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养女逆袭:那个“盖世英雄”蹒跚开飙

2023-07-27 01:59芒来
知音(月末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采石场石头

芒来

李守玉不是父亲亲生的。但许多年之后,李守玉仍然会想起,父亲用他的瘸腿,抱着她狂奔,冲破风沙碎石的那个遥远下午,像个盖世英雄一样。

女婴被“老挫锅”收养

小时候,李守玉生活在重庆市江津区的农村,周边有很多像模像样的采石场。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听见几十名工人在叮叮当当地凿石头,他们都是当地的农民。一不留神,“砰”的一声,采石场放炮了,幼小的她,时常从睡梦中惊醒。每当这时,她父亲会从屋外跑进来,掏出里兜的口琴。

父亲站在房间那扇玻璃窗前吹口琴,他的指甲缝、皮肤的褶皱里,埋着黑泥,洗不掉。日光斜照过来,父亲额头上有层细密的汗珠,闪闪发光。

再大一点儿,六七岁的时候,李守玉开始在意父亲的样子。他个子不高,瘸了条腿,头发上总是蒙着一层白花花的沙,也或许是早就白了头发。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挫锅”。

李守玉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作文,写“我的爸爸”,李守玉想了半天,写下标题:老挫锅。

“老挫锅是我的父亲,他是一名采石场工人……”李守玉是这样开头的。放学时,老师把她叫住,告诉她,老挫锅是说长得不好看的意思,“你父亲肯定另有名字。”

李守玉顿时脸涨得通红,跑回家,把书包一放,直奔几十米外的采石场。那是一个私人承包的露天采石场,除了层层叠叠的石头什么都没有,一眼望去像白色的梯田。几辆运石车在狭窄的路上进进出出,风一吹,卷起漫天白沙。李守玉绕过巨大的货车,熟门熟路地往深处走。

李守玉看见父亲佝偻着背,站在两块巨石之间。他的手抡起硕大的锤子,重重地敲在石头上,一下,再重重地抡起,两下,脚边就是百米的深坑。

“爸!你叫啥!”李守玉双手做成喇叭大喊。

父亲专心干活,没听见。

“老挫锅,你女儿问你叫啥!”工友喊。旁边的一群人马上笑起来。

父亲看到李守玉,敏捷地跨过巨石,跳到路上,一瘸一拐笑呵呵地朝她走去。那天,父亲摘下手套,在李守玉掌心一笔一画写着。他的手指很糙,上面像有很多刺,但李守玉用心记住了那三个字:李仁庆。从此,李守玉见人就说,我爸爸叫李仁庆。

事实上,李守玉不是李仁庆亲生的。知道这事,是小学三年级,同学笑话她是“野种”。邻居王婶在夏夜里摇着蒲扇,讲起李守玉的身世。

10年前,一个怀孕的女人,大着肚子逃到采石场,央求李仁庆借钱给她回家。李仁庆没钱,把她安顿在自己家里。女人说男人跑了,她大着肚子,回家会被父母打死。李仁庆一言不发,宰了家里唯一一只用来下蛋的老母鸡,给女人补身体。两个月后,李仁庆从采石场下工回来,屋背后地里传来“哇哇”的哭声。他扒开苞谷地,女人躺在地上,嘴唇惨白,旁边躺着的女婴满身是血。

那个女婴就是李守玉。

在李仁庆的照顾下,女人渐渐恢复血色,时常去村口打二两白酒,炒两个下酒菜,等李仁庆回来吃饭。但两个月后的一天,他从山上采野菜,回屋一看,女人不见了。他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但女人跑了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大家背后说李仁庆以为白捡个女人,结果“倒蚀把米”。

村干部上门好几次,劝他把孩子送福利院。他都不吭声,把鸡蛋和玉米熬成糊糊,一点点喂给孩子吃,说要先找到女人,“得有个说法”。

“他这辈子,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哪里会当爹。”王婶同情他,时常送来一些旧衣。

“你三岁时一个夜里,发高烧,你父亲踩个拖鞋,抱着你,跑了六七里地去卫生所。拖鞋带子都跑断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个瘸子跑那么快,两脚嗖嗖的,泥点子都打不上腿。”

