住他,他只服你,你管管。

金宝说,喝死算数。

文质彬彬的会计突然冒起无名火,咚咚咚下楼走了。

韩铁死了。二次中风,在冬夜里。要他命的是一顿偷喝过量的酒。睡前,冯屏吵他两句,他还嘻笑。两人钻到被窝里,韩铁说想和冯屏暖烘烘儿、水汪汪儿地弄一回,冯屏准备好,他已经打呼噜了。黑暗中,冯屏被怪声音惊醒,她喊,老韩,老韩?拿手机一照,韩铁瞪着两颗红彤彤、亮晶晶的眼珠,下巴高高頂起,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咯咯声,声音一落,人就断气了。

时间是黎明前,离菜贩们起床亮灯还有半小时光景。冯屏给老韩抹闭眼睛,捂好被子,倒掉床前的痰盂。老韩要面子,被人看见他拉的秽物要害臊的。她收拾好,点亮灯,推起卷闸门,惊天动地哭了几嗓子。

老韩的丧事不能由冯屏操办,他俩没拿结婚证,没名分,再说她也没能力。选秋和金宝从省城往回奔,老韩被暂时搬回52号房他自己的床上,停了一天。寿衣是冯屏买的,她另出了六百块钱,雇白事店的两个老头来给韩铁穿衣打扮。老头们把梳子蘸水给老韩梳头发时,冯屏出去了,这是人们在葬礼前最后一次看见她。

热心的街坊在居民群里发了消息:

老韩(住在市场二楼52号的韩铁)于2022年12月14日夜逝世,享年65岁。追悼会定于今晚9点58分在县公墓管理所3号厅举行,请大家自愿前往,送他最后一程。谨代孝家告知各位芳邻,泣谢。

晚上下了冻雨,街坊们三三两两,去参加追悼会。卖卤肉的、拌酱菜的、杀鸡的、修鞋的、配钥匙的,比上回赴宴的人多。人们打着伞,像一朵朵蘑菇,飘到灵堂前。

一副A4纸大小的鎏金玻璃相框,裱着老韩的遗照,摆在棺前。相片上的老韩精神矍铄,满面红光,面颊不那么胖,是和冯屏同居以前照的。人们在哀乐里久站,有些烦躁,老韩儿子念的追悼词怎么那么长。公墓管理所偏僻,晚了回去不好打车。

办完丧事,金宝扎账,这是他的专业,三下五除二就算清了,收的礼钱除去丧葬开支,所剩无几。人们心里明白,选秋跟儿子住在省城,和这里没了瓜葛。这钱去了,就像丢进水里,“咕咚”一声,你还指望还情?

韩铁死后,冯屏又去杀鱼了,依旧给老主家打工,主家瞧得起她的利索劲儿。没了老韩的退休工资,她不继续杀鱼怎么办呢?日子还是那些日子,案板还是那个案板,冯屏还是原来的冯屏。

冯屏还住173号房,晚上收了工,用那台韩铁买的彩电看两集电视剧,就早早睡了。她门外,空酒瓶子还堆在走道墙根下,没动过。她太忙,顾不上处理它们。瓶上落了厚厚一层灰,蜘蛛把网扯在朝外伸的瓶口上,亮晶晶、轻飘飘的。蜘蛛和苍蝇一起死在网里,被风干,冬天把它们都杀死了。

寒夜里,风从石棉瓦的破洞里扑下来,翻越窗台,在走道里来来回回,一百多个丢了盖子的瓶口吹出空洞的呼啸声,风不停,它们就一直响着。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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