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
姥姥家有一片桃林和一片瓜地。看守瓜地是我童年最期待的事情,倒不是因为我多么爱劳动,只是看瓜地就可以睡在外面,对于睡在大树底下这件事,我格外期待。
每年瓜田丰收的时候,我总会格外殷勤地跑去姥姥家,悄悄地从瓜棚后面绕过去,扒开一条缝,往往看见姥姥姥爷正在吃早饭,便想着悄悄地绕到门口吓他们一跳。
瓜地真大,满山遍野都是瓜叶,零星栽着几棵大树,树下架起瓜棚,姥姥家的瓜棚就是其中之一。我戴着帽子,趁太阳还没到最毒的时候,赶紧帮忙摘瓜,好让姥爷下午去城里小区门口卖。
晚上,姥爷卖完瓜回到地里,姥姥举着手电筒来瓜地送饭:煮的荷包蛋,煎的直流黄油的小干鱼条,一碗猪肉炖粉条,溜溜儿的全是瘦肉。姥爷还给我买了两包辣条回来,我卷着煎饼吃得津津有味。
姥爷吃饭很慢,一顿饭要吃半个多小时,姥姥来送饭时,西边还是漫天的粉嫩晚霞;吃完饭,天全都黑了下去,我顺手打开棚门口的太阳能灯,照亮整片西瓜地。
夏日夜里的风一点儿也不闷热,偶尔从树下吹来的风还带有一丝凉爽。表弟也来瓜地里凑热闹,赤裸着上身在瓜地里找蟋蟀。弟弟还是小孩子,但正值青春期的我已经有了性别意识。
“你怎么天天赤裸着上身?”我坐在小马扎上,看着表弟身上被太阳晒出来的深一道浅一道的痕迹。
“因为我没有素质。”表弟一本正经地回答,十分欠揍。表弟抬头看夜空,有点儿失望地自言自语:“没有星星。”
“但有月亮,半颗。”
夜空中挂着一牙胖起来的弯月,大片的云彩被月光照成淡蓝色。不知道为什么,夏天的星星总是出来得很晚,等我犯困的时候,它们才一颗、两颗,噌噌地往外冒。
“你会找星座吗?”
“不会,爷爷会,他教过我,但我忘了。”表弟伸手在空中比量着。
我看了看星空,漫天星辰,随便找几颗一连都像个什么,还能瞎起名字。表弟激动地回屋,在藤席下面翻到几张硬壳子纸,又找到姥爷记账的圆珠笔,蹲在马扎上画星星,把星星连起来后,又绞尽脑汁地想名字。
“这几个连起来像西瓜,就叫西瓜座吧。”
“这个像黄瓜,叫黄瓜座。”
“这个像啥?”
“像桃。”
“那就叫桃子座。”
“这个像……像反比例函数。”
“什么是函数?”
“就是你不会的东西。”刚学了初中数学的我,在小学生面前十分爱嘚瑟。
天上的星星越冒越多,到最后,我们谁也找不准到底哪颗是哪颗。夜凉了,除了蝉鸣依旧响亮,万物好像都渐渐睡去,月亮不亮了,云也散了,星星都不闪了,都回家睡觉了。
表弟站在我背后,“啊”了一声,吓得我顿时清醒,差点儿坐地上。这是小孩最讨人厌的地方,总是时不时恶作剧吓唬人。看着他哈哈大笑的样子,真想揍他一顿,可是才上五年级的他比初二的我还高,还胖,我打不过。
因为要看着瓜地,防止有人偷瓜,我们都睡在瓜棚里,我守上半夜,姥姥守下半夜。夜间有老鼠出没,它们的鼻子可灵了,一闻就知道哪个瓜最甜。它们瞅准一个,咬开瓜皮,喝点儿汁就弃掉,白白浪费一个瓜。
我手里拿着蚊香棒,无聊地看着瓜地,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飞蛾一个劲儿地往头顶的灯上撞。我索性站起来关掉灯,坐在黢黑的树下愣神。我在学校经常给同学吹牛,说我一个人在瓜地里看守瓜时,遇到过狐狸、狼、蛇,还见过鬼火。同学们倒是很捧场,觉得都是真的,还给别班的同学说,渐渐地,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从来没有人敢欺负我。
我曾经领朋友来瓜地过夜。她是城里的小孩,从来没来过瓜田,大半夜兴奋得睡不着觉,搬着马扎坐门口喂蚊子,我索性安排她替我看瓜地,自己倒头在蚊帐里一觉睡到天亮—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搞不懂,但有人替我干活儿,我很开心。
后来,她还写了一篇关于瓜地的日记,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上朗读。她在日记中写道:“夜空为了迎接自己,赶紧梳妆打扮,叫醒繁星,隆重出场。”
多年后,我上大学了,又领着大学同学去姥姥的瓜地玩。大学同学就跟当年的初中同学一模一样,开心得睡不着觉。白天,我还趴在床上睡觉,姥姥拎着饭盒从小道儿来,朋友打开水龙头揉了把脸,跑过去接过姥姥的饭盒。
“娃啊,恁家种瓜吗?一会儿拿几个回去,我给恁家挑几个好的。”姥姥走在前面不停地说,问同学家在哪儿、学习好不好啥的。但同学听不懂姥姥的方言,只听姥姥喊自己“娃”,让自己吃瓜,别的再猜不出一句,只好一个劲儿地傻笑。
姥姥皱着眉头,小声问我:“恁这个同学学习是不是不好啊,是不是有点儿傻啊?”
饭盒里是姥姥煎的韭菜盒子,兩面煎得金黄。韭菜是昨晚洗好晾干的,没多少水分,拌了鸡蛋、虾皮,还放了点儿肉酱。咬一口,滴出来的油都是金黄的。同学赶紧把快滴下去的油嘬进嘴里,一连吃了六个;我不服输,也吃了六个,乐得姥姥说下午再包。
送同学上火车的时候,姥姥非要装几个瓜让她带回家,千里迢迢,我同学硬是扛了六七个西瓜回家。
长大后,我愈发盼望放暑假,盼望去姥姥的瓜棚坐一坐。在瓜棚里,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人一生中很难有这么惬意的属于自己的大把闲暇,静坐在清风里,听蝉鸣,赏圆月,观繁星,不用说话也倍感充实。
又是一年看瓜棚的日子,月亮隐在云后,人倚在棚前。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撑住困意,沉睡过去。再次睁开眼时,太阳从东边费力地往上跳,西边月亮挂在空中,一愣神的工夫,天就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