后来,李守玉又发了几次高烧,偏偏每次都半夜,让她父亲好一顿狂奔。

好不容易,村干部帮忙联系到李守玉母亲,确定她不想要回孩子。村干部很快帮李仁庆办妥收养程序,顺便送了个“伟大无私”的奖状。这下,村里人说话更难听了。

“老挫锅,养野种,带着娃儿去打孔,采个石头当神供”,成了孩子们嘴里的顺口溜。

王婶讲完李守玉的身世,她父亲也从采石场回来了,还带回一块特别漂亮的石头,粉粉的,像水晶。他让李守玉看那块石头,说,对着光,就能照见她母亲的脸。可李守玉拿着石头,照见金晃晃的日光、满天的星子,眼睛都看直了,也看不到母亲。

脚踩风火轮的父亲

十来岁的时候,李守玉想母亲越发厉害。李仁庆也不停叹气。几天后,他给李守玉买了一双新鞋,说带她去见母亲。临行前,他特意买了江津特产米花糖和牛肉干,用礼盒装好,还让王婶用五颜六色的橡皮筋,给李守玉扎了个漂亮的小辫子。

李守玉的心情很雀跃。李仁庆难得洗干净头发,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唯独一双布鞋破了个小洞,这是他最好的鞋子了。

抵达母亲家所住的小院,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在扫地,李守玉突然心跳像打鼓。女人看見李守玉,愣了一会儿。李守玉一时很难把她和想象了无数遍的母亲联系起来。

“村干部跟我说了,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说着,上上下下把李守玉看了一遍,伸出手可能想摸李守玉,但李守玉本能地躲到父亲的那条瘸腿后面。

进屋后,一个胖男人在吃饭,看了看李守玉,很快明白过来,他眼睛瞪着,筷子“啪嗒”一下甩出去,骂着“妈的”!

女人磕磕巴巴想说点什么,但也没见她说出个全乎话。男人操起门后撑衣服的杆子,就朝李守玉挥过来。李仁庆动作一向很快,赶在杆子落下前,护住李守玉。紧接着,更多的打落下来。男人嚷着:“狗日的哈婆娘,把人带到老子屋头来,老子打死你个死瘸子。”

李仁庆替李守玉扛下棍棒。行李从斜坡上滚下去,带来的米花糖和牛肉干撒了一地。后来,李守玉得知,母亲已经结婚,老公是个屠夫,不准她认女儿。回家后,李守玉钻进被子里,把那块粉色石头紧捂在胸口。

从那以后,李守玉再也没有提过找母亲。

长到12岁,李守玉瘦得跟火柴棍一样,村里人都说李守玉营养不良。李仁庆用收音机换了一篮鸡蛋,每天要李守玉吃两个。看见李守玉慢慢圆润的下巴,他满意得很。“鸡蛋是个好东西,才吃了一打就长膘了。”

之后,他干活更卖力。采石场工作风险很大,他的腿,早年就是在采石场上摔瘸的。当年,他不赞成放火烧山,觉得太愧对生养自己的土地,跟领头说了好几次,人家不听。有次烧山遇上顺风,大火把森林燃成一片红海。滚滚浓烟里,他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前面,声讨烧山的人。村里的壮劳力站在他身后,一个个拿着水桶到处扑打灭火。

领头的一看黑压压一片,以为是李仁庆带人来对付自己,冲突中,李仁庆从半坡上滚下来,腿磕在石头上。出事后,领头的不给赔偿,村民们也装作没看见。

李仁庆一个人去医院打了几天石膏,嫌太贵没有再治疗,落下瘸腿的毛病。地被烧,种不了庄稼,为了营生,他不得不在采石场工作。

领养李守玉后,大家最常看见的是,他大下午的,拖着瘸腿,穿过白沙,狂奔回去给李守玉熬粥。

等他跑到屋前的时候,一头白灰,身上的汗水也结成了一层盐巴,贴在背上。有一次,工友一锤子没拿稳,砸在李仁庆的胳膊上,肿成两倍大,生出一大片乌黑的淤青,汗水像黄豆一样大颗大颗流下来。砸伤他的工友是个年轻打工仔,带他去医院后,一看医药费,说回家取钱,然后就消失不见,再也没回采石场。

