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缘
一
我家经营着一座民宿。小学毕业那年的夏天,十几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印尼少年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这里小住。
初到时,男孩子们身穿深色印花衬衫,女孩儿们则裹着大大的头巾,把耳朵和脖颈都藏得严严实实。
我从前只在国际新闻和外国电影里见过戴头巾的女孩儿,因此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趁她们不注意时偷偷张望。
午后,我坐在大厅里看书,金灿灿的阳光照在绿萝上,洒下斑驳的影。一阵异国情调的欢快音乐声传来,我透过纱窗望去,原来是印尼少年们在开派对,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我拿着书倚在小院的木门前,装作不经意地望向他们。不远处的木桌上摆满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一位戴栗色头巾的女孩儿注意到我,先是愣了愣,紧接着露出友善的微笑。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许是得到回应,她忽闪着大而清亮的眼睛,端着一碟小食走向我,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时却又突然停住,脸颊上多了两抹淡淡的红。
她理下头巾,用蹩脚的汉语说:“你好,请吃。”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实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的手臂慢慢垂下,眼神里多了几分失落。我们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彼此,似乎中间隔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不多时,她的老师——一位蓄着白胡子、人称阿哈默德的老先生笑眯眯地走过来,帮我解开谜底:“孩子,沙雅达是想请你吃我们印尼的食物,快尝尝吧。”
沙雅达,那就是她的名字吗?好别致啊。
她似乎读懂了我内心的疑惑,笑着点点头。
我接過沙雅达手中的小碟,里面是红绿两色的酥皮卷,包裹着满满的水果馅料。轻轻咬上一口,幸福的甜立刻在舌尖跳舞,我知道,那也是友情的味道。
我在沙雅达的邀请下加入了他们的活动,还体验了一把印尼的巴迪布印染工艺。沙雅达帮我把染好的巴迪布缝制成小挂件,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穿的衣服和戴的头巾,都是采用了这种工艺。
在整个活动期间,我和沙雅达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但又能很快读懂对方的动作与神情。或许,这就是友谊的奇妙之处吧。
尽管如此,光靠“打哑谜”来交流还是会有几分不便,好在我们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充分利用翻译软件,把想说的话转换成对方的语言,这样就不怕听不懂了。
二
第二天,我在妈妈的帮助下成功烙出两块金黄酥脆的黑胡椒牛肉饼。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用纸袋包好,放进便当盒里。那是我最喜欢的食物,我想和沙雅达一起分享。
下午,我带沙雅达游览了我们当地有名的博物馆和少陵公园。秋水湖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树影落在水面,渲染出层次繁复的绿。
我和沙雅达并肩走在树荫下,赚足路人好奇的目光。她比昨天更活跃了些,笑时会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
我们爬上高高的少陵台,那里再无旁人,风柔柔吹着,多了几分清凉。
我把牛肉饼分享给沙雅达,她边吃边问:“清清,你去过北京和上海吗?我看电视介绍,那里的楼都好高好大啊,似乎能把全世界的人都装进去。”
我摇摇头,十分遗憾地表示没有去过。事实上,因为爸爸妈妈工作繁忙,我连去邻市旅游都是一种奢望。
沙雅达紧紧握住我的手,满怀期待地说:“清清,等我们长大后,一起去北京和上海,好吗?”
“好!”我重重地点头,“我们还要游遍全球,去看看世界上每一个绮丽的角落。”
“我以后要做一名发明家,真正制造出《哆啦A梦》里的任意门。这样,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即便是我回到印尼,也能随时与你见面。”沙雅达说着,眼里溢出迷人的光彩。
我们就这样坐在阳光下,畅想着长大后的生活。思绪慢慢变成一艘小船,载着我们漂向绮丽的未来……
我抬头望去,天空那么蓝、那么远,朵朵白云在缓缓飘浮。在印尼看到的蓝天,应当也是如此吧。
三
月亮慢慢升上夜空,静静地照着大地。我们这才意识到出来的时间太久了,连忙飞奔着往回赶。
回程的公交车上,司机一个急刹车,我的后脑勺不小心撞到了栏杆上。
咦,怎么一点儿也不痛?我疑惑地回过头,这才看到是沙雅达在用手帮我挡着。她担忧地望着我,好像在问:你没事吧?下次要当心点儿啊。
“沙雅达,谢谢你。”我小声说,报以感激的微笑。
我们刚下车,远远就看到阿哈默德先生正焦急地等在民宿门口,不住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尘土。
见到我们,阿哈默德先生眼里燃烧起火苗,他严厉地把沙雅达叫到一旁训话——许是在责备她为什么要脱离队伍擅自行动。
看来,所有国家的大人都一样,在生气时会秒变吃小孩儿的怪兽。难不成,这是全球统一操作?
