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家政女工,在45平方米的地下室做自己

2023-07-28 16:50快手We我们工作室
读者·原创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鸿雁女工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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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回答?”“我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

这是家政女工参演的身体剧《分·身》的开场,也是家政工高冬梅的亲身经历。这一幕发生在雇主家的客厅。从山西运城来北京打工,普通话第一次闯入高冬梅的生活。当时,她愣在原地,恍惚以为是电视里的人在说话。

不会普通话的高冬梅,到北京后至少半年时间成了“失语者”。据商务部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家政服务业从业者超过3000万,90%为农村女性。她们背井离乡,帮许多城市家庭解决了后顾之忧,可她们自身的困境,却往往不被看见。

2014年,一个叫梅若的女人看见了这群女性内心的疼痛与需求,成立了一个专门服务家政工群体的公益组织—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以下简称“鸿雁”)。

这群孤独、漂泊的女人,从此在北京有了家,也找到了自我。在鸿雁的快手账號里,记录了她们唱歌、跳舞、演讲、朗诵、写作的日常,这是她们生活里的另一面,又或许,这才是她们原本的样子。

终于有家了

“她没有家了,她能去哪儿呢?”

当演到家政工被丈夫家暴,从家中跑出来,众人急促地大喊:“她只能睡大街上,她回不去了,她无家可归。”姐妹们又一次控制不住,泪如雨下。这是2023年4月1日,《分·身》的彩排现场,类似这样“演不下去”的情况,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分·身》是鸿雁第三届家政工艺术节的作品,作为一部根据家政工亲身经历创排的身体剧,从不被具象化的排练过程让曾经不敢表达的她们有了释放的出口,但参与者也常因过于投入,想起过往而情绪失控。

许久没哭过的牛会玲,那天也泪雨滂沱。“若不是遇见鸿雁,我们哪儿有家啊。”一个月仅有4天休息日,牛会玲几乎都在望京的一个地下室度过—45平方米,没有窗户和空调,一个大排风扇摆在门口,驱逐烟和潮湿,也带来一丝清凉。

这就是鸿雁的活动中心,在家政行业聚集地望京的一座公寓里。从北京的各个角落奔来的姐妹,几乎都是住家的家政工。但无论多大年纪,梅若从不喊她们“保姆”或“阿姨”,“尊重也许就是从一个称呼开始”。

“90后”小杨是鸿雁的工作人员,面对与父母同龄的家政工,她都尊称为“大姐”,其他工作人员也是如此,“没人要求我们,就很自然地这样叫”。

有一次,鸿雁组织活动,刚入职的小杨发微信邀请一位大姐参加,担心她不方便听语音,便发了文字。可信息发过去很久也没回复,她以为大姐工作忙,也没在意。过了几天,大姐才发语音回复,说她不识字,找一个小女孩帮忙看了,才知道发的内容,但那时活动已经结束了。

其实,大多家政工都识字,但给她们发活动通知时,鸿雁的工作人员仍会细心地发一遍语音,再发一遍文字,让她们根据情况选择性读取。有时候,给年纪稍长的大姐打印文件,他们也会特意把字号设置得大一点儿。

尊重与温暖,让“漂”在北京的家政女工们把鸿雁当成了娘家,“来这儿,啥也不用带,全是免费的”。在北京“漂”了20多年的林文英,到鸿雁活动中心往返至少要5个小时车程,可她每个月都要来好几次。

前几天,从河北邯郸来北京打工的朱俊平在鸿雁的小厨房煮了一大锅面条,简简单单一餐饭,姐妹们围在一起却吃出了幸福感。朱俊平的雇主家离鸿雁只有30多分钟的车程,一个月休息4天,她至少要来3天。“无论谁早去了,就在门口石台上拿钥匙,进去打扫一下,等着其他姐妹”。

在鸿雁的组织下,大家一起出游、看电影、参加演出、写稿子……这些看起来平常又细小的事儿,却让她们雀跃、感动。

过去几十年,这些家政工被困在家里的灶台边,以牺牲和奉献的姿态,完成作为家庭妇女的使命;出来打工又被困在雇主的屋檐下,日复一日地做家务。在鸿雁的这些日常,是曾经的她们做梦也不敢想的生活。

朱俊平喜欢跳健美操,每次都和姐妹们跳几个小时。这让小杨很感慨:“她们明明做家政工作那么辛苦,仅有的休息日还活力四射。”