李仁庆没有找他讨过钱,也不让工友再提这个事,只说:“谁活着都有难处。”

后来,李守玉渐渐学会了熬粥、炒鸡蛋、炒辣子。放学回家,她先做好饭,用饭盒装好,再用衣服裹上一层保温,然后飞快地跑去采石场送饭。

每每这个时候,李仁庆最是骄傲。他迎着工友羡慕的眼神,也一溜小跑。送了几次饭,李守玉出了事。2006年5月23日,14岁的李守玉去给父亲送饭,刚好撞上采石场放炮。“砰”的声音,几乎贴着耳朵,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坠落下去,后背在石块上重重磕了一下,剧痛让她大叫起来,却听不见声音。

朦胧中,李守玉看见父亲穿过纷纷坠落的碎石,飞奔过来。他的脸上、手上,有红色的彩条在滑落,猛烈的阳光和碎石一起砸在他背上,他被掉落的石头撞来撞去,在飞沙走石中,金晃晃的。

再后来,李守玉只记得耳边都是风声和喘息声,父亲抱着自己,像在飞,她只听得清来自父亲喉咙里的低吼,“快快快,快快快”……

后来听别人讲,李守玉躺上卫生所的病床之后,由于奔跑导致血液活化,父女俩都血肉模糊,父亲更是半边衣服都被血染红了,把护士吓得尖叫。他们都不信父亲是瘸子,瘸子怎么可能半小时就跑完六七里地?

李守玉后背破了道口子,肉翻了出来。父亲的额头、肩膀、手臂都受了伤,但他不让护士缠绷带,说怕影响他明天工作,李守玉知道父親其实是怕花钱。刚好医生进来,呵斥道:“她现在要马上去县里治疗,我已经打电话了,拖不得!”

当时已经下午两点半,从村里到县里16公里,公交车一小时一班,医生让他们坐车去,但村里没人有轿车。父亲的工友们也赶到医院,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父亲毫不客气地一把夺来,把李守玉放车后座,两脚一蹬,骑着自行车就往县医院冲。

父亲两脚蹬风火轮一样,骑得飞快,李守玉整个人被惯性拉得往后仰,只听见轮子碾过泥地,泥点子一溜儿打在野草上的“刷刷”声;轮子碾过石子,橡胶在石块上摩擦的“嗑嗑”声。远方的大树飞快掠过,地上的水沟被车轮划出一条竖直的波纹。

到医院后,医生说李守玉的背没啥大碍,缝几针就好了,反而是她父亲需要输血。后来,卫生所的医生还专门打电话问县医院,李守玉父女俩是啥时候到的。

据说两边的医生打赌,赌李守玉的瘸子父亲是否能在1小时内骑到县医院。一群人里只有卫生所医生赌李守玉父亲能做到。

他赌赢了。

像个盖世英雄一样

李守玉的后背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疤。护士安慰李守玉长大后会淡化,但这条疤爬在背上,像条蜈蚣,让她更加自卑。

十几岁,正是爱美的年纪,李守玉不敢穿背心,不敢去澡堂。父亲不懂李守玉在愁什么,他努力地思忖了几天,恍然大悟似的,托王婶给李守玉买了一件少女文胸。看着王婶热情的笑脸,李守玉哭笑不得地领了情,很快释然。

李守玉考到了重点中学上高中,最让她发愁的是生活费。李守玉厚着脸皮天天在食堂扫地、抹桌子。厨师长是同学父亲,他见李守玉手脚勤快,允许她吃饭不交伙食费。李守玉就这样混饱了肚子。

冬天,父亲怕李守玉冷,给她送被子。李守玉在食堂给他打了好几个肉菜,父亲特别兴奋,嘴角包不住地流油。很快,班上就有同学窃窃私语。他们分数不够有些交了三千,有些交了一万,买进去就读的。他们从没见过李守玉父亲这样的人。

好事的男生一窝蜂地在李守玉面前,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地走来走去,学她父亲油从嘴角流出来的样子。李守玉忍无可忍,用颠过铁锅的手,和带头的男生扭打在一起,男生的头一歪,撞到打扫的工具,破了相。家长执意要学校给个说法。

