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花
我上中学时,学到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开头写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这样子的蛇,我在七岁时遇见过,我把它乱棍打死了。
实际上,从小我就怕蛇,可我们那儿几乎哪儿都有蛇,所以惹不起,也躲不了。
比如稻田里有菜花蛇,经常吃了两三只田鼠,把肚子撑成大大的两三节,仰着肚皮一动不动地躺在田沟里;竹林里有竹叶青蛇,鲜绿色的蛇和翠绿的竹子皮、竹子叶混杂在一起,防不胜防;小溪里有水蛇,冷不丁窜出石洞,吓得光屁股游泳的孩子魂飞魄散;茅草丛里有蕲蛇(也叫五步蛇),和枯黄的茅草一样的黄褐色,割草时要是被咬一口,还误以为是被茅草割了手;路边有乌梢蛇,浑身乌黑,只有尾巴是焦黄的,它体形修长又粗壮,要好一会儿游行才会从眼前消失;番薯地里有青蛙蛇,红黑花色的头,黑白相间的腹部,经常被看到叼着青蛙,青蛙的两条后腿就直挺挺地挂在它嘴巴外面。可以说,除了蟒蛇和眼镜蛇,我们那里什么蛇都有。其中五步蛇最毒、最凶猛,经常听到某某村的谁谁干啥啥的时候被五步蛇咬了,小腿或大腿肿得跟水桶一样。菜花蛇、水蛇、青蛙蛇无毒,却到处都是。不管有没有毒,所有的蛇对我来说是一样恐怖的,比老虎、狮子、鳄鱼还可怕,因为蛇来无踪去无影。
每年的端午节,父亲都会调制一大碗黄灿灿的雄黄酒,用手指蘸着,在我和妹妹额头画一个淡黄色的“王”字,然后把我们的两双小手也涂上雄黄酒。雄黄酒的气味很特别,我们闻了手上黄酒和雄黄的混合气味,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像获得了某种魔法,自然我们也十分笃定地相信蛇是害怕这种气味的。剩下的雄黄酒,父亲会绕着我们家房子和菜园子一大口一大口喷洒过去。现在仔细想起来,可以认为是父亲在疏导或者消减蛇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的负面心理影响。父亲说,过了五月初五,毒蛇、蜈蚣、蝎子、毒蜘蛛这些毒虫就会多起来,喷涂雄黄酒可以用来防止它们靠近,保护我们夏天平安无事。
从小母亲就告诉我们,蛇是有灵性的动物,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去伤害它们。
我母亲也是怕蛇的,但是她对蛇很好,有点像寓言里的那個农夫。每次遇到蛇,她都会用一根长竹竿子把蛇毫发未伤地拨到灌木丛里,嘴巴发抖地念叨着:“快回到深山里去,不要出来吓人。”每次被我母亲放生的蛇都很听话,转瞬间就唰唰朝我母亲说的方向游行而去。
村里有两位捕蛇人,我都认识,而他们又是一对好朋友。一位是我们本村的,他的女儿和我差不多大。她经常玩儿菜花蛇,把蛇挂在脖子上或缠绕在手臂上。一天,有人在山上砍竹子,从山顶往山脚溜竹子时,一根光溜溜不带枝叶的竹子从山上滑下来,活生生就像一条蛇一样咬住了刚好路过山脚的那位本村捕蛇人的脚后跟。捕蛇人包扎着脚,拄着拐杖养了大半年的脚伤,村里人都说,这是捕蛇太多遭的报应。另一位捕蛇人是外村人,是采石匠,据说他在采石料时发生了巨石塌方,他的右腿膝盖以下全被石块压得粉碎。当时在场的人说,巨石滚落时从石缝里冲出一条大蛇。这位捕蛇人再次出现在我们村里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假肢。
我母亲说,蛇没有脚,所以总是拿人的脚报复。而这两位捕蛇人的结局是我小时候亲眼所见的,这极大程度增加了蛇在我脑子里的神秘感。
说到神秘感,我又不得不提,小时候爷爷告诉我的,而且是我们当地众所周知的一个常识,那就是:走山路一定要小心。爷爷说,山里有一种蛇,会在路当中竖立起来和人比高,要是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不能跑,必须拿点东西比如斗笠、木棍、衣服之类的往上抛,抛得比蛇高才行,否则,被蛇比过高,那个人就会很快去世。这把我吓得够呛。小时候,我才多高啊,随便一条蛇竖起来都要比我长,很容易被蛇比死的!所以,我就一直担心碰到和我比高的蛇。好在这样的蛇我从没遇见过,也不知道爷爷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我上初中时,一位同学跟我说,他家西瓜地里挖出了一窝蛇蛋,花花绿绿的。他父亲根据这窝蛇蛋的颜色提示买了一张福利彩票,没过几天,居然中了十几万的大奖,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那可是一笔巨额款项。