起初只有三四个女工关注的鸿雁,如今各大活动群的总人数已经有1000多人。梅若却说她无法谈推广经验,因为很多女工都是老乡口口相传带来的。有的女工结束打工回乡,还告诉要来北京打工的姐妹,“有事儿就去找鸿雁”。

梅若是内蒙古人,她家乡的歌曲《鸿雁》唱的是南北漂泊迁徙的鸿雁,从乡村流动到城市的家政工也是如此,梅若便把机构命名为“鸿雁”。梅若生于1980年,与女工们年龄相仿,而她与家政工产生交集,始于2011年,彼时,在朋友的邀请下,梅若拍摄了一部关于家政工的纪录片。拍摄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让她对这个群体的处境深有体会。

2014年9月,她决定和以前的同事一起创办鸿雁。起初只是觉得家政工很苦,想让这群人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给她们提供一个安放身心的地方。等真的开始做了,梅若慢慢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重大的社会议题。

城市里的二、三胎以及老人,急需家政工。据某招聘网站本地生活服务数据,2023年2月,家政服务需求环比增长20%。如果一个家政工在5个家庭流动服务,那3000多万家政工,可能影响上亿的城市家庭。

梅若担心,这群女性的需求被掩盖、情感被忽视,她们获得的支持和资源也相对较少,她们需要被看到。而她们的坚韧,也常触动着梅若。

窘境

“我稀里糊涂,六神无主,充满恐惧。”

这是家政工自编自唱歌曲《生命相遇》的开头。梅若邀请她们录制同名专辑,想让这些没有机会表达的女人,大声唱出来。

可在录制现场,一个叫王青春的大姐,高音始终上不去。录音师用钢琴带着她,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往上爬,她还是不行。

这个来自东北的女人,性格温柔,说话细声细语,做家政工后,更是习惯了低声说话,甚至很少说话,时间久了,“高音区的范围已经丧失了”。

与王青春一样,很多家政工在雇主家都尽量抹去自我的痕迹,默默做事,避免出错。毕竟身处别人的屋檐下,很多边界都是模糊的,没人告诉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即使做过27年民办教师的牛会玲,从事家政行业的第一份工作也只干了两个月。

2019年,牛会玲从山西临汾来到北京,因为儿子结婚建房,老公又突患脑梗,家里债台高筑,她要打工还钱。

“去年,我终于还完最后一笔欠债,一万块钱。”把钱转过去的一瞬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轻松了很多。打工4年多,她还清了20多万元债务。钱还完了,她却不想返乡,尽管子女很孝顺,可老公离世后,她就觉得家没了。彩排《分·身》那天,说到台词“她的家没了”,她哭得稀里哗啦,“房子不是家,车子不是家,有爱人在的地方,可以安放身心的地方才是家”。

相依为命的丈夫去世了,牛会玲的心空了一大块,而偌大的北京城,让这空荡荡的心更加没着没落。前雇主家在别墅区,她要負责打扫和一日三餐。这个勤劳的女人并没有被繁重的家务压垮,让她难过的,是女主人对她的视若无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曾跟她说。如果说,这只是不同的生活方式带来的冲击,每到休息日,当牛会玲背着书包离开别墅时,女主人的母亲会拦下她要求检查,这让她感到无比屈辱。没多久,她便离开了薪资还算不错的别墅。

梅若曾做过一个调查:“做家政工作,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发出去的几百份问卷中,90%的回答是“最在意是否被尊重”。

除个别雇主存在职业歧视外,大多雇主与家政工之间的矛盾,都是源于成长环境不同带来的认知差异。有位家政大姐常被雇主要求早餐喝糊糊,但对她来说,吃馒头喝粥才算吃早饭。学习了鸿雁为大家准备的绿色家政工课程,她才慢慢意识到,健康的生活方式不止一种,换位思考也会换来认可和尊重。

朱俊平遇到一个善良的家庭,一家人待她都很真诚,这让她工作起来更加卖力。但雇主的热情依然无法缓解她们漂泊的寂寞。有的雇主会说“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可事实上,她们永远也融不进那个家。没接触鸿雁之前,朱俊平会在休息日漫无目的地逛街,累了,就找个公园坐一会儿;热了,就去商场蹭空调。有一次,她在商场坐了5个小时,熬到天黑才回去。

就像地丁花一样,看起来脆弱又无助的她们,顽强地在大城市里生长着。最难对抗的,便是漫无边际的孤独。牛会玲常说,从前,她就像一只没有线的风筝,直到遇见鸿雁,才有了风筝线。

