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晨
从文学角度上来讲,题材是文学作品内容的基本要素,有狭义和广义之分。广义的题材,泛指文学作品描绘的社会生活领域,即现实生活的某一方面,如历史题材、科幻题材、浪漫主义题材等。狭义的题材则是指在素材基础上提炼出来的,用以构成人物形象、体现主题思想的一组完整的具体生活材料,即作品想要表达的社会生活。①常亚恒:《中国少数民族题材动画创作与民族文化传承研究》,中国纺织出版社,2021。从舞蹈层面来说,题材是舞蹈作品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指舞蹈作品中反映的生活内容材料。舞蹈作者从广阔的社会生活中,根据自己的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选择可以用舞蹈艺术形式表现的生活内容材料,并经过提炼、概括和加工,才能形成舞蹈作品的题材。舞蹈作品中的题材不是社会生活纯客观的反映,而是经过舞蹈作者熔炼,体现舞蹈作者主体情思和审美观念的生活材料。②王克芬:《中国舞蹈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
虽然这两种艺术范畴对题材的诠释在作品的呈现方式上具有独特性,但表现的内容都是从生活出发寻找出来的。而女性题材作为偏重对女性表达的题材类型,是凸显女性深处独特内涵和深刻意义的一种,是以女性视角挖掘现实生活材料为表现内容的。这类题材的舞蹈作品将创作线索聚焦在女性身上,通过提炼加工过的肢体艺术描绘女性形象、凸显女性人物的命运。作品中无论是作品的结构、舞蹈语汇的编创还是人物情感的表达均能体现女性层面的某些东西。女性题材的舞蹈作品作为体现女性角度下的社会生活及人物形象的作品类型,作品的演绎能够激起饱满而又热烈的感情浪花,让观众将情感生活带入舞蹈鉴赏中,引起强烈的情感共鸣。现阶段,我国文艺领域针对女性题材创作的作品不在少数,有电影、电视剧、歌曲、画作、小说等。而女性题材的舞蹈作品,例如著名舞蹈编导家王舸编创的“悲剧式女性三部曲”——《汉宫秋月》《凤悲鸣》《长恨》,还有笔者个人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中国妈妈》,以及吴蓓编导的舞剧《那个秋天里的女人——秋瑾》等,都将女性人物命运的挣扎和颠沛以及她们的坚韧呈现在舞台上,运用舞蹈的力量建构其“主人公世界”,演绎她们的一生。
1.凸显人物形象的女性特质
女性题材的舞蹈作品之所以选择从女性角度出发描绘故事情节、编创舞蹈动作,是为了体现其他题材舞蹈作品没有体现的内容。王舸编导的《中国妈妈》就以讲述抗战期间中国母亲收养日本遗孤的故事为主线,展现了中国妈妈博大的胸怀,树立了当时中国女性战胜民族仇恨接纳日本小孤女的无私形象。同样,在《那个秋天里的女人——秋瑾》以及《刘胡兰》这两部舞剧中均以刻画无畏无惧、坚韧果敢的女性英雄人物形象为主线,结合灯光舞美、舞蹈动作、队形调度等表现手段演绎人物命运,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除此之外,凸显人物形象中女性特质的还有作品《秋熟》,该作品以汉代民间舞蹈打莲湘为创作素材,舞蹈前半段演员拿着莲湘棍样式的扇子做着收割、打麦子的动作,后半段扇子展开凸显秋熟收麦的朴实,展现了江苏女子温婉、柔美的性格之下勤劳、不畏辛苦、朴实奉献的人物形象。这些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都展现了独特的女性魅力,编导在作品的造境和喻情过程中将想要展现的女性身上的独特品质放大,并贯穿于整个舞蹈作品。
2.舞蹈动作语汇的刚柔并济
