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骥鹏
经由交流鲁迅的缘分,尼泊尔诗人奎师纳·普拉塞的《沐泽晖晖》(香江出版社版)跟中国读者相遇了。有种观点认为,“诗人的人格是确定诗的审美流向的原初动力”。奎师纳·普拉塞作为瑜伽修士,心相清净,人格超迈,识见深湛。而其诗歌虽然短小精粹,但却境界高远,视野宏阔,带给读者别致异样的审美体验与超越庸常的禅理与哲思。
作为南亚禅佛智慧与诗人感兴的结晶,诗集最突出的是对大自然的歌咏,诗人感念大自然对生命的哺育与恩赐,也感叹自然的神秘莫测,以此为基点对生命现象进行了多角度的观照与思考。从日常的、司空见惯的世相中发现美与善,并讴歌大自然的馈赠,是诗人发自心底的善良的体现:
短短的上坡路,
短短的下坡路,
饮水、鸡舍和清新的空气,
绿植、鲜花和野果;
山丘赐予人类的礼物。
从这段“短短的上坡路”上,他发现了“饮水、鸡舍和清新的空气,绿植、鲜花和野果”这些人类赖以生存的生命元素,意识到山丘之于人类的价值所在。作为生命的营造者与承载者,在诗人眼里,山丘、太阳、土地等都是“人类的亲人”:
我享用这块土地所赐予的?
谷物和果实,
水为我解渴,
空气使我存活。
我仰望天空,无需付出。
太阳、大地、山丘、海洋和星星,
都是我的亲人。
拥有它们,
我深感命运赐福。
这些小诗是对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感激与膜拜,是对万物存在情态的再回顾,作者感喟时空变换与生命的传递,以此抚慰浸染在庸常世间里人们那些麻木的、漠然的心,试图重新唤醒人类的灵性与对自然的再体悟。
尊重、敬畏大自然乃至自然界的规律与秩序,是诗人的一个重要的立足点,同时也是尼国国民心声的委婉传达。尼泊尔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地势落差大、气候变化多,人在自然面前多了一重规矩、敬畏与承受,诗人的言说姿态,就充分表达出了尼国民众对大自然的这份尊重:
她从不垒自己的巢,
却让更小的鸟为她孵蛋。
谁都不是她的对手,
随着幼鸟长大,
她赶走房东,
来个彻底的大扫除。
她不过是只布谷鸟,
空灵的游吟诗人。
以友谊之名,
海葵坐在蟹的背上,
一直骑在它身上,
攫取了蟹打算捕食的猎物。
在蟹饱足之前,
海葵,
蟹的寄生者,
填饱了肚皮。
海洋法则令人称奇,
就如同蟹的命运。
动物界这些千奇百怪的“寄生”行为,恰恰是大自然中生物链相依相存、延续生长的“法则”“良端”,令人称奇,也值得人类给予充分的尊重与顺应。
顺应自然,并非无所作为,而理想永远是召唤着人类不断攀升的阶梯,无论是谁,只要怀着内心热烈的理想,都是人类向上的使者:
罗波那应该转世,
他未完成的计划会有结果,
大地需要,
芳香的金子,
通往天堂的梯子,
和一片源源不断的糖的海洋。
然而,大自然给予生命的不仅仅是阳光、空气与雨露,也有災难与毁灭,这使众多生灵的生生死死多了一份无奈与悲凉: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
来到我的花园?
安顿下来。
织巢鸟,
为自己建造了一个悬挂的巢。
在椰叶外面,
放上一只萤火虫,
在牛粪弄脏的墙上,
点亮蜜月之夜。
一天,灾难来临,
海啸撼动了世界,
它逃走了,
留给我,
被遗弃的,
摇晃的巢……
这只可怜的、勤劳的织巢鸟筑巢、婚恋、生育,然而,一场海啸毁灭了她的一切,她只能惊慌地逃离自己的家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许是此境之谓吧。然而,即便如是,作为大自然之子的人类,或许也只能静观默会,顺应自然而已。在这类诗歌中,诗人虽然也有叹息与无奈,但整体上体现出尊重自然的众生平等、生态至上态度。
正是出自上述敬畏自然、众生平等的态度与禅修智慧,普拉塞特别警惕个体的我慢自大,反思人类的自我膨胀,他反复提醒自己的同类要尽可能地断舍离、去贪欲,不被物所役,不以得为喜。在阿奎纳看来,人类来到世间之初原本是赤条条的,但在成长壮大的过程中不断攫取本不属于自己的种种,致使生命的负载越来越重。因此,舍弃不必要的物质欲望,是心生欢喜、回复本真,乃至获得生命解脱的重要前提。大多数人生欲望都像彩虹一样虚无缥缈,但却牵引着追求者走向毁灭。诗人嘲讽了世间贪婪者对金钱无穷无尽的攫取:
活着时,
他不停地数钱,
当变成一具尸体,
裹尸布上却根本没有口袋。
这首小诗构思精妙,以“裹尸布上却根本没有口袋”一句神来之语,昭示出金钱之于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内在涵蕴。
普拉塞将禅定体悟融入对世间万象的洞照与对人生价值的终极追问上来。人的终极价值在于超越当下,世间所珍视的珍宝、财富,无非是心理幻觉而已:
珊瑚项链,
红宝石、珍珠,和翡翠,
在我看来都是普通的石头,
当我领悟了生活。