李守玉原本获得学校的奖学金,出了这事,家长说李守玉不配,还跟班主任闹,说这样打架斗殴的学生,留在班上,就是安全隐患。

学校把她父亲叫来,听完后,他没说李守玉半句。回家路上,李守玉反而不安心起来,不停解释,他们怎么嘲笑父亲,自己怎么生气,怎么反击……

父亲一瘸一拐,一步一沉地走在李守玉面前。那是李守玉第一次看到走路像跑,跑起来像飞的父亲,走得那么沉重,像一座行走的大山。

快走到车站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摸了摸李守玉的头,说不怪你。后来,李守玉去上学,没有同学搭理她。除了被全班冷落,这场风波意外地消停了。

李守玉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几次测验都考第一,老师不忍心,于是更加用心学习。高考后,李守玉被地质大学录取。

父亲工作的采石场被取缔,改成了公路和公园。父亲就此失业,但他把用锤子锤出来的积蓄2万元拿出来,给李守玉交学费。去领录取通知书那天,班主任要李守玉好好孝顺父亲。

李守玉有点奇怪。班主任告诉李守玉,那年李守玉和男生打完架后,父亲联系她,要到这些家长的地址,买了水果,一个个上门鞠躬道歉,还给一个态度强硬的家长下了跪。也许是看父亲瘸了一条腿,怪可怜的,那些人没有再闹。

李守玉这才知道,能继续读书,从来不是自己的能耐。父亲用他的瘸腿扛下了所有。

全村人都来向他们父女庆贺。不知道从何时起,大家已经不再喊李仁庆为“老挫锅”。

李守玉看见父亲喝了酒,红着脸,吹着口琴。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风吹稻田的声音,蟋蟀在沙沙作响。他用一把口琴,为李守玉吹亮了满天的星河。

毕业后,李守玉被湖北一所采石场录取。那是一所规模正规且健全的采石场,几乎全是机械化作业,听不见叮叮当当的开锤声,也看不到几个人力。

同批大学生里面,李守玉是唯一的女生,也是干得最热火朝天的一个。

大家都觉得李守玉坚持不了多久,男生也调侃说,一个女生,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和他们抢饭碗。李守玉从轻蔑的眼神里,再次体会到被排挤的滋味。可摸着那些坚硬的石头,李守玉又特别熟悉、踏实,仿佛看到父亲小时候搂着自己,坐在巨石间吹曲儿的样子。

李守玉把父亲接了过来。迎新年的时候,采石场一年一度运动会。里面有一個项目叫“绑腿走”,男同事看李守玉父亲坐在看台上,用胳膊杵了李守玉一下,“走一个不?”

李守玉大概猜测出他的不怀好意。父亲笑呵呵地把绳子绑在李守玉和自己腿上,问:“幺儿,想赢不?”

李守玉拼命点头。

父亲说:“那你把手打直。”他握着李守玉的手。起跑信号一响,他一瘸一拐奔向终点,步子跨得又大又快,像小时候送李守玉去医院一样飞起来。

李守玉不知道背后同事们有没有打赌,这回,父亲又赢了。同事不知道,自从父亲为李守玉骑车奔走,村民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急旋风”。

“幺儿,看见没?瘸子能跑第一,女人也能下矿。”父亲笑得像朵花。

工作后,每月工资一到账,李守玉就给父亲寄去,但他分文未动;李守玉买的保健品,他全都压在柜子里,不舍得吃。反而是那块不值钱的粉色石头,被他很庄重地摆在桌子正上方,擦得亮晶晶的。

李守玉曾以为那是稀罕的水晶,读书后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块不值钱的玻璃石。现在,李守玉在武汉有了自己的房子。李守玉做了个底托,把那块石头郑重地安置在客厅正中。

父亲过来住过一段时间,但总说,放心不下老屋背后种的菜,要回去喂鸡,下蛋给李守玉吃。

他不知道,在那块玻璃石上面,李守玉其实从没有照见过母亲。她对着猛烈的日光和浩瀚星河使劲儿瞧,却只瞧见一个人,迎着白沙,拿着长长的锤子,在疾步奔跑,像个盖世英雄。

编辑/邵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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