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和马黛 史前北美的咖啡因饮品

李黛丽

随着2022年世界杯上梅西最终举起大力神杯，他喝的马黛茶也成了全球热点。在阿根廷，马黛茶被奉为“国饮”。不过马黛茶的饮用历史并非局限于阿根廷，在史前北美地区，与马黛同科的冬青树叶与可可都是受先民青睐的饮品原料。和梅西一样，史前北美人对于冬青茶和可可非常热衷，甚至为它们创造了专属的茶杯。冬青和可可有多久的饮用历史？它们对史前北美人有怎样的吸引力？考古学家正在结合多种方法给出答案。

源于美洲的神奇植物

马黛茶的原料是冬青科植物的叶子，冬青科植物在除南极洲以外的所有大洲都能找到。马黛茶原料中知名度最高的是巴拉圭冬青，也即马黛树（maté，学名：Ilex paraguariensis A.St.-Hil.），它广泛分布在中南美洲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由巴拉圭冬青制成的马黛茶被称为耶巴马黛茶（yerba maté）。最早被殖民者记录的耶巴马黛茶饮用者是瓜拉尼人（Guaraníes），马黛茶的称呼“maté”就源自瓜拉尼语中的“Caá-maté”，“Caá”即植物的叶子，“maté”指的是饮用这种植物汁的器皿，因此可以说马黛茶的茶杯数百年来都是马黛茶文化中的重要部分。在南美洲，与巴拉圭冬青同科的其他植物被做成其他种类的冬青茶，如用Ilex tarapotina Loes可以制作黛尔马黛茶（té o maté），用Ilex guayusa Loes可以制作瓜尤萨茶（guayusa）。

稍晚于此，殖民者在北美东南部也发现了冬青茶的饮用者，该茶由多种不同的冬青科植物制成，其中已被确认的是代茶冬青（yaupon，学名：Ilex vomitona Ait.）和美国冬青（dahoon，学名：Ilex cassine L.）。根据16世纪的文献，代茶冬青分布在墨西哥湾北部的沿海区域，最北的分布区不超过北纬37°；美国冬青则更集中地分布在佛罗里达半岛。初到这一带的一些殖民者将这种混合饮料称为黑色饮料（black drink，原为西班牙语brebaje negro）。在早期殖民者的记录中还存有各种对冬青饮料的称呼，比如将仅由美国冬青制成的茶称为卡西那茶（cassine）。

相比于冬青茶，可可树（cocao tree，学名Theobroma cacao L.）的种子制品—巧克力有更大范围的影响力和知名度。可可树喜欢温暖湿润且受遮蔽的环境，最初生长在南美洲或中美洲，不过它的起源地仍有争论。可可（cocao）这一俗名通常被认为是来自西班牙殖民者对其纳瓦特尔语（Nāhuatl）称呼“kakawa-tl”的同音改写。在殖民者到来前可可已经包含2个亚种—弗拉斯特罗（forastero）和克里奥罗（criollo），前者多产于南美洲，后者主要产于中美洲。相比之下，克里奥罗可可豆口感更为温和，因此南美洲主要利用的是可可果肉，中美洲的原住民倾向于利用可可豆。

巧克力在平常的印象里与固体甜点相对应，但在1847年前，可可豆最常见的用法是发酵、干燥、磨碎后制成饮料或加入其他食物。在殖民者对于中美洲的记录中，可可豆是身份的象征，一般只有统治精英、战士和商人才能享用。可可豆的使用场景还见于中美洲仪式中，人们向神祭祀可可豆以祈求丰收和高生育率。仪式场合中，可可与玉米相对，正如中国文化中的阴与阳，部分原因在于可可喜阴而玉米喜阳，妇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反复回倒或搅拌这种神圣的饮料使其产生大量泡沫，既蕴含信仰崇拜意味，也具有表演性质，在贵族宴会上尤其如此。

黑色饮料—扎根史前的神秘饮品

相比于中美洲和南美洲，美国大部分地区都不适合冬青和可可的自然生长，也没有传说表明史前北美的先民曾饮用冬青或可可，故而冬青和可可在殖民者到来前的使用被认为是限定在原产区的。查尔斯·哈德森（Charles Hudson）在民族调查时甚至写到“酿造和饮用（黑色饮料）的行为不会在地球上留下任何可以被考古学家发现的痕迹”，这在当时可能是正确的，但在2009年，帕特丽夏·克朗（Patricia L. Crown）和杰弗里·赫斯特（W. Jeffrey Hurst）的研究颠覆了这个断言。

他们的团队中既有研究陶器的考古学家，也有深耕可可检测的营养学家，团队使用高效液相色谱与质谱联用的方法从11世纪的陶罐中检测到了可可碱。可可碱提取自可可豆，味苦并能使人兴奋，从化学结构上来说和咖啡因、茶碱一样，是甲基黄嘌呤的一种。陶器上检测出这些甲基黄嘌呤，是因为陶器内部的孔隙让这些物质附着，并保护它们在较长时间内免于分解。研究者将它们从陶器的水洗液中分离，最终得知它们的分子组成与结构。

检测出可可碱的陶罐出土于美国新墨西哥州西北查科峡谷内的普韦布洛·博尼托（Pueblo Bonito）遗址。普韦布洛·博尼托在西班牙语中意为“漂亮的房子”，并且事实上这个遗址的主体就是一座规模惊人的房屋建筑。考古学家在这里已经连续发掘了一百多年，整个遗址至少有800个房间，建造时间约为公元860—1128年。检出可可碱的陶罐为圆筒罐（cylinder jar），这种陶罐在普韦布洛·博尼托出土了166件，而它在全美的出土数量也仅有200余件。在28号房间集中出土表明这种陶罐对于普韦布洛·博尼托有着特殊的含义，可可碱则证实了这种特殊含义可能来自可可的饮用活动。