迈过一道道坎

曾经的家政工、60多岁的林文英还在工作,但她已经失去了在家政行业的竞争资格,只能去做保洁。这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从去年开始,身体便频频发出信号:腿疼、腰疼。可她不敢懈怠,也不想返乡,“年轻时出来打工,没照顾好子女,不能老了就回去养老”。

不仅是林文英,很多50多岁的姐妹也知道,她们能够在家政行业从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年龄成了她们打工的天然障碍。相对来说,雇主更喜欢40多岁的家政女工,年轻,身体好,有力气,手脚还麻利。

按照家政行业的要求,一般超过50岁就很难再找到工作了。可事实上,现在家政工大多在45岁至50岁之间,年轻的“90后”家政女工少之又少。达到退休年龄的劳动者大多无法与用人单位缔结劳动关系,只能形成劳务关系—没有五险一金,也意味着没有工伤保险、失业保险等保障。

梅若建议,如果是个人对接雇主,一定要买一份意外险,若是受伤了,还可以申请赔偿。很多家政女工在北京没有医保,问到生病怎么办,她们都回答,“小来小去的病,吃点儿药就好了”。

这些被认为只会干家务的女人,在梅若和同事的眼中,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智慧。那个不识字的女工,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智慧,可以在北京城生存那么久。还有一个女工,不会用导航,却能在北京各处做小时工。她有一套自己的认路方式,“北京的路牌南北向是绿色的,东西向是白色的”。

坚韧、勤劳的她们,跟命运缠磨了大半辈子。鸿雁也竭尽所能地帮助她们,不诉说悲情,只是一起努力。为了帮助大家增加收入,鸿雁还成立了“靓阿姨”品牌,让女工们利用闲暇做手工皂赚钱。但养老毕竟是一个庞大且复杂的社会问题,并非一个公益机构就能解决。依靠众筹和募捐维持运转的鸿雁为了减少开支,将关停十楼的办公室,只保留地下活动室,维持姐妹们的正常需求。

但梅若从未想过放弃,也很少诉说艰难,“如果只有眼下的路,就走好眼下的路;如果能多走一步就向前走一步;如果一步也走不了,那就在原地好好踏步”。她还说:“得让彼此活下去,才能一起走向未来。”

她们都变了

“活下去,变得更好。”这是很多家政姐妹的目标,她们在鸿雁释放自己,焕发新的生机。

牛会玲比从前更爱笑了,常是话没说出口,笑声先传来。以前,她的微信名叫“大爱无边”,爱工作、爱学生、爱家人……当被生活折磨到遍体鳞伤后,她想换个活法,想好运连连,想柳暗花明,便把微信名改成“幸运果”。每次去鸿雁,她都很用力地跟姐妹们拥抱。排练《分·身》时因为情绪激动演不下去,她和姐妹们相互鼓励,“不要沉溺于过往的痛苦,这只是在表演”。4月8日,《分·身》首演结束,她们激动地抱在一起大喊:“高兴高兴,快乐快乐!”

喜欢写作的她,在之前鸿雁组织的演出中,创作并参演了三句半。闲暇时,她喜欢刷“快手”上的短视频,看做饭的视频,也关注了几个搞笑博主的账号。但凡有时间,她就拍读诗的短篇视频发在“快手”上,读得情感充沛,还有人发私信问她要不要参与录音活动。梅若很感慨,牛会玲身上的悲苦底色,变浅了。

这也是梅若在“快手”上注册鸿雁账号的原因,让牛会玲们多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有了被看见的可能。

性格内向的朱俊平变得开朗了。2022年国庆节,她在鸿雁组织的活动上跳了《歌唱祖国》的舞蹈。今年49岁的她曾计划明年回乡养老,可现在她不想回去了,日子充实,还能学习各种技能,这让她获得了职业价值和尊严。来鸿雁不到一个月,她就成了鸿雁的“月捐人”—“一年才几百块钱,就是给家里做点儿小贡献”。

曾失去高音区的王青春,如今不仅高音能唱上去了,还参加了鸿雁的很多演出。

小杨常在活动中关注性格内向的姐妹,其中有个大姐,一开始不太爱说话,还有些紧张,几次推心置腹地沟通后,她也学着表达自己,愈发松弛。

梅若常常告诉姐妹们,无论一个人身处何种环境,都不影响她追求梦想,也不会影响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因为人是向内求成长,而不是向外求给予。一个内心自足、自由的人,一定能在社会上有立足之地。

(文中林文英为化名。撰文:魏艳丽,本文图片由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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