我父亲胆儿大,能把蛇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就是一条蛇似的。他说,盘着不动的蛇其实是最危险的。用他的话讲,盘着的蛇头顶上有一个细丝网,从任何方向袭击蛇,都会触动这个细丝网,蛇就能通过细丝网的震动判断袭击者来自哪个方向和位置。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是蛇颚部颊窝这个热感应器官作用的结果。父亲还告诉我,蛇在正午时段是瞎子,蛇有多么多么爱干净,蛇怎么蜕皮,野猪吃了蛇会在胃里留下蛇皮的花纹等。我和母亲都怕蛇,因此都尽量不让父亲讲蛇这个话题。但是父亲忍不住还是跟我们讲了一个他年轻时的恶作剧。父亲十七八岁在生产队干活时,曾经把一条无毒小蛇放进一个伙伴的上衣口袋里,结果那伙伴无意间摸到蛇的时候,被吓得从山腰哐当哐当滚到了山脚,三天吃不下饭。每次说到这个事情,父亲就像小伙子一样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七岁那年的夏天,在家里遇见了“黑质而白章”的异蛇。
那天,家里只有我和妹妹,吃过中饭,我们晕晕乎乎的,该是睡午觉的时间。我妹妹站在四尺板凳上往窗台上一趴,接着她把手一抖,对我说:“阿哥啊,我刚才好像摸到冰凉凉的东西了。”这么热的天气,还有冰凉凉的东西?我心里纳闷着跨过门槛来到屋外,远远地朝窗台底下的地面看过去,嚯!魂出壳了!居然是一条蛇!大概三十厘米长,四根筷子那么粗,从头到尾一节灰白一节乌黑!你瞧!它的前半身正弯成“S”形往上翘着,嘴里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蛇芯子正哧溜哧溜吐着!根据它那典型的三角形蛇头,我判断这是一条毒蛇;从它的花纹看,很可能就是老人曾经提到过的剧毒蛇——银环蛇。我盯着蛇头,连忙问妹妹有没有被咬到,她说:“没咬到,可能刚才摸到了蛇的尾巴,它就从窗台摔了下来。”
“你快爬到桌子上去,别出来!瘟病撞的!毒蛇都跑到家里来了,打死它啊!”我额头直冒冷汗,紧张得喊起来。
我抓起一根柴棍冲到明堂下面,挥舞着柴棍把蛇吸引过来。那银环蛇一转身就向我发动连续进攻。它的后半身匍匐在地,飞也似的往前冲,S形的前半身高高扬起,张着那丑陋的嘴巴猛烈地向着我的方向啄过来,那气势,那速度,简直让人窒息!我从没见过如此凶猛的蛇!可当时,我是家里唯一可以保护妹妹的人,我必须把这蛇打死。我慌忙后退几步,呼啦啦几棒朝蛇身上打下去,管他七寸还是八寸九寸的。可是我没打中要害,那蛇继续朝我紧逼过来。我和鸡斗过,和鹅斗过,和牛顶过,可我从来没像这次一样害怕过。我听说被五步蛇咬到,五步之内就会晕倒,而这银环蛇比五步蛇还要毒好几倍,要是被它咬到,我可能会在嘀嗒瞬间呜呼哀哉!一想到这儿,我连忙又跳开几步,挥舞着柴棍朝地上又是一顿胡打乱敲。回过神来,我仔细一看,那蛇已经被我打破了肚皮,尾巴在拼命扭打挣扎,蛇头依旧恶狠狠地对着我,准备继续攻击。我感觉那丑陋无比的蛇嘴巴里会放出毒气,不敢继续和它正面交锋,我决定改用火攻,让它灰飞烟灭。谁让它在窗台上吓唬我妹妹,还凶巴巴地攻击我!
我跑进屋,拿来火柴,然后往蛇身上扔了一些干透的柴火和树叶,划着了一把火柴扔上去,柴火很快就烧了起来,冒出滚滚白烟。柴火烧完后,我用柴棍拨开火堆,那银环蛇一动也不会动了,只剩下一副佝偻着被熏得乌黑的蛇形架子。终于不用再担心妹妹的安全问题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当天,我把这事告诉母亲,她说我很勇敢,不过她还是不赞成我把蛇打死。她说:“你爷爷就是属蛇的,把爷爷打死了可不好哦。”我想了想回答母亲:“爷爷属的是菜花蛇,不是银环蛇。”
这是我唯一一次打死一条蛇。现在我依旧很怕蛇,连动物园里的爬行动物馆都不敢去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