我可绝非那种不讲义气的小孩儿,既然是我主动带沙雅达外出,那么一切后果也应由我来承担。我将沙雅达拦在身后,犹豫好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出心声。末了,我又“悲壮”地加上一句:“要罚,您就罚我吧!”
阿哈默德先生余怒未消,狠狠地瞪着我们。我不敢和他对视,心里像有一头大象在跳舞,开始后悔刚才放下的“豪言”了——他会不会真的惩罚我们?周围死海般寂静,沙雅达从后面揽住我,呼吸紧张而急促。
忽然,一个轻微的“扑哧”声打破寂静,阿哈默德先生紧绷着的脸逐渐缓和下来,他让我们先回大厅等他。
我们连忙乖乖照做,在大厅内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不知等来的会是什么。
阿哈默德先生很快也进来了,他的手里并没有我所预想的“武器”,仅仅多了两块饭团。他把饭团递给我和沙雅达,嘴唇稍微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笑着摇头走开了。
望着阿哈默德先生远去的背影,我和沙雅达终于松了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起来。
我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想调节下气氛。
沙雅达突然问:“清清,你喜欢听什么歌?”
我喜欢听的歌太多了,一时间不知如何选择,便随口答了正在播的那首《泥娃娃》。
四
印尼少年们的中国之旅接近尾声时,沙雅达却变得十分奇怪,她总是和她的朋友们有意躲着我,让我很是摸不着头脑。
被冷落几次后,我在大厅门前拦住沙雅达的去路,气呼呼地质问她为什么不愿和我一起玩儿,是不是不想再做朋友了?
沙雅达的眼里闪过几丝慌乱,她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最后避开我的目光,从侧门跑开了。
我假装满不在乎地回到房间,其实心里早已被泪水淹没,但我不愿在她的面前流泪,那太尴尬了。我将前两天亲手制作的带有中国结的小熊扔进杂物箱,那本是我准备送给沙雅达的告别礼,现在我只想将它和这短暂而脆弱的友情一起埋葬。
那天傍晚,沙雅达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音乐声,我仔细聆听,竟是《泥娃娃》的曲调,她什么时候也喜欢听这首歌了?
临别的前一天,阿哈默德先生邀请我们及周边的邻居参加晚会,说是为了感谢这段时间对他和孩子们的照顾、理解与包容。
晚会地点在九州广场,印尼少年们换上节日盛装轻歌曼舞,台下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晚会的最后一个合唱节目,居然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儿歌《泥娃娃》。沙雅达站在最耀眼的位置,努力把每一个音节都发得清晰且准确。
我听着听着,不知为何,只觉眼睛酸胀起来。
晚会结束后,沙雅达拉起我的手,问:“清清,我们刚才唱得怎么样?”
我点点头。
“那太好了!”沙雅达笑嘻嘻地说,“我想给你个惊喜,这段时间一直在偷偷地努力练习这首歌,所以才……”她说着低下头,脸微微红了。
我满脑子问号:“中文歌曲有那么多,你们为什么单单选这一首呢?”
“因为你喜欢呀。”沙雅达毫不犹豫地答。
听到这儿,我知道自己之前误会了她们,觉得很不好意思,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感到羞愧。
回去后,我趁大家都睡着时,悄悄地将中国结小熊和道歉信挂在了沙雅达的门前。有些话,难以当面说出口,那就用文字来代替吧。
第二天,印尼少年们早早地收拾好行李,等待着班车的到来。我和沙雅达从过去谈到未来,却唯独没有谈及离别,大家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沙雅达已将门口的小熊取走,房间也被整理得一尘不染,就像从未有人住过。
在床头柜上,我发现了一幅画,上面是一個短发女孩儿和一个戴头巾的女孩儿在仰望星空。画的背面,沙雅达用汉字和印尼文字写道:
我们是朋友。
我趴在窗前,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双眼也跟着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