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
从某种意义上,本雅明的一系列作品是寻找故乡的历程。伴随着欧洲上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跌宕起伏的政治局势,德国犹太人的命运经历了几多变迁。如何在动荡的局势与加速的现代化中寻找到自身心灵的支点成了贯穿本雅明一生的追求。
从《论原初语言与人类语言》始,一个萦绕在本雅明脑中的问题是,在现代社会的总体性幻象中,如何重新拥抱多元真实的生命。1932年本雅明先后以第一人称写作的《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后简称《柏林童年》),可以说是他站在生命的终点前,以“故乡”为切入口,对之前探索的一系列“返乡”问题的通俗化总结。相比于同年写作的《柏林纪事》,《柏林童年》对家园的记忆编织得更加细致,本雅明以孩童陌生化的视角,从个体、故乡到社会的一步步审视中,重新对现代化进程中的“故乡”的社会关系、历史进程进行了反思,践行了一个知识分子对时代、社会、历史的责任。
从人类社会的视角看,“物”作为人类记忆的延伸,不仅承载着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也是自传作品中情感表达始终不离的承载物。纵观《柏林童年》,对“物”的描述,可谓是故乡回忆的核心环节,整部作品的回忆线索就潜藏在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孩童与成人、内空间与外空间中的事物之中,彰显了物质与情感的暗合。古今中外,关于这类现象的文学作品和研究也不在少数,“物”作为不同时代意识形态的试金石,为我们观测人类精神状态提供了切入口。西方对“物”的依恋,如古希腊的“万物有灵”,中世纪教堂中的圣像崇拜、资本主义时代的“商品拜物教”等,在文学中,也有诸如欧也妮·葛朗台、别里科夫、贾平凹“商州系列”中“畸人”这样的角色。但无论是出于经济还是弥补情感的需求,一旦走上“物恋”之路,个体都会不可避免受到物体系的影响,将自身主体性部分地交付对象,完成“物”与“我”的对抗与融合。反观《柏林童年》,作品中不时潜藏着对“物”体系警惕的身影,本雅明一脚站在传统中,维护者古老柏林的淳朴的风俗民情,一脚站在现代一端,对现代化中无法抵挡的失落表示怀疑又无可奈何的接受,这种双向的撕扯,从几处关于“物”的情节与心理描写上可见端倪。
对“物”的恋与厌的冲突不时出现在技术物入侵日常的时刻:当柏林的主人公回忆起故乡的情景,现代与前现代的“物”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枝形吊灯、壁炉屏风、棕榈盆景、落地支架、雕花灯台、饮马水槽、凸窗雕饰和电话机、有轨电车、工厂车间以片段的方式出现在主人公的记忆地图中:当曾在客厅、内阳台、广场上装饰品,利摩日城的珐琅碟、蓝色雾气中悲衣蝶都在实际生活中衰败和被淘汰时,新型技术又以其他方式让其重新出现在人类的回忆之中。当下雨时,“我”走入放映棚,通过北欧窄弯里和椰子树下的那种光芒想起童年柏林时做家庭作业时照亮书桌的灯光,而有轨电车上那拍打打地毯的节奏摇荡着沉睡中的“我”,让“我”在酣梦中感受巨浪滔滔与牛奶的香气;想起漫漫行程和悠悠细雨。(本雅明《驼背小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P23)电话机等技術物以洪水与救世主的面目让“我”一家陷入了时刻来铃的焦虑,但客观上却成了“年轻一代寂寞中的安慰”,在人造物和自然物的混杂环境中,技术物不仅是人征服自然的工具,也建构了人类的经验与感受。偌大的矿山,不仅有着挖掘工人的辛劳与收获,还引发了与血脉相连的那种凝神关注,它饱含着诺瓦利斯、让·保罗、蒂克等人对自然的激情,也有着大机器生产后身体的疲惫与资本的原始积累。作为技术物的恋物对象既是传统失落之物的纪念碑,也是对现代关系一种修补,通过电话机、工厂地等纽结点,维系着故乡中每个人之间纤弱的关联。