如舞剧作品《那个秋天里的女人——秋瑾》中主人公秋瑾的舞蹈动作设计就给人一种柔中带刚、刚中并柔的意味。其中第一幕开头,秋瑾坐在木凳子上一遍遍抬头望天却又猛烈地沉下身体,轻柔缓慢地挪动自己还没有被缠足的双脚,随后又躺下踢打双脚。这段动作的设计烘托出秋瑾不愿被世俗束缚、想要自强独立的“新”女子形象,将委屈无奈的小女子形象通过动作风格的柔和外化出来,并结合秋瑾内心抗拒封建社会的传统落后以及渴望自由的坚定决心通过刚硬的动作凸显出来。同时,在舞剧第二幕《秋赋——渡海寻梦》中,演员肢体语言的缓慢舒展和轻快跳跃将在外留学的秋瑾对生活的无限向往与憧憬以及对远大理想的抱负与追求体现得淋漓尽致。在秋瑾决心投身革命救国之路、反对压迫和剥削之时,肢体语言变得棱角分明,对充分外化人物的内心情感起到连接情节的作用。
又如,打动观众并在观众内心留下深刻烙印的舞蹈作品《磨》,其动作语汇的表达也充满刚柔并存的韵味。作品中,舞蹈动作的构成提取了胶州和海洋秧歌的风格特点,以劳作过程中的“耕种”“推磨”等生活细节为创作素材,把“磨”的意象化为动作主旨,通过演员以腰为轴的不断扭转以及脚下“画8 字”的撵拧展现了人体具象化的“磨”。作品高潮部分动作铿锵有力,凸显出不畏艰辛、勤劳果敢的胶东女性形象,作品尾声动作切换得缓慢柔和,速度放慢下来,演员们的情感得到充分迸发,将一群默默付出、无比亲切的女性形象调动出来,烘托出山东女子贤良淑德、吃苦耐劳的优良品德。彝族舞蹈家沙呷阿依编创的作品《情深谊长》更是以“沉重”的呼吸声衬托舞蹈动作,将舒展却有鼓点的舞蹈动作与激情紧凑的舞蹈动作结合起来,通过动作风格的转化和直观审美上的鲜明对比展现了一群彝族女性渴望得到属于自己的军鞋的迫切心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向往。
3.情感抒发引起的情绪共鸣
舞蹈作品是连接创作者(舞蹈编导)与欣赏者(观众)内心情感的艺术中介,欣赏者通过欣赏舞蹈(观看舞蹈作品)与作品中的人物产生共情,创作者(舞蹈编导)通过舞蹈表演(呈现舞蹈作品)以作品中的人物与观众建立共情。这就形成了舞蹈审美活动中的情感共鸣现象。而许多舞蹈作品通过这种情感共鸣凸显出舞蹈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生动性和可塑性,以追求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刻画形象出神入化的舞评目的。
例如,经典舞蹈作品《汉宫秋月》的编导以回忆的方式串联剧情,通过时空构造、对比衬托等手法融合群舞与独舞,让老宫女扭曲的动作与年轻宫女干净快速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从而表现出老宫女悲惨的现状,一定程度上暗喻了封建皇权对古代女子的迫害。再如荣获第十一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奖”的舞蹈作品《花木兰》中最经典的铜镜舞,利用“铜镜”作为木兰“丽人”其内的隐喻,通过花木兰动作的刚柔并济以及群舞与独舞在空间上的穿插,将木兰身上独有的女性气质——果敢的巾帼女英雄气概下柔情如水的母性情怀表现出来,让一个“军人”其外、“丽人”其内的花木兰形象深深地印在观众脑海中,引发观众无限的思索。
这些作品能够脱颖而出获奖,收获一致好评,生动的人物形象刻画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观众喜欢这些作品不仅是因为道具服装的精美和舞台布局的精妙,更多的是与舞蹈中人物形象产生共情,情绪共鸣作用下作品所抒发的情感与观众内心情感互相感应,从而触发观众对作品的好感。