的确,石头无论有多少变化,多么炫目,它依然是石头,洞见本来者决不会为之动心,更不会被其所魅惑。至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土地也是如此:
看到买它的那些人,
简短的一生,
土地笑了。
此诗反客为主,以土地的视角来观照那些试图占有它的人,一个“笑”字意味深长:购买者的转瞬即逝,怎会比得上土地永恒?放下一切,回归本真或许才是人的真正解脱之道。既然人生的终点是消亡,那么对待世间的一切更没有必要过于执着与迷恋。
此外,与佛禅修炼追求的超越境界有所区别,诗人带有很强的入世情怀,他反复歌颂母爱、爱情、友谊等人类美好的感情。
一是母爱。最初从母腹中爬到这世间的我们,赤裸裸的、柔弱无比,遇到的第一位热情的迎接者,就是自己的母亲,她不仅是我们生命的缔造者、孕育者,也是我们在世间的哺育者,我们之所以在人世的第一段时光如此美妙,完全依仗母亲无私无畏的呵护与照料。对此,作者深情地唱道:
腰上没有尿布缠绕,
赤裸裸地,
沉静在世界的膝头,
我向母亲啼出第一首诗,
就如同她一样。
我第一声的源头,
我第一句话的老师,
那个搀着我的手,
使我迈出第一步的人,
是的,她是我的第一所学校。
没有一首诗胜过她,
我的母亲,
我生命的晨曦。
无论是我们的“第一声”“第一句”,还是“第一首”,母亲都是我们最初的启迪者与引导者。我们咿咿呀呀的最初声音,母亲都是第一个听众,母亲的膝头就是我们最初的全部世界,我们迈出的“第一步”是母亲千万遍鼓励、引导下取得的成就。
二是爱情。专一的爱情意味着对深爱的对方的牺牲与对他者的拒绝:
杜鹃花还在等待,
去年也是,
它坦白,
我不在的时候,
不想盛开。
美好的爱情总是与专一、守贞相伴的,杜鹃花对“我”的等待,是在践行爱的诺言。
当你的眼睛,
为我深深的痛苦倾泻下激流,
我希望,
自己变成泪珠,
不断滚落在地上。
深爱的双方,不仅是心心相印,也是泪泪合流的,彼此为对方的痛苦而痛苦。不要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最美好而成功的爱情最终的归宿必然是婚姻,真正实现的恒久的爱是相伴相守、生命合流:
两条河,
举行了一次真诚的会谈,
他们说,
祈愿,
我们能够合流,
共同生活。
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长久相守的两个生命,应该不断“更新、生长”,彼此成就对方:
让我们生长得更深广一些吧。
我们,一对儿菩提树??
甚至从树枝上就散开根须,
爱,活着,
伸展,
做个强者。
三是友谊。最真诚的善意是无需用直白的语言表达的,最纯洁的友谊也无须多余的话语。
不懂对方的语言,
凭感觉交谈,欣喜,
一个字也没有说,
真令人称奇。
他们聊天,握手,嬉戏,
用自己独特的方言。
那些陌生人,
过去从未见过,
初次相遇,
便结为朋友。
令人讶异的是,
他们开始欢快的嬉戏,
并不问我们,
哪怕一个简单的詞,
我们站着看,
目瞪口呆。
表情、声音、姿态、手势已足以传达心中的善意,质朴、纯粹、简单的人们呀,其情谊也是这么单纯而美好。
出入世间,诗人当然也意识到人类的种种弊端,对世间各种特权保持着清醒的警惕,也无意回避现实矛盾,从而将讽刺与批判的笔尖戳向了人世暗黑的存在,世间的恶行往往与黑暗相伴相随,掠夺者与暴虐者往往在黑暗中肆虐:
有很多借口,
关于猫头鹰白天假装失明。
他是被诅咒了,
无法挪动自己的眼睛。
当不得不旋转整个头骨,
掩盖他的罪行,
他便说,
他爱黑暗。
在很大程度上,权力的无拘无束与肆意妄为是人世间痛苦的重要源泉,诗人对无法无天的权力持以否定、贬斥的态度:
皇帝,
有一枚钻戒,
钻戒在握,
生死予夺。
这首小诗以“钻戒”喻不受限制的权力,暗示世人对权力的向往是误入歧途的,指明不受限制的权力的诱惑与危害。不惟人间,神界的权势与能量也会带给人危害:
喜马拉雅山,
真的很白,
冻僵我的脸和手指,
黑了,而后吞噬。
他没有一丝怜悯,
为什么他的心,
和他一样冰冷?
喜马拉雅,是尼国的靠背之山、母乳之山、神圣之山,也是暴虐之山、冷酷之山。作者笔下的喜马拉雅,就呈现出了这种纷纭变幻、神秘莫测的多面情态。
诗人怀着对祖国前途命运的忧虑,抒写对祖国的挚爱,表达对人民的悲哀与对不公平的国际现象的挞伐。
我摘下盛开的杜鹃花,
将它们放在,
喜马拉雅峰,
巨大的额头。
将尼泊尔的国花杜鹃,安放在喜马拉雅之巅,这一仪式,象征的是作者对祖国的祈祷之情。
《沐泽晖晖》通过赋予无情识的生命元素与有情识的世间众生一种生动的灵性,构成一种广义的象征,以此展露出诗人对世界质朴而深邃的理解,散发着对崇高精神的向往。纯净简洁的诗行像清凉的风,给读者带来反省与颖悟的契机,不断涤除着个体心灵的芜杂、无绪与无聊。读读这些亲和而雅致的诗篇,确乎是一次次优雅美妙、明慧通达的品茗体验。
(作者系浙江广厦建设职业技术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