作为故乡的柏林是充满着“物”的时代气息的。就在1900年前后的二三十年中,柏林作为高度军事化的威廉帝国的中心,正在经历极端快速的发展,大规模的城市重建与人口激增使得城市的历史和过去几乎淹没其中。作品中的“我”只能选择在“物”的巨大流动中退回自身的内心世界,然而“退回”的姿态最终需要依赖“物”的碎片化呈现而完成。在对一系列突如其来的事件进行否认、置换和标记的过程中,自传或回忆录中的连续叙事被有意切断,事件和空间的错乱和叠合构成了文本的风格:柏林的老西区、内阳台、屋后庭院、祖母和姨妈们的住宅、学校、农贸市场、街道、火车站、滑冰场,还有夏季别墅等物件很少以完整的图像呈现出来,而是在心理地形学的层面,与文化符号、无意识是紧密结合,从枕头、煤炭、鲜花、窗帘的孩童联想与经验中,“我”再次被文字与景象带入了一个“变化多端、阴霾昏暗、云朵飘飘和孕育着纷繁色彩”的世界中,并在物恋对象的翻腾不定中进行着对过往家园的纪念、焦虑与哀悼。
《柏林童年》作为本雅明晚年的作品之一,追溯起来,童年记忆中的故乡情在本雅明的笔下被浓缩为几个极耐人寻味的瞬间:《发烧》中,病床上,疾病的到来让我突如其来地获得了纯净的心,而代价是抱有对游戏,即真实与虚幻模糊界限的恐惧;《电话机》里,当电话铃声响起,柏林公寓中的恐惧被放大了几倍,幼年的“我”只能束手就擒,穿越黑黑的过道,惊魂未定地去结束那恐怖的铃声……本雅明在这里并不执迷于具体物像的描述,而是有意无意地绕道情感,从而寻找更多感性的可能。
这种非连续的、碎片化的瞬间感受被无限地放大,并与那个时代的阵痛相接,展现了高速发展中的柏林,人成长中灵与肉的双重动荡。日常事物颠覆了以往工具性的一面,开始与生动的个人记忆结合,不仅在物质上提供“我”养料,更在心灵层面给予安抚:在安适的早晨,柏林人在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内阳台小窝的包裹下开始了早餐;在通往屋后庭院的幽室中享受与世隔绝的漫漫时光;在冬日的炉火前,嗅着比圣诞树的芳香更深隐匿的苹果泡沫般酥松的香气,感受西洋景画中画里对远方的渴望。在感官的包围中,情感的悠长波动发生了,它从身体到心灵一步步侵蚀和塑造了一代柏林人的感知与生存体验。诗性的情感在烤苹果的香甜、阳台上棉被的暖光、母亲温柔的手掌抚慰下缓慢发酵,填补着现代工业社会乏味的社会生活,也安抚着因压抑而产生的过度的能量。
“情动”的递归在行文中处处展演:每当浓烈的情感即将喷薄而出时,故乡的记忆就犹如早晨的阳光使“我”在行动与语言上不得不妥协。“我努力节制这种情感,在不可追回的社会发展必然进程中,而不是在个人的偶然经历中审视昔日的时光”(本雅明《驼背小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P2)。于是当捕蝴蝶时,猎物的灵魂似进入猎手的意识之中。“我”从眼前蝴蝶与花交流的陌生语言中,领悟到了一些天机,屠杀欲也减轻了;在蹄尔苑林,号称“柏林老土地”的朋友与“我”穿行时,虽然把沉默,但“土地娘娘”、煤气路灯、窄小的阶梯、西斯廷圣母般的女人画像用无言的方式填补了“我”心跳的间隙;寂静无声的课堂里,“我”就如同《出卖影子的人》中被魔鬼吞噬的波得·施勒米尔的影子,失去了名字与说话的能力,只能任凭课间的铃声把我从沉默中拽起。蝴蝶、猎手、圣母像、学生、老师……本雅明穿梭在各种社会情境所带来的身份概念中,但却把这些习以为常的概念抛到一边,即使是危急关头,故乡的回忆也像普鲁斯特的马德莲蛋糕,在瞬间的触发下让人暂时忘却现代社会的忧郁,在海拉格立斯桥头、长蛇星座和馁眉亚狮座、郁郁葱葱的苑林的环抱下,现实之殇被故乡之情所吞没,在静默中,“物”所牵连之“情”使语言超越了其原本概念意,成为身心全面感知的有机部分,“荃者因此在鱼,得鱼而忘荃”,可言之粗物一旦达到意致,则走向精微,化入《庄子·知北游》中“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论者,为之冥冥”之境。