最初，克朗和赫斯特认为可可碱可以直接指向可可的存在，毕竟除了可可以外，其他含有甲基黄嘌呤的植物中可可碱的含量都非常低，然而后續研究表明还有更多可能性。美国东南部著名的卡霍基亚（Cahokia）遗址，克朗和赫斯特的团队在比克杯（beaker）上检测出可可碱、咖啡因、茶碱和熊果酸。熊果酸的出现表明存在一种不同于可可的植物，当团队回顾美国东南部饮用黑色饮料的民族志时，他们找到了答案—冬青。同时另一位考古学家多萝西·沃什伯恩（Dorothy K. Washburn）对美西南不同文化的陶器进行了同样的分析，在洛斯穆哀托斯（Los Muertos）遗址、查科峡谷的若干遗址和8世纪的犹他州碱嵴（Alkali Ridge）13号遗址中，陶器的检测结果也揭示了这些遗址中存在可可和冬青的使用。

以上这些遗址距离可可和冬青的天然产地都非常遥远，这些发现带来了很多新问题：可可和冬青是怎样从南方来到消费地的？是以种子的方式带来的还是在当地种植的？是谁担任了运输的角色？它们在消费地用于何种用途？克朗和沃什伯恩希望从盛它们的器皿中找到答案。

入乡随俗的咖啡因饮料

可可和冬青偏好湿热的气候，目前也并未发现可可或冬青的史前实物证据，因此在参考陶器出土时期的古气候研究成果后，克朗和沃什伯恩都认为美西南地区及卡霍基亚遗址不适于可可和冬青的移栽。考虑到民族志中美国东南地区的冬青是以晒干的枝叶形式进行对外交换的，克朗认为这种交换方式同样适用于卡霍基亚遗址和查科峡谷，可可则是以晒干发酵好的可可豆交换得来的。

碱嵴遗址检测出可可碱的陶器主要是阿瓦霍（Abajo）橙底红纹陶器，这种陶器的设计在布局和颜色上与碱嵴遗址早先的白底黑花陶器截然不同，某些图样反而近似于中美洲陶器常见的云、雷、闪电象征纹，所以可以认为它们受到了中美洲传统文化的影响。与此相对应的是，对该遗址居民的骨胶原同位素检测也表明一部分居民来自墨西哥。另外沃什伯恩在比较了中美洲和碱嵴遗址的烟斗形制和凉鞋织物结构后，认为可可是伴随烟草和凉鞋编织方法一起，由中美洲原住民带到这里的。迁徙过程中，由玉米和可可制作成的混合物就像现在的速食粥，便于携带和饮用，移居者们安顿下来后，它被保留下来构成了日常膳食的一部分。在普韦布洛·博尼托，使用可可的场景可能更为复杂。检测成分后发现该遗址出土圆筒罐的生产地并不局限于遗址中，甚至有一部分来自查科峡谷外。参考古典时期的玛雅文化，精英在饮用可可的仪式上会将盛可可的精美圆筒罐送给客人以建立友好关系，克朗猜测外乡人仿照普韦布洛·博尼托的圆筒罐是为了获得参加可可饮用仪式的入场资格，不过关于此并没有更具说服力的证据。另外包括普韦布洛·博尼托在内的一系列被检出可可和冬青残留的遗址中都发现了在中美洲作为仪式用品的金刚鹦鹉羽毛、铜铃、铜镜等，這表明可可与这些仪式用品存在相似的交换渠道甚至社会意义，无论是在中美洲还是在最后的消费地，它们都被认为是仪式的一部分。

28号房间及其正上方的房间出土了120件圆筒罐，其中102件集中地摆放在一起，位于房内的一个木架上，另有8件位于这间房间与隔壁相通的门道前。28号房间上方的房间地板上还发现约10件圆筒罐的碎片。房间内的磨石和木质器具暗示可可豆被磨碎后饮用，或许和玛雅一样，先民将水从高处倒进装可可粉的圆筒罐产生泡沫，这个过程是仪式中颇具观赏性和神圣性的表演。

公元1100年左右，人们把102个圆筒罐放在房间架子上，撒上绿松石和贝壳，随后在架子下点火，紧接着封住房门，8件圆筒罐和其他陶器放在门道前挡住通道，最后架子散架，罐子落下来，房间的天花板也坍塌下来并压碎了大部分圆筒罐。大约在随后的100年内，圆筒罐不再流行，存世的圆筒罐有的被埋入墓葬，另外10件被打碎在原28号房间的上层房间。克朗查阅跨文化的民族志后认为放在门道前的圆筒罐和其他陶器具有守护通道的含义，防止焚毁仪式中有任何东西进入房间，焚毁和砸碎圆筒罐的行为都具有使其失去生命或力量的作用。大规模的毁器暗示这些物品及其所处的空间具有强大的力量，这可能是来源于可可饮用仪式传达的信念；它还表明该遗址的圆筒罐并非个人或家庭所有，而是属于一个更大的群体。

在同样检出甲基黄嘌呤的情况下，普韦布洛·博尼托和碱嵴遗址呈现出两个生动且截然不同的故事。科技的进步带来了更多发现史前秘密的契机，考古学的魅力则仍然在于在多种参考框架的帮助下，将零星的信息和客观的数据串成丰满的解释。

（作者为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