舞蹈作品《秋风秋雨》以中国革命妇女的楷模——秋瑾为原型,讲述了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妇女觉醒投身革命奋斗事业的艰难与坚韧。作品以营造萧索秋天的场景来凸显悲凉肃杀的情感色彩,在一片秋风秋雨、秋景残荷的造境过程中塑造人物绝处向生、从容不迫的形象。开头伴着秋风飕飕、秋雨和秋风交杂的音乐声,演员们戴着秋荷残帽顿声沉下身躯,荷叶随风散落,一幅秋风残荷、雨打风落的秋寂“景色画”映入观众眼帘。(见图1、图2)作品虽是歌颂秋瑾英勇无畏的精神,但编导在一开始便选择映景在先以营造意境,再亮出人物以铺垫主题,让观众眼中先有秋景,再有秋瑾,这是作品营造意境的方式上十分新颖的地方。作品音乐推到第一次高潮时,残荷齐簇,演员们迎着黄绿色的舞美灯光露出帽檐缓慢挪动,在风中抖落、交叉穿梭,主角人物却与之动势相反,她带着坚毅的眼神在舞台中间不畏风雨地往前行进,仿佛在暗示一群以秋瑾为代表的觉醒女性奋斗者在“秋之残荷”的时代环境中向死而生、刚强不阿,奋力在枯萎中找寻百姓生的光芒、民族活的希望。第二次高潮时通过大舞段铺满整个舞台,秋瑾与“荷叶们”共舞,营造“秋风秋瑾,共舞同生”唯美却悲凉的景象。(见图3)作品到了第三次高潮,演员们终于拿下自己的帽子切换角色,不再是一片荷叶,而是象征着与秋瑾有共同抱负的女性革命奋斗者,与秋瑾一同渴望着美好与希冀。最终,“荷叶”还是“荷叶”,秋瑾也永远停留在那片萧瑟的秋景中。这里的作品暗示了人物秋瑾的结局,凸显出最核心的人物形象——用纯洁的血为中国妇女走出光明之路,为解放中国从容就义,生命虽走精神永存的无畏形象。
图1 舞蹈《秋风秋雨》 杭州艺术学校演出
图2 舞蹈《秋风秋雨》 杭州艺术学校演出
图3 舞蹈《秋风秋雨》 杭州艺术学校演出
整部作品通过群舞演员的表演来营造意境、创造流动的“景”,让它与人物秋瑾完美融为一体。在作品一次次的递进中人物形象不断鲜明,意境也在不断切换,同时,“荷叶”也不仅仅是“荷叶”,而是代表秋瑾的内心情感写照,还象征着一群女英雄与秋瑾一起为“我中国女界中绽放灿烂之异彩”而讴歌。作品在打造虚实相生的意境舞台的同时也通过营造意境升华了作品的结构,体现了意境创造的“景”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之外还具备升华作品结构、完善主题的作用,让观众眼前焕然一新,有种作品已尽、意境犹存的留恋感。
舞蹈作品《秋风秋雨》在道具运用上别出心裁。它以贴合作品主题、彰显舞蹈艺术表现力为目的,将帽子设计成荷叶的形状,帽头灰圆,檐边宽大,并且每一部分都有分布不匀的补丁,打造秋之残荷的意象感。并且荷叶的灰旧与一席灰色服装极度贴合,对应萧瑟秋景的沉寂与凄凉,以此来暗喻人物经受挫折饱经风霜后的无奈与坚强。而在表演过程中帽子全部遮掩住演员的脸,只露出“荷叶”,让道具的特征极度放大,这与其他舞蹈作品运用道具的手法截然不同。它既不像舞蹈作品《秋熟》利用手持道具起到延伸舞蹈线条、塑造更完美的舞蹈形态的作用,也不像作品《承艺·热巴》利用鼓来体现民族风格、展现民族特征,而是站在塑造舞蹈人物形象、暗喻人物形象特征的角度创新使用道具。另外,同样是站在秋瑾的女性主体视角解读忧国忧民、爱国主义的精神内涵,舞剧《那个秋天里的女人——秋瑾》利用道具小板凳产生对比来凸显秋瑾的不凡气质,暗喻人物形象的独特和刚强,而舞蹈作品《秋风秋雨》是借用道具的特征打造意境的沉浸感,从而保证“景”入人心,让秋景的萧瑟感暗喻人物形象的悲凉,对应人物的命运结局,让人联想到秋瑾留下的遗言“秋风秋雨愁煞人”,在没有刻意表现人物故事情节的情况下通过使用道具产生画面感,为剧目增强诗性之美。同时更为精妙的是编导通过采取典型的物象符号定位故事的场域,即借蓑帽交代故事发生的地点——绍兴,指明舞蹈选材的区域性,选取浙江革命题材的“江南舞韵”展现于内涵层面,探赜了诗性之美的写意式呈现。