除了精心打造个人经验的双重颠覆,《柏林童年》也是对威廉时代德国现代性及其起源的社会学审视,这集中体现在他对隐喻别出心裁的使用上:以全书布局为例,30篇以“物”与“情”为线索的“故乡地景”文字并不具备事件、事件与人物上的连续性。然而当把这些人事情放置在本雅明一生的写作路径中时,可以发现,无论是西洋景、煤气路灯、农贸市场、拱廊街、群众、游手好闲者、迷宫、个人居室及其中堆积的物品,还是《驼背小矮人》《天使》《幽灵》,这些意象都曾是本雅明现代社会历史研究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不难发现,自传中的“我”时常陷入停顿的当下之中,这意味着消极的行动和积极的反思。《柏林童年》也借鉴了他前期作品中的关系性理路:当放学后走过刻着诗句的楼梯,雨点的节奏、鬼坟落锁的声音、敞开的彩色窗棂把“我”带到了卡里亚蒂等和阿特兰登的世界,古代的神话人物让柏林的老西区幻化成古代欧洲的西方,西风吹来,拖船载着赫斯柏利登的苹果顺着兰德维尔运河缓缓驶去。于是,僵化的过去重新流动,柏林作为故乡也不再是依附于叙述时间,而成了承载过去、现代、未来的生成之物。
自传中传统与现代混血的“幽灵”第一次锁定了柏林众多市民家中内阳台,一个幽暗的、伴随着打地毯节奏和牛奶清香的私密空间。在掺杂着卡普里葡萄气息的空间中,饱含着想象“情人”画面和隐喻的空气主宰了“我”的思维,让“我”既能巧妙地使约伯的密信不至于被拆开,也能在绿色的卷帘拉起时,感受偶尔来往车辆与有轨电车对那份寂静的打断。“幽灵”第二次出现在西洋景的木柜画框中,这种在20世纪已经绝迹的视觉艺术,只有儿童是它的最后观众。画面中浓烟蒸腾的火车站、葡萄园的藤叶所唤起的并非引向远方的渴望,而是一种回家的召唤,通过孩童新奇与质疑的眼光,“家园”周遭的变化重新引发了感受与判断,人们开始自觉寻求自我的本真经验。而“幽灵”的第三次降临在月亮洒下光芒与白昼时我们生存的那个地方,与之相视让“我”产生一种万物轮回之感,仿佛这个“次地球”(月亮)的每一处都同时占有了过去世界里相应的位置,让“我”不禁反思:世界上何以存在事物?何以存在世界?至此,自传中幽灵在俗世的降生与万物的沉默相连。在反复的怀疑中,故乡以及对故乡的重新记忆被重新放置在过去与现代的张力中。
在每篇文章标题的背后,作者都寄喻着“故乡”所在时代的本质和发展规律的启示。面对差强人意的生活,不期而遇的死亡,动荡的政局,如何以通过柏林童年故乡的画面来预先塑造蕴含其中的未来之历史经验,看出其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如何失去了他童年时代曾经拥有过的依护,这是值得永恒深思的话题。
“物恋”“情动”“隐喻”作为作者故乡的呈现方式,在《柏林童年》中层层嵌套,融自主观抒发、现实批判与哲理思索为一体,是本雅明前半生研究与人生经验的一次集中爆发。作为故乡生活的亲历者与思想家,本雅明将自身经验与反思放置在自传的“矛盾机制”内:“物恋”是对传统叙事模式的拆解,碎片化的物件为事物恢复其自足功能提供了间隙;“情动”是解构后对自我的又一次移情式重构,在对英雄、神话、秩序的崇拜和信仰中,过往与当下实现了融合;“隐喻”是个体与社会历史的延长线上的一场共谋,自我在关系网络中重新钳制与超越了本真的自我,融入更大的开放空间。
关于故乡柏林的记忆正是以这种沉默的方式叙说着自己,如遗物盒般在外部纷繁世事中安静等待,只需生活的幽姿轻轻摇曳,纤柔的雪花便纷紛扬扬,晃动着柏林城里“孤独、衰老、贫困以及穷人们闭口不提的所有苦难”(本雅明《驼背小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P147),在现代生活狂欢中,矛盾正暗流涌动。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2021级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