编导在编创舞蹈动作上寻找与秋风秋雨的同质性,利用道具搭配颤抖和摇摆等动作使头顶的“荷叶”摇晃摆动,垂落风中,用流动的观感来营造意境,突出人物形象。例如,将身体的摇曳动态配以平缓的速率,在不断重复中构建秋风呼呼吹瑟的苍凉之感。以抖帽的动作和极快的频率匹配秋雨的潇潇和骤降,使之实现异质同构的效果。正是细究了身体动作的动势和建构形象质感的相类性,使秋风秋雨的萧瑟和凄苦意境林立于舞台,成为舞蹈的场域叙事,并自然而然地将观众的精神意识调动起来,形成一种秋风秋雨肆虐的错觉。舞蹈演员还通过身体的扭拧显现曲折的质感,暗示人物形象的纠结与坎坷,歌颂秋瑾在面对这些困苦磨难时,依然坚定选择投身救国之路的勇气和决心。在大舞段里接连采用平移和旋转的动作语汇串联舞段,通过紧张连贯的群舞动作与主角简单的动作语汇形成鲜明的对比,将秋瑾的形象在一步步的动作高潮中凸显到极致,让动作质感映射出秋的萧瑟,去勾勒一个在秋天出生、以“秋诗”抒发理想情志和忧国情怀的女人,通过流动的动作意境展现秋瑾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考验中淬炼成钢,在一次又一次的困苦中传承信仰,在一次又一次的困苦中依然奋起续写奇迹的作品主旨。
整部作品对舞蹈动作的艺术表现力要求极高,对于展现江南文化、舞动江南舞韵的作品来说,《秋风秋雨》利用动作语汇的外在表现张力言说着“舍小家为大家”的民族大义,传递着勇毅拼搏的精神品格和无私的家国情怀。
作品《秋风秋雨》不仅在营造意境、道具运用和动作设计上有着表现手法上的创新,而且在舞台的调度上也体现着编导标新立异的创作思维,运用队形变化使人物形象的清晰度层层递进,例如通过平行线对称的队形构图(见图4)让舞台的画面感在保持协调一致的同时凸显线上演员穿梭流动的交融感,营造整体的秋景意境。而秋瑾在队形中与它们交叉错位,在舞蹈画面横线的移动空间中突出主角人物的位置,进一步为烘托人物形象的鲜明特征起到起承转合的作用。除此之外,编导还多次运用从散点到方形再到散点的“散—聚—散”的队形变换方式给予主角人物充分的舞蹈动作表现空间,并且在聚拢的队形中为增强动作力度的既视感还创新性地运用了双重空间构图(见图5),让演员按照圆的点的走位站成方形队形,在看似没有规律但又布局舒适均衡的调度中亮出中心人物,让观众在多维空间中捕捉关键部分,以此让演员的情绪得以延伸,让形象烘托得更为鲜明。作品中还有一些队形调度有着不一样的烘托意味(见图6)。编导以三人一组的形式将群舞演员均匀分布于舞台,队形的编排伴随舞蹈动作的呼吸起伏给人一种片片秋叶交替落下的悲凉之意,在此中衬托主角人物动作的张力,让观众伴随意境进一步清晰地体会舞蹈动作语汇的质感和人物形象的特征,更深一层地为烘托人物形象来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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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一寸心,千载永不易。舞蹈作品《秋风秋雨》通过深远的主题立意、别致的舞蹈动作语汇、富有沉浸感的舞蹈意境以及诗性化的物象道具创新人物形象的刻画手法,同时让观众切实感受到这部女性题材舞蹈作品出彩的原因。舞蹈从始至终一直以秋瑾的女侠形象为主线,借助“秋之残荷”的创作理念鲜明地凸显女英雄秋瑾身上英勇无私、无畏牺牲的革命光环,赓续红色精神血脉,为弘扬红色革命精神、献礼党的远大征程展现了艺术敬意,让新时代文艺作品的传颂价值得到充分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